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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明妃曲》在宋代的接受

2014-04-29付佳

人文杂志 2014年6期
关键词:王安石

付佳

内容提要王安石《明妃曲》在宋代的接受史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即产生初期诗坛主流的唱和认同,自北宋王回起至南宋范冲等人达到高潮的政治道德层面的曲解和否定,以及在南宋批判主流下部分评家仍坚持从诗学艺术角度对此二诗表示认可。接受主流从认同到否定的嬗变根由,一方面是两宋之交尤其是南宋初年,官方出于政治目的对王安石其人及新法的政治否定和诋毁,另一方面则是在这一政治背景下理学与新学彼此消长过程中在学术、政治地位上的激烈争斗。故宋代对《明妃曲》的接受史突出地反映了诗歌与政治、学术的紧密联系甚至混淆对于诗歌接受过程深刻的负面影响。

关键词王安石《明妃曲》宋代认同曲解

〔中图分类号〕I207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4)06-0065-07

王安石作为宋代文坛大家,其诗名作既多,影响亦大,流泽复远。不过在其诸作之中,若论聚讼之多,为世人所瞩目者,则莫过于《明妃曲》二首。从宋代至晚清,关于王安石《明妃曲》之欣赏与争论、称扬与非议,源源不绝。这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历代咏昭君题材本身自成体系的魅力,以及王安石《明妃曲》之思想意旨、艺术特色在其中的突出地位;另一方面,也与王安石兼为政治家、北宋中期变法领袖等特殊身份有密切关系。综合这些因素,今之研究者对于王安石《明妃曲》的命意造语之艺术赏析,特别是对于诗旨的辨析和澡雪,论之较多,其中的代表有邓广铭先生《为王安石的〈明妃曲〉辩诬》、漆侠先生《王安石的〈明妃曲〉》邓文载于《文学遗产》1996年第3期;漆文载于《中国文化研究》,1999年春之卷,第67-73页。等文。王安石作《明妃曲》二首,自有其本意,此固不可不查。但在这之外,历来对此二诗之关注、唱和、批判及争论,更使我们注意到,对王安石《明妃曲》二诗之接受,本身就是一个可以跳脱于歧见层出的诗意辨正之外,加以整理和探讨的大问题。对此,前人虽偶有涉及,然而却一直有欠系统,更少专门而细致的研究。事实上,如能以客观的视角,对王安石《明妃曲》的接受史加以探讨,可以从中解读出更多饶有深意的与文学、政治、学术、文化等相互关联的问题。在整理和分析中,我们也发现,后代对王安石《明妃曲》二首之探究和争议,其源头实在二诗所产生的宋代,元明以降对二诗之主要评价和辨析,大体上不出宋人范畴。故而我们将探讨的范围限定于宋代,将后世争论不休的关于《明妃曲》的问题,回归其源头加以集中讨论。

一、唱和之盛与翻案出新:《明妃曲》

最初的接受从晋代石崇作《王昭君》诗开始,王昭君这个历史人物便作为突出的咏史怀古题材为历代诗人争相取用,其中不乏名作。时至宋代,咏昭君诗更多不胜记。但在所有该题材的诗中,却无一如王安石《明妃曲》二首那样备受关注,且毁誉参半、饱受争议。关于此二首诗的创作年代,清人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将之系于北宋仁宗嘉佑四年(1059年),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122页。基本得到了普遍认可。王安石时任三司度支判官,自庆历二年(1042年)登第入仕起,已有近二十年的各地仕宦经历,政绩显达,下距宋神宗熙宁年间推行新法,尚有十来年,其时他与司马光等人尚是好友。从这些背景来看,《明妃曲》二首在当时不过是一位政绩突出且在文坛有一定影响的官员对古题标新立异的翻案之作。其特点正在于措辞立意另辟蹊径,不落前人窠臼。兹先录二诗如下: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其一)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于琵琶心自知。黄金捍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其二)

二诗之本旨虽在翻案,但无论是诗中所阐发的人生思考的深度,深挚哀怨的情感兴寄的浓度,还是侧面烘托、散文化句式等技巧所达到的艺术成就的高度,均堪称卓绝。故一经问世,便如激浪之石,震动了当时文坛,欧阳修、司马光、梅尧臣、刘敞、曾巩等纷纷唱和。从这种唱和之作甚众,且参与者又都为文坛主将的情况来看,应该说《明妃曲》得到了当时主流的认同,并引发了一时诗人名士的极大共鸣,催动了他们对于这一传统题材再作深入发掘和翻案的热情。究其原因,则是王安石的《明妃曲》二首,代表了宋人以深刻思考和另出新意见长的诗歌创作理路与实践,特别是在这种几乎为前代写尽的题材上,能取得明显的创获,无疑给当时的诗人极大的启示:昭君一题尚有可开拓之余蕴,还可不断发覆出新。这种艺术与思想兼具的创新,正是当时文人对于王氏《明妃曲》所关注的焦点,而主流文坛以和诗的方式所表达的肯定和认同,也成为宋代对《明妃曲》接受的起点。

2014年第6期

王安石《明妃曲》在宋代的接受

总体来说,这些和作都延续了王安石《明妃曲》翻案的脉络,将大量对历史、政治、人生、伦理的思考融入其中。如欧阳修《再和明妃曲》即为其中的代表,此诗五七言散体句式之多样,气格之高妙,艺术之精工,融叙事、抒情、议论为一体的特色,亦皆出类拔萃。而诗中“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两句立论,更值得注意。“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似与王安石《明妃曲》“当时枉杀毛延寿”机杼同出,不过王安石是从昭君之美本无法描摹之客观状况而言,重于表达对于个人得失的思考,而欧阳修则站在国家大局的立场上,更偏重于提出自己的政治观点;“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联系北宋外患之背景,不可谓无所指。故就昭君题材而言,这种从政治视角做出的深刻的理性判断,于王安石《明妃曲》之外又有创造。欧阳修对此诗颇为自得,他曾自诩《再和明妃曲》一诗为生平诗作之冠,认为“太白不能为,惟子美能之”。叶梦得:《石林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第424页。以李白、杜甫为比照对象,甚至以为凌轹李杜,似有自矜之嫌,但若从其诗对前人尤其是唐诗的突破而言,欧阳修之自负也不无道理。唐诗以意兴主情、典丽高华为胜,唐代昭君诗如李杜之作品,多借昭君之哀怨抒己之失意、怅惘和愤懑。而宋人则善于从理性的角度,从日常生活的细节,从社会人生的高度,深入事件的核心和人物的内心,从而能够从司空见惯的现象和习以为常的定论中,发掘出新意,以见识超卓、透辟深邃的思辨精神为诗作之内核。欧阳修之《再和明妃曲》既是宋诗风格的典型代表,其自高标置也是可以理解的。

欧阳修作为文坛盟主对其和作的重视和自赏,以及和诗本身确实具有的价值,从一个侧面表现出了王安石《明妃曲》原作在当时的影响。欧阳修能作出这样超脱俗见的优秀诗作,首先也是受到了王安石《明妃曲》的激发。朱杰人先生曾指出,王安石《明妃曲》二首用其娴熟的艺术手法与深刻的思想内容体现了宋初诗文革新理论所追求的艺术境界,在宋仁宗朝诗文革新运动中,成为宋诗独特风格最后完成的关键,而它所引起的轰动效应正是宋代诗人们对经过长期斗争、实践、创造获得的一种新的诗风与诗体的认同之举。朱杰人:《宋代的昭君诗》,《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3年第4期。此论或可商榷,然其对于这次唱和的性质的认识,当是准确的。也就是说,王安石《明妃曲》之制,正是在适当的时机,为其时方盛的诗文革新运动提供了典范之例,自然就会引起主流诗人巨大的反响,形成同题创作的声势,推动宋诗风格的真正形成。这次唱和活动影响之大,以至于不仅有王安石、欧阳修这样的宋诗大家,能够在其诗中以宋诗特有的理性、议论见长的笔调表达自己对社会人生的深入思考,就连本不以诗闻名的司马光、曾巩等人也在他们的昭君诗中甚有发挥。虽然各人诗作主旨之重点不同,如王安石重个人得失感受,欧阳修重政治层面的国家安危,司马光加入了史学家对君主不辨是非的深层思考,曾巩重谗言之可畏和人性之善妒等等。但他们以昭君为题唱和的核心,都在于跳脱历来的传统见解,各抒己见,力图翻新,使原本老套的诗歌主题进一步深化。

虽然无人附和王安石的“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但也没有对王安石这两句后来引起极大争议的诗句,给予任何的指责和驳斥。与后来对《明妃曲》二诗的聚讼纷纭相比,在其甫创之初,其接受基本限定在单纯的文学范畴,不涉政治,不存争议。而这其实也反映了王安石《明妃曲》二首的本意并不复杂,或有隐曲抒情,但仍以翻案出新的思想和艺术追求为主,也容易被时人所理解和认同。当然,更需要注意的是,此时的王安石,还远没有他当政之后的复杂的政治、学术背景。

二、从王回到范冲:从夷夏之辩到政治诋毁

王安石《明妃曲》最初的接受是从主流诗坛的唱和开始的,然在诸史料文献中并未见到参与唱和的诗人们对《明妃曲》有直接的评论。文献记载中对《明妃曲》二首的直接评价,始自黄庭坚。南宋李壁《王荆公诗注》卷六在“人生失意无南北”句下注云:

山谷跋公此诗云:荆公作此篇,可与李翰林、王右丞并驱争先矣。往岁道出颍阴,得见王深父先生,最承教爱。因语及荆公此诗,庭坚以为词意深尽无遗恨矣。深父独曰:“不然。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人生失意无南北,非是。”庭坚曰:“先生发此德言,可谓极忠孝矣。然孔子欲居九夷,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恐王先生未为失也。”明日,深父见舅氏李公檡曰:“黄生宜择明师、畏友与居,年甚少,而持论知古血脉,未可量也。”王安石撰,李壁注:《王荆文公诗李壁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429页。

这则材料体现出一种不同于主流诗坛观点的过渡性的接受意见,值得我们留意。黄庭坚对此诗之立意主旨和艺术水准十分赞赏,这与欧阳修等人从文学角度加以肯定的态度一致,并无可议,值得的关注的重点在于王回(深父)对末句诗意的否定。他从儒家夷夏之辩的民族观念和忠孝观念出发,特为挑出“人生失意无南北”一句,加以否定性评价。并以孔子之语为据,认为华夏之“南”与夷狄之“北”不可混淆并称。这是在《明妃曲》的接受史中,载于文献的第一次争议。有意思的是,王回为王安石之至交好友,于此却因拘于细末文字、夷夏之别而误读诗意,反倒是尚且年少的黄庭坚为王安石之本意辩解。黄庭坚据其对儒家夷夏本旨的深刻理解,不以王诗末句为失,使得王回深为叹服而赞曰“持论知古血脉”。王安石《明妃曲》接受史上的第一次争议,以黄庭坚说服王回而告终。

王回虽然被说服了,然而在诸公唱和之时对王安石《明妃曲》的文学诗学本意的接受和理解,却也因此开始出现了误读的阴影。黄庭坚评王回的解读为“德言”、“极忠孝”,可谓一语中的,饶有深意。尽管作为好友的王回并无恶意中伤的意图,然而从其中的观念分歧看,虽未涉及政治、道德之批判,但已经有了忠孝之观、夷夏之辩这样的超出诗意本身的理解。值得注意的是,据《黄庭坚年谱新编》的考证,黄庭坚与王回关于《明妃曲》之辩,系于仁宗嘉佑四年左右。而前述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亦将《明妃曲》二首系于嘉佑四年,这也就说明,在王安石《明妃曲》问世之初,已有不同的意见出现了。

王回对王安石《明妃曲》前篇“人生失意无南北”的解读,虽然只是诗歌接受史中不可避免的误读,然而他这种谨守儒家忠孝、夷夏观念的立场,摘句批评《明妃曲》诗意的方法,却代表了北宋主流诗坛之外接受和解读《明妃曲》的新途径。王回此评对之后出现的王安石《明妃曲》的进一步误读是否有直接影响,并无文献可据,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当时非主流的解读和接受方式,到了两宋之交,得到了爆发性的充实和丰富,以至于这两首曾经以思想和艺术之立新而成为宋诗代表的诗歌,在道德和政治的维度上,又一次成为了世人瞩目的焦点,并直接影响了后世对此二诗的解读和接受。这时批判和误读的重心,从第一首的“人生失意无南北”转移到了第二首“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一句。其作为众人口诛笔伐的对象,见诸文献史料者甚夥。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材料,当属南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所载绍兴四年(1134年)范冲与高宗论及王安石的一段对话:

宗正少卿兼直史馆范冲入见……上又论王安石之奸,曰:“至今犹有说安石是者,近日有人要行安石法度,不知人情何故直至如此。”冲对:“昔程颐尝问臣,安石为害于天下者何事,臣对以新法。颐曰:‘不然。新法之为害未为甚,有一人能改之,即已矣。安石心术不正,为害最大,盖已坏了天下人心术,将不可变。臣初未以为然,其后乃知安石顺其利欲之心,使人迷其常性,久而不自知。且如诗人多作《明妃曲》,以失身为无穷之恨,读之者至于悲怆感伤。安石为《明妃曲》,则曰‘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然则刘豫不足罪过也。今之背君父之恩,投拜而为盗贼者,皆合于安石之意。此所谓坏天下心术。孟子曰:‘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以胡虏有恩而遂忘君父,非禽兽而何?”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华书局,1956年,第1289-1290页。

此论《王荆公诗注》“人生乐在相知心”句下亦载。《王荆文公诗李壁注》,第431-432页。纵观历代对《明妃曲》的各种非议,范冲此论对王安石《明妃曲》的批判、贬低甚至攻击,可谓最甚。范冲对《明妃曲》的解读,是在王回的撇开诗歌本身思想艺术的解读方式基础上,将被政治立场所过滤的作家人格与诗作中个别语句牵强附会、断章取义的肆意曲解。正如邓广铭先生指出,“汉恩自浅胡自深”一句,绝不应如范冲所解为昭君庆幸胡君对己的恩情自是远深于汉帝,“自”字应是解作“尽管”。诗中的胡恩之深与相知之心,本是两码事,原意是说无论恩情深浅,胡地习俗语言之不通,无法相知相印,也是令人悲伤的,重点本在“人生乐在相知心”之叹,其所表达的昭君对出塞入胡之悲怨,结合开篇“毡车百辆皆胡姬,含情欲说独无处”与下句“可怜青家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是十分清楚的。但范冲却摘句孤立地评鉴并一再推演,肆意臆测文外之旨,扭曲诗人之意,实属别有用心。范冲之父范祖禹为司马光之嫡系,王安石新党之宿敌,在北宋政坛与王安石积怨已久。范冲既步武其父的政治主张,又耳濡目染,评价王安石及其作品时,刻意中伤,妄加曲解,也就不足为奇了。

从文学欣赏和诗意解析的角度看,范冲之论自是难以立足,研究者们也已通过解读《明妃曲》诗句之本意对范冲的曲解有所辨正。但是从《明妃曲》接受史的角度看,范冲的意见又是极为重要的,以至于到了清代仍作为主流意见存有影响,如清初周容《春酒堂诗话》评《明妃曲》云:“介甫少而名世,长而结主,何所愤激而为此言?使当高宗之日,介甫其为秦太师乎?靖康之祸,酿自熙宁,王、秦两相,实遥应焉,此诗为之谶矣。”见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11页。实在是不可小觑。而范冲不遗余力诋毁《明妃曲》,也不能仅仅看作范冲以一人之力、纯因私人政治恩怨而为,而应将其放到两宋之交的历史政治背景下分析,才能作更深层的理解。北宋末年,在金人战鼓催逼、国祚动摇、疆土难保之际,宋钦宗为拯救局势,整肃朝政,即位之初便将祸国殃民的蔡京集团作为首要处理对象,一一清除。然而,蔡京集团一向以新党为标榜,以新法为旗号,虽其与王安石之人格与政治追求相去甚远,但在时人看来,王安石与其新法亦难逃干系,故往往将祸国之责追究上溯至王安石。如右正言崔鶠上疏论蔡京误国,就将责任亦归咎于王安石,曰:“王安石除异己之人,著《三经》之说以取士,天下靡然雷同,陵夷至于大乱,此无异论之效也。” 脱脱:《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第11216页。南渡之后,面对山河破碎,黎民流散,又屡受金人南侵的严重危机,匡扶社稷、重拾民心成为最为紧要的政治问题,这就必然要求检讨造成危亡的原因,以确定由谁来承担造成国破家亡的历史罪责。高宗赵构基于政治需求,以靖康以来士大夫舆论为基础,将王安石作为误国的罪魁祸首来承担历史和现实的罪责,既维护了北宋诸帝的形象,又将在变乱之苦、国破之痛中寻找亡国之源的舆论,导向一个易为历史信服的奸佞之臣。高宗为此,甚至不惜改修《神宗实录》为定谳。最终使得王安石作为北宋亡国罪魁成为官方定论,不仅为《宋史》及之后的史家采纳,也被社会普遍接受。

由此可知,范冲对王安石人格的攻击和对《明妃曲》的曲解,并不仅是他的私人见解,更是循高宗之意而言,代表的是南宋初年时局未定的特殊历史语境下,出于官方政治因素考虑的思维方式介入文学作品所导致的必然结果。官方对历史舆论的导向及对主流意识的建构,不仅影响到了对王安石其人的评价,在“文如其人”、“知人论世”的中国古代传统文学批评思维体系下,又自然会左右后世对其诗的解读和评论。这也是范冲之论能够在后世拥有如此悠远的回音的原因之一。

三、“坏天下心术”的深层背景:荆公新学

与程门理学之争南宋以来,官方对王安石及其新法在政治评价上的贬损和否定,固然是造成对《明妃曲》曲解的一个重要因素,然而对于在《明妃曲》接受史上源远流长的这一误读,仅从官方政治需要的角度去看待,仍有欠全面完整。就上文所提及的范冲对王安石及其《明妃曲》所持之两大主要观点而言,王安石在政治上被定为误国奸臣,仍然只是其否定和曲解《明妃曲》的间接原因,即因人废诗。而更直接和根本的原因,在于此诗说明了王安石“以胡虏之恩而背君父”、心术不正,而王安石之心术不正,坏了天下心术,将不可变,此与新法相比流毒更巨、为害更大。细读文本,可以发现,将王安石之心术不正与坏天下心术相联系,并非范冲的观点,而是出自程颐。而程颐的身份,首先是北宋著名的理学家。这就又牵涉了宋代学术史上一个重大且复杂的问题——新学与理学之争。

简而言之,之所以批判王安石之心术不正而能坏天下人心术,是因为王安石创立的新学一派,自北宋中期以来便被立为官学,地位显赫,流布广泛。相对而言,同样诞生于北宋中叶的二程理学,其学术思想与荆公新学相异,在政治上又与反对变法的旧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两者产生之初,便已是相互对立的两个学派。理学要扩大自己的影响,传播自己的学术思想,也就势必要标榜己之正确,而斥新学为非。在学术发展史上,一个学派为追求自身价值和地位,用种种否定、抨击的方法,来达到排挤其他学派的目的,本是一种常见的历史现象。但是,程颐斥王安石心术不正而坏天下人心术之语为理学传人范冲引用,来曲解《明妃曲》之诗意,以致造成对《明妃曲》本意影响深远的误读,其所表现出来的,却已经不是单纯的学术思想差异所造成的矛盾,而更应看作是两宋之际新学与理学力量消长的一种特殊表现,带有在政治巨变的背景下,两个学术流派之间激烈争斗的痕迹。

理学与新学从纯粹学术流派思想之争,发展为此消彼长、争斗不休的两个带有政治性的学术流派,发端于宋徽宗之时。徽宗以王安石变法为旗号,大行党禁和学禁,新学从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独尊地位。在蔡京的提倡下,新学著作《三经新义》、《尚书•洪范传》乃至一度被禁的《字说》等皆颁行天下,为士林所宗。同时王安石本人的政治、学术地位也空前提高,如崇宁三年(1104年),“以王安石配饗孔子庙”。政和三年(1113年),朝廷又“追封王安石为舒王,其子王雱为临川伯,配饗文宣王庙”,《宋史》,第369、390页。正式确认了王安石为孔子的正统传人,新学取得儒家道统学统传承中的正统地位。相对于新学而言,元祐时期盛行的其他学术流派在徽宗时却遭到了严酷的打击甚至禁毁,不仅厉禁传习于公立学校,而且把“不许教授条禁”遍行晓喻,就连私下聚众讲学也被禁止。 程门理学亦在禁毁之列。崇宁二年(1103年),“诏:程颐追毁出身以来文字,除名,其入山所著书,令本路监司常切觉察。”杨仲良:《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034页。可以说,新学在当时的独尊地位,主要是徽宗和蔡京集团利用政治强权打压、封禁包括理学在内的诸多学术流派的前提下确立的,故而随着政局的剧变,其地位的丧失和遭到理学等学派报复性的打击,也自是在所难免。

理学对新学之弊不遗余力地批判、攻击甚至诋毁,从宋钦宗时就已经开始了,首先公开对新学提出严词批判的,正是程颐嫡传弟子杨时。他上疏痛陈蔡京祸国本于新学,猛烈抨击新学一派“著为邪说”、“败坏心术”、“以身图利”,杨时:《龟山集》,《宋集珍本丛刊》本,线装书局,2004年,第290页。其论辞与范冲从《明妃曲》引发出的王安石“坏天下人心术”、“顺其利欲之心”、“无君无父,是禽兽也”,如出一辙。可见范冲之评,又不仅仅是政治层面的否定和批判,同时带有着浓重的程门理学打击荆公新学的印痕。作为理学代表的杨时批判王安石及其新学的言论一出,就掀起了一场有关新学的激烈论争,《宋史•杨时传》载:“疏上,安石遂降从祀之列,士之习王氏学取科第者,已数十年,不复知其非,忽闻以为邪说,议论纷然。”见《宋史》,第12742页。加上宋钦宗对元祐学术的翻案、奖掖和推崇,对王安石新法和新学的贬抑打击,徽宗朝所确立的新学在政治学术上独尊地位已经严重动摇,并开始受到批判、诋毁、丑化。这种倾向,在南宋高宗绍兴初年达到了高潮。高宗出于政治上安抚人心、稳定局面的目的将亡国之责降于王安石一人,此前文已述。而相应的,高宗在学术流派上的政策,也发展为尊理学而黜王学。理学在南宋初政局转变之际提高了自身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影响,一时勃尔复兴。理学地位的上升,与之相对便是新学所受的极大冲击。理学家们对新学的各种批判和攻击,自然也得到了统治者的采纳和支持。绍兴六年(1136年),高宗在御制中明确指出:“慨念熙宁以来,王氏之学行余六十年,邪说横兴,正涂壅塞。学士大夫心术大坏,陵夷至于今日之祸,有不忍言者。故孟氏以杨、墨之害甚于猛兽,乱臣贼子与夫洪水为患之烈,信斯言也。朕方闲邪存诚,正心以正百官,推而至于天下之心。”《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第1605页。范冲所引程颐“坏天下心术”之说,经由皇帝御口作了盖棺论定。这无疑也为南宋思想学术的主流划定了方向,更进一步加剧了朝野尤其程门理学后进对王安石及其学术的批判,并以此为基础形成了整个社会对王安石及其新学的普遍认识。

在新学与理学复杂的政治学术斗争和消长的背景下,范冲以诗为证,说明王安石心术不正,其根本亦在顺应高宗旨意以及二程理学为代表的主流观念,彻底否定荆公新学作为曾经的官学和儒学正统的价值。但本属新学和理学的政治、学派之争,却因为范冲列举了“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一句,并将其曲解为“坏天下心术”之实证,把《明妃曲》树为负面典型,以至于《明妃曲》其诗,成为了与王安石心术不正、悖理伤道相表里的标志,其作为诗歌的本质和本意,反而被遗忘了。自此之后,南宋之人在论及《明妃曲》一诗时,便多与范冲一脉相承。如罗大经《鹤林玉露》“荆公议论”一则云:“其咏昭君曰:‘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推此言也,苟心不相知,臣可以叛其君,妻可以弃其夫乎?”罗大经:《鹤林玉露》,中华书局,1983年,第186页。朱弁《风月堂诗话》中亦记录有太学生批判《明妃曲》曰:“若如此诗用意,则李陵偷生异域不为犯名教,汉武诛其家为滥刑矣。当介甫赋诗时,温国文正公见而恶之,为别赋二篇,其词严,其义正,盖矫其失也,诸君曷不取而读之乎?”朱弁:《风月堂诗话》,《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华书局,1991年,第15页。可见,在理学思想逐渐成为主流、影响日益加深的情势下,对《明妃曲》的误读已经十分普遍且深入人心了。相比南宋一朝的政治否定,学术思想观念的传承具有更强大更持久的影响力,对《明妃曲》的误解危害愈重。

四、务一时新奇,求前人未道:南宋曲解

主潮下的另类尽管自两宋之交以来,从政治和理学的角度对《明妃曲》的曲解成为了宋代接受史的主流,但仍然有一部分人对《明妃曲》的诗美旨趣表示认同,并学习其精警议论,这也是需要提及的。

其中有直接加以评论的,如南宋李壁《王荆公诗注》引范冲之论后下按语曰:“公语意固非,然诗人务一时为新奇,求出前人所未道,而不知其言之失也。然范公傅致亦深矣。”《王荆文公诗李壁注》,第432页。李壁之论,虽然在道德层面上仍承接南宋以来对《明妃曲》的大体判断,认为“语意故非”、“其言之失”,然而他却同时认识到了诗作“务一时为新奇,求出前人所未道”的旨意。可以说,这是与王安石《明妃曲》及其唱和之作的诗旨本意是相符的,即以翻案为宗,从立意、议论和艺术表现上都力图出新。这样的判断,已经有了重回诗歌文学解读范畴的倾向。同时,他也认为范冲“傅致亦深矣”,可见他对于过分地从政治学术的层面批判王安石并延及其诗的解读和接受方式,也是存有异议的。这或许与李壁生活在南宋晚期,与王安石并无个人恩怨和政见抵牾,且南宋初年那种官方和理学派一起极力否定和抵嗤王安石及其新学的氛围也有所缓解的状况有关。但能在理学为主流、王安石及其新学为批判对象的南宋,努力回归到诗歌本身,以艺术审美的眼光加以欣赏,而不是过分地索隐诗句的政治道德内涵加以否定,这种态度本身已可谓持平了。上文我们将王回与黄庭坚关于《明妃曲》之辩,视为《明妃曲》接受史上由唱和认同向误读曲解过渡的表现,那么李壁的评价,也未尝不可视为从误读曲解向诗歌艺术本旨回归的一种过渡,虽然相比前者,在理学思想的长期控制和影响下,后者的过渡时间和过程都要漫长和艰难许多。

除了在评价上表现出的转向,也有诗人用同题诗作的方式,通过学习和效法王安石《明妃曲》作诗,来表达其对原作思想艺术之创新的认同。如吕本中作《明妃》诗,其中“人生在相合,不论越与秦”一句,强调人心的相知相合,议论精辟,亦与传统昭君诗的主题和议论倾向相异,表现出自觉的翻新创作意识。尤其是“但取眼前好,莫言长苦辛。君看轻薄儿,何殊胡地人”两句议论,亦是警策之语出人意表:只要心灵相通相知,相处得融洽,就不应计较地域民族的差异。嫁给一个薄情寡义的汉人与去语言习俗不通的胡地受苦,并没有区别。吕本中这样的判断,对封建时代的夷夏有别的思想提出了有力的挑战,也对人性人心的相知相合的情感表达了热切的呼唤。他在道学意识尤为浓厚的南宋,能够这样平等通脱地看待人性、人情和民族问题,尤显难能可贵。故《苕溪渔隐丛话》评曰:“古今词人作明妃辞曲多矣,意皆一律,惟吕居仁独不蹈袭。”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330页。然而吕本中“独不蹈袭”,与王安石《明妃曲》的影响是直接相关的。前人亦已指出:“‘君看轻薄儿,何殊胡地人。其意固佳,然不脱王半山‘人生失意无南北之窠臼也。”周密:《浩然斋雅谈》,中华书局,2010年,第35-36页。故而吕本中此诗,在王安石《明妃曲》的接受史上,其实质同于《明妃曲》产生之初的唱和诸作,且是在南宋误读曲解《明妃曲》的主流下,正面接受和认同的少数表现之一。而从更宽泛的层面讲,南宋一同吕本中学习《明妃曲》翻新之意的,还可举出如高似孙《琵琶引》“长城不战四夷平,臣妾一死鸿毛轻”,赵汝鐩《昭君曲》“年年两军苦争战,杀人如麻盈边城。若藉此行赎万骨,甘忍吾耻縻一身”等等,他们均以民族之间和平与和解为本,而不以夷夏观念为宗,也表现出了一种通脱的观念和创新的意识。

结语

文学作品自其创作完成之时,便自然进入了接受的轨道。文学接受史的研究,不同于一般的影响研究,其中不仅涉及作品本身的理解问题,还蕴含了随着时代变迁,政治、文化、思想、心态等领域产生的复杂变化与作品之间的双向互动,从而可以解析出与作品相关及作品之外的极为丰富的信息。《明妃曲》由于其作者王安石本身的特殊性,及其与整个宋代政治、学术、思想、文化的交叠性影响,其接受史尤为复杂曲折,也尤其值得仔细梳理和全面看待。宋代对《明妃曲》的接受史,本身所反映的,就是随着时代和政局变化,诗歌与政治、学术、思想、文化的紧密联系以及混淆,对于诗歌接受过程深刻的负面影响。从这种接受史的探讨中,我们已解读出许多历史、政治、学术、文化的复杂背景和丰富信息。但同时,站在文学研究的立场上看,从追求本意的初衷出发,就诗歌阅读和欣赏而言,则仍然需要回归文本,将诗文作为文学创作来解读和评赏,而不是作为政治学术纷争的工具恶意曲解、过度阐释。后者会对诗歌本意的正确理解造成多么严重的影响,在宋代《明妃曲》的接受史中,我们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

责任编辑:张静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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