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自杀式奔逐

张佳玮

一个据说是吉尔伯托·阿里纳斯说的故事：他还在金州勇士时，夏天勤练出一身精肉；到秋天训练营开始，便如狼似虎。那天正在某训练营热闹，看见一位大爷，体格臃肿，晃荡着过来了；细一看：文斯·卡特。

“你怎么这模样？”

“我一夏天没动弹！”

那正是2004年前后，卡特正跟多伦多闹别扭，而且苦恼于他的“弹跳者之膝”的伤病；而阿里纳斯在奇才春风得意，媒体纷纷赞美他不眠不休的训练态度，赞美他一身横练筋骨、上半身比下半身宽一倍的健美体格。这组对比，是那个时代的政治正确：勤训练方能规避伤病，懒怠慢必然命途多舛……但是到了2014年，这个故事忽然就逆转了：阿里纳斯自2008年之后，再未恢复到巅峰状态；而卡特，在他职业生涯第十六个年头，打得稳稳当当：能跑能扣能投篮，兢兢业业混口饭。虽然世界还时不常回首望，慨叹他当年飞龙在天，如果再对自己狠一点，或者如今荣誉能跟科比媲美，但从结果来看，他如今的姿态，确实也无从挑剔。

更深的一点是：伤病这玩意，究竟跟什么有关？

2013-14季，NBA伤病如潮，而且与以往不同，今年受伤的后卫特别多。克里斯·保罗伤了肩膀算个例外，其他如罗斯、威斯布鲁克、德隆、库里，都是膝盖、脚踝；而且这些伤实在不是新伤，都是好了坏，坏了好。罗斯和威少爷尤其典型：本季初复出时，一副养好了养齐全了的架势，医生也许可了，球队也放心了，结果打到入冬，又伤了。

那，一个更远的话题。

往前推三年，受伤的主题是巨人们。姚明、鲨鱼、拜纳姆、奥登，一个又一个倒下了。博古特和洛佩斯这样的长人也是起了又伏，让你不敢太抱指望。这不到2012年，连德怀特·霍华德这种金刚不坏身都受伤了——而且基本都在膝腿上。像“大Z”伊尔戈斯卡斯入行就开始伤，伤了七八年也就好了，只是腿里布满了碎骨和钢钉，简直跳不起来，以至于他的医生乍见大吃一惊：“这怎么回事？”伊尔戈斯卡斯淡淡一笑：“说来话长啊……”

巨人的伤病，可以这么理解：其一，他们体重太大了；其二，他们必须像个勇士一样时刻肉搏。在NBA，做巨人是一项没法逃避接触的活。50年代，乔治·麦肯合计被缝了169针，双腿都骨折过，眼镜被打碎无数次，依然在篮下奋斗；比尔·沃顿14年职业生涯只打了40%的比赛，但到老都不改其硬朗。因为巨人出来闯江湖，就两条路：要么一身肌肉横练筋骨在禁区搏命，要么练一手三分球然后忍一辈子软蛋骂名在外围转悠。轰轰烈烈当个纯爷们辉煌两三年或者庸庸碌碌做一辈子软蛋，二选一，没其他办法。而肉搏和体重，又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1955年你背个105公斤体重也能撑内线了，2014年你没个125公斤都不算敦实。大体重压迫着膝踝脚，能不伤么？

更麻烦的是，巨人的膝腿伤病，并不总是一次性发作，而是循环的折磨。还是以霸王鲨鱼为例。他老人家体格太大，一对膝盖总得承担百多公斤的重量。打1995年他23岁开始，膝伤就零星不断；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腿脚新伤陆续添加。每一次新伤都未必致命，但却使双腿的压力持续增加。右脚受伤，左脚承重，于是左脚再受伤：如是恶性循环。到2006年，鲨鱼左膝软骨撕裂，手术之后，左膝、踝都有了伤。随着各种运动，能量上下传递，一处脆弱点会让左腿的其他部分更加受力。又比如，姚明2008年的受伤就是所谓“应力性骨折”。重复的压力，导致骨骼的微小劈裂或缝隙，伤势常细如发丝。简单描述即是：骨骼像房子梁柱，不断遭风雨侵袭，日积月累，反复磨损，伤害超出了骨细胞自我重建和修复能力范围时，房梁便开始缓慢垮塌。

所以，前几年，N BA非常流行囤积巨人。2010年，湖人的双塔+奥多姆不提，凯尔特人签了大小奥尼尔；2011年，小牛不惜重资养着钱德勒和海伍德两个千万级中锋；2012年，哪怕根本用不到，热还是养着埃迪·库里；科特·托马斯、坎比、穆罕默德等诸老将，这些年在纽约、芝加哥、圣安东尼奥辗转，都是不一定打多久，但放在阵里有备无患。到2014年，热还是照养着奥登：不指望你真上场，万一什么时候用得着呢？巨人群的军备竞赛其实另含苦涩：在这个时代，投资巨人有风险，但巨人又是冠军必备。所以巨人们自己明知练肌肉上体重是搏命冒险跟伤病捉迷藏，但也只好迎难而进，而冠军球队也只得多囤多攒些巨人以规避风险，顺便祷告上天让他们脆弱的膝腿别出问题了。

而为什么到2014年，伤病开始找上了外围？因为巨人们曾经面对的问题，他们也要开始面对了。

其一，压力问题。卡特当年在多伦多屡屡受伤，倒不是他多不勤奋，而在于他那个“弹跳者之膝”的毛病，而此问题，归根结底，就是膝盖骨的肌腱炎；这病说到底，就是过度使用——不在于你跳得多，还在于你跳的发力重。

对威少爷、罗斯这样起速如神、突破如电的怪物，他们每次突破和落地，都是在给膝盖施力。你当然可以像阿里纳斯似的，勤练肌肉，实际上，罗斯和威少爷都是一身铁打筋骨；但肌腱和骨头的硬度，却没法靠力量房里的修炼来瞬间加强。所以该伤的还是得伤。

其二，对抗问题。2004年NBA规则改革，大大倾向于持球突破者之后，联盟局势为之一变：纳什连拿两届常规赛MVP；勒布朗和韦德冉冉升起；阿里纳斯打出辉煌岁月；之后联盟对位置的看法亦变：1980-2007，NBA只有艾弗森这么一位控卫状元，2008-2011，四位状元里三个控卫：罗斯、沃尔和欧文。

实际上，新时代控卫里越来越鲜有基德、比卢普斯或安德烈·米勒式的指挥官。自罗斯、威斯布鲁克到沃尔和欧文，以至2013年度新人利拉德和2013年全明星后焕发神采的库里，无一不是突分投全能的攻击型控卫。规则的变化在扼杀大个子们的进攻机会，因此进攻的权柄越来越归于外围球员；速度和高度的提升使球场空间越发狭小，因此创造机会的能力胜于捕捉机会的能力。掩护+无球移动+传切的伟大体系需要十年磨一剑，因此，单打+突破的创造型组织后卫是这时代最吃香的人群。当然，也有商业形象的因素：这时代，任何人都想做魔术师、乔丹、勒布朗和韦德，有无限持球权抖擞一对一技巧，掌控全队命运。这个时代的后卫们，指挥官意识不需要太出众，只要能凭一己之力把对手双腿拧成麻花，或迎着对手的封盖射进逆天跳投，就够用了。说到底，NBA后卫们正从“寻找队友，指挥跑位，给跑出机会的队友喂球”，慢慢朝“靠个人能力破坏对手防守，为队友制造空位”方向发展。

但搞破坏这一行饭，并不那么好吃。韦德、罗斯和威少爷的例子在前：你得持球突破，得摸爬滚打，得碰撞，得变向，得和对手玩心理战。库里这样的投篮大师，还是得亲自接管，还是得用各类急停急转，一边绕掩护寻找三分机会，一边折磨自己的脚踝。对攻击型后卫们而言，NBA赛场如一条F1赛道；华丽煊赫的背后，是随时随地的高风险。传统控卫可以在另一条街像无轨电车那样慢悠悠地开，而这份悠闲，是新派后卫们无暇承当的。

当然，不只是组织后卫们如此。布兰顿·罗伊上高中时就动了左膝手术，之后是右膝，轮流往复，半月板动了无数刀，终于2010年他两个半月板都被摘除。如果考虑到罗伊的打法还算低调，不够凶猛，你就没法不背上生凉：伤病这玩意，或早或晚，总会找到你的。所以2013年总决赛一结束，莱利立刻劝韦德把体重减到96公斤。那位问了：减轻体重不会让对抗失衡吗？答：韦德必须如此，因为2002年3月在马奎特大学时，他摘了左膝半月板。实际上，2013-14季，热队经常让韦德打一场歇一场，意思明白得很：韦德的膝盖，已经有了个使用额度，用一点儿少一点儿。

所以，这是破除神话的时候了。相比于当年的“你不锻炼就会受伤”，2014年的NBA则残忍而现实：大家都是在用肌肉、速度和力量和不断提高的膝踝风险，参与一场“看谁晚一点被伤病撂倒”的军备竞赛；连科比这样训练不辍的怪物，都开始跟腱断裂；而科比2013年底复出后迅速受伤的例子，又再次警示世界：伤病这玩意，一旦有了第一次，就没法回头了。所以说到底，N BA如今的潮流，就是一场半自杀式的奔逐，大家消耗着膝盖和脚踝的余额，指望伤病能晚一点落在自己头上——很残忍，但很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