榕树下
2014-04-29梁豪
梁豪
在进新开村能报组那条细长土路的半道上,有一个弧度很大的拐角,很多头遭走这路的司机,都曾在这拐角把拖拉机一头栽进路边的水田里。拐角内侧的斜坡底下冒了一颗歪长的被村民奉为社公的老榕,母亲告诉过我说,这树是成了精的。人在树下待久了会被它吸光元气,就像当年那个退伍回来的作恶多端的艺术家。
“那天他整个人就跟失了魂似的”,母亲当时这样说道,脸颊荡开让我困惑的微笑的纹路。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退伍的艺术家就是我父亲老郭。
老郭是八一年回村,也有人说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闭幕的时候,总之到他回村时,他仍是村里第一个坐过火车的人。那年三十好几的他,从省城一路哐呲哐呲到县城,再坐上刚开通的客车顺着二级公路颠簸到村口,最后扶起三叔丢在路边禾篙堆里的二八自行车,一路拨弄车把上生锈的铃铛,伴着呱呱的糙音踩回那会还叫生产队的新开大队。
远远听到声嘶的摇铃,田里抛秧的老汉停下活,睁大眼珠看向慢慢放大的人像,硬是没认出来是谁。河边用洗衣棍敲衣服的姑娘愣愣地盯着他,手一松,褪色的肚兜给漂到下游去了。有人说那姑娘是母亲,不过我问母亲的时候她断然否认了,她说她才不会那么没脸没臊。在溪边电鱼的小兔崽们看到他,立马丢了电网就往家里冲,边跑边吸鼻涕边喊:“救命啊!鬼来啦!长毛鬼子啊!”
那时老郭留了一头抵肩的中分长发。火车上好几天没洗,生硬分岔而且酸臭得厉害,发尾浅黄,像路边野草的嫩芽,发根结了厚厚一层面皮一样的硬屑,总之跟个鬼没两样。
长头发的老郭很快成了村里议论的焦点。人们都说他出去这些几年肯定是中了什么歪气,一头长发邋遢,整个人一副妖里妖气的孬样。虽然当时中央已经解散了红卫兵,不过仍有几个信仰格外坚毅的前红卫兵们挤到他门口,纷纷插着腰肌,双眉倒八,尖声骂道:“郭老二你个资本主义的长毛走狗,总有一天你这撮资本主义的犬毛会被社会主义的赤色烈焰给烧焦烧秃的!”虽然话是十分的不客气,唾液跟着毫无顾忌地喷涌,不过总没有五花大绑或是拳打脚踢,只是弓着马步立在破败的木栅门前,俨然新时代的门神。
老郭直管吧嗒吧嗒抿着暗紫的嘴唇,抽着用笺纸包裹的旱烟,缓缓吹出一股湛蓝而袅娜的烟雾,才眯缝着单眼皮的两眼说:“我说小同志们啊,毛主席语录哪段写着男人不能留长发了?你看我家徒四壁的,比你们家还寒碜,要资本家都成我这样,还愁红旗插不到华盛顿?”几个前红卫兵听罢,棕色的小眼仁骨碌骨碌直转,像一窝发瘟的母鸡晃头转脑地看着彼此,最后只好趿拉着满是泥垢的解放鞋悻悻走掉了。
不知是不换洗还是有两三套,老郭总穿着一身墨绿的军装。虽然村里穿绿军装的人不少,但老郭总能穿出被人口头诟病又被私下效仿的新花样。袖口翻两褶子,宽大的肩膀把中山服撑得很壮阔,淹没了踝骨的裤管紧贴着小腿,勾勒出致密干練的弧线。
他常常就着这身打扮,把右手鼓在裤兜里,左手叼着一根雪亮的土烟,站在那条土路拐角的榕树下看着远方。刚开始还有路过的村民喊他一声老郭,村里人不分老幼都管他叫老郭,但他不知真是魂被勾走了还是装聋作哑不答腔,后来大家都不再搭理他,只当他是老榕树枝干的一部分。连那头跟在母牛后面猎奇的小牛犊都不瞄他一眼,来到他跟前时,像狗撒尿一样支起一条后腿,拉下一大垛乌黑铮亮的透着草腥的粪便,便大摇大摆地甩尾走开。
母亲说她有回去村公所叫外公回家吃饭,看到老榕树下出神的老郭,那截烟灰像化石一样凝在他的两指之间,“简直像座矗立的丰碑”。母亲看他也出了神,以致误了去叫外公,结果在墨蓝的夜色下赶回家时,被外婆劈头盖脸地责备了一通。
我猜测母亲是在那一刻爱上老郭,也就是我的父亲的,因为当她多年后对我说起这段,她还是会不自觉地把头垂下。这也让我不得不怀疑老郭回村那天,愣愣盯着他看的姑娘真可能是母亲了。
老郭再度引起村里人的注意,是那位只身一人拖着个笨重的行李箱,说话带着省城口音,说是来找“我爱人郭排长”的女人进组的时候。
这女子进组的那天晚上,村子着实热闹了一把。我三公,也就是老郭的三叔,那时他就住在老郭的隔壁。据他回忆,那天晚上天已全黑,只听啪的一声老郭的门被推开,那女人穿着一身皓白的圆领百褶裙走了出来。跟她这裙子比起来,满空的星星顿时显得暗淡无光。只见她把行李箱扔在老郭门口的空地上,一屁股坐到上头就吊起嗓子大喊:“狼心狗肺的郭排长啊,你说你还要不要我了?”她尖细的声音响彻整个山谷,原本村里吠叫的狗也不再出声。
那会在村公所门前的篮球场上正放着《铁道游击队》,磕着瓜子看电影的村民们闻声后,纷纷穿好鞋子,点亮煤油灯,燃起火把。于是从老郭家的平地上可以清楚看到,在那条进组的土路上,一条看不到尾的火龙在迅速往前攒动。很快,老郭的家门口就刷刷挤满了人,人们铜板一样的眼睛此起彼落地忽闪忽闪,比燃烧的火把都要亮堂。很多人腮帮上还挂着瓜子壳,期间还听到那瞎了只眼的老光棍王田贵鸭公声的叫骂:“老子一只鞋呢?鞋子让哪个龟孙踩跑了?”
老郭跟着出了门,他抓住女人藕条一样的手臂:“白灵,什么事到屋里说。”
“我偏不,你就当着父老乡亲的面说,你让不让我跟你过?”叫白灵的女人的声音,像用手指挠铁锅锅底的尖响,一时吓哭了好几个妇女胸前的婴孩。
“别闹了小白,算我求你好不好?”
“你真是个驴种郭守志,你就说让还是不让!”人群里发出一阵窃笑。
“你跟我是我把你害了,你说你留在那多好。”
“你少给我揽责任,你是知道没你的日子我是没法活的,你就狠心这样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唉,小白你太任性了。”
“你不觉得是你太绝情了吗?我一个人大老远跑到这穷乡僻壤我图个啥?我是贪名图利的人吗?我还不是希望跟你一个被窝睡到晌午?”人们的笑声更加爽朗,敢情这趟夜里的奔袭总算是值当了。
“好好好,别嚷了,你先住下来再说吧!”老郭摇着头,长发松乱地盖住他四四方方的赤脸。他又抓起了女人的手臂。
白灵挣脱了老郭的手,艳红的嘴唇在夜色里更加迷蒙而诱人。“郭排长,你说你爱不爱我?”人们又鼓噪起来,几个后生吹起了口哨,好些中年女人把扑红的脸别了过去。
“白灵,闹够了没有?”老郭粗大的双手不断扯着军装的下摆,壮硕的胸膛里回旋这一股被钳制的气流。
“你是知道我性子的。”白灵的声音倒变得淡漠了许多。
“好,爱爱爱!”说完,老郭一手揪住白灵纤细的腰肢,一手拉着行李箱往屋里走去。白灵扑哧笑出了声音,她像一股融融的暖流瘫附在老郭高大的身上。
这天后,这从省城来的女人便扎在了老郭的家里。
每到将尽中午的时候,衣服天天变着穿的白灵就会站在老郭门前的空地上,像只慵懒的猫伸着懒腰,张开的雪莹莹的手臂在阳光下镶上赭边,整个人都白里透红晶莹透亮,身体发出让男人垂涎的绚烂曼妙的奇光。每当扛着粪叉或揣着簸箕的男人路过,立马化身国庆阅兵方阵里的战士,鸡胸一挺,下巴耷拉,两眼冒光,白灵就是那红旗轿车的天灵盖上钻出的首长。这时,跟在后头的媳妇便会朝男人缝着蓝补丁的臀部狠狠踹去一脚。
村里突然多了个让男人躁动的女人,流言就跟着躁动开来。大伙只知道白灵先前是省城文工团的,后来跟老郭好上了。人们都揣测着这两人恐怕真是天天睡到晌午,以妇女和老人为首的村民们直言白灵这货是只骚狐狸,非把男人的精液吸干不可,于是远亲近邻们都十分关切起老郭的身体来。
也有靠谱一点的说法,说老郭是因为沾上了白灵这朵野蔷薇,染了妖风邪气被部队开除了,不然凭他的能力,一路干到师级或者分配回县里当个一官半宰肯定不成问题。他们推断的理由是没见过解放军的头发这样长,也没见过退伍军人的待遇这般差。
三公听后,直斥这些说法都他妈一派胡言。他告诉我说,我的父亲——那时我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说我父亲要升连的时候,有个部队同村人到政委那告状,说父亲的大伯文革时是地主阶级,父亲出身不利索。其实父亲大伯当年是硬被拉去凑份的,了不起就一富农。那会三中全会还没开,部队领导出于政治正确和军队纯洁性的考虑,给一直都表现突出的父亲办了退伍。父亲当时是主动提出不用组织安排转业的。至于说白灵和那头长发,那都是之后的事。
三公说过,老两口没能捱过三年饥荒,先后害浮肿死了,老两口命里克女,怀上的三个女娃都先后夭折,唯独老郭一个独子挺了过来,这土坯房自然归了老郭。
自从白灵跟老郭一块过以后,老郭就没再跑到榕树底下发愣。只是人们看到他的时候,带卷的胡渣像沟渠边上的青苔爬满一脸,一根根土烟更加不离嘴。不知哪天起,他把那一直都披散的长发扎成一个扫帚,据说这是白灵的点子。说来也怪,两个人不种地不做活,整天窝在这暗幽幽的老泥宅里,白灵却还能三不五时骑着三叔的二八大卡到村口的肉摊买上几斤五花肉,村民都纳闷他们钱是从哪长出来的。
同样好奇的还有那时辍学在家的母亲。
她偷偷观察发现,老郭跟村里人基本没交流。除了三叔,只有那瞎只眼的王田贵会时不时东张西望地侧身塞进老郭半开的门扉里。倒是每隔约摸一个月,便有一辆粤牌照的当年极稀罕的黑色桑塔纳停在村口公路边,从车里挣脱出几个西装笔挺皮鞋铮亮——那会儿西装皮鞋这洋玩意刚刚兴起——的中年男人,他们是来找老郭的,比大姨妈来的还准。这时村里人就像逃难一样涌到轿车周围,拿树杈捅轮胎,用中指弹车窗,也有把脸贴到后视镜上冲自己一个劲笑的。直到车里的司机不耐烦地猛敲一声喇叭,一群人才倏一下窜到三米开外,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而这时,那几个中年男人则像苏联剧院的芭蕾舞演员,揪起裤管,在进组的土路上连蹦带跳的避着路上的鸡鸭牛猪粪和坑坑洼洼,最终气喘吁吁面红耳赤来到老郭家,个个西装头被颠得散乱,甭管什么牌的发蜡都不顶事。
当他们一脸笑意地从屋里出来时,手上都抱着满满蔗条一样的卷筒。母亲不知道那是什么,她曾假作出村地尾随这几人,想看看那究竟是什么玩意,但好几次没看真切人就来到马路边上了。她笃定当中一定有什么秘密,如果破解了这个秘密,她就能破解老郭,可她说不出为什么要破解这个男人。
那是个格外闷热的下午,白灵前脚去买菜,老郭后脚也出去了。那会村里都不好锁门,母亲就趁机溜进了老郭的家里。她形容那时自己的心脏,像只过了驯化期的拼命撞笼的老画眉,噗噗噗发了疯似的撞向四膛,让她整个人都一震一震晃得厉害。
房子是四合院式,比想象中要大,也更荒芜。台阶缝隙冒出老郭被风吹飞的发丝一样芊眠葱乱的牛筋草,一株嫩金的油菜花从内堂门框下斜窜而出,快抵到母亲腰间。在发绿潮湿的空地上,搭着根发白的竹竿,七斜八歪挂着老郭和那女人的衣服。女人粉红的小乳罩像猿猴单臂竖挂,跟内裤一色,都缀着镂空的蕾丝细边。母亲默默上前,把长茧的手掌贴在乳罩还浸着水的腈纶布面上,惶惑地感受那弧度的圆润精巧。
母亲最后走上台阶,把那间唯独虚掩的木板门推开。她说,当时的景象差点让她瘫软在地。
除了正墙上挂着一杆油亮乌黑的猎槍,两侧墙壁和中间的画架上摆满了不同体态的赤身裸像。母亲下意识蒙住眼,但很快她就不由自主地松开手迈开双脚,绕着房间缓缓挪动,因惊愕而撑大的瞳孔阅过一幅幅画。绝大多数是女人,同一个女人,母亲认出其中一幅画里那妖媚放荡的女人粉红蕾丝边的内衣裤。也有几张老头,左眼泥淖一样深陷,右眼结了朵野菊似的痂,皮肤黧黑,像龟裂的旱地,那弯颓唐丑陋的阴茎失意地垂着,像极了上方那颗摇摇欲坠的脑袋瓜。母亲的圆脸顿时像用红纸染过的鸡蛋,全身冒出细细一层汗渍,她确定这是个异常闷热的下午。
“嘿,姑娘干嘛呢?”母亲猛转过身。是老郭。
这是老郭和母亲第一次面对面,母亲就说了一句话:“你吓到我了。”母亲告诉我,当时她一点都不害怕,原先还挺慌的,但看到老郭后整个人反而气定神闲。
老郭笑了起来,母亲说他笑的时候腮帮会现出两个不对称的酒窝。高大的老郭勉强把自己塞到门框对角线上。母亲说那时他捋了捋耳畔散落的发丝,单眼皮的小眼直勾勾盯着她,她索性也直勾勾盯向他,把稀疏的平刘海抹向太阳穴。
老郭点了根烟走进来,母亲警告他别再靠过来,老郭就笑说这是他家啊,母亲只好尴尬地抿着嘴唇。老郭又笑了,喷出一口灰蓝呛鼻的烟气,他告诉母亲这些画是艺术品,人体艺术。“人是世界上最美好也最丑陋的东西,把人体描摹到画纸上,你能从中看透世间最美好又最丑陋的事物。”妈呀,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居然侃侃而谈起来,母亲说当时真想往那愈发认真的脸上吐一撮口水,苦于嘴巴燥得很,半点唾沫星都挤不出。
母亲说,你不要狡辩,这就是赤裸裸的淫秽,居然把自己老婆和王田贵那老癞蛤描成画,简直不可理喻,而且审美水平低下。老郭委屈地说,小白不是他妻子,他们只是睡一张床罢了,他们是十分纯粹的革命情谊,至少他觉得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爱上过她,“身体和灵魂是两码事”。母亲就更加愤懑地指出,这就更加天理难容,你简直比反动派还要反动。这下老郭哑然地僵在那儿,母亲看着他,感觉又看到了那个站在榕树下出神的老郭,这让她态度和缓了不少,于是轻轻说了声没事我走了。
老郭喊住了她,他踱到母亲面前,母亲只及他的肩,他鼻孔残余的烟气毫无顾忌地吹向母亲发褶的前额:“如果可以,我想画你。”母亲狠狠撞开了老郭,像个闹别扭的小女友。
“总有一天你会想清楚的。”母亲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母亲后来说,这绝对是老郭给她设的蛊,其实在她跨进门槛的刹那,她就已经意识到她再也走不出去了,一个老郭创造的世界。
母亲终究是答应了老郭。她说之所以答应这家伙,是因为有回老郭对对他视而不见的母亲叫了一声“凤兰”,母亲说她万没料到他会喊出她的名字。那时母亲没再听进老郭喃了什么,扭头就冲他喊了句:“画就画,谁怕谁!”
母亲对老郭说,她要牺牲自己去揭露他的罪行。老郭就叫她过三天过来,那时白灵回省城探亲。于是三天后,在那间暗沉沉的画房里,母亲把自己揭露在了老郭的面前。
那天,老郭铺了一层报纸在地上,母亲就赤条条躺在上面,她说那时浑身外冷内热难受死了。老郭还烦她摆造型,右手枕着头,两腿交错,向着他。母亲说她偏不,她就要两脚翘着。她说,我是来揭露你罪行的,你就给我老实画,别那么多废话。于是老郭就边摇头边咯咯地笑,摸出根烟点上就窸窸窣窣画了起来。
定型久了母亲说脖子发酸,而且比想象中的要无聊,她说她不干了。老郭就急忙说别啊,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指了指墙上那把猎枪。
他说这宝贝是他在滇缅边境当兵的时候,从跨境贩毒的缅甸毒贩手里扣来的,当时看着挺投缘,就把它留在身边了。他说这枪性善,打不了人,只能打些山珍野味来给自己尝鲜。有回部队跟毒贩正面枪战,他就拿这把枪瞄准那人左胸,连扣三下都没个响声,那毒贩都以为自己死了,脚一软昏了过去。母亲听后就笑说,是这枪认人吧。老郭就说,不不不,什么人都一样,他也试过瞄准下连视察的唧唧呱呱骂个不停的首长脑门那颗红五星,也哑火了。他说回村后,他经常深更半夜跑到深山老林里打猎。他最厉害打死过一头成年黑熊,当时太重搬不动,等第二天大早跟三叔扛了床板过去的时候,连个影都没了,他说当时真该先把熊胆挖出来吃掉的。
母亲听得入神,等老郭说画好的时候,整个人都僵麻坏了。老郭把画板转过来,母亲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裸体画,全身毛骨悚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说她从没看到过如此美好又如此丑陋的自己。
自从母亲跟老郭对人体艺术产生某种审美的共识后,他们开始时常趁着月色跑到前山沟里进行艺术创作,也是揭露罪行。为了激发创作的灵感,他们经常变换地点,在溪边,在草堆里,菜地埂上,还爬到过半山腰那块刷着“谁失火烧山谁坐牢”的红字石碑上头。老郭经常让母亲改换姿势,母亲说她现在韧带开得那么好,都是当年老郭逼出来的。
老郭在绘画时,母亲就审问他。母亲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画人的。老郭据实说来,小学二年级开始用小刀在课桌上刻小人,以致那时教书的老头扫在他屁股上的鞭痕跟课桌上的线条一样多。到了部队他就改画正面人物英雄人物中心人物,当时很多墙面和大字报上的样板画都出自他之手。直到复员后他才接触到西洋画,尤其是在接触了人体绘画后,他才豁然意识到,“以前画的那些高大全,全是些鸡巴玩意!”母亲接着问他以前老站在拐角的榕树下想什么,抓要点来讲。老郭想了想,翘上脚回答,他在看那绵延起伏的山脉,什么都想,又什么都没想。老郭后来说过,母亲的身体像山脉。
有一晚老郭提议去那棵榕树下作画,他说那棵榕树能给他很多启发。母亲担心被人看到,老郭说,这你放心,大半夜这条路没人走的,而且我们是在暗处,真要遇到什么情况随时可以摸黑撤退。母亲便犹犹豫豫地允了。
晚上起先还月色如水,柔和的月光筛过枝叶,斑斑驳驳地泻落在母亲身上。母亲蹭掉凉鞋,退下衣裤,但那片绛绸肚兜却怎么也解不开。老郭就走到母亲后背,用手扯了几下,说被打了死结了,于是二话不说就把嘴巴凑过去咬结子。母親说老郭的胡渣刺到自己后背又痒又酥,让她发出嗳嗳的轻吟。他厚重的喘息从后头把母亲的肚兜吹得一鼓一鼓的,就像她的心跳。肚兜被解下的时候,老郭已是满头大汗,母亲说当晚山谷的空气分明还是凉飕飕的,老郭却很反常地出了一身臭汗。
老郭画的过程中不断用手掐人中,眉头拧成脚后跟的鸡眼,快画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站起身说不画了。母亲也站了起来,她问,怎么了,是不是我哪里做不好,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管说。老郭说你做得很好,是自己出了点状况,他说他突然觉得他对母亲很不了解,“这样画是画不好的。”母亲就焦虑起来,说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尽快认识她。老郭就不说话了,叼起一根土烟,火柴划断了三根才燃上。母亲摇了摇老郭的手臂,说你有话直说吧,我会尽量满足的。老郭深邃的双眸在母亲身上摸索,他磕磕绊绊地说,他想深入母亲的身体,“我想弄清你体内的那股生命力,以艺术的名义。”母亲忽地低下了头,一片月亮的光斑正好打到那颗饱满翘挺的右乳房上。只见她细细绵绵挤着字说,如果真管用,那我愿意为艺术献身。
老郭很麻利地剥了绿军装,那件黛青色的短背心被他一膀子甩到树梢尖上。这时两人都一丝不挂地站在对方面前,母亲说她看到老郭庞大油腻的身体就怵掉了,这是一副可怖又可爱的躯体。
老郭把烟蒂连痰吐到路中央,抓住母亲的身体就可劲吻起来。母亲后来嗔怪说,这泼猴当时一点酝酿期都没给她留着。母亲只能双手死死抓住榕树树干,两脚踩在密密麻麻的香根上,已经不知痛痒。
天空突然哗哗下起猛烈的山雨,肉圆大小的雨珠子劈里啪啦打到母亲的身体上,让她分不清哪口是雨,哪口是吻,又或者都是老郭嗷嗷的脆吻。就着雨势,老郭那根以艺术的名义充分勃起的阴茎缓缓地钻进了母亲捍守了十九载的身体。母亲说那一瞬就像触电一样,浑身颤栗又飘渺虚空,她的身体像一张被撕裂的纸,但她喜欢这种撕裂感。
树根下香根那股冶艳的紫红直浸染到土里去,在地底下蔓延出一条条蜿蜒盘错的液体根茎。雨后更显幽黑的树干上,歪歪扭扭被打湿的方块红纸符淌下一股股暗红的油水,滞留在苔藓密布的地表上渗不走,淤成一潭潭碎小的红泽。从母亲紧实温润的阴道里,同樣汩汩流出了绯红的充盈着蓬勃生机的生命之涓,这时她的元气,又何尝不被吸了个一干二净呢。
此时,从草丛树林里跳出数百只上下交叠的巨蟾,它们黄豆大小的眼珠子盯着老郭和母亲的裸体,张缩的下巴跟母亲起伏的双乳同调地颤动着;草地和树根上爬满了黑魆魆的蚁群,树干上的白蚁则列开笔直的行伍,井然有序地穿过树干上母亲绷紧的手背,两方在地面上会师后,便一黑一白的交错穿插,像一根纤长的细线把他俩围成一圈,顺时针不停转动着,似在进行某种庄严的祭拜仪式;四周灌丛里突然冒出许多洁白透明的昙花骨朵,它们正一朵朵、一瓣瓣地绽裂,变成一颗颗漂浮着的素雅银白的莲灯,周遭都变得柔光滢滢,芳香四溢。老郭和母亲的呼吸变得更加粗重而畅快了。
母亲说,这些看似怪异的景象真切地发生在那个滂沱的雨夜,就发生在交合时她跟老郭的眼前,千真万确。
他们最终抱成一团躺在树下。母亲说有点饿了,那时山鸟已经有些躁动,天也不再是纯粹的黑,于是两个人就穿好衣服。
在回家的路上老郭问,他的罪孽是不是愈发深重了。母亲把头低下,眼骨碌却上翘,嘟着嘴说,可不是嘛,你这辈子都赎不回来了,但并不会因为赎不回罪就不再审你。老郭抓着后脑勺,连说是是是,是该审的。
于是,很多个沉寂的深夜,老郭仍频繁作案,母亲纵容犯罪的同时又不断审问,而老郭则俱实坦白。两人就这样纠缠个不清,不管是身体还是关系,但都很是乐此不疲,合作愉快。
老郭本来就不是什么缜密的人。由于没风干,有回他把母亲的裸画拿回画房放到画架上晾着,想说等干了以后再收起来。没想到是夜的野战太酣,结果坐了不出五分钟,眼皮一沉,身子啪嗒一歪,睡死过去了。等第二天被一副哭丧脸的白灵猛烈摇醒的时候,他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白灵可不是善茬,一手指着画架的画,一手指着老郭的鼻梁就厉声质问:“这娼妇是谁?”
老郭也不慌,抹掉眼角金黄的眼屎,往各个口袋里拍打找烟,最后从裤袋里摸出一根压扁的旱烟,将就着点上。他的屁股拖到墙壁上挨着,抽了好几口才缓缓答道:“你啊。”
这下白灵就像得了狂犬病的疯狗,对着老郭又抓又挠。她说她才不是这厚无颜齿的娼妇,奶大屁股圆,全身黑得像煤球。老郭把头发往后拨,露出一双略带忧郁的眼睛,他叼着烟说,这是他最新尝试的抽象画法,他很喜欢这种画法,他决定以后就画成这个样子。
话语和灰蓝的烟丝一齐飘到白灵钢板一样僵硬的尖脸上。白灵纤小的身板突然涌出一股巨大的能量:“你个畜生养的,我跟你拼了!”整个房屋随之微微颤动,窗外有瓦片摔碎的声音,房梁上跟着簌簌落下许多黄泥粉。
老郭以为她要冲他动手,不料她却要伸手去抓画,这是老郭万分不能忍的。只见他一个箭步上前挡住去路,顺势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白灵像一个沙包一样飞了出去。
一向温和的男人突然毛一次,效果就跟扔枚原子弹一样,嚣张惯了的白灵很快就投降卖乖了。肿着半边脸的她温声细语地说,是她太无理取闹,她承认画的女人正是自己,并对老郭的抽象画法给予了很高的赞誉。
老郭开始明目张胆地把母亲的裸体挂到墙面上。白灵的肚子开始凸起来。老郭还是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到山上跟母亲会合,带上那杆掩耳盗铃的猎枪。
有回老郭拍拍肩上的猎枪说今晚不画了,他要带母亲去打猎。于是母亲走在前头,老郭挂着枪行在后面指道。在爬过一个山头后,老郭突然喊了声不许动,母亲还是回了头。
母亲说当时这厮把枪口对准她。
老郭高喊,把衣服脱了!山谷里传来人到中年特有的沙哑的回声。母亲便从下往上由外到内脱了个干净。
老郭又喊道,把手举起来!手举起来!举起来!起来!来!母亲听话地举起手。
母亲说她喜欢有魄力的爷们,而彼时的老郭就是她要的梦中情郎。
老郭托着枪慢慢靠上去,脚底下是落叶被踩碎的嗞嗞声。他最终把枪口贴到母亲厚大有些外翻的嘴唇上。接着枪杆移到粉紫色的左乳头上,跟着是右乳头,柔软的乳头套在冰凉刚硬的枪管里,顿时变得异常坚挺。最后,老郭将枪嘴抵到母亲浓密乌黑的阴部。
母亲仰起头,双臂高擎,一弯月牙正对着她。小山村的夜晚只要不下雨,几乎都能看到月亮。她能感受到月光抚触着每一块肌肤,就像温暖的潭水浸润着身体。她看到一束拖着紫色焰尾的蓝光自西北方蛇形划过,那是我国发射升空的长征二号丙运载火箭。
母亲说当时她就这样站立着,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她根本不担心会擦枪走火,她知道,就算这为非作歹的家伙真敢扣动扳机,这挺猎枪也杀不了人,因为他说过,这是一只善良之枪。
老郭当然没开枪,这时他把枪丢在了一边,自己侧躺在有些湿漉的草地上,胳膊肘撑着地面,就像他要求母亲做的姿势。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过母亲的身体,双手却能精准地从左胸贴袋里掏出白皮土烟和一盒火柴。火柴在盒壁上划出一束拖着紫色焰尾的蓝光,那是我国自主生产的舞龙牌火柴。
老郭像在欣赏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艺术品一样,惬意地打量着母亲银灿灿的身体。
母親终于放下了手臂,此时她全身舒畅至极,似乎天地的灵气都让她吸走了。老郭说不许动,他还有一把枪,这把枪能射人。母亲径直走过去,说哪呢,有本事亮出来啊。老郭就指了指胯下说,这不正杵着呢。母亲就呜呜地捂嘴笑个不停,边用手打老郭那不老实的把裤裆顶成一尊金字塔的下体。
母亲说她万没料到作为无产阶级的自己也会笑得这般浪荡,事后想想实在是太不应该。
老郭最后爬起来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母亲说她这辈子都记在心头。他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女人。”
母亲说,那晚上他狩猎成功了。
白灵的腹部还在膨胀。
母亲常常叨咕的一句话是,有些事是躲不掉的。我猜她如果意有所指,应该就是指那晚上被白灵抓现行的事。
那天晚上,像很多个无风的暑夜,老郭和母亲在山里头精光赤条地亲热,漫山遍野都是昆虫燥热的呻吟。他们呼出的空气是热的,吸进的空气也是热的,全身都是那么的火烧火燎,好像身体随时会焚燃起来,真正变成一堆干柴烈火。
就在此时,一道羸弱的白光瑟瑟抖抖地射向两个搅缠在一块的肉体上。母亲说她登时就知道是白灵了,但他们的身体并没有分开。那时白灵撑着圆鼓鼓的肚子,身上是一席被汗水浸成透明的白裙,她没有穿鞋,又或许是在上山的路上蹭掉了,那两条精细的小腿上布满了斑斑点点的污泥。母亲说那刻白灵真像只女鬼。
只见白灵紧握的手电筒滚落在地,从她苍白的薄唇里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长鸣,声音刺耳而悠长。便听到万狗齐嚎,万鸡齐啼,万婴齐哭,很多户人家里的陶水缸都震得粉碎。老郭曾不无遗憾地说,白灵这嗓子如果稍加专人指点,一定能成为红遍大江南北的高音歌唱家。母亲说那时她很不识好歹地笑场了,她觉得那刻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她知道这样不对,但是幸福这种东西就跟做爱时一次次被老郭掀起的高潮一样,是不受控的。
第二天天刚透出光亮,能报组的上空便循环盘旋着女人凄厉不散的尖叫:“我要把这孽种打掉,打不掉我也要把他掐死,我要你付出代价!郭排长我要你不得好死!你们都会不得好死的!”树林里的山鸟像无数颗榴弹惊飞四散,而老郭的家门口则挤满了老老少少一大群人。
白灵一手托着滚圆的肚子,一手拉着那个沉重的行李箱,她的眼睛哭成两颗没剥皮的荔枝。她沿着那条土路几步一回头,每一次回顾就是一长串恶毒的咒骂。围观的村民们眼神空洞地看着远去的白灵,只有零星的吸鼻涕和咳痰声。这时人群里传来瞎只眼的王田贵热心而喑哑的鸭公声:“谁的人字拖?嘿,谁一只人字拖给踩掉了?”
母亲那时窝在老郭怀里,她说当白灵最后走到拐角行将消失的时候,初升的红日刚好映照着她隆起的腹部,那场景真是有些凄怆,让人心生怜悯。她说,那时她的肚子里也已经怀了三个月大的我。
老郭后来告诉母亲,当年在他找不到创作对象的时候,白灵出现了。像她这种文工团出身的靓妞,很多闯出些名堂的画家都不一定请得动。可她非但无偿让老郭画,到最后把自己也搭了上去。他说白灵家庭条件很好,她爹是省委有头有脸的人物,打她主意的人可以从村头排到村尾再折回村头。可老郭却称他一直视她为艺术创作上的好拍档,他从没爱过她,更对她爹不感兴趣。他说在感情这事上他是个极有原则的人,而白灵赖着不走对谁都是一种伤害,其实这天早该来了。
后来母亲问老郭,你干了那么多缺德事,就不怕遭报应?老郭挤出两个酒窝说,道德是拿来吓唬老实人的,他不老实,所以活得很脱俗,也很低俗。
彼时村公所里刚刚宣布当上新一任新开村村支书的外公跟老支书紧握的手心还没完全褪热,就有人跑来告诉他母亲跟老郭的事。当时外公是一万个不相信,还直斥那人是给新一届领导班子泼黑水。当他一路小跑赶回去弄清事情真相以后,连着晕过去了三次,每次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把人给我叫来”。
当外公最终缓过气醒过来的时候,母亲已站在他眼前低头抓着衣角。于是他就一边捶胸顿足,一边老泪纵横地号啕:“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怕过谁说我坏话风凉话,就因为我们姚家从来就是根正苗红行端影正,永远跟党走跟着红旗走,没想到现在竟出了你这样伤风败俗的不肖女,我这辛苦积攒的一世清誉就毁你手上了,我这支书以后没脸见人了!”外婆也在一旁不断拍着大腿,哭怏怏地说:“闺女啊你是昏了头瞎了眼了啊,天作孽啊,你说你年纪轻轻的跟谁不好,为什么偏偏要跟那姓郭的老畜生呢?他姓郭的除了一把年纪一头长毛还有个啥,就算爹妈受得下这年龄差和他不光彩的历史,也受不下你一辈子穷酸受苦啊!”
而母亲却红着眼说,她是铁了心要跟老郭过的,她爱的是他这人,其他的都不重要。
老郭也上门求情,说他对凤兰是一百个真心的,等她一满二十他俩就去领证,他向毛主席保证会对凤兰和孩子负责的。但是他话刚落下就被外公一家人拿扫帚锄头轰出门去。外公说姚家从此跟郭家势不两立,其实也就是说姚家跟你老郭势不两立,因为那会我还没成个人形。
这件事僵了好久,最终外公在母亲面前竖起两根指头:要么回家好好待着,孩子生下后送人,过些年找个人嫁了;要么搬去跟老郭过,从此与姚家再无瓜葛。
母亲的衣物当天晚上就搬到了老郭家里,她说那段时间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光景。
那时很多后生都开始往外跑,老郭却把那块荒置多年的祖田复耕了。白天,老郭就去田里种地锄草。老郭说什么也不让母亲帮手,说万事以肚里孩子为重。母亲逗他,说有了孩子就忘了娘了,把老郭急得说不出话来。于是在老郭去田里干活的时候,母亲就到田埂和路边拣些野生的瓢菜和猪母菜。老郭忧心母亲一人会闷,时不时跑过去,跟那些小兔崽们一样,拔些罗丫酸,剥了根皮剩下根芯,两人各持一根交缠一块,比试谁的根芯更韧,绷断对方的根数更多。母亲说他个粗人哪里晓得,其实能够每时每刻看到他就是她最大的乐趣。
每隔几个晚上,老郭还会上山打猎。他说要给母亲捕些好货补身,到时好给他生个大胖娃。他枪法准,经常能带好多山鸡野兔黄鼠狼之类的回来,多了就分给邻居。
老郭还是会央求母亲给他画几幅,过过手瘾,说手艺不能丢了。母亲赖不过他,就腆着肚子让他画。我猜这应该是中国最早的孕婦裸画吧。老郭说他从没有卖过母亲的画,他说,有些东西就跟当年皇帝老子的特供一样,只能私家珍藏独自把玩,你说皇帝老子能让他媳妇玉照外泄吗?
那个夏天新开村大旱,那条流过村里的从来没人起过名字的小溪断流了。村里十几个没牙的老人都说从没有见过这溪断流,认定必有大祸。溪流干涸,田地就没法直接引水灌溉,村民也觉得是个祸。那时在以外公为首的村领导的指挥下,从邻乡请来好些擂旱鼓的好手,鼓手们在烈日下光着膀子,汗滴似泉涌。咚,啪,咚咚啪,咚咚咚咚咚咚啪,伴随震天的鼓声,四个戴麦笠的村民抬着一块刻有“霖雨苍生”的石碑来到发烫的溪床底下。
此时外公站在岸边,小舅子在后头给他撑着伞,只见他一手插腰,一手拿着喊话器冲溪床大喊一声:“放下!”于是四个村民一齐松手,石灰岩轰隆一声嵌进溪床,顿时黄土纷飞,两岸鞭炮声同时响起。人们纷纷欢呼鼓掌,一顶顶麦笠被抛向天空。那轮磨盘大小的日头正好奇地贴近地面围观新开村的盛况。
当时老郭和母亲没去凑热闹,老郭在屋里全裸着给母亲扇扇。他说,既然引灌不了就自己挑水浇,苦就苦些日子,再捱些天就过去了。有他在,天塌不下来。
结果说完这话第三日,两个一身橄榄绿的大盖帽突然闯入家门,他们二话不说给老郭套上手铐。当时母亲懵了,缓回神后就拽着老郭的衣领不放,义愤地说你们这是干嘛,有话好好说。两个大盖帽只留了句有话回派出所说去,硬生生把母亲的手掰开,扭着老郭往外走。
这时老郭冒一句,是白灵。
雨终究是下了,淫雨霏霏,可老郭却再也没有回来。母亲说她万没有想到她跟老郭的最后一别竟是如此仓促,如此荒唐,如此荒谬。
后来见到老郭的,是几个到县里赶圩的村民。他们说在街上看到了游街的邢车后车箱上高高挺立的老郭。那时他的头发已经被剃成板寸,他们说他们一眼就认出了他,跟当年那个参军入伍的小毛头一模一样。老郭居然没老。他们还说,要不是卡车前盖挂着斗大的“邢车”字板和他脖子上挂的牌子,还真他妈以为是老郭荣归故里了呢。
一辆辆邢车在三轮挎子的开道下驶入县中学操场。小小的升旗台上挤满了橄榄绿、浅黄和深蓝的大盖帽,他们头顶上拉着“县公判大会”的横幅,台下则挤满了伸张正义的广大群众。
一众犯人被押上台前,一字排开。别人脖上挂的牌子都是单个罪名加名字,唯独老郭胸前的牌子是好几块木板用铁钉敲成串,他的罪名从胸口一路写到脚尖,最后还加了一排省略号。
公检法的领导们轮番对着话筒念稿,或许是胸腔里的那股义愤填膺也感染和带动了话筒,它不时发出嘤嘤的尖叫。“郭守志,男,三十九岁,夏圩镇新开村能报组人,数次强奸、凌辱良家妇女并致使其怀孕,猥亵同性老人,奸淫未成年少女并致使其怀孕,制作、贩卖淫秽色情物品,非法持有、私藏枪支弹药,猎杀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领导像在朗诵浩瀚的《荷马史诗》,抑扬顿挫而一发不可收拾地宣读老郭的罪状。他的嘴唇变得干裂发白,他不断拿起水杯一饮而尽,保温瓶的水都倒完了,讲台两侧的同志的水杯就不断往台中央移去。在行将晕厥的前一刻,领导用劲全力喊出:“数罪并罚,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在台下经久不息的洪钟般的掌声中,领导被抬下了公判台。
公判大会的情形当天晚上就通过县电视台的闭路,传送到了新开村村公所当时全村唯一一台黑白电视机的花白荧幕上,当然领导昏厥的画面被剪切掉了。那天晚上,村民把村公所围得水泄不通,里头的人不断向外头的人群传送电视上看到的情况。
而此时,外公正独自含着烟斗,坐在村公所后山的山顶上默默抽着闷烟。听三公讲,当晚外公没回家,害得全村人拿着手电筒满山满野找了他一宿,愣是没找着。到第二天他自己回来的时候,大伙发现村支书的头发竟然一夜间成了霜色。
也是那个夜晚,母亲做了人生中又一个极为重大的决定,她决心离开这个她从未离开过的村庄。她当时就发誓,她绝不会再回来了。
老郭又被装进邢车的后箱,卡车一路开到县城西郊的大教岭。在那块充满人气又充满阴气的秃露成沙的旷地上,殷流最终以孔雀开屏之姿在地表盛放。
那时去认领尸首的是三公。他说母亲不肯去,她说只要她没亲眼见着,就没人能说服她老郭死了。其实三公也不愿让母亲去,那时她就要临产了。三公说那会他躲到刑场一里地外不忍心看,直到枪响过后好一阵,几乎所有围观的人都散去了,他才抹着鼻涕眼泪跑过去。
他说,当时给老郭执行枪决的是个脸蛋红扑扑的小武警,一看年纪就不大。他操着一口北方口音的普通话,不住拍着三公的肩膀说,你这侄儿命真他娘够硬,胸口打一枪没死,后头连补了四枪才倒的地。小武警还说,别人要么哭爹喊娘要么骂娘,唯独就他一个面带微笑,嘴里一口一个什么凤兰的叫唤。
后来三公把这事告诉母亲,他说一直都显得很释怀的母亲终于在那一刻全身蜷在地上,稀里哗啦哭成个泪人。她终究承认了老郭的死。三公说,那一刻他真正觉得母亲是个十分坚强而勇敢的女人。
以后我从没看到母亲哭过,她说她的眼泪在那一刻就哭干了。
这让我想起她说过的类似一句话。我曾试着叫她再找个伴,她就笑笑说,不是她不想,只是她的欲望在当年就已经被那该死的老郭给耗尽了。我问过她,老郭是不是很英俊,所以你才那么痴他。她说现在电视上面那些明星偶像,跟老郭比简直没法看。每次我去照镜子的时候,我都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
王田贵几年前来过我们家。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我们家的住址,当时他拿蛇皮袋装了两只土鸡过来,一见面就扑通跪地给我磕头,还往我裤腿上抹鼻涕。我说有事好说,你快起来。他直说他对不住老郭,对不住母亲,也对不住我。他开始说起来,当年白灵托人给了他一笔钱,让他给警察做假证,说老郭猥亵了他。他说他从没见过这么大数目,当时鬼迷心窍就答应了。他自知时日不多,就想趁着还有口气来谢罪,不然他死不瞑目。他说其实老郭是个好人,当时他脱光让老郭画是他自己同意的,每隔一个月老郭都会给他一笔钱。
他一边哭一边求我原谅,说不原谅的话他就不起来。我说你更应该求我母亲不是吗。他正要爬过去,母亲就说你千万别来这套,我根本没恨过你,也就没有什么原不原谅的,要求原谅,你自己去跟老郭说去。母亲还说,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某些人要害老郭,一百条死状都能有,多你一条不多,少你一条不少。这下王田贵立马不哭了,站起来只不住地点头。
中午在我们家吃了碗蛋面后,他就一言不发走掉了。当时母亲叹道,这王田贵比以前老了不少,算算老郭走了也有二十多个年头。
二十多年前的那天,老郭被两个大盖帽押出村。虽是押送,但更像老郭在引领。人高马大的老郭一席长发飘飘,两个大盖帽跟着走在两侧,几乎快要踩到路边的杂草丛上。
那时,母亲在门前的空地上焦切地张望着。在走到那拐角的时候,老郭突然转身朝母亲喊了一句:“榕树下!”
母亲说老郭这话到喉不到肺,但在离村前一晚,她却莫名地拿起铁锹跑到那棵拐角的榕树下挖,竟在树根下挖出一个黑漆木箱,里头都是老郭先前给她画的像。
后来,她把一半自觉不甚满意的画托人卖掉,她说那笔钱是我们母子俩最初在外立足的根基。母亲曾说过,老郭不在了,天也不能塌。她要让那些咒她不得好死的人看到,不仅她能靠自己活得好好的,而且老郭的子子孙孙、千秋万代都能活得好好的。
至于另一半,她选择了烧掉。她说这是属于她跟老郭两个人的美好记忆,她要把这些画都烧给老郭,这样他在那边才不会那么枯守难耐。她说,等过些年,老郭把这些画都看腻了,她就过去找他,她还要让这个作恶多端的艺术家给她画像。
而母亲终究再没有回过新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