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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绍明“武陵民族区”概念内涵与“黔中文化研究”基础理论

2014-04-29赵心宪

民族学刊 2014年6期

[摘要]李绍明先生对“武陵民族区”的阐释,界定了一个内涵清楚的民族学概念,是对费孝通先生“板块与走廊”学说学科特征辨识后,做出的新的学术阐释,是对民族走廊学说的丰富,不是回到区域民族学“封闭”研究的传统思路,而是观照于武陵民族区“这一个”民族区域发生、发展的历史与现实,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特定地域文化研究的民族学理论。《彭水县志》的相关阅读,即能意识到武陵民族区“不被‘整合的向心力”的事实存在。

[关键词]李绍明;武陵民族区概念;内涵理解;黔中文化研究基础理论;

中图分类号:C9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674-9391(2014)06-0063-09

基金项目:重庆市2013年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重庆武陵山片区民族文化旅游产业发展研究》(项目编号:2013YBMK145)阶段成果之一。

作者简介:赵心宪,重庆市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教授,研究方向:文化史、民族文化与民族文学。重庆,400010

一、《论武陵民族区与民族走廊研究》的核心概念及其误读问题

《论武陵民族区与民族走廊研究》[1],是我国当代著名民族学家李绍明先生,生前于2007年在《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3期发表的一篇非常重要的民族学论文。主要涉及两个核心学术概念:1、“武陵民族区”,2、“民族走廊”。细读全文,论证的主要篇幅均围绕“武陵民族区”民族学概念内涵界定展开,分列四部分标题纲要式阐述。

1、“武陵山及武陵民族区概说”:从地理学武陵山概念的内涵界定,延伸到民族学武陵民族区概念的内涵说明。

2、“武陵民族区的族群互动与文化多样”:论说武陵地区土家族、苗族等族群分布格局,土家族、苗族、侗族的“民族互动”历史线索,清初改土归流后所受汉文化程度不同的影响,及其各具特色的多样文化,三族的“民族共同性与地域相异性”。

3、“武陵民族区与民族走廊问题”:认为费孝通先生民族走廊学说没有论及“武陵民族区”,多次提及“武陵地区”,但从“未明确指出其究竟是板块或走廊”,“武陵民族走廊”是否是费孝通先生提出的民族学概念成为问题,因此“武陵民族区属于板块或走廊”是“武陵民族区”应该专门探讨的民族学基本理论问题。从李星星、王元林等学者有争议的研究结论看,可见“武陵民族区从民族学、人类学角度而言,是个富矿。虽然我们的研究已经有了一些成绩,但对其深入认识远远不够,有待继续努力。”

4、“武陵民族区研究的展望”:首先提出“武陵民族区的综合研究”命题,认为“武陵民族区若从费老板块与走廊学说而论,它系一个板块,而非走廊。因为它并不具备民族走廊的地理特征,从而具有相对稳定性。当然,并不是说这个板块之中没有通途,因为从古到今,板块与走廊均与外地交通相连的。”武陵民族区“完全符合民族学苏维埃学派所主张的‘历史民族区或‘经济文化类型的概念……从历史到现状,从经济到政治,从社会到人文,纵横交错地进行全面综合研究。”其次,提出“武陵民族区的基础研究与应用研究”的学术目标。认为武陵民族区的研究,可以从多学科多视角出发。基础研究涉及学科的根本,也涉及人们对这一区域科学的认识,“一切均应从此入手”;同时,重视民族学、人类学的应用部分,武陵民族区“民族文化传承和调适研究”,“大有用武之地”。

《论武陵民族区与民族走廊研究》从提出武陵民族区概念,武陵民族区概念内涵的主要民族学内涵解说,到武陵民族区概念作为民族学基本理论问题重要性的简明阐释,最后提出“武陵民族区研究的展望”共四个层次。全文观点鲜明,思路清晰,立论有据,见解独到,应该是不会让读者产生歧义的。简言之,论文的理论建构目标不是“武陵民族走廊”,而是“武陵民族区”民族学概念。可以认为,作为一位当代中外知名的民族学家,李绍明先生在这篇西南民族学研究总结式的学术论文中,立足于自己扎实的,中国西南、武陵地区民族学研究五十余年的经验理性认识基础上,全力维护费孝通先生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板块与走廊”理论权威性的同时,以“武陵民族区”概念的论证、提出,丰富而不是否定了费先生的民族走廊学说。但近年有关民族走廊理论的研究成果,不断出现对《论武陵民族区与民族走廊研究》一文基本内容的误读,不能不引起学界的注意。

《论民族走廊研究中的三个问题》(2011年)[2]第一部分“关于民族走廊概念的界定”,在明确指出,费孝通先生“初步描绘出了中国民族走廊的大体格局,但未就民族走廊的概念进行专门论述”后,引用李绍明20世纪90年代中期首次对民族走廊的界定:“指一定的民族或族群长期沿着一定的自然环境,如河流或山脉向外迁徙或流动的路线。在这条走廊中必然保留着该民族或族群众多的历史与文化的沉淀。”(1994年)然后说,“据李先生的理解,判断民族走廊的前提主要是‘走廊式的自然地理。因此,他分析武陵民族区的属性时认为,其属于‘一个板块而非走廊的依据是,‘它并不具备民族走廊的地理特征,从而具有相对的稳定性。言下之意甚为明显,即武陵山区的地形地貌并不具有‘走廊状的地理特征,故其不属于民族走廊大家庭的一员。”《论武陵民族区与民族走廊研究》是2007年发表的,由提出武陵民族区概念,涉及到武陵山区是否存在民族走廊问题,不是像提出武陵民族区概念那样,理论建构民族走廊观念,因为论文理论针对性明确,随便引申李绍明先生关于民族走廊判断的理论普适性,显然属于《论武陵民族区与民族走廊研究》一文的误读。李绍明先生的观念是很清楚的,是否成为民族走廊,板块与走廊的特征哪一方面更突出,就是依据。武陵山区“民族板块”的特征明显比“民族走廊”的特征更明显,“武陵民族走廊”的界说就应三思而行。不然,就会自相矛盾。在指出李绍明先生民族走廊界定的“过于严格”,事实上的否定之后,该文第一部分最后的表述出现这样的论断:“民族走廊研究就一定程度而言,是一种区域研究,但也有其独特性,即它是某一或某些族群或民族长期在走廊式的自然地理环境中迁徙、活动所形成的民族地区。如果在其概念甚至研究中弱化、忽略其地理学的意义,民族走廊研究必将失其独特性,由此淹没在区域研究的汪洋大海中。”[2]这与李绍明先生的武陵民族区论说意旨何其近似!也就是说,该文否定李绍明先生对武陵民族走廊的质疑之后,又基本认同李先生的“武陵民族区”,作为“民族地区”民族学研究的概念了。

《李绍明先生与武陵民族走廊研究》(2012年)[3]开篇就从误读开始:“20世纪80年代初费孝通提出‘民族走廊理论以来,李绍明就敏锐地观察到我国武陵地区多民族互动与文化多样性,多次亲自深入武陵民族地区进行田野调查与学术研究,试图从学理上建构并完善民族走廊理论”。费孝通先生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理论,以“板块与走廊”学说为基本内容,而不是放弃“板块”的“走廊”研究,“板块与走廊”观念的整体构建,内中两个方面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李绍明先生武陵民族地区进行田野调查与学术研究的终极理论目标,也不是“学理上建构并完善民族走廊理论”,而是完善民族走廊相关理论的武陵民族区学说。该文第一部分“‘民族走廊与‘武陵民族走廊”,撇开武陵民族区学说,围绕李绍明先生如何“对‘民族走廊和‘武陵民族走廊理论,进行进一步的理论阐释和学术建构”的误读展开,当然会顺理成章地认为,支持“2006年黄柏权‘武陵民族走廊研究申报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立项,说明李先生对武陵民族走廊这个学术话语和学术概念的事实上的思考、认可和接受。”[3]这显然背离了基本事实。因为2007年《论武陵民族区与民族走廊研究》文中,李绍明先生才正式提出武陵民族区的民族学概念。这样,该文的第二部分,有关“李绍明先生对武陵民族走廊的理论建构和学术实践”的论证,整个立论的基础因为误读被“空心化”了,成为进一步的误读。因为这部分援引的主要理论资料,就是《论武陵民族区与民族走廊研究》一文的基本论说。该文第三部分,“李绍明武陵民族走廊研究的意义与价值”,是为论文的结论。全文从问题的提出就存在误读,第二部分的分析问题与第三部分解决问题的结论,当然也只能属于误读。

《论民族走廊研究的几个关键问题》(2013年)[4],探讨民族走廊研究中的基本理论问题。从走廊的本义开始,回顾费孝通先生将“走廊一词运用到民族研究领域”的过程,特别列出“六板块三走廊”中国民族格局理论提出之后,费老对民族走廊说法的三次修正:1、1985年8月将西北走廊修正为陇西走廊;2、1991年10月考察武陵地区后,增加了武陵地区“这条多民族接触交流的走廊”;3、2003年10月对中国民族走廊总数的“3条”,修正为“几个”的约数,“中国存在几个这样的民族走廊”。作者认为:“按费先生最后的修正,他最终提出了四条民族学意义上的民族走廊,即‘藏彝走廊、‘南岭走廊、‘陇西走廊和‘武陵走廊。”而费先生对民族走廊内涵的理论概括,主要论点有4个:“不同民族接触的地带”,“历史上形成的民族地区”,“民族情况复杂的地区”,“在历史上出现过政治上拉锯的局面”。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忽略了费先生对民族走廊内涵理论概括的地域性前提,即这四条民族走廊各自能够存在的自然地理条件的独特性。因为这个疏忽,文中对李绍明先生的民族学概念就直接批评了:“李绍明把民族走廊说成‘民族迁徙与流动的线路,明显偏离了费先生原来的意思。但纳入民族学理论,为后面的民族走廊学说建构作了铺垫。”[4]发表于2007年的《论武陵民族区与民族走廊研究》并没有界定民族走廊概念,而是应用费老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理论的“板块与走廊”学说,对武陵民族区界定所展开的纲要式论证。何来“明显偏离了费先生原来的意思”?如果不是没有读过李绍明先生的这篇重要论文,就是对这篇论著的误读!

二、“武陵民族区”的学术影响、理论依据及其相关地域概念问题

李绍明先生涉及民族走廊的界说曾引起众多误读的回应,但他提出的关于武陵民族区的民族学阐释,迄今为止,没有检索到一篇商榷的文章,反而是不少研究者因此开拓了思路,推出系列的民族学理论成果。

首先是李星星对李绍明先生民族走廊界定的拓展。在对民族走廊地理特征要求的相对模糊认识下,李星星“更强调地形地貌的总体走向,以及文明中心的政治经略与开发在民族走廊形成中的作用”(曹大明三个问题),将费老所说的“三大走廊”外增加两条,即“土家-苗瑶走廊”和“古氐羌走廊”。“土家-苗瑶走廊”的民族学描述,与李绍明先生的“武陵民族区”论说接近。而且,还找出武陵走廊的五条通道:1、从长江巫山峡区南入武陵;2、从长江入清江入武陵;3、从长江溯乌江入武陵;4、从洞庭湖溯沅江入武陵;5、从洞庭湖于沅江东侧入武陵。当然,进入武陵后,还可以继续南下、东进与西迁[5]。

其次是对古苗疆走廊的研究。“苗”是南方少数民族的一种统称,“苗疆”相当于今天所说的民族地区。“古代苗疆”是清代以后涵盖贵州及周边地区的地缘概念。“古苗疆走廊,是从以汉代文化为中心的两湖平原地区,跨越到非汉族族群为主的少数民族聚居区,湘黔滇高原地区的跨地形带的走廊,兼有平原、丘陵、高原、山地等多种地貌。”[6]与上述其他民族走廊比较,古苗疆走廊不是依据山川地势等地理条件自然形成的,而是主要在国家意识的“操控下”,元明清时期以后开辟的,“在地理位置上连接了西南边陲云南和湖广两地的一条驿道(湖南常德为起点,终点抵达昆明——引者),当然也包括其周边呈带状分布的地域。”其地貌的多样性、民族的多样性、文化的多样性,“对周边区域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影响极为重大,其多样性文化的碰撞和交融形成的历史文化遗存”非常厚重。值得注意的是,武陵民族区就是古苗疆走廊的周边之一[6]。

关于武陵山区“民族区域性”的认识,应该是在武陵民族区概念影响下,近年出现的重要民族学成果。《武陵山区:内地的边缘》[7]一文,在笔者看来,就是李绍明先生武陵民族区“综合研究”预设的代表性理论表述。武陵山区作为“连接内地与西南的民族走廊”,“地处江汉平原农业文明与云贵高原山地的复合经济区的过渡地带”,“保存着深厚的民族历史文化底蕴。从200多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到夏商周时期,这里都留有人类文明的遗迹,保持着很强的历史连续性。”从汉唐时期“武陵蛮”称呼的出现;宋元明土司制度的推行,到明清“改土归流”后,大批的汉族移民进入,武陵山区原有族群出现较大流动;特别是“赶苗拓业”迫使苗族原住民的区内迁徙,武陵山区作为“传统中国内地的‘化外之区”特征明显。似乎成为著名史学家许倬云所说的中华帝国的“隙地”:“中国地方辽阔,即使有干道交通网络,联系各处地方,干道之外,又有分支道路分布,犹如人体的血管与神经网络,联络中国为一体。但是,分支道路之间,总有远乡离村,形成网络中的空隙,讯息物质都难出入。这些隙地如边陲地区,更多地方土著的少数民族,他们虽已为‘中国族群的行政单位纳入中国版图,却仍是文化的‘他者,也是一国的‘内在普罗”[7]。

应该说,这种“隙地”内生的文化稳定性及其相关的史实与规律,是值得认真深入研究的,因为历史上武陵民族区出现的这种“隙地”不少(后文将重点引述《彭水县志》略作说明,此处姑且不再展开)。《论武陵民族区与民族走廊研究》已经清楚地指出过相关问题:

其一,“武陵民族区自古迄今都是少数民族聚居区,同时它也处在祖国内地腹心地区,深受汉文化影响,故较之边疆民族地区的发展较快。但因它系山区,山地深丘与浅丘纵横,谷地平坝甚少,交通相对不便,较之内地许多地区封闭性较强,其发展程度又不能与内地一般汉区相比。”[1]其相对稳定性是民族学关注的课题。

其二,“武陵民族区以武陵山脉为主,几乎覆盖全区,山间又有沅、清、乌三江纵横穿过。土家、苗、侗为主的各民族先民世居于此,互通有无,无论历史上有何矛盾,但其主流是彼此能在此相处,构建一个共同的家园。自汉迄宋,武陵民族区有统一的行政管理,加速了区内的整合。自宋迄今,武陵民族区分属不同的行政管辖,但由于历史积淀,地理相通,民族相同,其经济、文化乃至政治联系从未中断”[1]。

可见,李绍明先生武陵民族区的理论前瞻性是事实存在的,不能因为涉及武陵民族走廊问题,武陵民族区这个重要的民族学原创概念,就草率地被视为不周延的理论话语。笔者以为,造成这类误读的众多原因之一,是我们对支撑李绍明先生武陵民族区理论构建的文化哲学依据可能不甚了了。

《论武陵民族区与民族走廊研究》第四部分,展望武陵民族区“综合研究”的学术建设,认为“完全符合民族学苏维埃学派所主张的‘历史民族区或‘经济文化类型的概念”,或者可以这样认为,经济文化类型理论,就是武陵民族区民族学研究的主要理论依据。首届全国民族文化论坛(2004年9月23日),蒋立松先生《研究西南地区民族文化的两个重要理论评述》可以基本了解这个理论的发展演变轨迹。

“历史民族区/经济文化类型”概念,是20世纪50年代初前苏联民族学家托尔斯托夫等提出的,核心内涵即“一定的经济与文化特点的综合体,它在历史上形成于处在相似的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并居住在同样自然地理条件下的不同民族中。”[8]

20世纪80年代以后,这个理论得到发展,经济文化类型被重新定义为:“指居住在相似的生态环境之下,并操持相同生计方式的各民族在历史上形成的,具有共同经济和文化特点的综合体”[9](P86)。1997年,宋蜀华先生在此基础上,提出“中华民族生态文化区”的概念[10](P412-425),将中国划分出多民族的八大生态文化区(其中第四类“湘、桂、滇、黔山区的耕猎文化区,发展为苗、瑶、畲等族文化”,与武陵民族区的生态文化类型相似——引者)。中华民族生态文化区理论应用于西南民族地区研究,以下四个论断是应该认真领会的。

其一,由于中国西南地区“经济文化类型的多样性”,各民族所操持的生计方式多元化,从而使得这个地区“不同民族之间的交往具备了客观基础”。

其二,不同民族或族群的经济文化类型不同,生计方式也不相同,由此而使其经济文化类型和生计方式具有了“民族的特征”。中国西南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民族格局及其居住形式的“大杂居,小聚居”特点,民族交往虽然“容易实现”,但这种交往的空间范围往往因此“比较狭小”。

其三,生态文化区的经济文化类型和生计方式选择,是动态的调节过程,而不是恒久不变的模式认定。在其历史发展过程中,向“定居农耕过渡和发展”的脉络很清晰,“定居农耕”构成了整个中国西南地区向工业文明过渡“最重要的基础”。定居农耕的“趋同式”发展,在西南地区民族关系中的影响“十分明显”,即“在历史上构成了西南地区民族关系演变中的一条基本线索”:明清以后各民族对汉文化的认同,即对于定居农耕文化的认同;在定居农耕基础上,“客观形成”民族经济文化发展的“层次结构”——先进与落后的分野。农耕技术比较先进的民族,在民族关系构建中,往往居于主动地位。

其四,地理环境特征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西南地区各民族与中原和其他地区的广泛交往与联系。“如今西南各民族大体‘聚族而居的历史格局并没有多少改变,虽然在更广阔的空间上看,仍然是‘大杂居,小聚居的一部分。”[10]这个由自然地理条件和国家历史进程合成的西南民族地区特点,武陵民族区最具有民族学理论解剖的个案典型意义。武陵、武陵山、武陵山区三个地域概念的内涵辨析,就是避免误读李绍明先生武陵民族区概念,最基础性的常识了解。

《辞海》“武陵”辞条共下面三个义项:(1)山名。贵州苗岭的一支,分布于贵州、湖南、湖北三省边界地区,为武陵山脉。其湖南边界部分,迤于澧沅二水之间,至常德西而止。故常德西的平山亦称武陵山,又称武山。参阅《嘉庆一统志》三六四《常德府》。(2)郡名。秦昭襄王三十年取楚巫黔及江南地,置黔中郡。汉高祖割黔中故治为武陵郡。隋废,改朗州。宋建隆间称朗州武陵郡,大中祥符中改为鼎州。乾道元年升为常德府。元为常德路。明清复为常德府。自东汉起,郡治武陵。在今常德市。参阅《嘉庆一统志》三六四《常德府》。(3)县名。属湖南省。汉临沅县。隋平陈改为武陵。明清为常德府治。公元1913年改为常德县。参阅《寰宇通志》五七《常德府》。[11](P1617)

从自然地理的空间位置到人文地理的地名历史沿革,《辞海》“武陵”辞条把武陵山、武陵郡、武陵县三个有关武陵的地域概念辨析得既清楚又明白。但我们应该很清醒,这还不是民族学视域的武陵概念内涵。李绍明先生《论武陵民族区与民族走廊研究》第一部分,“武陵山及武陵民族区概说”,就是从民族学的“武陵”应有的内涵阐释开始的:

武陵山是一地理学名词,指我国南部一座山脉,其来源与汉代于此置武陵郡有关。起始于贵州苗岭山脉,武陵为其支脉。发源于梵净山(主峰2494米),盘亘于渝湘之乌沅二江之间,入湘蔓延于澧水之南,止于常德县西境,平均海拔1000米左右,为乌江、沅江、澧水之分水岭,呈东北——西南走向。武陵山区一带的民族,在汉代统称为武陵蛮。主要指今鄂西恩施州及湘西州一带的先民。东汉至宋在沅水上游五溪地区的又称为五溪蛮。武陵郡始置于汉代高帝时,治义陵(今湖南溆浦南),辖境相当于今湖北长阳、五峰、鹤峰、来凤等县。湖南沅水流域以西,贵州东部及广西三江、龙胜等地,东汉时移治临沅(今常德西),其后辖境缩小。唐即改朗州,又复置武陵郡,宋置朗州,武陵郡寻废。总之,历史上的武陵郡这片区域,即今恩施州南部、宜昌市南部、常德市南部、张家界市、湘西州大部、怀化市大部、铜仁地区东北部,原黔江地区东部这一大片区域。[1]

因为从自觉的民族学视域审视,所以,在上述引文辨析有关“武陵山”、“武陵山区”、“武陵蛮”、“武陵郡”之“武陵”含义之后,李绍明先生下这样的判断:“武陵应先有郡名,然后有山名。现今上述地区的少数民族为土家族、苗族、侗族、布依族等等。当然,汉族仍然是此区人口众多的民族。”[1]武陵山实因武陵蛮土著得名,说明李绍明先生觉得这个地名文化的人文文脉很有些古老,不容漠视,因为国家社会经济发展的需要而置郡,逻辑关系是世居族群在前,行政区划在后。有意思的是,2009年《简论古代武陵的地理范围》一文的有关考证,说明了这一点:“武陵地区的范围,一般认为起湘鄂渝黔边的武陵山区,而实际上长江以北的巫山山脉,汉中地区也在武陵地区的范围内。这一地区不仅历史地名有渊源关系,而且在空间上具有整体性,更重要的是,这地区文化具有同一性,同属巫文化圈子。武陵地区应包括大巫山山脉和武陵山脉及其周边地区。”[12]

武陵山的古老,根源在于武陵山区世居民族、族群文化的古老。柴焕波先生在十年武陵山区考古田野调查的基础上,认为武陵民族区有其“独立的发展逻辑”:“以平原、大河流域为中心的原始农业文明,从很早时候起就呈现出一体化的趋势,这是华夏文明的基础。武陵山区崇山峻岭,地老天荒,东汉马援称之为‘鸟不飞度,兽不敢临;唐代李吉甫谓‘溪山阻隔,非人迹所履者。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为土著政权拥兵割据。文化上,武陵山处于洞庭湖区与四川盆地两个文化中心之间的边缘地带,这种文化上的边缘地位,从上古一直持续到今天。它的历史发展,有自己独立的发展逻辑。”[13](P4)在笔者看来,李绍明先生的武陵民族区概念,正是从民族学理论的构建上,表达了对武陵山区世居民族、族群古老文化的尊重、武陵山区独特的“历史发展逻辑”的敬畏,及其地域文化传承的当代意旨。

行文至此,我们或者应该这样认为:李绍明先生阐释的“武陵民族区”,是一个内涵清楚的民族学概念,是对费孝通先生“板块与走廊”学说辨识后,新的学术阐释,是对民族走廊概念的丰富,不是回到区域民族学“封闭”研究的传统思路,而是观照于武陵民族区“这一个”民族区域发生、发展的历史与现实,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特定地域文化研究的民族学理论。武陵民族区概念内涵的界定似强调了以下三个要点:

1弱化“走廊”的理论预设干扰,突出民族融合地域文化特征生成过程特殊性的研究,与长期民族识别田野调查丰富的经验理性认识对应。说明区域民族学个案研究需要宏观、整体、全局的理论引导,但理论预设不可取代特殊现实的具体存在,切忌先入之见的理论盲视。

2作为民族文化区域的武陵山区(武陵民族区),地域文化特征的“板块式”生成,在中华文化传统形成过程中具有独特价值,包括汉文化在内的各民族文化在武陵山区的文化融合,其求同存异、互动发展的规律性特征值得珍视。

3武陵民族区经济文化发展规律的民族学认识,需要经济文化类型理论的支撑,但不是照搬。由自然地理条件和国家历史进程合成的西南民族地区特点,武陵民族区最具有民族学理论解剖的个案意义。在笔者看来,其中对于渝东南民族文化多样性的保护与利用,特别具有国家战略实践的重大意义。

三、武陵民族区概念引导下1998年版《彭水县志》的细读举例

武陵民族区黔中文化的源头,在重庆市渝东南六区县之一的彭水[14],1998年版《彭水县志》有关县域变迁过程的文献整理,在武陵民族区理论的观照下,应该属于能够阐述这个学术命题的权威史料之一。

首先,尽可能熟悉彭水县域所在的地理位置、地域分区与地貌特征,所在武陵山区的自然地理特点。今天的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位于四川省东南部、乌江下游。北连石柱土家族自治县,东北接湖北省鄂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利川县,东连黔江土家族苗族自治县,东南接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南接贵州省沿河〖JP2〗土家族自治县、务川仡佬族苗族自治县,西南连贵州省道真仡佬族苗族自治县,西连武隆县,西北与酆都县接壤。地处北纬28°57′-29°50′,东经107°48′-108°35′之间。东西宽7788公里,南北长964公里,幅员面积390379平方公里。最高点为七曜山大王洞,海拔18596米;最低点为共和乡木棕河入口处,海拔190米,相对高度16696米。”[15](P31)“彭水地域分区属四川台地东南边沿和川湘凹陷过渡带,区域底层属武陵山小区”[15](P33);“地貌类型复杂,自然环境各异。‘两江夹一槽是彭水地貌的主要特征。山脉走向呈北北东向,谷地、低阶地、坡麓、岩溶洼地及小型山间盆地相间,逆顺地貌并存。各类地貌面积百分比为:丘陵河谷区1339%,低山区占5288%,中山区占3403%。”[15](P35)《彭水县志》(1998年版)的以上描述,似已经可以印证李绍明先生所说武陵民族区(当然是彭水县这个田野调查点)地域文化特征“板块式”生成的自然地理面貌了。李先生阐述“武陵民族区的族群互动与文化多样”时认为:“武陵地区的民族皆有悠久的历史,而且世居多年,为开辟这片土地贡献很大。学术界一般认为,土家族族源与古代巴人有关,苗族族源与古代苗蛮人有关,侗族族源与古代百越人有关。如今武陵地区完整地具有汉藏语系的四大语族的民族,即汉语族的汉族,藏缅语族的土家族,苗瑶语族的苗族、瑶族,以及壮侗语族的侗族。此四大语族下的这些民族,长期在此互动交融,形成既有分又有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这在其他地区是较为罕见的。”[1]据笔者田野调查的经验看来,彭水地区在武陵民族区的这个特点更为罕见。

《彭水县志》(1998年版)第四十章“民族”第一节“民族分布”,有这样的记载:“1964年第二次人口普查时,全县汉族333038人,少数民族仅9人(其中:回族4人,苗族4人,藏族1人),少数民族占全县总人口的100万分之27。1981年始,落实民族政策,恢复民族成分,至1982年第三次人口普查时,全县有汉族417116,苗族74153人。土家族29571人,蒙古族1526人,回族82人,侗族82人,藏族5人,彝族2人,其他未识别民族1人,少数民族占总人口的2043%(其中苗族1418%,土家族565%,蒙古族029%,其他010%)。1983年底,少数民族、汉族占全县总人口的比重分别为4070%和5930%。1985年底统计,全县苗族160736人,分别比1982年上升了11676%,少数民族占全县人口的比重大为增加”[15](P726)。彭水20世纪80年代初民族识别数年,少数民族人数统计一年比一年多了,这是什么原因?

历史上迁入彭水地区的少数民族,甚至世居于此的少数民族家族,因为历史上特殊的国家政策的挤压,族群自我保护意识的代代接续,十数代人沿袭家族族群身份保密规则的强化,甚至族群源头特征的“遗忘”,给20世纪80年代初本地的民族识别造成很大困难。例如“清代经过顺治、康熙、雍正三朝大力经营,国力日渐增强,开始在土司统治地区实行‘改土归流运动,对于武陵山腹地‘生苗地区,经历了‘开辟苗疆的血腥岁月。《贵州通志》载:‘皆毁其室户,戮其丁壮,系其老幼,阖寨不留一人;‘至是杀戮什之七八,或数十百寨无一人。”[13](P3)镇压苗民起义以后,清政府对武陵山区苗民施行的“屯防制度”,进一步激化民族矛盾。要想维系族群的生存需要,最终选择彭水这样的武陵山主脉的边缘地区,以求“避开文明中心政治经略开发,便于迁徙流动,又便于躲避以自保”(李星星语)的所在,于是,彭水地区独特的自然地理条件,使之成为苗族“内迁”的福地。读黄柏权主持完成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武陵民族走廊研究”系列成果,特别是《元明清时期武陵民族走廊的民族格局》[16]一文,可以较全面认识上述问题,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彭水多民族“大杂居,小聚居”的历史事实,《彭水县志》(1998年版)记载甚详:“据1982年人口统计:苗族上1000人的乡有靛水、普子、棣棠、砂石、桐荣、三义、龙溪、朱砂、连湖、联合(含石柳)、新田、新场、诸佛、珍加、梅子垭、新化、鞍子、上岩西、龙塘坝、润溪、龙洋、朗溪、鹿鸣、平安、龙射、葡萄等27个,其中,最多的梅子垭乡8039人,鞍子次之为4563人。土家族人口上1000人的有太原、棣棠、砂石、三义、连湖、迁桥、珍加、善感、鹿鸣、龙射10个乡,其中,最多的连湖乡为3039人。蒙古族聚居于鹿鸣乡向家村和太原乡香树坝村。其他各少数民族则散居全县。”[15](P727)

在笔者看来,县志依据历史文献整理的彭水“县域变迁”轨迹,已经能够从一个特定的侧面,清楚地看到大一统“国家化”意识,推动彭水如何利用自身的自然地理条件,成为武陵民族区黔中文化的源头之一,并持续不断地,给武陵地区周边的历史文化造成影响。

县境“商至春秋属巴;战国属楚黔中郡,秦仍属黔中郡。”[15](P78)西汉建元元年(前140)置涪陵县,治今彭水郁山镇。

涪陵县始置时,辖今彭水、黔江、酉阳、石柱、武隆、道真、正安、沿河、务川、印江、德江、思南等县和秀山县西部,面积约35万平方公里。建安六年(201)分地置县后,境内存涪陵、汉葭两县,境域缩小。延熙十三年(250)分涪陵西北部属汉平县管辖。太康元年(280),并丹兴县地入涪陵、汉葭。

隋开皇十三年(593)彭水县始置之初,地辖今彭水、武隆东北部、务川北部。大业二年(606)石城县并入。唐武德元年(618)又分置石城(黔江)县。次年,析彭水县地置盈隆、洪杜县。现县境存彭水、盈隆、洪杜3县。盈隆辖今彭水西南、务川北部地;彭水辖今县地东、西、北3部;洪杜辖今彭水南部、酉阳西部和沿河北部地。贞观二十年(646)分盈隆地置都濡县。嘉佑八年(1063),洪杜、洋水废县改寨,都濡、信宁废县立镇,地均入彭水辖境,县境辖今彭水县和酉阳西部、沿河北部、务川北部、道真东部、武隆东北部。洪武五年(1372),黔江来属;洪武十年(1377)武隆并入。明洪武十三年(1380),武隆分治;次年黔江另置。分置时将《宋史·地理志》所载属黔江的安乐(今连湖乡安乐坝)、石柱(今连湖乡石柱山)、马栏(今石柳乡马兰坪)、小溪(今龙溪乡境内)、石门(今走马乡万家村石门坝)、东流(今东流乡)、土溪(今大河坝乡土溪沟)、茅田(今桑拓区境内)、鹿角(今鹿角沱)、万蹴(今万足场西北的寨堡)10寨划入彭水县。民国28年(1939)量测面积,全县幅员59216平方公里。[15](P85)

“涪陵县始置时”,辖区不但囊括了今渝东南地区,还包括今贵州省的东北部,湖南省湘西所在的西南,乌江流域东部的大片武陵山边缘地区,其地形、地貌最为复杂,也是人文历史更为悠久的地区。县域辖区从大到小,与周边地方不断的分分合合历史进程中,其核心辖区的自然地理特征依然。似乎可以典型地说明这样一个著名判断:“中国是一个在不同时期用不同的方式整合各个地区的结果。它不是一个同质的整体。”[17]彭水县域的历史变迁也能够让我们意识到,武陵民族区“不被‘整合的向心力”的事实存在,正是中华民族一体多元格局生成的根本原因的实际表现。这不是仅仅凭借民族走廊的理论预设所能阐释到位的历史规律,而是“板块与走廊”互动生成的武陵民族区概念提示的综合研究方向。当然,这个课题涉及的学术问题,应该以系列专题研究团队配合的方式具体展开,本文仅仅论及这个话题的可行性而已。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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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曹大明论民族走廊研究中的三个问题[J]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11,(4)

[3]黄金李绍明先生与武陵民族走廊[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2,(9)

[4]葛政委论民族走廊研究的几个关键问题[J]铜仁学院学报,2013,(2)

[5]李星星论“民族走廊”及“二纵三横”的格局[J]中华文化论坛,2005,(3)

[6]郭俊,等色彩多样的古苗疆走廊[N]中国民族报,2014-03-28:7

[7]曹大明武陵山区“内地的边缘”[DB/OL] (2012-04-13)[2012-05-23] http://wwwmzbcomcn/html/Home/report/294171-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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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宋蜀华人类学与研究中国民族生态环境和传统文化的关系[J]//人类学讲演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

[11]辞海编辑委员会编辞海[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

[12]刘自兵,等简论古代武陵的地理范围[J] 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1)

[13]柴焕波武陵山区古代文化概论[M]长沙岳麓书社,2004

[14]赵心宪地域文化与文化区域的文化研究:“黔中文化研究”的科学价值问题[J]重庆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6)

[15]蔡盛炽彭水县志[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16]黄柏权元明清时期武陵民族走廊的民族格局[J]三峡大学学报,2009,(1)

[17]岳小国,等不被“整合”的向心力:民族走廊“国家化”研究[J]青海民族学院学报,2013,(2)

收稿日期:2014-09-28 责任编辑:许瑶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