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里克?戴木德的人类学研究
2014-04-29弗雷德里克戴木德
弗雷德里克?戴木德
[摘要]弗雷德里克·戴木德教授结合自己的学术研究背景和研究领域,回顾了自己在库拉圈一带的岛屿进行的民族志田野调查,探讨了水、树、环境、生产与人的生活之关系,戴木德教授强调结构主义对他思考方式的影响,认为索绪尔的“意义始于差异”观点十分重要,在库拉圈岛(Kula Ring)博约瓦(Muyuw)人那里苦(树)与甜(树)之间的差异和区分被运用到对不同树的分类与解释就是典型的例证。戴木德教授告诫人类学研究者必须“在历史典籍方面有所修为才行”;他认为在历史的理解与人类学的理解之间,没有必然的抵牾扞格,只不过人类学家通常还要比历史学家更胜一筹,人类学家最终懂得更多。此观点值得人类学者谨记。
[关键词]弗雷德里克·戴木德(Frederick Damon);人类学研究;田野调查;库拉圈岛(Kula Ring);知识关系
中图分类号:C912.4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9391(2014)05-0078-06
卞思梅(下称卞):戴木德先生您好!受西南民族大学《民族学刊》的委托,很高兴能够借您在西南民族大学进行学术讲座的机会,对您进行一次专访。我们都知道,您的田野地点主要是在有名的库拉圈一带的岛屿,所以,我们也想从您的学术研究经历开始,了解您思考的问题和研究过程中的变化。
弗雷德里克·戴木德(下称戴木德):“好的。我最开始去南太平洋群岛做民族志调查时,是基于人们把这个岛看着是人体这样一个观念展开的。人们认为岛有头、有脚、有背,还有胃;岛上有个海湾,当地话给它的名字,直译过来就是‘屁股。我也就是这样直译的,他们认为很滑稽。他们是把这个岛想象成人体,但我认为这其中是一个意义丰富的隐喻。或许,我也能让当地人给我更多这类有关该岛地貌的细节词汇,并理解这些表达,但我没有。我知道我对那个海湾的名字的翻译是正确的。我当时想,他们或许认为岛上的雨水流入河中,河水的入海口就象排泄器官,所以命名为屁股,但他们并不这样认为。所以那个话题也就不了了之,我也没有再深究。后来,我转而研究树木,因为一个我非常熟悉的老妪告诉我说,她们用某种树来制造花园和田地用的土肥。田地在岛屿是举足轻重的。就在她告诉我的当儿,我也就意识到树才应该是我的关注焦点。当然,我也会向他人求证那位妇女所说是否属实,结论是她说得没错。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我不仅对Muyuw有了清晰认识,而且也扩展了我对树的理解,因为我现在知道树非常重要。所以我就研究起树来。而当我开始着手研究树时,我就开始反思,我之前对于岛屿的那种有机体式的理解可能是对的,那个海湾正是排泄口,是岛屿上水的出口。这很重要,对水的理解也是有赖于树而呈现与表达的。当地一些人的农作历法,是基于他们对岛上水的流动和潮汐间的关系来解释的。所以我最初的想法是对的,而且,如果我当初多一点耐心深究,也不会不了了之。但我并不介意,因为我通过树的研究已经有极大收获。所以过去的二十年来一直不乏兴奋激动,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来是因为我涉猎了一种此前一无所知的Muyuw文化。二是我在1995年返回岛上时,我开始真正集中在树之上,而且我告诉我最好的报道人,一位老人,说我想尝试学习有关树的知识。他看着我说,‘很好,因为他知道到我对树一窍不通,而树又至关重要。我原以为1996年研究可以结束,然后,我才可以实现到2000年我可以学会汉语。但是到了研究接近尾声,大概在1996年的7月底8月初时,我开始把树和船联系起来。”
卞:“是什么启发了你的灵感呢?”
戴木德:“我开始了解最重要的树用于制造最重要的船,树的重要性源自园林和森林的关系。因此,船实际上成就了这些树,树因而人格化,这样那些树就被认为是个女人。就是那些用来造船的树。还记得我讲座里展示过的一张幻灯片吗?其中一张的角落里有一棵树就是那样的。在那张幻灯片下方还有一张幻灯片,是一个男人在伐树。那棵树就被认为是个女人。”
卞:“那树都是女性的,有男性的树吗?”
戴木德:“没有。”
卞:“没有?只有女性的?”
戴木德:“没错,但这其实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森林里是有雄树的,如果你研究一下树名的词源,就会发现它是男性的,而且它看起来像是雄树,其特征与雌树正好相反。”
卞:“具体来说,哪些特征能辩认树的性别呢?”
戴木德:“雌树会成群在一起生长,这其实是个母系社会。如果到乔林去,你就会找到这样的一棵树,四周还没有打量完,就已经能看到二、三十棵这样的树了。所以雌树是簇拥在一起的,而雄树就很孤单了。在乔林和新生林,雌树都成片生长,雄树分布其间。雄树与雌树的特征非常鲜明。我其实是在一个不常去的村子里弄明白这一点的,有一次,我对村民说,‘这棵树相当女性化,那棵树相当男性化。这棵树应该是雌树,而那棵树该是雄树。有个男人看着我说,‘真是太奇妙了。那儿的人认为我很聪明。”
卞:“我有个小问题。有没有以这两种树的结合代表繁殖呢?”
戴木德:“没有。所以说田野调查重要。我又回到我熟悉的村子。他们知道,我对他们的文化知之甚少,我并不聪明。我问他们:‘这是棵雄树,你们认为这是棵雄树吗?他们说,‘不是,根本不是。他们并不否认这棵树与另一棵雌树相比,有鲜明的雄性特征,但他们就是否认那是棵雄树。他们很容易就看到了雄树或雌树各自的共同特征,但就是不断言说这是一棵人格化了的树。实际上,令人兴奋的是探究诸如此类的事项,其中一些事项与分类制度的复杂性有关。Muyuw人有自己的分类制度。我知道相关的系列事物之间总是存在类同与相似性。就像他们会认为这棵树具有雌性特征,那棵树具有雄性特征,这就是分类与相似的运用。这对当地人来说是显而易见的,也是我需要去学习的。但我会因此得出推论,认为人们也是以拟人的方式看待树。但他们说,不是这样的,于是我也就开始学习,去理解他们思维模式的情境性。我要回到最初的那个树的故事来讲。1995年,我返回并立即着手研究树的时候,我发现人们故事里说的那种树的运作已经有非常清晰的理解模式。这种树会在土壤中注入甜的物质,然后,植物吸收后便能长得更好。大概一个月后,我得知还有一棵苦树,所以说有甜树还有苦树。当你要建造园林时,你应该尽可能地将种子撒在甜树周围,而应避开苦树。因为甜树会在土壤注入甜的物质,是对植物有好处的,而苦树注入的苦的物质则是有害的。大家都知道这么回事。但在1996年,某一次我回到岛上,的某个时候返回时,我突然发现,那些最精湛的园艺家们会说,不是这么回事。而且他们最终告诉我,他们并不知道甜树是怎样发挥作用的,但是他们知道它在起作用。而苦树并没有往土壤释放有害物质,它们仅仅是不容易砍伐。它们的树皮相当厚,没人想砍伐它,因为它会弄坏斧头,而且它们的根系相当发达。你想在这类树所在之地种植什么,那你先得把这树砍了,然后烧了它,但它还发会发出新枝,而且它的根系还会夺取你种下的作物的养份。有时,人们会告诉我规范模式,而他们又会立马转向说 规范模式并不正确。”
卞:“喔,这很有意思。”
戴木德:“是这样的。这是让我开始意识到这些模式复杂性的一件事。他们从苦涩和甘甜模型中得到的信息是正确的。但是最精通于此的人认识到,这种模式所传达的完整信息,其实并非是对树如何运作的精准描述。在我第一次的田野中,我还没达到这个阶段。当然我确实熟知事物,并且能理解当地人意识的多个层次。”
卞:“那真了不起。”
戴木德:“总之,在整个研究过程中,我一直在与真正的科学家打交道。”
卞:“研究树木的真正科学家。”
戴木德:“地理化学领域的科学家。我也想把收集到的所有植物和泥土纳入质量参数模式,再设法弄清氮和碳的作用以及它们的生理过程。20世纪80年代,也是后现代主义和对西方科学的批判的时代,其中不乏准确的批判。但这一运动同时也否认了人们了解各种事情的能力。我觉得这很愚蠢。所以在我的研究中,我竭力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尽最大可能和自然科学家一起合作。从我的研究里,你们也看到我是如何受益于此的。这种学习必不可少,因为我知道我此时所涉入的,是超出我所受学术训练之外的。所以这实际上有点像做田野调查。”
卞:“你认为这很有帮助。”
戴木德:“是的,有帮助。有些科学家是非常差的报道人。我是喜欢他们的,但他们无法告诉我任何有用的知识。他们啥事儿也解释不清,所以我实际上在他们身上浪费了不少时间。但其中有一个特别的科学家,他与不少人类学家都打过交道。他认为自己是真正的科学家,觉得我们这类学者都不是科学家,但他认为我们有见识。他意识到,我们对资料有连贯性的理解,这使得我们的研究是他所愿意倾听的。他还意识到,大多数生态学家并不了解世人,而他了解。且他认为如果不设法理解人所处的地方,便要讨论这个世界,这是多么荒谬。他其实不怎么愿意给我讲太多,但一旦我了解到一些事,并且解释给他听时,他立马振奋起来,所以我能刺激他给出想法。而且,他的热带丛林的经历较少,也非常想向我学习。他想观察我如何探索森林体系。他很吃惊土著人居然会知道一些科学。我最初给他看我关于树的田野报告时,他当即认为,甜树一定是能吸收氮并释放到土壤中。而他觉得惊奇的是,野蛮人可能已经认识到了这一原理,他觉得,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呢?
还记得我讲座里展示的那个老人吗,就是那位造船的人?”
卞:“是的,我记得他。”
戴木德:“他已经很老了,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劳作了。他在年富力强之时,一年会种下6000粒种子,并且留意各处种下的种子,你想想这是什么概念,要涉及多么大量的信息。在开垦园林时,人们要先砍掉原有的树,并烧了它们,所以园林是与原本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树有关的。所以他们会持续观察微观层面的细节。当然人们不用原子或化学术语来解释事物,他们会用不同种类的树,以及树对园林造成的后果来解释。”
卞:“你刚才告诉了我当地人有关甜树和苦树的解释模式的复杂性,那你和自然科学家们所做的,其实也是在建立你们的解释模式。”
戴木德:“是的,我们的确是在制作模型。我们尝试理解和那些模型有关的各种事物。一个够格的人类学家或者好的科学家都应该看到这样的关系。不过很多人类学家很多科学家都名不副实,他们只顾埋头案牍,从不抬头仰望。”
卞:“你的思考是否与结构主义理论密切相关?”
戴木德:“没错。”
卞:“那能否讲讲结构主义对你的影响?”
戴木德:“结构主义给我的影响,是在于我的思考方式。列维-斯特劳斯从索绪尔那引的一句话,很重要,是‘意义始于差异。这是结构主义的首要原理。比如,苦与甜之间的差异就是极好的例子。苦与甜的区分,也被运用到对不同树的分类与解释。因为,甜被认为是好的,苦被认为是有害的。所以,树的好坏也被这样的概念所说明。
我第一次阅读《野性的思维》是在1968年。到了1978年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我已经读过六遍了。当然,我也读结构主义其他的理论,包括结构的基本要素、二元思维等,只是对于我所思考的船的问题,《野性的思维》又显得举足轻重了。”
卞:“具体在哪方面?”
戴木德:“列维-斯特劳斯在《野性的思维》的第一章里,区分了“修补匠”和“工程师”。修补匠和工程师的区分,与列维-斯特劳斯作的大多数区分一样,很妙,也即是说,它道出了真实。显然,在这个岛上,造船者更像是修补匠而不是工程师。工程师是从设计模型开始,循序渐进,然后完整地实现这一模型。我的朋友当然有既定的整船形态,但他们却是从伐树做龙骨开始的,这件事是很动态的。我在讲座时谈到造船的步骤,有六个方面,每个方面都有很多不确定因素,而不是既定的。而当船只完成时,你看看到的是一个异常复杂和奢华的产品了。很美观,做工也好。不管怎样,这是不错的研究,我可以给你讲一晚上。总之,1996年,我离开巴布亚新几内亚回家,中途去澳大利亚的堪培拉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拜访一位朋友,克里斯托芬·格里高利(Christopher Gregory),我的一位挚友。他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类学家。他的第一本《礼品和商品》(Gifts and Commodities)是非常好的书。总之,我想拜访他。我去见他时,给他说我已经对船的研究做得比较深入了,他说,我该去拜访他的大学的另一个系部的一位学者。这位更年长一些的学者,是一位生物学家,他职业生涯都在观察研究海中的昆虫。不过,他的职位也让他得分出精力来了解和书写太平洋上的航海。他是研究太平洋上各种船只的三、四个专家之一。所以,我想拜访他。
你知道什么是纤维光学(Fiber optics)吗?”
卞:“纤维光学?”
戴木德:“对。这不是个常用词。可以说它是欧洲文明的基础之一。就是他弄清了昆虫能视物与光通过视锥细胞传播有关,他人就从这些发现中创造出了纤维光学。这就是全世界如今何以能够紧密相联的原因所在。”
卞:“哇!你是说……我想确认自己没理解错。也即是说,通过光纤传播光信号其实是基于他对昆虫的研究。这太神奇了!”
戴木德:“对,没错,是这样。因为,你知道,这是人类的一大幸事。我做人类学研究,也跟科学家打交道。他是改变世界的科学家之一。也是他说服我,我必须继续回到岛上去学习有关船的知识。我登门拜访时,他正在他们系外面的一个小餐馆喝咖啡。他问了我一些问题,看我是不是知道一些值得他花时间关心的事。我确实有。直到把我拉进他的办公室,他才发现其实我对太平洋上船只的研究一无所知,但他也很快意识到我比任何人都熟稔这些船。我告诉他:‘我不是水手,我不懂航海,他却说:‘没错,你是个傻子,但你了解文化,你了解这些树,这些没有人懂。而且等到有人想比你更了解时,这些船都已经从这世上绝迹了,所以你必须回去继续研究。当时我患上了疟疾,不舒服,也有些消沉。这是我最不愿听到的事,我想赶紧结束那个岛的研究,不再去了。于是我离开堪培拉,飞往新西兰第一大城市奥克兰去拜访另一位朋友。在那里,我们漫步走过奥克兰海事博物馆,有人把我引荐给博物馆的两位馆长。我们在一起闲聊,他们竟然知道有关船的文献,而且是和我做研究的地方的相关的”
卞:“你不知道有这些文献吗?”
戴木德:“我知道所有相关文献,只是对专门关于船的文献没有在意。他们当时也很快意识到,我懂得要比文献里叙述的要多得多。我看到了奥克兰博物馆里一些关于船的趣事。有两只由欧洲人建造的南太平洋岛航船的精确复制品。造船的人造了两艘船,并测试了其中一艘。然而那艘船在大风中被吹散了。他说:‘得,我不打算测试另一艘了。于是将船卖给了博物馆。对此我一直耿耿于怀,为什么那艘船会吹散呢?这是1996年的事,我意识到我必须回岛上去继续研究。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告诉妻子我要回去,因为她不喜欢……”
卞:“她对此很不安吗?”
戴木德:“没错。”
卞:“第一次她是和你一起去的吗?”
戴木德:“在1993和1995年之间,她去过一阵,所以她知道那的情况。
总之,我明白我必须于1998年回去,当时她和我一道走的。我呆了三个星期左右,花了大量时间研究那些船。1999年我有机会又去了两周。我没有到岛上去,而是去了一个靠近它的城市,大量时间和一个对船熟稔的真正水手在一起。到了2001年,我意识到自己对船已经知之甚多,但却从未真正驾船航行。于是在2002年,我整理好装备又回去了,真正坐船作了次漫长的航行。2005年和2006年,2006年和2007年,我还去做了短期调查;2009年,我和儿子到那里去了两个月,然后去年我又去了。
90年代发生了一件事,我在1995年和1996年和一个考古学出身的研究生一起去了那里。我不仅是他的导师,我们还成了好朋友。他来自新西兰,所以对太平洋的古代文化遗迹知之甚详。从他那里,我获悉了大量有关太平洋的历史。当我意识到人们用树来规划时间时,我的整个关于时间的架构发生了变化。我拜访了一个在婆罗洲(印尼人称加里曼丹岛——译者注)工作的人类学家,我问他,那儿的人们关注树多久了?他思索了片刻,算了算,然后说:‘400年。”
卞:“400年?”
戴木德:“千真万确,是400年。”
卞:“他们是怎么做的呢?”
戴木德:“首先,人们种下一棵树,然后这棵树会与家谱关联起来,于是众多树便构成了一个时间的地图,勾连起各代人。如今Muyuw人不那样做了,他们没有那么长的生命周期,但有的地方还在延续这种方法,象婆罗洲。在婆罗洲他们那样做。你知道,婆罗洲替中国生产燕窝。燕窝来自乔林。婆罗洲的人熟稔禽鸟和森林,于是中国人才买得到燕窝,你知道当地的燕窝出口量是相当大的。
90年代,我对太平洋历史的了解与日俱增,发现太平洋的历史始于福建省。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会从云南省辗转到福建省,而后2000年在厦门遇到王铭铭、丁荷生(Keneth Dean)、丁毓玲。丁荷生和王铭铭都说我应该去泉州看看。于是妻子和我去了泉州,呆了两晚,还参观了博物馆。丁毓玲带我们四下转了转。当时我并没有决定要去泉州做调查,但确实在进行下一步的规划。”
卞:“你为什么有此决定呢?我记得你在讲座中说过,你把泉州的船和太平洋的船进行了比较。”
戴木德:“我之前认为,太平洋的情况与云南会有类比关系,但最终发现,二者没有什么真正的联系,真正有关联的是福建省。我需要在福建找到一个具体之地进行研究。我讲座里提到, 6000年前,来自福建海岸线的人到了台湾,又辗转到了太平洋岛屿。无论如何,我已经在南太平洋岛屿上花了四年的时间(田野时间的累计)。不管怎样,我琢磨,我对太平洋的了解是我了解任何事的基础,也是增进对中国了解的基础,因为我绝不可能成为一个中国通。”
卞:“将来或有可能。”
戴木德:“当然,但是你要知道,我作此决定是在55岁时,我知道自己已经是个老人家了。我现在不是40岁,而是55岁,当然也不是算太老,但也不年轻了。所以我得找到一个田野地点,这样能让我既有的知识能是个宝库增进新的了解。当然,我也可以在四川,或是云南找到。但我想,考虑福建省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南太平洋的起源在此地。福建正位于一个分界点上,一面是南太平洋,另一面是中国大陆。因此,6000年的历史也正是现代中国经历的历史。”
卞:“没错,南太平洋群岛的历史实际上也是中国的历史。”
戴木德:“没错,不过它们当然也有所不同。我得说,我不知道这会把我引向何方,不过在1991年,我所意识到的是,我那些年长的同事不会再遭遇一个比他们自身还大的研究问题,他们只局限于自身。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所以,我希望有两件事能真正让我全力以赴。一件是形成一整套全新的理论问题,也即有关环境的理论;另一件是能够从这个岛拓展到中国。”
卞:“辗转到福建,泉州。”
戴木德:“其实我一开始只是想到中国,当时我先去的云南,后来才是福建。”
卞:“你没有选择云南,因为太平洋群岛和云南之间没有直接的历史性的联系,但对福建而言,这种联系是非常明显和频繁的。而你觉得再去挖掘云南,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了。”
戴木德:“有这个因素。另一个原因是,6000年前曾经发生在福建海岸线上的事情造就了今天的格局。在历史上,那条海岸线不断向外输送物品和人口,所以它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就成了其结构性的情境。这次可能是这种方式,下次可能就是那种方式,但却总有物品和人口进出,与其他文化关联起来。”
卞:“你说到联系,联系是向外的联系,而你又说,这是结构的一部分。我有点不大理解这一点。因为你在谈混沌的时候也说,混沌也有其秩序和结构。那在我看来,混沌和联系,都是更为开放的,而一谈到结构,让人想到是封闭的和循环的。”
戴木德:“嗯,那是对结构主义的批评,但其实这种批评只是从字面上理解结构主义。《亲属关系的基本结构》一书其实包含着惊人的历史的维度。列维-斯特劳斯把它掩盖起来,所以你几乎看不到,但确实如此。《野性的思维》则是有关转换系统的。他知道,实际上,几乎每一种文化都有自我封闭的倾向:中国与日本大不一样,与印度大为不同。但你们一直相互影响至少有6000年,或许10000年了,对吗?所以,人类的状况是,人们形成了相对来说内部一致的文化体系,但与此同时也与别的文化相互影响。《野性的思维》的核心就是转换系统有关。人们是如何理解这本书的呢?这本书易读,但就是不容易弄清他想说什么。但怎么能读完后说它僵化,说它缺乏时间维度,它是超越了这些的。总之,那部分的结构主义理论绝不是问题。
此外,还有一点要说的是,我念人类学研究生时,人类学家不用懂历史。等我念完研究生,已是世易时移,你得在历史典籍方面有所修为才行。在我做研究的岛上,不可能涉及什么历史维度。在中国完全可以,而且必须涉及,但在那个岛上行不通。当然,尽管在研究考古学的朋友帮助下,我们也了解了一些历史。而我开始教授“美国文化”这门课程时,我涉猎了历史,还利用了所有经典的人类学模型,关于分类、仪式、成人礼等等。直至1985年,我认为在历史的理解与人类学的理解之间,没有必然的抵牾扞格,只不过人类学家通常还要比历史学家更胜一筹,人类学家最终懂得更多。这是我的看法。”
卞:好的,戴木德先生,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再次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
收稿日期:2014-05-09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