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 姑
2014-04-29阿蕾
阿蕾
念姑是个重度罗锅背,走路时头与脚几乎呈九十度的夹角,也许畸形的脊柱压迫着肺部呼吸不畅,使她在不负重的情况下也总是埋头走一小段路就停下来,一只手撑腰,一只手撑膝盖,费力地挺起鸡胸喘上一会儿,然后才又佝偻着身子埋头前行。
据说念姑本是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囡囡,还在月窝里时,因为缺人手的母亲总是把她系在背上干活,有一次她的母亲把她系在背上给猪圈起粪时,也许粪毒侵袭得了一场重病,在耗尽钱财延请苏尼毕摩作了很多驱邪仪式后,人救活了,但背上却长出一个罗锅,再也打不抻腰,乖巧的小臉也长成一副凹鼻凹脸的怪模样,眼角上的眼屎总也揩不干净,翘起的下巴上总是挂着长淌的涎水。家里人不屑于再叫她根据属相岁位取的本名,而是叫她的外号“念姑”——凹脸。外人呢,也都跟着她的家人在称呼后边无一例外地加上外号“念姑”,全然忘了她还有一个本名。
念姑不仅身患残疾,还有些智障,高兴起来涎水滴答地又说又笑,甚至手舞足蹈地哼着当时流行的歌曲“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尽管不知歌词唱的啥意思,还是摇头晃脑地唱得非常投入;不高兴时气粗如牛喘,见什么拿什么出气。这时如果有谁再招惹她,那么这人这一天就别想安宁。她的母亲可能因为小时候没把她带好让她落下残疾心中愧疚,也有可能怕把她惹着了她罢工不干活不说,还有可能将背水桶滚下山去——白天出工干活外,早晚背水是念姑雷打不动的任务——所以更是处处陪着小心,不管怎样窝火都隐忍着不敢骂她。
念姑十几岁时顶半个劳力给队上放猪,还要带小弟弟。二十几岁后参加集体劳动,但工分只比半劳力多一两分。看到她的同龄人、甚至比她小的人都成家立业了,也许她也情窦初开了吧,见到该叫表哥表弟的小伙子总是自作多情地忸怩着,那些小伙也故意逗她说要娶她时,她更是想入非非地从此不再直呼那小伙的名字——人前人后总是红着脸津津乐道昨天那个人怎么说了,今天那个人又怎么
说了,俨然是“那个人”的准妻。可因为残疾加智障,三十多岁了没人前来提亲。
恰好有个从事驱鬼降魔之类黑色巫术的苏尼死了老婆后,一来不甘心膝下无子续家谱而一直做着老树发新蔸的梦,二来想讨个煮饭婆,于是差人前去提亲。
虽然苏尼的年龄和念姑的父亲差不多,念姑的父母寻思他俩老去后,念姑虽然弟兄好几个,但跟谁过都不如她自己有个家,嫁过去要是真能生下一儿半女,她的后半辈子就有靠了,所以二话不说就把她嫁过去了。念姑嫁过去一年后,果真遂了父母和苏尼的愿,生了个儿子。俗话说:生子名莫丑。为了儿子能出人头地,苏尼给儿子起了个响当当的名字——姆嘎。
外孙的出生使念姑的父母喜忧参半,喜的是女儿的后半生有靠了,忧的是怕女儿带不好外孙,甚至怕她睡得太死压着孩子。苏尼也担心念姑压着孩子,要自己带着孩子睡,但念姑坚决不让。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也许母性使然,平日里雷在头顶炸响都不知道醒的念姑,夜里只要孩子稍有动静她就会惊醒。有时孩子有个头疼脑热,她会抱着孩子一夜坐到天亮。
人们说的“老弱病残”念姑一家是样样占全,丈夫苏尼已经六十多岁,孩子才几岁,自己是残障,而且一家人都体弱多病,只是有病强扛着。苏尼已经不再参加生产队劳动,在家带儿子,有时被人请去作驱鬼之类的巫术能得几个买盐巴的钱。念姑在队上劳动工分比强劳力低,勤扒苦做一年到头还倒补生产队口粮钱。因为他们地处林区,找柴方便,念姑也和其他人一样收了工找背柴到山下卖给供销社或学校伙食团,人家花的柴块子,背个一百多两百斤下山是轻轻松松的事,而且柴块价高些;她花不起柴块,只捡点毛毛柴,又背不了许多。她佝偻着罗锅背,忍着硌得钻心的疼痛,背个五六十斤就觉得很吃力,但换不了几个钱。
有一次,天已麻麻黑了,念姑背了背毛毛柴到学校去卖,学校有位女老师见她又累又饿,给她下了碗面条。念姑端着那碗面半天没往嘴里夹,女老师问她怎么不吃时,念姑很难为情地嗫嚅着小声说:“我的姆嘎好久没吃过面条了,我可以把这碗面端回去给我的姆嘎吃吗?”女教师说:“瞧你又累又饿的,再说了,那么黑的夜,那么难走的山路,别说端碗面,就是空手都难走。你还是把它吃了,面条我这里还有,一会儿回去带两把去煮给姆嘎吃吧。”念姑这才把面条吃下。
念姑为了让儿子吃上街子上香香辣辣的面条凉粉,每次下山赶场都要带个搪瓷碗,回来时都要买上一碗面条或凉粉,还要想方设法买上几颗水果糖,自己却饿着肚子来回二十几里。看着儿子吃着她买回的东西时的幸福样子,比她自己吃了还高兴。
为了儿子,念姑什么都不怕。村里有些孩子总拿自己爸爸妈妈的漂亮光鲜跟姆嘎比,羞辱他欺负他,念姑见儿子伤心哭泣时,心疼的同时恨自己不能给予儿子别家孩子一样的幸福,可她无力改变现状,唯一的办法就是教训那些欺负儿子的坏小子们,管他是谁家的孩子,她一边骂一边抓起石头把那些孩子撵得鸡飞狗跳,还要上门告状,直到其父母当着她的面把坏小子一顿狠揍才算拉倒。
有一晚,念姑听到屋外大树上传来猫头鹰的叫声,诡异的声音在夜深人静中听起来让人寒毛直竖。因为听说过猫头鹰能将人的魂魄摄走,平时天一黑没伴就不敢出门的她怕猫头鹰摄走儿子的魂,抓起壅在火塘中保存火种的柴块不顾一切地冲出去狠狠地朝大树掷去,大概猫头鹰被迎风迸溅的火星吓着了,从此没再来过。
念姑不光爱儿子,也特别疼惜足可作她父亲的丈夫苏尼。有次苏尼被另一个村子的人请去驱鬼,一是为了让儿子吃上一顿肉,二是为了年老的苏尼路上有个伴,念姑把儿子拾掇一番后嘱咐他路上照顾好父亲。两个村相隔不算太远,中间隔一片森林。把酒喝多了的苏尼回来时走到半道上竟瘫在路上睡着了,这一睡就睡到第二天天亮。从小见惯一家人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小姆嘎,没有把父亲遗弃在林中自己一个人跑回家去,他怕黑夜里豹子老虎来吃他俩,又怕父亲冻死,哭一阵又薅一阵松毛,直到把父亲盖得严严实实才依偎在父亲怀中睡去。本以为主人家留两爷子过夜的念姑,第二天听儿子泣不成声的哭诉,心疼得抄起手中的扫帚把一直当父亲服侍的苏尼狠抽了一顿。
我们那地方习惯定娃娃亲,而且盛行姑舅表优先。有次念姑回娘家时说起她想定兄弟的一个女儿给自己做儿媳,被她一向说话不留口德的大嫂一顿抢白:“就你家?!啧啧啧,光你家苏尼那成饼饼的长发,那油光光的衣裤,光你那口水眼屎人家就吃不下饭了,还想娶媳妇?!也不看看自家是个啥条件?纯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大嫂鄙夷地撇着嘴牙尖舌怪的嘲笑使念姑顿时矮了一截,可她还是嗫嚅着说:“那我们两个老的单另过,不影响儿子儿媳就是了嘛。”
当念姑付出比常人十倍百倍的艰辛把儿子养育成人眼看就要娶儿媳时,如一语成谶,一场大病使她真的跟着老伴到天上单另过去了。
在念姑的葬礼上,她那个大嫂见可怜的姆嘎一直守着母亲哀哀哭泣时,斥责说:“好啦好啦,别哭了。她死了对你对她都是个解脱。她呢,不再受病痛的折磨;你呢,只要你妈活着你别想娶上媳妇!”听了舅妈的话,姆嘎哭得更伤心:“妈妈啊妈妈,你再驼背也是我亲爱的妈妈,你再丑陋也是我亲爱的妈妈,人说五荒六月妈妈挼的野菜荞馍香甜,人说寒冬腊月妈妈缝的破褂子暖和。你这一去,我上哪里再见你一面,再喊你一声妈妈?谁能替你再来疼惜苦命的姆嘎?……”哭得在场的人都跟着不住地欷歔抹泪。
是啊,身残加智障的念姑虽然不能像别人的母亲那样光鲜体面,但她总是用自己的方式给予儿子熨贴温暖的呵护。她的逝去对于姆嘎来说,就像严冬里倒了一堵可以抵御风寒的围墙,从此再也没有了母亲温暖的疼惜和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