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假牙(外一篇)
2014-04-29美桦
美桦
祥子事后想起来,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根本没有半点先兆。
那一个深秋的午后,秋风轻柔,阳光很好。祥子刚超过一辆车,回到大车道,耳边就传来了破锣样的声音:
“师傅,停一下!”
“师傅,停车呀!”
破锣样的声音不高,但显得急促,容不得半点商量。
祥子飞快地瞥了一眼,是一个老太婆。
老太婆身体单薄,佝偻着腰,棕色的帽子下面,几绺散乱的白发,把老核桃样的脸衬托得更加焦躁。老太婆大张着嘴,一手拉着车上的扶手,一手夸张地扯着嘴巴,露出瘪下去的牙床:
“牙齿,牙齿!我的牙齿掉了!?”
“牙齿?牙齿……怎么会掉?!”祥子紧紧握着方向盘,双眼直视前方,嘟咙了一句。活了四十多岁,祥子实在想像不出,老太婆的牙齿,怎么平白无故会掉到外面去。
“刚才吐痰呀,不小心假牙掉到外面去了!这一口假牙,我一直都很小心的,今天这鬼运气是背时了……”老太婆松开扯着嘴巴的手,那嘴马上就瘪进去,差不多都贴在鼻子上了。
老太婆深刻地作着自我检讨,苍老的脸上满是自责和羞愧。看着车窗外呼呼直往后退的风景,老太婆急促地叫起来:“师傅,麻烦你停一下嘛!”
“干啥?”祥子觉得有些滑稽。
“下车去找找!”
“啥啥啥?你开什么玩笑?这车是不能停的!”
“不能停,啥车这么霸道哟?我这副假牙一千多块呀,你赔我?”老太婆急了,声音一下高起来。
“又不是我把你弄掉的,凭啥我赔你?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祥子没好气地说。
“咦,我的假牙在你车上弄丢的,要你停车你不停,这帐不该算在你头上?要是你不停车,今天你赔我的假牙赔定了!”老太婆大着嗓门,气呼呼地冲着祥子直嚷嚷。
“你吓唬三岁小孩还差不多!你以为高速路上这车你想停就能停的?”高速路一开通,祥子就在上面跑。十多年过去,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当然,对闹出中途要停车笑话的乘客,他还从来没有满足过这方面的要求。这不是他愿不愿意停的问题,事实上车上的乘客就绝对不会答应。
正如祥子预想的一样,刚才恹恹欲睡的一车人,这个时候全部睁开了眼睛,外星人一样盯着老太婆。
按理说来,出门在外,在这种时候是不会有人出来管闲事的。可是,这车停与不停,除了耽误大家的宝贵时间外,更重要的是事关每一个人的安危,这就不再是简单的闲事了。因此,很快就有人忍不住开了口:
“老太婆,啥假牙有这么金贵,高速路上是不准停车的,你知道吗?”
“老太婆,高速路上停车,出了安全事故,你负得起这个责任不?”
“老太婆,你要让车停下来,全车的人都得等你,耽误了大家宝贵的时间,你赔我们的损失?”
一连串的责问,其核心内容不言而喻。老太婆有些招架不住,扯开嘴巴,从嘴里抠出一块假牙来:“这是下牙,上牙不见了!没上牙,我没法吃饭哟……”
老太婆可怜兮兮地说。老太婆显得有些心虚,底气就没有刚才那么足。
“你吃不吃饭关我们屁事?!”
“就是!”
又是七嘴八舌的声音。一车的人都很激动,没有一个是她的同盟军。
老太婆耍魔术一样在大家面前晃动着她的假牙,咂咂瘪进去的嘴,叹了一口气:“晓得不,这假牙是我老三给我装的。那是1996年秋收过后,我忙着请人把小春种下去,老三把我带到省城,找口腔医院看医生。人家那医生才叫把细哟,头个星期叫我去咬牙印做模子,第二个星期才装的假牙。我老三当过兵,见的世面多,他知道疼他娘。老头子死得早,我四十多岁满口牙就掉光了,受了20多年罪,才享了这副假牙的福。”
老太婆絮絮叨叨,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车的人都在听,但大多数表情木呐。老太婆刚才那一番话显然是对牛弹琴,根本没有引起大家的共鸣。
“过了一年,我才晓得,这副牙花了1500块。我老三在外面帮人打工,工资不高,除掉开销,那是他差不多一年的积蓄呐!唉,我那老三啊……”
老太婆咂着那瘪下去的嘴,长叹了口气,轻轻地摇着头,帽子下面那几绺花白的头发就更加散乱。老太婆微眯着眼,那一臉的幸福,仍然没有引起人的共鸣。因为,车上有人撇着嘴,甚至还有人在嗤嗤嗤地笑。
车上这些人的冷漠,并没有影响老太婆的情绪。老太婆还沉浸在那样的幸福里,眼里泪光闪闪,一时无语。
车里一时静下来,但沉默的时间并不长。老太婆用袖子擦擦眼,把假牙塞进嘴里,又开始了刚才的话题:
“师傅,停一下!”
“师傅,麻烦你停一下,我去看看呀!”
在停不停车这个关键问题上,祥子是用不着操心的。祥子还没有表态,一车的人就紧张起来,有人在嘀嘀咕咕,有人在交头接耳,很快大家又达成了共识。于是,几个人几乎同时嚷起来:
“不能停,不可能在高速路上开这种玩笑哟!”
“我们不可能等你一个人!”
“这么快的车速,你上哪去找嘛?简直是乱弹琴!”
声音杂七杂八,但所要表达的核心内容和刚才是完全一致的。
这些话仍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老太婆的眼里满是幽怨,一手抓着栏杆,那只空出来的手在空中狂舞着,声音急促而有力:
“停一下!停一下!!”
车窗外,山啊树啊防护啊栏根本不理会老太婆焦急的心情,唰啦啦啦飞快往后退,从车窗呼呼灌进来的风格外剌耳。
要说让老太婆假牙掉到外面去,还得怪公司。祥子已经找公司老总说过多次,这台老式车没空调,热天弄得汗流浃背,冬天冻得人直打哆嗦。要是全部换成空调车,车窗全封闭,哪里会出这样的洋相?可是,老太婆的假牙已经掉了,现在说这些还有啥意思。不过,即使是这样,祥子也很坦然,一说到停车,车上的人都比他急。
“老太婆,刚才听你说,那副假牙是1996年装的对不对?”一个中年男人高声问。
老太婆停止了刚才在空中狂舞的那只手,警惕地看着这个说话的人,没有说话。
“我给你讲,老人家!假牙一般的使用年限,最多是3到5年。你这副假牙已经足足用了15年,已经超过使用极限,早就该淘汰了!更重要的是,你刚才拿出来那副假牙,一看就是用热凝树脂材料做的基托,上面种上了塑料做的人工牙。這些都是特殊的化学材料,长时间放在嘴里,超负荷的使用,会损伤你的牙龈,引起口腔癌变,血小板减少,神经紊乱,带来严重的心脑血管疾病……”
祥子一听就知道,这个文质彬彬的人是一个医生。他说的道理并不深奥,但谁都听得出其中的潜台词,那副该死的假牙早就该扔了。
“瞎说,老婆子都用了15年了。怎么不见我得啥病?”
有人在起哄:“老太婆,找不到了!丢了算毬!”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下了车让眼镜重新给你装一副,价格上让他给你打点折!”
“就是就是!眼镜,你就按进价给老太婆配一副哈!”
祥子暗暗好笑,谁说世间缺少爱?一车好心肠的人说的说,劝的劝,该给的人情给了,该作的主也作了,热心得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娘老子。
可是,这一切根本就没有收到实质性的效果。老太婆张着无牙的嘴,坚决地摇着头:
“1500块,说扔就扔了,哪有这种事?你们钱多舍得,我是舍不得的。那是我老三一年的辛苦钱哟……”
老太婆声音哽咽起来。她转过头去,对祥子叫起来:
“师傅,停车呀!”
祥子还没有开口,车上又有人说开了:
“老大娘,看你一大把年纪了。按理说,只有你训导我们小辈的,但是,今天我实在忍不住要开导你几句!”说话的是一个黑脸汉子。汉子浓眉大眼,声音洪亮,身子往前倾,尽量让老太婆听清他的话:
“老大娘,你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受了这么多年的社会教育,你应该是一个明理人。不管是啥事,凡事得讲政策,按政策办事呐,你说对不对!”
老太婆口气明显软下来:“政策?啥政策?”
“国家政策有规定,为了保证旅客的安全,客车在高速路上是不能停的。你怎么要让驾驶员做出违反政策的事呢?”
“这,我的假牙就这样扔了?”
“那是你个人行为,应该由你自己负责。你看嘛,政策规定得清清楚楚……”黑脸汉子站起来,指着车窗上面帖着的一行字,一字一顿念道:“‘不准将头手伸出窗外!你自己把车窗推开,把头伸出去,不符合乘车安全要求,是你违背政策,做得不对哟……”
“我只是吐了口痰,又没把头伸出去。”老太婆大概知道自己理亏,说话声音显然没有刚才急促。
“问题是你现在又要驾驶员违反规定停车,那就更不对了嘛!”
“这这……难道我的假牙就白白扔了?那是我老三……”
“假牙是你自己不小心弄出去的,你怎么能怪人家驾驶员呢?”
“我哪里在怪驾驶员,我是让他停车,我自己下去找呢!”
“这不是停不停的问题,开车有开车的规矩,乘车有乘车的规矩,这就是政策!如果想怎么着就怎么着,都不按政策办事,这个世界就乱了套。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再说了,大家都在赶车,各有各的事,一车的人在这儿等你,大家也不会答应嘛!”
“对的,不能停!”
“就是不能停!要我们一车人等你,没门!!”
一车的人都倒向了中年汉子这一边,成了他最忠实的支持对象。
老太婆不吱声了,那张老核桃样的脸显得更加忧郁。
“哦,对了,还是人家乡长有水平!老太婆,你听乡长的没错!”
见大功告成,和中年汉子坐在一起的人,也在旁边帮腔。
没想到就是这一句话,老太婆一下不干了:
“呸!当官的话都听得,耗子药都吃得!!”
老太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沟壑纵横的脸上洒了一层霜,眼睛里冒着火。这一瞬间的变故,让中年汉子觉得无比尴尬,但又找不到更好的道理来说服老太婆,只好怏怏地坐下来。
老太婆扭过头去,气呼呼地对祥子吼:
“停车!你到底停不停哟!”
祥子没想到老太婆的情绪变得这么快。跟生命和时间相比,那副假牙算什么?尽管老太婆情绪激动,但祥子相信,车上的人不可能轻易让老太婆的阴谋得逞。
“不能停!”
“不准停!!”
车上的人异口同声地说。
在大家的声讨中,一个胳腮胡应声站起来,低着嗓门凶巴巴地吼:“老太婆,你横啥?告诉你,这车不能停!”
“为啥?”
“不为啥,这车就是不能停!”
“这车是你家的?你不让停车,下车你赔我的假牙!”老太婆从前边挪过来,就要往胳腮胡身边挤。
“好啊,我赔你的假牙,你等着吧!”胳腮胡的鼻音很重,他哈哈一笑,眼睛直直地盯着老太婆。胳腮胡半睁半闭的眼睛里闪烁着一股邪光,让人不寒而栗。
一车的人被震住了,幸灾乐祸地等待好戏开场。
老太婆愣了一下,道:“你小子凶啥?老娘活了这一辈子,啥样的人没见过?我告诉你,你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要是别人对待你家老娘,你会怎么样呢?别以为你在人前人后耀武扬威,你舍得像我老三样,给你老娘买假牙不?!……”
老太婆看着胳腮胡,声音变得更加急促有力,口气咄咄逼人。胳腮胡没有说话,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以示不屑。
老太婆叹了口气,摇摇头:“可惜我老三走了。老三在给人家打工,没白天黑夜的干,到头来老板不给工钱,老三带着人去找老板讨帐,不明不白让人给打死了,我那苦命的儿呀!……”
老太婆喋喋不休,嘴巴里像塞进了什么东西,幽幽的声音变成了呜咽。祥子明显感觉到,那声音好像硬生生地从老太婆的嗓子里挤出来,一字一句咯得人的耳膜发胀,却异常清晰:
“我老三就这么走了。这假牙是我老三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呀,你说,我咋舍得就这样把它扔了……”
老太婆声音酸涩,一串泪从嵌满皱纹的脸上滚下来。
肋腮胡腮帮上的肌肉有节奏的收缩了几下,悄无声息地坐下来。胳腮胡的目光早已从老太婆身上收回来,移到车窗外,专注地看着呼呼往后退的风景。
老太婆泪流满面,嘤嘤抽泣起来:“我去市里省里找了十来年,他们你推我,我推你,把我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结果……”
车里很静。除了两个熟睡的孩子在均匀地打着酣外,一车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集中在老太婆身上。
老太婆用袖子抹抹眼睛,脸上的皱纹里全是泪水,高声叫道:
“快停车!不停车我就跳下去了!!”
老太婆从驾驶台边挤了过去,一只手扯着方向盘,声嘶力竭地吼:
“停车!”
就在这一刹那间,车体发生了轻微的晃动,车上的很多人都惊叫起来。
祥子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看着泪流满面的老太婆,样子只觉得心里闷得慌,看样子今天这例是得破一回了。当然,祥子这时候还不可能知道后面发生的事。要是这样,他一定会说服老太婆放弃这种想法。
祥子紧紧握着方向盘,平静地说:“你要干什么?等一下,我找个宽点的地方靠边……”
祥子在应急车道上选好一个停车位,把车停了下来。
“去吧,去吧,你自己小心哈!”祥子呼地打开车门,高声对老太婆说。
“唉,这老太婆!”
“疯了,死老太婆!!”
车上的乘客显然被老太婆的情绪感染了,但没有人站出来阻止她的行动,只是小声地嘀咕着。
在一车人埋怨的目光中,老太婆颤巍巍地下了车。
在高速路上停车,毕竟要承担安全上的风险,还要付出时间上的代价。因此,老太婆下了车,有人就对祥子高声嚷叫起来:“凭啥要在高速路上停车?简直是拿这一车人的生命当儿戏!你让这一车人等她一个,搞啥名堂?!”
“你们冲我发火,我冲谁发去?”
祥子顾不了这么多,凶巴巴地吼道。祥子拉开车门,跳下车去,把车门摔得山响。
祥子在车后五十米和百米处设置了两道警示标志,回到车上和闹嚷嚷的乘客简单交代些安全注意事项,也跟在老太婆后面往前走。
车门一开,售票员秀儿就跟在老太婆后面。秀儿是祥子的侄女,大学毕业后没找到合适的工作。祥子找到公司老总,让秀儿给他打起了下手。
时值深秋,天蓝蓝的,太陽柔柔的,风也柔柔的。秋风像一把大梳子,吹得村上的叶一片片直往下掉。田里地里的庄稼都已经收割完,几个农民正在扶梨赶种小春。见高速路上停了一辆车,都停下手中的活,伸长脖子希望能发现些稀奇事。
老太婆身体有几分单薄,一手按住帽子,不让风逞强;一手作自然摆动,一路小跑着。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老太婆没有跑多大一会儿,就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地对秀儿说:
“闺女,闺女,跑不动了!”
“哎哟,累死老娘了!”
老太婆堆起了一脸讨好的笑容,那气喘吁吁中多少有几分老女人的娇羞。
“你要下来找呀?又不是我们让你这么累的!”
“那是那是。”
“这么远的路,上哪去找嘛?真是的!”
“找不到是我的事,我不要你赔!下来找一找,也算了了当娘的一桩心愿。我那老三,不易呀……”
“你就知道你家老三。你家老三关我们屁事!”刚出社会的秀儿非常善良,心里有啥说啥。秀儿嘟着嘴,没好气地说。
秀儿这样一说,老太婆就没话说了。
高速路上车真多。轰——,一辆过去了,轰——,一辆又过去了。见有人在高速路上逆向行走,过往的车辆老远就按起了喇叭。有几辆车从她们身边过去的时候,驾驶员还扭过头大声向她们说着什么。车速太快,加上有风,什么也听不到,但是秀儿知道一定是提醒她们注意安全什么的。
老太婆显得很兴奋,双手轮换着按住帽子,尽最大努力摆着手臂,巅着脚一路小跑着。老太婆一心想着往前赶路,不管弯道直道,走着走着,就走到路中间去了。每每这个时候,秀儿就会拉住老太婆,把她往路边推:
“危险!只能靠边走,不能往中间去!”
到了最后,秀儿不得不搀扶着老太婆,让她老老实实顺着应急车道往回走。这样一来,老太婆高兴了。老太婆吧叽着嘴巴:“闺女,你好像我们村里的菊儿。”
“瞎说。”
“你和咱菊儿一样,长得又标致又水灵。”
“瞎说。”
“知道不,她爹是县上的领导。她一直跟着她爹在城里读书,都考上名牌大学了!每年跟她爹回来,看他的爷爷奶奶。那闺女和你一样,好福气哟!”
“瞎说,我哪有人家那样的福气。”秀儿只想早一点陪着老太婆了结她的心愿,根本没心思和老太婆磨闲牙。
祥子一路骂骂咧咧,很快就越过了她们,远远在前面等着。看着绵延的公路,祥子很无奈:“这么远的路,上哪去找嘛!”
祥子脑袋摇得像风车。祥子叹着气,求救似地看着老太婆。
“不怕,就在前面有棵大树那一段,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先是有些咳,想吐痰……”老太婆非常肯定,一说又是打不住。
祥子拍着大腿,心急火燎地说:“天呀,你说那地方少说还有一公里!我那里还有一车人在路上等着呐!”
“嘿呀,这不都已经下来了吗?就当我老婆子这辈子欠他们一个人情,求求你行行好,行行好!”老太婆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讨好的笑。
“你不看看这路上的车流量。就是我们到了那里,你那宝贝东西肯定早让车辗碎了,你还找个啥嘛?”祥子指着那一辆辆从身边呼啸而过的车说。
“就是碾成碎片,我也要捡一块回来。要不,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心安哟!”老太婆神色严峻,一字一句地说。
“你去找你去找!!”
面对这个固执的老太婆,祥子摇摇头,挥挥手。
祥子倚在防护栏上,扭过头去,不再看这两个人。祥子真后悔刚才做出停车这个错误的决定。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大家就会预感到,故事快要结束了。
老太婆和秀儿在他的眼里越来越小。午后的太阳依然灿烂,走了这一段路,老太婆早已气喘吁吁,额上挂满了汗珠。
总算挪到了几棵大树那儿。老太婆低着头,像电影《地雷战》中鬼子探雷一样,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趟着。
当然,老太婆什么也没有找到。老太婆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看着老太婆蹲在地上就不愿起来,祥子不得不赶快追了上前去。耽误时间不说,老太婆这个举动实在是太危险了。
祥子跑得气喘吁吁,老远就说:“老人家,这下心愿了结了,赶紧往回走,高速路上危险呀!”
“怪,怎么啥都不见!”老太婆全神贯注,只差蹲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搜索了。
“几百辆车过去了。你还想找你的假牙,做梦吧!”
祥子想着一车人在路上苦苦等着,心里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巴不得老太婆早一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回吧!”秀儿说。
“回吧。”老太婆说。
“了掉这个愿,这下没牵挂了吧!”秀儿说。
“了掉这个愿,这下心安了。”老太婆说。
老太婆叹了口气,那双昏花的老眼却一直在公路上逡巡着。
路边有两片刚吹落的树叶,秀儿轻轻踢了一下树叶,一块暗红色的东西就滚了出来。
“假牙!”
秀儿赶紧过去,拿出一张纸,包住假牙,遞给了老太婆。
老太婆一点没有犹豫,拿起那块假牙就要往嘴里塞。
“脏呀!”
秀儿跨过去,往老太婆手里夺。就这一瞬间,只听见呯地一声闷响,秀儿随着呼啸而过的车,轰一下飘了起来。
老太婆的眼前腾起一阵血雾。老太婆啊了一声,那张嘴张成了一个大大的○。
假牙从老太婆手里落下来,啪——,成了两截。
这一瞬间,祥子脑海里一片空白,嘴巴里不由自主地蹦出了这样一个字:
天——!
夜诊
窦一平医生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关手机。
按理说下班和关机没有关系,至少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但在窦医生看来,这是头等大事,下班必须得关机。
其实,除了一下班就关机外,窦医生还有一个特殊的嗜好:下午回家就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就连窗户也用厚厚的遮光布紧紧捂住,生怕外面看见半点光亮。
对于这些怪异的举动,当事人自己是不会在意的。可是别人就不会这么想了,别人往往会从这个举止怪异的人身上找原因,从性格、爱好乃至家庭等方方面面展开联想,进行分析论证,最终得出与遗传个性修养乃至夫妻感情等有关的结论。
然而事实恰恰不是这样。
窦医生的性格非常开朗。读医学院的时候窦医生一直是学生会成员,他会拉小提琴,尤其口琴吹得不错。窦医生除了喜欢看书外,特别喜欢体育,是他们系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篮球名星。只是参加工作后,体育项目大部分被国碎麻将所代替,同事们都热衷于在牌桌上博弈,他的竞技体育也就没有无用武之地。工作之余,窦医生喜欢带着鱼竿到水库里钓钓鱼,更喜欢带着相机到处逛。尽管窦医生照了成千上万张他认为不错的照片,但这些照片一张也没有获过奖,至今仍然完整地保存在他的电脑里。
窦医生的婚姻也很美满。妻子和他是大学同学,两个都在学生会,为了学生会的事一起摇旗呐喊,在一次次策划和实施活动的过程中,就产生了爱情的火花。窦医生和妻子说不上青梅竹马,并且已经过了风花雪月的浪漫岁月,但二十多年的风雨历程让他们爱情的大堤异常牢固。窦医生还有一个非常懂事非常优秀的女儿,还在京城一所名牌大学读书,每天父女俩都会在QQ上留言。
纵观窦医生的人生轨迹,也有遗憾的地方。窦医生当初为了照顾年迈的父母,放弃在大城市工作的机会,带着他的妻子回到县城,到县医院当上了一名医生。风华正茂的窦医生,自然很快就成了医院的骨干。后来县上乡镇搞改革,并乡建镇,窦医生被组织上安排到一个中心镇医院当院长,为当地的老百姓服务。和同学比起来,窦医生多少觉得有些窝囊。人比人气死,驴比马累死。当年大学同学大多都成了省市医院的专家或骨干,很多人还走上了领导岗位,自己却只是镇医院一个小小的院长,天天和灰头土脸的农民打交道,这是窦医生唯一的遗憾。
但窝囊也好,遗憾也好,和窦医生的特殊嗜好关系不大。
准确地说,窦医生的这些特殊嗜好,和一件看起来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有关。
这一天晚上,当地村民送了一个危重病人到医院来。人命关天,作为救死扶伤的医生自然不敢怠慢。当时的窦院长立即带着医生抢救了三个半小时,还是没有保住病人的生命。生老病死在职业医生眼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因此,病人家属在医院里哭在医院里骂,窦院长都没有放在心上。可是,疲惫不堪的窦院长天还不亮就被病人家属吵醒,几十个人气势汹汹向他讨要说法,他才感觉到问题多少有些不妙。
其实,这有啥好说的?病人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当时抢救的话还有一线生还的希望;从镇医院到县上有两个小时的车程,要是转院在路上老人百分之百挺不过去。作为医院,他们已经竭尽全力,并无半点过错。
事情恰恰没有这么简单。人多嘴杂,病人家属的情绪迅速发酵。他们用尸体作为筹码,在医院搭设了灵堂,问题不解决就不处理尸体。病人家属从镇医院闹到卫生局到县上再到市里,再加上有好事者在网上一搅和,简单的事情就复杂了。最后医院赔了钱,窦一平被免职,调到这个偏僻的乡医院当上了一名医生。
这样的经历让人感到后怕感到委曲,作为当事人的窦医生更是感到无比的寒心。
为这事,窦医生想过不要这份工作,准确的说来是不想再干这个职业,不论是公立医院还是个体医院。但是,窦医生毕竟是接近五十岁的人,这个职业毕竟干了二十多年,离开这个行当他已经一无所长,不干这个职业对于他来说就等于失业。因此,对这个神圣的职业,窦医生除了厌倦,还是厌倦。
窦医生下班就关机最简单的动机与其说是图个耳根清静,还不如说是为了逃避不必要的麻烦。
其实这个医院不大,陈设也异常简陋。这个名叫红山乡的地方,至今还没有摘掉贫困的帽子。医院就三个医生,除窦医生外,另外一个姓孙,本地人,当年顶班进医院穿上白大褂的。尽管孙医生是医院的院长,但村民都知道他的底细,十天半月难得有人找他看病。孙院长也落得清闲,上班的时候主要是在医院处理行政事务,实际也就是打打杂,下了班也就回家了。孙院长下了班比上班还忙,他已经有了三个孙子,家里老婆根本就顾不过来。还一个医生姓陈,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大学生。陈医生的女朋友在县城,两人正处于热恋阶段,他也就骑着摩托到处溜经常不在医院。
当初县里调窦医生下来的时候,领导明确说过,这只是权宜之计,那场风波平息过后就把他调回县医院。可是,后来县上要调他回去,窦医生死活不愿意离开这个地方。窦医生觉得这里远离尘世的喧嚣,是一块难得的世外桃源。窦医生自然成了这个偏僻乡医院的顶梁柱,开处方,拿药,打针,甚至做一些小手术,全是他一人包干。好在乡下病人不多,他一个人也完全对付得过来。
对于这些病人,窦医生是完全有把握处理的。病人即看即走,偶尔需要输点液,那也是在下班前处理完毕。稍有疑虑或病情危重的病人,窦医生都会毫不犹豫地作出决定:
转院!
窦医生下班吃过晚饭,做的事就是到医院后面的山上散散步,遇上干农活的老汉或放牛的牧童,也会凑上去和人家搭搭话,吹吹闲龙门阵,偶尔开几句无关紧要的玩笑。窦医生下午散步回来,遮光的窗帘唰地一拉,就把自己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窦医生这时候就专心致志地做两件事:练书法和在网上下围棋。医院里订了一份省报两份市报和一份医药报,全让窦医生练习书法派上用场。天长日久,窦医生的书法技艺大有长进,尽管开出的处方外人仍然无法看懂,但对那一手飘逸洒脱的狂草他自己还是满意的。窦医生喜欢上网,在网上看看新闻,和女儿聊聊天,但更多的时候是在网上下围棋。等他下完一到两局棋,已经是午夜时分,到该睡觉的时候了。当然,窦医生也不是将手机一关了之。每天睡觉前他也会开机给老婆和在读大学的女儿发发信息,报报平安,编一些晚安祝福一类的短信。
不过,即使如此,也难保下班后就没有来打扰他。
比如今天,他正在网上下围棋,医院大门外就有人叫门:
“窦医生,窦医生!”
是一个女人。女人的声音尖而细,听起来非常急迫,几近哀求:
“窦医生,我妈不行了,麻烦你去看一下!”
“辛苦你一下嘛,窦医生,窦医生!!”
这几天到处都灰蒙蒙的,一连几天都在下雨。下午雨停了,但路上仍然泥泞难行。加上入冬后温差大,一下雨外面就冷嗖嗖的。窦医生吃过晚饭哪里也没去,关上门练练字,就躲在屋里上网。
外面的女人显得异常有耐心,一声接一声,不依不饶地叫着:
“窦医生!窦医生!!”
窦医生连大气都不敢出,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一声不吭。
外面的女人大慨觉得主人不在,叫了一阵终于停下来。
窦医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农村人大都是这样,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愿意到医院来的。这个时候来请医生,说明病人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甚至已经到了生死边缘。一旦出诊,万一发生意外就糟糕了!按理说,医生只要尽了力,生也罢死也罢责任就不在医生头上,可是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怎么和病人的家属扯得清呢?毕竟已经不是赤脚医生的年代,死个把人很正常,现在要是出了问题,谁来承担这样的责任?……
一想这到些,窦医生就觉得头皮发麻。
可是,仅仅过了五分钟,女人的声音又从医院后面,也就是竇医生寝室旁边清晰地传了过来。
看来女人对他的行踪掌握得一清二楚。这一次,女人的声音显得更加清晰,更加急迫:
“窦医生!窦医生!!”
“窦医生,我妈快不行了,求你行行好,去看一下我妈!你就是去看一眼,我们一家人也记得你的大恩大德呀!窦医生——!”
女人急切的声音像锯子一样锯着窦医生的神经,让窦医生觉得异常痛苦。窦医生眼睛虽然还盯着电脑屏幕,但此时他早已乱了方寸,让对方找到漏洞,使得他连失几子。不用说,这一局棋是输定了!
女人哀求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
尽管窦医生的心里非常矛盾,但他始终咬着嘴唇,不敢应声。
理智告诉窦医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再混十来年就可以退休拿养老金了,自己何必再冒这样的风险呢。何况被蛇咬过一次,还希望被咬第二口吗?
女人急切的声音在静寂而空旷的大山里跌来荡去。
夜,死一般的静寂。女人明显感觉到就这样叫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绝望之余,女人把满腔的怒火一下发泄了出来:
“姓窦的,我操你祖宗,你还是个医生吗?!”
“呸,我操你窦家十八辈祖宗!你狗杂种装聋作哑,你枉自背了个医生的皮!你死了算了,狗杂种!!”
女人拖着哭腔,连哭带骂的声音渐渐远去。
医院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可是窦医生的心却无法平静下来。其实,每到这个时候是窦医生最难受的。一旦晚上有人叫门,尽管他没有去出诊,他必定失眠。
那局棋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窦医生关了电脑,从床头柜上拿出安眠药,吃了两颗,静静地躺在床上想心事。
自己是医生,却在病人最需要医生的时候,作为救死扶伤的白衣使者,却不敢理直气壮地出现在病人面前,这到底是为什么?!窦医生感到无比的痛苦,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望着天花板发呆。
夜,静得碜人。外面起了风,冷风呼呼地从破窗棂里刮进来,让窦医生连打了几个寒噤。
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一点。窦医生虽然吃了安眠药,还是半点睡意也没有。就在这时,大门外又有人在叫门。
这一次是个男的,声音低沉浑厚,但仍然显得十分急切:
“窦医生,窦医生!”
“窦医生,请你开开门,帮帮忙啊!”
老天爷,这天晚上是怎么了?窦医生痛苦地摇着头,用手紧紧捂住了耳朵,他只觉得双腿因为紧张而微微有些发抖。
可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医院的房子太旧,外面有什么响动都能清晰地传进来。男人叫了几声后,开始用力地啪门: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医院的大门是铁皮做的,在空旷的夜里那响声震耳欲聋。
窦医生的内心感到无比的煎熬。窦医生的脑子里像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头绪:病人和病人家属是弱势群体,该保护;但是医生谁又来保护呢?问题是再出一回事,自己可能就连饭碗都保不住了!窦医生痛苦地想,与其这样折磨自己,这样的饭碗拿来干什么呢?!
男人拍了半天不见动静,又放声喊起来:
“窦医生,窦医生!”
“窦医生!窦一平,窦一平!!”
窦医生一下坐起来。这声音万分熟悉。不错,是赵大友的声音。赵大友是窦医生高中同学,年长他几岁。那时赵大友是班长,大哥哥一样照顾着窦医生。赵大友高考落榜,回到老家乌地吉木务农。时至今日,赵大友那憨厚质朴的形象还深深地烙印在窦医生的脑海里。
“一平,一平,我是赵大友,你开门,老哥有事求你啊!”
果然,赵大友报出了自家姓名。
窦医生被贬到乡医院,赵大友听说后专程到医院看过他。二十多年的风雨沧桑,昔日的同学已经找不到过去班长的踪影了。赵大友看上去比窦医生至少苍老20岁,天天和土地打交道,早已让太阳晒得黑不溜秋,和当地农民没有什么两样。因为地位的悬殊,两人已经有了很深的鸿沟,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赵大友拿出一包烟,撕开,抽出一支递给窦医生。在遭到窦医生的回绝后,赵大友把那只烟塞进烟盒,自己抽起旱烟来。两人摆谈了一会儿,赵大友留下两只自家养的鸡就回去了。
外面赵大友那急切的声音仍然在夜空中回荡。
窦医生再也躺不住了,他翻身起床,趿上鞋,手扶在门把上。窦医生只觉得呼吸急促,那颗剧烈跳动的心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理智又一次告诫窦医生:不能冲动,更不能去!就在去与不去的选择之间,窦医生居然硬生生地憋出了一通毛毛汗。
外面,赵大友呯呯呯拍打铁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惹得远远近近的狗也跟着狂吠个不停。
窦医生长叹一口气,终于拉开了门。
作为一个职业医生,他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折磨。
天阴沉沉的,刺骨的寒风中还夹杂着细碎的雨星。窦医生一出寝室就连打了几个寒噤,他打开铁门,把赵大友让了进来。
这一切,都用不着解释。
刚才的女人是赵大友的姨妹。赵大友的岳母得了急病,要请他夜里出诊。窦医生问了问病情,直截了当地说:
“怎么不打120,送县医院呢?”
“下了几天雨,到县城的路断了,120急救车无法到乡上。只能来麻烦你了!”赵大友苦着一张脸,连连叹着气。
窦医生不好再说什么。窦医生到乡医院已经有几年了,但准确的说来在夜间出诊他还是头一次。过去无论晚上病人把医院的门拍得多么响,他都不会搭理的,因此那只急救箱早已闲置不用了。窦医生一边问着老人的病情,一边找出早已经闲置的急救箱,飞快地把急救的药品和器械往里面塞。
窦医生加了件毛衣,和赵大友一道上了路。
赵大友和岳父岳母都住在一个名叫乌地吉木的寨子。彝汉杂居,山高坡陡,晚上泥泞的路就更加难走。
窦医生深一脚浅一脚赶到乌地吉木,已经是凌晨3点半了。
窦医生冒着一头热汗,一进门就直奔房间径直到了病人的床前。
老人已经深度昏迷,气若游丝。凭经验,病人已经游离于生死边缘,不立即施救,随时都有可能停止呼吸。
窦医生退出病房,立即拿出药具。
在那盏白炽灯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窦医生的身上。屋里很静,静得连窦医生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听得清清楚楚。
窦医生神色严竣。他一边做着准备,一边对满脸堆笑的赵大友说:“大友,我一定尽自己所能。咱先说断后不乱,老人病情十分严重,万一有啥闪失,你可不能怨我!”
“那是那是。”赵大友一个劲地点着头。
“你找纸笔来,咱们先简单写个协议。”窦医生只觉得嗓子发干,说话异常费力。
“一平,你信不过咱?”赵大友一脸的疑惑,外星人一样盯着窦医生。
“哪里话?我也是没办法!”
窦医生说的是实话。前段时间乡下有家媳妇得了急病,请街上的个体的医生晚上出诊,结果病人没抢救过来,家属却扭着医生闹了几个月,到现在那家诊所的门还是关着。作为医生,谁也不敢保证把所有的病人都治得好,一旦出了事,谁又来保护医生呢?
“唉,你还是信不过我们。”
赵大友有些失望,那颗花白的脑袋摇得像风车一样,无助地看着窦医生。
“你没见病人要上手术台前,医院都得让病人家属签字么?”窦医生总算找到了这样一个理由。
孩子在镇上读初中,平时住校,周末才回来,家里哪有现成的纸和笔。窦医生有些后悔,来的时候就应该带一本信笺来。他甚至还想,今后还得印些现成的文本材料,到时候签名按手印多方便。
窦医生麻利地做着各种准备。窦医生已经开好处方,取出针筒,拿出针水,用手术钳卟卟卟一阵敲,吱吱地吸进针筒。手术钳上也夹好了酒精棉球。一切都已经就绪,就等着签协议了。
要命的是找不到纸和笔。赵大友在屋里找了一阵,从柜子里箱子里抽屉里腾起一阵呛人的烟尘,就是找不到这两样宝贝。
“算了,就用处方笺吧!”
此时,窦医生也很急。可是理智再一次告诫他,千万不能乱,该走的程序必须得走到!
窦医生把刚才写的那本处方笺,连笔一起递给了赵大友。
就算是文思敏捷的人,到了这个紧要关头也不一定写得出来,何况是天天和土地打交道,20多年几乎没有摸過笔的赵大友,那笔好像千斤重,不知道该如何下笔。窦医生已经急出了通毛毛汗,在他的口述下,赵大友才歪歪扭扭写好那份内容非常简单的协议。
这是一份名副其实的生死状。
没有印章,不可能按手印。赵大友哆嗦着手,吃力地签着他的名字。
问题是赵大友还没写完他的名字,房间里已经响起了一片哭声。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赵大友,他把手中的笔一扔,就往病房里奔过去。
里面的哭声一声高过一声。
下半夜的气温更低,冷嗖嗖的风从破旧的门里灌进来,让人感觉到无比的冷。屋里异常安静,除了病房里有哭声外,仿佛世界都已经凝固了。
突然,病房里的门一下扯开了,赵大友一步跨了出来,瞪着血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窦医生。赵大友什么也不说,抡起巴掌,就给了窦医生一记耳光。
啪——!
空旷的夜里,那一记耳光异常响亮。
赵大友喘着粗气,哆嗦着嘴唇,整个世界似乎就这样凝固了。
窦医生一下怔住了。窦医生只觉得身子一矮,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也是没办法呀!!”
窦医生踉跄着走进病房,跪在老人的床前,号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