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灯光
2014-04-29王开岭
为了探讨那些在今天,即二十多年后看来可笑的问题,他们花费了多少青春的时日、朝气蓬勃的精力和智慧啊!有多少次热血沸腾,又有多少次彷徨于迷途……然而这一切没有白费,它造就了一批最热情、最高尚的活动家。
19世纪,是俄罗斯现代精神启蒙的高涨时代,亦是其文学力量参与社会变革最疾猛的岁月。从“十二月党人”开始,一茬茬的贵族和平民知识分子运动风起云涌,文学犁刀对民族土壤的揳入之深、辐射之强、能量之巨,皆举世罕见。
这应归功于文学批评。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能有如此光芒,多亏了它自身诞生的批评家及其激烈的呼啸,多亏了别林斯基、赫尔岑、杜勃罗留波夫、车尔尼雪夫斯基、皮萨列夫……正是这些忠诚于信仰和理想的生命圣徒,为一个世纪的俄罗斯文学匡扶着结实的现实主义之路,使文学青年们的热量不致于白白虚掷,不致于无谓地浪费于祖国的命运之外。
巴纳耶夫《群星灿烂的年代》,向我们展示了19世纪30至50年代的文学生活图景。其中,最令我迷醉和神往的,当属别林斯基小组聚会的那些章节——这也是让我的灵魂最感明亮和欢愉的部分。
巴纳耶夫自1834年在《杂谈》上第一次发现别林斯基的文章(《文学的幻想——散文体哀歌》)起,即被强烈地吸引住了:“它那大胆的、最新的精神……这不就是我许久以来渴望听到的那种真理的声音吗?”“读完全文后,别林斯基的名字对我来说已变得十分珍贵……从此,再也不放过他的每一篇文章了。”
1839年春,巴纳耶夫决定去莫斯科,“当车驶进莫斯科时,一想到再过几小时就可见到别林斯基,我的心就欢快而剧烈地跳动起来……我即将进入一个新的环境,它同我过去的那个环境毫无共同之处……多亏了别林斯基和他的朋友们,我才有了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那些时刻”。在别林斯基们的影响下,巴纳耶夫的创作由浪漫主义转向批判现实主义,成为俄国19世纪40年代“自然派”的重要成员。
别林斯基小组的前身是由斯坦克维奇(1813—1840)发起的“文学哲学小组”。该小组创始于1831年,主要由大学青年参与,斯坦克维奇是小组的灵魂和榜样。他超前的胆识、高贵的理想和完美的人格对别林斯基影响至深,可这位优秀的人才仅27岁就夭折了。“每个人在回忆他时都满怀虔敬之情,每次别林斯基眼里都噙着泪光……”
别林斯基、巴枯宁、卡特科夫、克柳什尼科夫、阿克萨科夫……这一班人几乎每晚都聚集在包特金家,讨论文学、美学、哲学的各种问题,朗读自创或翻译的作品,并试图对世上所有问题发表见解。虽观点不一,甚至有严重分歧,但灵魂的亲近总能使他们及时地消除误解。这个心灵家族是自由、充实而快乐的,他们的性情与能力总能神奇地互补,“每个人得到的东西都成为大家共同的财富”。激烈与宁静、冷峻与温馨、苛刻与宽容、凝重与诙谐……巴纳耶夫看到了一片浪漫而庄严的精神风光——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些晚间聚会。为了探讨那些在今天,即二十多年后看来可笑的问题,他们花费了多少青春的时日、朝气蓬勃的精力和智慧啊!有多少次热血沸腾,又有多少次彷徨于迷途……然而这一切没有白费,它造就了一批最热情、最高尚的活动家。
别林斯基滚烫而笔直的秉性惊动了巴纳耶夫,他清晰地觉出这位同龄人血管里那股由俄罗斯命运巨石激起的澎湃:“他站在我面前,苍白的脸变得通红:‘我向您发誓,任何力量都收买不了我!任何力量都不能迫使我写下一行违背信仰的字来……与其践踏自己的尊严,降低人格或出卖自己,倒不如饿死了更痛快——何况我本来就每天冒着饿死的危险。(说到这儿他苦笑了一下)。”
其时,别林斯基生活极为窘困,他参与的《莫斯科观察家》已入不敷出,“他开始向小铺赊欠。他吃午饭时我不止一次在场:一盆气味难闻的汤,撒一把胡椒粉……当然喽,别林斯基不会饿死,朋友不会让他饿死”。
1839年10月,经巴纳耶夫力荐,别林斯基赴彼得堡主持《祖国纪事》评论专栏,开始了他一生中最璀璨和成熟的创作生涯。
19世纪30年代的莫斯科,除了斯坦克维奇——别林斯基小组,还有赫尔岑、奥加廖夫主持的小组,后者更注重对社会民生和体制问题之研究。1834年,该小组的主要成员一并被捕,数年的流放之后,赫尔岑、奥加廖夫、别林斯基、格拉诺夫斯基、巴纳耶夫等人正式团聚,彼此倾心相待,结下了兄弟般的情谊,赫尔岑坚定的现实立场对别林斯基们影响尤深。
继早逝的斯坦克维奇之后,格拉诺夫斯基是对莫斯科小组作用最大的人之一。他1839年一回国便填补了别林斯基的空缺。莫斯科青年狂热地追随他,迷恋他那种“一心追求自由的西方思想,即独立思考和为争取独立思考的权利而斗争的思想”。格拉诺夫斯基是历史学者,但毫无学究气,他利用莫斯科大学讲坛和报刊宣传自己对现代公民社会的认识。他性情温蔼、思维细致,身上“总有一种令人赏心悦目、使人神往的东西,就连那些对其信仰持敌视态度的人,也无法不对他抱有个人的好感”。赫尔岑极推崇他:“格拉诺夫斯基使我想起宗教改革时期一些思想深沉稳重的传教士,我指的不是像路德那样激烈威严、在愤怒中充分领略人生的人,而是那些性情开阔温和、不论戴上光荣的花环还是荆棘的冠冕都泰然处之的人。他们镇静安详、步履坚定,却从不顿足。这种人使法官感到害怕、发窘;那和解的笑容使刽子手在处死他们后将受到良心的谴责。”
格拉诺夫斯基的特质于赫尔岑、别林斯基恰是一剂最有益的滋润和营养,于小组的异见分歧起到了通融弥合的作用。(在阅读中我深深觉出:格拉诺夫斯基与斯坦克维奇委实太相像了!仿佛精神上的双胞胎兄弟!他莫不是上苍为弥补夺走斯坦克维奇的过失而返还给俄罗斯的又一天使?)
小组的规模和影响日益扩大。但随着个人理念的逐渐成熟和各自一生中重大精神拐点的到来,别林斯基、赫尔岑们与昔日伙伴的分歧也愈发难以修葺——青春的友谊再也无法弥合事业上的裂隙。至19世纪40年代中期,这个在俄国历史上将留下辉煌刻记的小组迎来了它难以接受的落日时分——
我永远难忘在索科洛沃度过的那段时光。美妙的白昼,温暖的黄昏,在那里散步,在房前宽阔的草地上就餐……谁也不想睡觉,谁也不愿分开,连女士们也通宵不寐……大概谁也没料到,这是青春最后的欢宴,是对最美好的前半生的送别;谁也没料到每个人已站在了一条边界线上,线的那边,是同友人的分歧,是各奔东西和预料之外的漫长别离,以及过早逼近的坟墓……
然而1845年在索科洛沃度过的夏天,确实是以别林斯基、伊斯康捷尔(即赫尔岑)和格拉诺夫斯基为首的这个小组的落日时分——但这落日是壮美的、辉煌的,它以其最后的光芒绚丽地照亮了所有朋友……
作为读者的我,读到这儿绝没料到:该“落日时分”距别林斯基去世仅3年之隔。
19世纪40年代的彼得堡,在别林斯基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像雨后的蘑菇圈一样,围绕这棵大树又迅速冒出一簇更青春的额头:雅泽科夫、安年科夫、卡韦林、丘特切夫、涅克拉索夫、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冈察洛夫……其中的大多数都将在俄国文学史上拥有自己的席位。
他们终生都将感激命运的安排:让自己的人生和伟大的别林斯基紧紧靠在一起。但他们更有理由仇恨命运:仅仅数年,他们就再也见不到那位圣徒了。
1848年5月,37岁的别林斯基永远告别了俄罗斯。
彼得堡为数不多的朋友伴送他的遗体到沃尔科沃墓地。参加这个行列的还有三四个不明身份者(第三厅派来监视的特务)……大家作了祈祷,将他的身体放下墓穴……随后,朋友们按基督教习俗默默地将一把把泥土撒向棺木,这时墓穴已开始渗出水来……
13年后,另一位更年轻的天才评论家的死,把人们再次领到了别林斯基的墓前。
“他刚刚给自己开出一条独立的行动之路,死神就骤然打断了他——没有让他把话说完……”这墓伴竟是26岁的杜勃罗留波夫。
巴纳耶夫在《杜勃罗留波夫葬礼随想》的篇尾说道——
一切有头脑的人注定要遭受那些可怕的痛苦和磨难。一切有才能的俄国人不知怎么都活不长……
他不幸说出了这本书里最沉重的一句话,也是整场阅读中最折磨我的那个念头。
(本文为节选)
(《王开岭作品·中学生典藏版》2013年7月由山西教育出版社出版。原书责任编辑:刘晓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