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
2014-04-29刘一君
刘一君
如果说沙滩和石拱桥是隔着天河默默厮守的牛郎织女,而那条木渡船就是整日在他们之间来回晃悠的月下老人,不过这位月老牵线的对象都是村里村外的凡夫俗子罢了;如果说木渡船是一座能够在水面上来回移动、让过客“从来处来到去处去”的桥,船夫就是站在桥上迎来送往的卫士,不过这卫士没有高大魁梧的身材年轻英俊的外貌和笔挺划一的着装,弯腰驼背、瘦骨伶仃,是他们与众不同的特征。
有位船夫的脑门上、耳朵旁还莫名地长出几根肉芽,剃着光头,远远望去,脑袋就像是一个长满嫩芽的芋头。每当船客高声大叫而对岸渡船却久久不至时,“烂芋头”这个不甚雅观的称呼就会在水面上久久回旋,成为某些人吆喝摆渡的口头禅!
我的童年就是在这种悠长的吆喝声长大的,村子实在不算大,油盐柴米酱醋茶除了柴、米和茶是自家备用的外,其他的都得乘船到对岸的小店去买,渡船和船夫在水面上来来去去也就成了村民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
摆渡其实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且不说男女老少只要是过客就能大呼小叫甚而直呼其名没有任何尊严地位可言,也不说船夫没有工资收入,只有一年几百工分直到年底还不知能否兑现,若没有过客行人,一人独守空船的那种寂寞无聊与孤独烦恼就无处排解了,更何况工作起来没有白昼黑夜之分,没有春夏秋冬之别,尤其是下暴雨涨大水的夜晚起来摆渡,简直就是拿生命作赌注,一不小心就会落入水中去喂王八乌龟,连个囫囵尸首都找不到!村里凡是有后代子孙的人家,是绝对不会让自己的长辈去撑船摆渡的,只有那些不愿吃五保照顾的孤寡老人才会要求去当船夫。
除了小孩和不会撑船的过客外,其余的人都是要自己动手划船的,好在周边的人家大都熟习水性,拿起船篙来就撑,支起船桨来就划。苦就苦在那些不会划船的人,只好呆呆地在船上等待会划船的到来,有时很快就会来人,倒也不会耽搁什么功夫,有的时候就是等上半天也没有半个人影出现,碰上手头上有急事难免不会对船夫发泄点不愉快的情绪了。
特别是碰上外地过客,他们大多不会划船,有时在沙滩等上半天,船夫也懒得理睬,独自缩在船舱里做他的春秋大梦。于是,“烂芋头”“老不死”的喊声便此起彼伏,气得他吹胡子瞪眼睛;有时遇上外地没有多少礼貌的过客,仗着自己年轻力壮再加上本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原因,他们会把老船夫的衣领高高提起,把他浸入水中,待到他嘴里“咕噜咕噜”直冒水泡才把他提起来,扔在船舱里,吓得他全身抖动,涕泪双流,跪在船板上向老天不停地叩拜诅咒:
“天老爷,你要有眼啊,把这个短命鬼崽收去啊!”
诅咒声、哭叫声时高时低,时而激越高亢时而有气无力样跌落水面,余音袅袅不绝于耳,惹得周围看热闹的老人们扼腕叹息,深感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船夫也有快乐的时候,每逢过年过节时,岸上的人家总是或多或少地他送些好吃的东西尝尝:端午节时的粽子、鸡蛋、包子,中秋节时的月饼,过年时的猪肉、油豆腐、鸡脚块等等,虽然每家拿得不太多,但加起来就够他吃上好些天了!尤其是过年的时候,从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还是过河的人都要给他发红包的,数目不多,一角二角乃至一块的都有,倘若是外地客人有不知趣的或不懂行情的,他就会上前说几句好话开口讨要的,丝毫不会感到有羞涩的意思。以至有人私下说他之所以愿意摆渡,图的就是这几天能拿红包。只要是在这几天之内,过客在河对岸一叫,船夫便马上把船划过来,表现得极其热情好客,过了十五元宵节,他就会知趣地收起他那个“聚宝盆”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撑船日子又开始了!
当然,过客和船夫的争吵也不全是恶意的,也有诙谐有趣的时候,有的争吵甚至几十年后还是村民们茶余饭后的经典笑谈!有一年春夏之交,江河里突然涨大水,也许是洪水涨得太快太邪门了的缘故,“烂芋头”晚上把渡船系在岸上的一棵大树下,竟然上岸躲到一户人家家里睡觉去了,河水涨得快退得也快,绳索经不住大渡船的拉扯绷断了,等到他第二天早上起来看船时,船早已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烂芋头”年过七旬且无依无靠,根本就没有任何赔偿能力,村里也就只好认倒霉让他回家去了,但两岸村民不可一日无船的!村里只好请人重新打了一只大渡船,从外村请来了一位体格强健但脾气十分暴躁的老船夫,只因他的头上除了脑门周边有一圈头发外,其余的地方都是光溜溜的,所以背后别人都会偷偷叫他“癞痢头”的。可这个“癞痢头”却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倘若有人叫“癞痢头”被他听到的话,便是祸事一桩,村子里的过客无论男女老少,喊一声“癞痢头”,都会招来他的一顿痛骂,有时他不依不饶地追到别人家里砸人家的锅,全然不顾别人的劝解和赔礼道歉;倘若是外地过客骂了他“癞痢头”的话,那就更有好戏看了,他会从船舱里抽出雪亮的菜刀照头就砍,吓得那些会游泳的外地过客只好跳河游水逃走,如果不会游泳的,那就只有跪下来向他讨饶叩头才算作罢!很快,方圆几十里地的村民都知道白鹇坑渡口有一个不能骂的“癞痢头”!
偏偏有一年夏天的中午,刚吃过午饭的他正好躺在船舱里面歇昼,突然河对岸传来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叫:“癞痢头,喔呼!快撑船过来!”船夫“腾”的一声跳起身来,气冲冲地拔篙就撑,嘴里开始不停地咒骂起来,“少教头的(没家教的意思)短命鬼,等下我要斫你的脑壳!”说也奇怪,一般人过河如果看到他开始撑船的话,谁也不会再叫他的外号,只是因为等得太久或有急事才骂的,可今天这个过客头戴一顶草帽,明明看见他在撑船过来,嘴里还是大呼小叫:“喔呼,癞痢头!撑船啊!癞痢头!”
真是哪壶不开拎那壶,气得“癞痢头”全身打抖,额头上青筋暴凸,呼吸越来越粗,恨不得一下就飞过河去砍他几刀,出一出心头这股恶气!就在船头急速地撞向沙滩的一刹那,船夫把手中船篙一扔,早已飞奔进船舱里摸出一把雪亮的菜刀,跳下船帮照着那顶草帽兜头就砍。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个过客一闪身取下头顶上的草帽大喝一声:
“你算什么癞痢头!看看我的头上,咱们比一比,谁癞谁是爷!”
船夫一看,一下子愣住了,手中的菜刀高高举起却放不下来了,脸上闪过一丝像是高兴又像是痛苦的表情,实在是哭笑不得!眼前的过客头顶上一根头发也没有,锃亮锃亮的,被太阳一照,竟然有点刺目!仔细一看,似乎头顶上还有一层厚厚的油!两个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好一阵子,突然同时大笑起来:“哈哈,我还真的没有你癞呢!老弟!”船夫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骂了还能笑出声来。过客更是快乐起来,口中还飞出几句好听的山歌来:
癞痢头,何须剪?
白天省得剃头钱,
晚上不用照油灯,
做个癞头真神仙。
两个人又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多年没有见面的朋友一样,相互搀扶着上了渡船闲聊起来,不时从船舱里传来爽朗的笑声。从此以后,再有过客生气发急骂起“癞痢头”来,他只当没有听见一样,独自摇着船桨,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悠悠荡来,弄得过客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如今,那只木渡船也不知去向,只是不知那不再怕人大喊大叫“癞痢头”的船夫和那位快乐无比的过客,是否依然健康地生活在这片蓝天之下!别了,我的船夫,别了,我难忘的白鹇坑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