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山没有乌托邦

刘醒

时近黄昏，西沉的太阳从村后青色群山间使劲透着最后一丝昏黄。在通往碧山村的唯一一条公路上，送走客人的欧宁，骑着朱红色电动车，面色严峻，急匆匆地回家。如果不是那顶标志性的礼帽，这个胖乎乎的男人看上去与路上其他的村民并无差别。

——在家里，母亲、妻子和年幼的儿子正在等他。

以“知识分子离城返乡”为口号的“碧山计划”，已迎来第3个年头。虽然在外人看来，村子里的一切，犹如伫立在村口的5层白色古塔一样没有变化。但对于欧宁，他已寻到“心灵的故乡”。

去欧洲和老家广东旅行了半个月，这个下午不过是欧宁回家的第2天，他已经接待了4拨客人，还不算被婉拒的那名没预约就闯到门口的记者。一名自称“老马”的斯洛文尼亚摄影师，因需要欧宁陪伴去附近的村子拍照，不得不将出门的时间一拖再拖。

“碧山计划”的另一发起人左靖说：“太愧疚了，被公众、媒体这样关注，却一直没拿出什么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事实上，当这群“外来人”来到宁静而古老的村落，改变便注定发生。

农民为什么要淳朴

欧宁给自己的房子起名Buffalo Institute（牛院），这是一座民国时代的徽派老宅。这样的古建筑，在历史上名噪一时的碧山村并不鲜见。然而今天，没落的古村似被遗忘，任何一张安徽交通地图上都不会标识它的位置。

距离Buffalo Institute几步之遥，有家贩卖徽派古砖雕、古石雕的小店。向老板打听他那位小有名气的邻居，这个捧着粗瓷大碗站在门口阳光里吃饭的汉子一脸不高兴，那表情仿佛是与失散多年的朋友偶遇却不被接纳：“他搬来这么久，从没来过我这里，我也没去过他那里！”

疏离感，是大部分村民对欧宁和他的伙伴们普遍的感受，“搞不明白”和“不愿去理解”则是最多的评价。虽然欧宁所推崇的民国乡建人士晏阳初，制定的“农村运动九大信条”里，“与平民打成一片”是基本要求。

隔阂是相互的。

在“碧山计划”的第一个大型活动“碧山丰年庆”上，村民们看见欧宁用大巴车拉来大批的外国人，以为这个喜欢戴礼帽的男人是广东来的大老板，要把碧山村开发成同处安徽省黄山市黟县的宏村、西递那样的旅游胜地，一时欢呼雀跃，尊敬地称他为“欧老板”。

殊不知，这些外国人，只是欧宁请来参加活动的嘉宾，基本上都是艺术家、建筑师、记者等，并非手握重金的投资人。而欧宁们组织策划这一场活动，也完全是公益，不但不会获利一分钱，反而要四处求人筹资。

那天，来自黄山五东殿工业区的査丽华看了电视广告，也来丰年庆观礼。因开幕时间变更，她等了三个多小时，与另外三个姐妹用方言议论，指着欧宁及其他艺术家笑言：“他们一看就是外人。”

来自安徽大学的学生志愿者们，也遭遇了“外人”与村民的矛盾。有学生跑到村民家里，希望借几个条凳，本想着这个民风淳朴的地方，村民肯定会非常热情地予以帮助，不料对方不但不答应，反而提要求：“你们搞活动赚钱，还想免费借东西？要租，10元一天！”

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2012年第二届“丰年庆”筹备之时。

舞龙、舞狮是中国民间一项非常传统的表演，但现在已绝迹于大街小巷。欧宁们为了让村民重温传统乡土的生活，决定重现这个民俗活动。他们打听到县里尚存一个舞狮队，于是发出邀请。没想到的是，舞狮队开口索要500元演出费！

起初，欧宁们好言相劝：我们做的是公益活动，不挣钱，而且完全是为了乡里乡亲做事情，怎么能要钱呢？可是对方态度决绝：给钱就演，不给钱门儿也没有。双方一时陷入僵局。幸运的是，就在欧宁们考虑要不要放弃的时候，当地一个支持“碧山计划”的乡镇官员，以政府的名义拨付了这500元的演出费，化解了双方的矛盾。

后来，随着对农村问题研究的深入，欧宁和左靖对于村民的“不淳朴”，多了一些理解。从小在县城长大的左靖这样反思：“农民看重实际利益，是城市对农村‘压榨造成的，是城市人教会他们这么干。凭什么你‘掠夺完农民，又要求他们必须淳朴呢？”

而村民们，虽然对于“碧山计划”仍旧持观望态度，但有一点是理解了：这些人，不是来发财的。好的变化是，筹备第二届“丰年庆”时，有村里的大姐邀请志愿者们去家里吃饭，还有村民主动拿出家里收藏的古物参加展览。同时，“欧老板”也变成了“欧老师”。

但也有村民不无遗憾地说：要是他是“欧老板”该有多好！

一群知识分子的乡村建设

在贴上“乡建人士”这个标签之前，欧宁是诗人、艺术家、策展人、杂志主编，而左靖则是策展人、安徽大学的副教授。

出生在粤西贫困的农村，贫瘠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曾让欧宁十分痛恨农村的家乡。为了洗掉“乡土”的印记，他用功读书，以至于高中和大学均被保送。同时，他通过阅读大量书籍，广为结交朋友，积极参加社会实践等，终于成为一个有些名气的城市中产阶级。

然而，人近中年，“除根”的欧宁，却突然领悟到他之所以能够成就今天，竟全在于贫困生活的逼迫。这一想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盘踞脑海，让他对农村、对家乡有了一丝向往。而这，最终成为发起“碧山计划”的主要动机。

2003年，受威尼斯双年展委托做城市研究的项目，欧宁耗时一年在广州城中村拍摄了纪录片《三元里》。此后，他又以北京的大栅栏为对象拍摄了纪录片《煤市街》。这两次拍摄经历中，那些像欧宁一样离开土地的人，在城市中艰难求生的故事，深深触动着他。而想到自己在家乡未受过良好教育的弟弟和妹妹，正经历着同样的苦难，欧宁再也坐不住了：一定要为他们做些什么！

同时，他还意识到：城中村的问题，是城乡二元带来的后果，而农村的很多问题，根源也在于此。能做些什么，又该从何处着手呢？

2005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欧宁认识了谢英俊，这位台湾的建筑师正在晏阳初乡建学院做志愿者，践行着一些建筑上的乡建试验。通过谢英俊，欧宁又结识了“三农”问题专家温铁军、乡建人士何慧丽等人。在这些人的启发下，欧宁认为推行自己乡建理念的第一步，是找到一块合适的基地。

为此，他跑遍河南、四川、福建、江苏、云南等地，2007年10月，在30多年前的诗友——安徽人左靖陪同下，遍访安徽省的合肥、旌德、绩溪，一直走到了黟县。

早在2001年，左靖就在农村进行了一些行为艺术的实践，并开始研究乡村问题。身为策展人，他不但手中掌握着较多的文艺人脉和资源，还一度醉心于中国传统文化和民间手工艺挖掘。因此，听到欧宁的乡建愿望和邀请，他欣然应允。

而在黟县，同样是年轻时代诗友的寒玉和郑小光夫妇，刚刚在碧山村开了他们的第二家“猪栏酒吧”。他们对两栋古建的成功改建，让欧宁和左靖看到“传统文人生活方式的想象”可以发展成一种历史保护的方式。

同时，这个显赫于明清时代，曾走出众多大徽商的古村落，对古建、宗谱、民俗、手工等的传承，也符合他们希望从自己熟知的文化和艺术角度介入的条件。左靖笑称他们的乡建路线是“文艺乡建派”。

2011年，欧宁用38万元的价格买下了一栋有着四合屋、别厅、厨房和院子的徽派老宅，它以前属于一个铁匠。不久，左靖也在邻近一个叫关麓的村子买了一栋老宅，起名“关麓小筑”，它以前属于一个裁缝。

诗、酒与钱

在第一届“碧山丰年庆”上，有人问左靖：明年继续？左靖反问：你看呢？那人回答：恐怕取决于你们和政府的关系。左靖苦笑：取决于我们和钱的关系，没钱了。

事实上，政府和钱，是欧宁和左靖都不可轻视的对象。

2012年底，黟县屏村一个晚明时代的祠堂里，莉·汤普森（Leah Thompson）正在布展。这是开展前的一天，再有两个小时就可以布置完成了。然而策展人忽然接到县政府的电话：展览“延期”。没有多余的解释。

同样被“延期”的，还有第二届“碧山丰年庆”，甚至第三届“丰年庆”也未能举行。

后来，“被延期”的真实原因陆续传来：欧宁们策划的影展，打破了以往只展示唯美风光照的传统，在展览中加入了批判元素，甚至将几幅表现“垃圾”的照片挂进祠堂，引发了当地人的不满。

“把‘垃圾挂到祠堂，我是不赞同的。”左靖回忆说：“虽然这些祠堂破败了，但它毕竟曾是供奉祖先的地方，我们要有敬畏之心。”然而欧宁的坚持，让左靖妥协。这两位“碧山计划”的联合发起人之间，误解、妥协也同样时有发生。

这不是欧宁们的第一次挫败，妥协时有发生。

“丰年庆”原本叫“丰年祭”，欧宁解释说：“在台湾的语境里，既有英文festival的意思，也可以表示‘祭奠我们逝去的传统生活。”

但就在活动开始前一周，县里发生了一起非正常死亡案，一周前还发生了一起情杀案，一个月前县内某知名景区溺亡了一个孩子……而欧宁们挂出的海报——白底上写着绿色的“祭”字，更让当地人觉得是不祥之兆。最终，在有关部门勒令下，“祭”改成了“庆”，白底变成了红色。

其实欧宁和左靖，与当地政府的关系还算不错，甚至可以用“私交甚笃”来形容。

刚来黟县时，在朋友引荐下，他们见到了当时的黟县县委书记。本以为沟通和理念可能存在落差，不曾想，书记大学时曾是乡建人士陶行知的信徒，甚至还主持过相关的学生社团，对于他们想表达的理念非常清楚。

这个良好的开端，加上欧宁和左靖频繁主动地接触，最终让他们获得了书记的支持。最为直观的好处是，在“碧山计划”的另一个项目“黟县百工”调研中，来自安徽大学的学生志愿者们，与县文化部门对接的唯一的对象，竟是“一把手”。

钱的问题呢？筹呗。几个文化人不得不低声下气，到处看人脸色。第一届“丰年庆”时，欧宁恰好接了2011年成都双年展的设计展策展工作，顺势将“碧山计划”作为参展项目，规划了一个大空间，这样就能从800万元的预算中拨出20万元。

钱不够！他又找到同在碧山村买老宅的一个房产商，要了10万元的赞助，又向同为策展人的朋友葛亚平要了10万元。可是钱还不够！县委书记当时对他们了解得还不够深入，不便相助，于是指示当地的一家农村银行赞助了10万元。

让左靖难以忘怀的，是在首届“碧山丰年庆”前，几个朋友一起喝酒。酒至微醺，有人提议大家互相朗读对方年轻时写的诗。其中一首是左靖的《读经示要》：“……一个叫戴震的孩子/曾在这片瓦上读经/那时的阳光/绝无仅有……”

商业PK商业

《商界》记者采访当天，在距离欧宁家不远的一座清代大祠堂里，四壁树立的书架上还空空荡荡。再过两天，第一批书籍将被运到这个已改建成南京先锋书店的碧山分店里。4月23日，被设定为正式开业的日期。这也是全国第一家进驻农村的书店。店长唐雪——亦是欧宁的夫人——感叹：“我终于拥有自己的位置了。”

这是欧宁和左靖，为碧山村找到的一项颇具代表性的商业投资。要知道，“碧山计划”之初，他们对于商业是非常排斥的，“严格来说，是反对不健康的商业”。比如，附近的那两座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古村——西递和宏村，就被毁于“不健康”的商业。

在欧宁眼中，宏村和西递，虽然古建林立，但传统的农业文明已被摧毁，传统文化也遗失殆尽，“人们每天都只是在‘表演自己的生活”。一个显而易见的例子是，邻村的村民如果想进这两个村子拜访自己的亲朋好友，也不得不购买高昂的门票，因此他们干脆拒绝探访。

而这两个村庄创造的财富，比如门票等收入，则完全落入开发商和政府手中，与村民无关。事实上，在黟县，不收门票的古村落，只剩下古建破坏较为严重的碧山村了。

进农村开书店，盈利难度可见一斑。然而在先锋书店创始人钱晓华那里，“盈利”却并不是第一考虑要素，他曾给店长唐雪减压：“先打名声，不要考虑赚不赚钱。”

而欧宁们，则希望这个地方能成为文创产品生产、乡建研究等的资源聚合平台。有趣的是，在他们的设想中，这些文创产品，比如印有碧山村风景钢笔画的明信片、手工笔记本等，除了供来碧山村的游客消费，还主要拿到屡被他们批判的宏村、西递等“过度商业化”的村庄销售。

2014年6月14日，安徽大学将连续5天展出“黟县百工”的调研和出版成果。这是左靖和他的学生们，耗时两年走访乡间，取得的“碧山计划”重要阶段性成果。

这是一个旨在挖掘黟县民间手工艺的项目，通过记录民艺流程、手艺人生活等方式，将这些濒临失传甚至已经失传的手艺辑录成书。再通过活跃在市场上的艺术家、策展人，拿着书本“按图索骥”，找到与自己熟知领域有共通之处的民间手工艺，进行符合现代审美和生活需求的改造，使其能够重新满足市场需求，达到复兴民艺的目的。

当下，左靖还在筹划做一笔“生意”：把“关麓小筑”改建成一家民宿，经营所得的钱，用来运营“碧山书院”——一家公益性的，为本村及附件村庄的孩子提供音乐、美术、国学、英语等教育的学校。

“我的思想也在转变，”欧宁总结自己对商业态度的转变：“现在我遇见有钱的朋友，都会劝他们来碧山投资。当然，前提是要有约束。”

然而，他们不能控制的事情已经发生。

不久之前，有个商人来碧山村买下了200亩土地，其中50亩用来建造一座超五星级的酒店。在与政府签订的合同里，这个商人坚持将“支持每年举办‘碧山丰年庆”写进里面。

左靖看起来忧心忡忡：“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现在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