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小言》浅论王国维文学定义模式
2014-04-29高留建
高留建
摘 要:《文学小言》是王国维早期的学术随笔,短短十七则,寥寥数千言,然却从不同层面提纲挈领地阐述了王国维早期文学思想精华之所在,奠定了其文学研究的理论基础,影响深远。全篇虽未明确文学之定义,然种种要素之评、学说之言,足见其意之所指,私以为可论之,故有此文。
关键词:王国维;文学;定义模式;要素;价值
[中图分类号]: 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4)-20-00-02
前言
文学之定义,历来没有统一之规范,而论此者颇多。纵观各大家之言,虽无万论一统之定式,然其涉诸要素亦非迥然相异。今读《文学小言》,文约事丰,虽无文学定义之完备论述,然其以起源论特质、以特质言作品、以作品及作者,条理通达清晰。看似毫无章法的信笔挥就,实则逻辑缜密的精思之论,其对文学要素之析虽为一家之言,然鞭辟入里,字字珠玑。
一、文学起源
王国维言:“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此为借鉴席勒、康德、斯宾塞、谷鲁斯等“游戏说”1之论也。2
凡“游戏”一词,常人观之,不乏轻率随意,然此之谓非彼之意也。其所指者,非“游戏”之姿态,乃“游戏”之心态。依其所言,“对其自己之情感及所观察之事物而摹写之、咏叹之,以发泄所储蓄之势力”,而势力之所言又以“精神独优”,故可言文学发之于精神,始自于情感。然精神独优者何?非汲汲于争存者,非以生事为急者。此作者之谓也,亦文学之谓也。
西方美学、哲学所言之“游戏”乃自由之境界,一种于无目的状态下独立纯粹的精神流露。汲汲于争存者,以生事为急者,自无此“游戏”之心,王国维所言之“文学”亦无存于其中也。然若宋黄庭坚“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清项莲生“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生之年”者,皆有此“游戏”之心。
纵观《文学小言》,起源一则实仅为铺垫,诚如海德格尔所言:“事物的起源也就是它的性质的本源。因此,追问艺术作品的起源,即追问艺术作品性质的起源。”3王国维对于文学起源的追问亦为其阐述文学本体性质的起点,而对于文学性质的论述则是《文学小言》要旨之所在。
二、文学特质
鲁迅曾言:“文学与学说不同,学说所以启人思,文学所以增人感。”4托尔斯泰亦有此观点:“不但艺术感染性是艺术的一个肯定无疑的标志,而且感染的程度也是衡量艺术价值的唯一标准。”5文学感染力以文学建构的艺术形象为载体,其内容即为“景”与“情”,而王国维提出:“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乃殊途同归也。
依王国维之说,一切客观自然与人生现象均为“景”之列,一切主观情趣意志均为“情”之列。而于文学,前者须演化为把握真相本质之“知识”;后者亦当渗透有作者审美意象之“感情”。如此,方可建构起完整的文学艺术形象。
艺术形象属于审美范畴,为作者审美活动之产物,而审美活动则是情景交融,委曲尽致,产生美感效应的过程。王国维在其《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中介绍了叔本华的“直观论”6,承其说7,故王氏有“必吾人之胸中洞然无物,而后观物也深,而其体物也切”之言。以自然之眼观物,方可与物泯然一体,方可得艺术形象之“完全之美”,而此种美之体验形成对物的精神状态,即为主观之情感。而此对审美意象本质把握之后的“知识”性的“情感”,8则具有极强的可塑造性和感染力。
受叔本华美学理论,特别是“实念论”9的影响,王国维主张“美之知识”,亦为“实念之知识”10,故提出“激烈之感情,亦得为直观之对象、文学之材料”,此乃为对“实念论”的进一步阐释。11王氏论诗曰,“诗歌者,感情的产物也。虽其中之想象的原质(即智力的原质),亦须有腌挚之感情为之素地,而后此原质乃显。”12无无情而设之景,亦无无感于景而起之情,然于诗也,“强烈之感情”亦可为景,亦可為直观之对象,“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之谓也。
三、何谓真文学
王国维开篇即言“余谓一切学问皆能以利禄劝,独文学与哲学不然。”“餔錣的文学,决非真正之文学也。”何谓餔錣的文学?“以文学为职业,餔錣的文学也。”而“文绣的文学之不足为真文学也”亦“与餔錣的文学同”。
故所谓真文学者,必超越一切世俗功利之目的,实现其自主性,保留其纯粹性。王国维既视文学为“学问”,则“非深知宇宙人生之真相者不能为也。”13而其所谓“人生宇宙之真相”绝非“直接间接以厚生利用所指”“迎合政治及社会上之兴味”之餔錣之道,而是无涉于世俗之争,超脱于功利之外的“真理”。无此觉悟而欲为真文学者,其无途也。
而“一旦豁然悟宇宙人生之真理,或以胸中惝恍不可捉摸之意境一旦表诸文字、绘画、雕刻之上,此固彼天赋之能力之发展,而此时之快乐,绝非南面王之所能易者也。”14此时所作,方可为真文学。故谓“古代文学之所以有不朽之价值者,岂不以无名之见者存乎?至文学之名起,于是有因之以为名者,而真正文学乃复托放不重于世之文体以自见。”
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以儒家传统的重实用功利的文学观为代表,提倡“文以载道”,王国维曾慨叹:“呜呼,美术之无独立价值也久矣。此无怪历代诗人,多托于忠君爱国劝善惩恶之意,以自解免,而纯粹学术上纸著述,往往受世之迫害而无人为之昭雪者也。此亦我国哲学美术不发达之一原因也。”15王国维以纯粹文学视角强调了文学本体性和文学的独立价值,“真文学”概念的提出是对传统文学观的突破,而其超越现实功利目的的文学倡导也更符合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
其次,文学之真亦体现在文学内容之一“真”字,即“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并将“莺偷百鸟声”的模仿视为其非功利文学观中力斥的为“名”文学的“记号”,非真文学也。“情”与“景”二原质的交融,是触物思情,而非将主观之情强加于客观之物,如此方可有“体物之妙、强于造化”的审美体验,方可有真感情,而无病呻吟的矫饰之情亦非真文学也。另一方面,随着朝代更替,沦为“羔雁之具”的文学多逢迎之言,逐名之作,亦非真文学也。
故真文学之独立性,不以世名而存,非一时之言,一时之用也。夫葸然听命于众,躬身苟合于时者,以道德、政治之思,兢兢然如逐影荒年,卒不知纯粹文学之贵,不可为真文学也。
四、何人可为真文学
王国维言“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此乃评价文学作者之标准也。中国传统诗学提倡“诗品出于人品”16,亦有“功名之士,决不能为泉石淡泊之音;轻浮之子,必不能为敦庞大雅之响”17之论,故王国维此论继承了传统文学观念,但又似不同。
人格非独人品之谓也。王国维评《桃花扇》、《三国演义》、《水浒传》之言, “以其不顾一己之利害”赞之,故其“人格”之论在于作者之主体意识与独立精神,恰如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谓。然有此品格即可为真文学之作也?非也!
王国维以文学为“不能以利禄劝”之“学问”,且以文学创作为“天才游戏之事业”,因其深明“深湛幽眇之思,学者有所不避;迂远繁琐之讥,学者有所不辞” 之理,故可知“三阶级”之说,乃为天才文学者所需“莫大之修养也”。其一,“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此高远之志、空旷之情乃领悟、冥思客观之物所备也;其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坚韧毅力、不舍精神乃探求、发掘物之美质所需也;其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不凡慧眼、骇俗之思乃独创、完成艺术之美所不可少也。
凡此二者,非高尚之人格與莫大之修养,不可为真文学也。
五、总结
定义文学,非一语可为也,非一家之言可为也。文学之道博深,概而总之岂能囊括其精髓?王国维之见虽亦为一家之言,然其知文学定义之陋,故假之以要素之论,虽未明而皆在其中矣。王氏之论融中国传统文学理论与西方哲学、美学思想为一体,是为研究文学不可忽视之论。王氏曾言“异日发扬光大我国之学术者,必在兼通世界学术之人,而不在一孔之陋见,固可决也”18,亦当为今人鉴之。
注释:
[1]“游戏说”起源于席勒,他认为人生的最高、最完美的境界是游戏,只有当人在充分意义上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是完整的人。康德从理论上对此说进行了阐述,提出艺术是“自由的游戏”,其本质特征在于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或自由的合目的性,意在突出艺术的无功利性。
[2]王国维在《孔子之美育主义》一文中根据文德尔班《哲学史教程》阐述了席勒的美育论,对“游戏说”进行了简要的介绍,后在《教育家之希尔列尔(即席勒)》、《哥罗宰氏(即谷鲁斯)之游戏论》中对其进行了比较细致的阐释。
[3]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
[4]鲁迅:《太炎先生二三事》
[5]列夫·托尔斯泰:《论艺术》丰陈宝译人民文学出版社第150页
[6]王国维:《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叔氏谓直观者,乃一切真理之根本,唯直接间接与此相联络者,斯得为真理。而去直观愈近者,其理逾真,若有概念杂乎其间,则欲其不催于虚妄难矣。”
[7]叔本华认为“审美所谓的主观条件也就是认识从意志的奴役下解放出来,忘记作为个体人的自我和意识也上升为纯粹的,不带意志的,超乎时间的,在一切相对关系之外的认识主体。和审美的观赏这一主观方面,作为不可少的对应物而同时出现的诗观赏的客观方面,亦即对于柏拉图理念的主观的把握。”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第139页
[8]至此,王国维审美过程即文学意象融合二原质的过程已经有一个清晰的轮廓:以完全客观化的自我观物,因直观之感受,得纯粹之审美体验,而抒发主观之精神、意志、情感,从而构建完整的艺术形象。如此观物,将其“美”作为一种纯粹无意识的认识主体,形之以自己的情趣、意志,于绝对客观之中获得纯粹主观之体验。然纯粹的“静观”并不存在,故王国维将主观感情排除至观物过程之外不免有形而上之嫌。
[9]王国维:《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故现于空间时间者,皆特别之物也。既视为特别之物矣,则此物与我利害之关系,欲茸不生于心,不可得也。若不视此物为与我有利害之关系,而但观其物,则此物已非特别之物,而代表其物之全种。叔氏谓之曰‘实念。”
[10]王国维:《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
前者论客观之物为直观之对象,述以事实,此过程要求主观客观化;而后方才有对此物之精神状态之感,此文学二原质之论也。此处,王国维以情感作为直观之对象,似与前述矛盾,实为深感文学特质之言也。
[11]王国维:《屈子文学之精神》
[12]王国维:《国学丛刊序》“然自他面言之,则一切之艺术,悉由一切学问出。古人所谓不学无术,非虚语也。夫天下之事物,非由全不足以知曲,非致曲不足以知全。虽一物之解释,一事之决断,非深知宇宙人生之真相者,不能为也。”
[13]王国维:《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
[14]王国维:《论学两则》
[15]刘熙载:《艺概·诗概》
[16]叶燮:《原诗·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
[17]王国维:《国学丛刊序》
[18]王国维:《奏定经科大学大章程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