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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色素朴的记录才是影像的根本”

2014-04-29

中国摄影家 2014年6期
关键词:摄影记者摄影

谈话嘉宾:李 舸(《人民日报》摄影部主任、中国摄影家协会副主席)

王文澜(《中国日报》总编辑助理、中国摄影家协会副主席)

李德林(《中国摄影家》杂志执行副主编)

时 间:2014年3月

地 点:中国日报社

文字整理:段琳琳

“我已经把摄影当成一种生活方式了,而不仅仅是职业。”

李德林:我们常说,热爱是最好的老师,你是如何爱上摄影的?

李舸:上中学的时候,我家里有一台前苏联的120双反相机,当时我也给同学拍过留影,但没有感觉。考大学时,因为我父母都是军人,我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始终有一种战地记者的情结,所以我报了解放军政治学院新闻系。

上了军校以后,我们宿舍有两个解放军画报社的子弟,他们给我灌输了很多摄影方面的知识,使我对摄影产生了兴趣。后来我选修了摄影专业。那时候梦想拥有一台135单反相机,于是就省吃俭用攒钱,攒了一年,花1500块钱买了一台西玛牌照相机,一个机身一只镜头。当时总想出去拍照。可是军校有规定,平常学生不能出校门,只有星期天才能请假出去,晚上点名前归队。那会儿一拿相机出去就感觉特好,特放松,整整走一天不坐公交车,边走边拍,中午都顾不上吃饭。一个星期就这么一天,对我来说太珍贵了。那时候对摄影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活跃在新闻摄影一线的摄影记者,叫什么名字、拍过什么照片、作品有什么特点,我都一清二楚。当时没什么资讯,只有一本《全国影展》合集,那书对我来说就是宝贝,没事儿就翻,看着看着就激起了创作上的冲动。

李德林:摄影容易让人着迷。当时是自己冲洗胶卷吗?

李舸:那会儿胶卷是奢侈品,买不起。我家是空军的,能低价买到过期的航空胶卷盘片,我就拿回学校躲在被窝里缠,找个废胶卷抻开比着大概一卷有多长,然后缠起来装进用过的胶卷盒里,再拿出去拍。航空胶片反差大,拍的时候得考虑曝光,慢慢地就把基本功练出来了。1990年我到《人民日报》实习时赶上“两会”报道,他们就让我在暗房给前方回来的记者冲卷。我冲卷从来不粘,为了提高效率还“背靠背”,就是药膜冲外光面靠着,俩卷儿一块儿冲。

李德林:在学校这个阶段拍摄题材有选择吗?还是什么都拍?对后来从事新闻摄影有哪些影响?

李舸:那时候的条件不允许有太多选择,但我更多还是拍以人为主的纪实性题材,这对后来我从事新闻摄影工作是很好的积累和训练。

李德林:大学毕业后你就到了《人民日报》?

李舸:1991年,我正式到《人民日报》摄影部工作,开始从事时政新闻采访。我到报社时20多岁,在我之上,最年轻的摄影记者也有40多岁,也就是说,《人民日报》在我进去之前20年没进过摄影记者,更没有进过科班学生。所以我刚到《人民日报》就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大家都想看看这个小伙子这么年轻就进《人民日报》,到底能干得怎么样。对我来说,一进《人民日报》就面临着压力和挑战。这20多年走下来,我已经把摄影当成一种生活方式了,而不仅仅是职业。

“我总说要‘去标签化,就是要努力在个体人物故事上做文章,反映人的情感和命运,这才是最有价值的。”

李德林:不少人会想,在《人民日报》工作,一定有很多方便,能拍到别人拍不到的画面,是这样吗?

李舸:上世纪90年代初到本世纪初那十几年的时间确实是这样的,那时有很多采访不是所有人都能去现场,需要一定特权,需要获得官方认证。《人民日报》毕竟是一个官方媒体,在这方面确实有优势。我们出去采访也确实有大报记者的优越感,比如采访“两会”,你挂一个《人民日报》证件,别人都觉得特牛,很羡慕你。但现在采访“两会”的记者有三千多人,比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人数还多!在这样一个状况下,哪里还有什么优越感,只有压力!所有人都等着看你第二天能在报纸上呈现出什么照片。而且随着新闻话语权的开放和普及,大报记者已经没有了优势和特权,因为你会被很多因素干扰和左右,甚至失去一定的思考余地和空间。反而是那些进不了核心区、边缘化的摄影人,或者是自由摄影师,甚至是普通民众,有更多宽松的视角去表达情感和观点。

王文澜:现代科技的发展使影像的获得越来越容易,凡是有手机的基本都能拍照,也都能直接发图片。现在新闻现场的中外记者非常多,这就需要摄影记者,包括我本人,走到哪都要做一个潜行者,一个安静的旁观者。李舸作为《人民日报》的记者,当然经历过一个很有优越感的阶段,但很快他会意识到这种优越感不是可以长期依靠的,所以自觉地开始了新的思考。拍摄中央新闻有诸多限制,他总能独辟蹊径,在司空见惯的场面中拍出有新意的瞬间。在新闻题材方面,他经常到全国各地去拍老百姓的生活,而这些专题又常常被《人民日报》采用,所以在新闻与纪实的结合方面他高人一筹。长期以来媒体发稿图片无形中形成了一个模式,摄影记者习惯于迎合编辑的口味,实际上记者应该用自己的创新去影响和改变以往的固有模式,李舸正在探讨与实践这种转变。

李舸:这种转变一方面是自觉的,跟我的工作经历有关,我们报社对摄影不是很重视,所以我总有一种危机感,说不定哪天摄影部解散了,那我怎么办呢?所以我不断充实自己,拓宽拍摄题材。我现在在报社主编这个层次里,可以说是全活儿。首先,作为记者编辑,我的写作能力和拍摄能力没问题。其次,我原来学美术,我的所有版面都是自己设计的。更重要的一点,我还自己拼版,这别人谁也比不了。我从采编到制作都可以独立完成。如果有一天摄影部解散了,至少我可以去当一个编辑或者一个拼版员。所以我觉得掌握全方位的业务还是很重要的。

还有一个重要的客观原因是现在《人民日报》的摄影报道正在从过去那种空洞的说教式,逐渐往有情感、讲故事、以小见大的方向转变。我总说要“去标签化”,就是要努力在个体人物故事上做文章,反映人的情感和命运,这才是最有价值的。我们现在有一个栏目叫《体验》,就是体验式报道,就要求你不能玩儿虚的,必须得见人见事,从一个小点切入去讲故事。这恰恰跟摄影创作相吻合。这是现在媒体,尤其是中央级媒体的一个普遍的转变。那么新闻记者就要以“路人”的身份介入新闻事件,像王老师说的那样,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过去那种挎着相机、戴着记者证,到哪都招摇过市的张扬劲儿不能再有了。

王文澜:你很有危机感,我在2000年时就预感大报摄影记者的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你从报社前辈身上吸取了很多经验教训,从而督促自己做出转变,从采访方式到拍摄方法,都顺应了新时代的要求和变化。

李舸:过去我们的采访拍摄大多是命题作文,无论是应邀采访还是自己找选题,你都既要照顾对方的诉求,又要顾及报社的用稿特点,同时考虑怎么融入自己对问题的思考和理解,这三方面的因素很多时候是互相矛盾的,根本不能由着自己去拍摄。但这几年,我放下了这些包袱,努力用一种平实、素朴的视角拍摄人和事,完全以自己的情感去表达,效果很不错。2013年我拍了十三四个小专题,居然有一半在《人民日报》上刊登了。这是一个信号,也是一个方向。无论是自己创作还是为报社服务,我们都必须做出转变。后人如何评价你,还是看你的照片是否在历史发展中起到一定作用。比如美国摄影师薇薇安·梅尔(Vivian Maier),我们现在看她的照片很有味道、很有影像感,对她的评价很高,但当时她只是个保姆。可见所谓名头这些东西都是虚的,关键还是看作品。

“蒋铎老师曾经跟我说过:‘要想当好一名摄影记者,见报的东西要拍,不能见报的东西也要拍,而且要拍得更好更精彩。这话对我影响很大,我开始走这个路子就是蒋老给我树立的方向。”

李德林:你认同大家把你定位成一个新闻摄影师吗?

李舸:还是纪实摄影师吧,新闻摄影师容易标签化,我担心大家对我的认知会固定为大报记者。我希望自己能跳出去,拍更多题材。

李德林:从常规讲,新闻摄影主要是拍事件,而一般意义上的记录类摄影则是拍社会和人,你在从新闻摄影向记录类摄影转化的过程中,内心是否感到纠结或矛盾?

李舸:这要看摄影的分类。新闻摄影不是一个孤立的门类,它是纪实摄影的一部分,只不过原来我们更多地是从媒体宣传的角度把它归为新闻摄影。实际上国外没有“新闻摄影”这个概念,他们叫“报道摄影”,而报道摄影在本质上就是纪实摄影。这个转化对我来说没有矛盾,只是过去我个人的认识比较肤浅,因为我有发稿任务,必须符合报社的编辑要求。那时发稿是一个路数,自己拍照片是另外一个路数,思维是不一样的,有时甚至需要你去摆拍、调度和导演,当然这是不可取的,也是不能容忍的。蒋铎老师曾经跟我说过:“要想当好一名摄影记者,一定要两条腿走路。见报的东西要拍,不能见报的东西也要拍,而且要拍得更好更精彩。摄影记者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这些话对我影响很大,我记了20多年。我开始走这个路子就是蒋老给我树立的方向。

李德林:报纸是新闻纸,不但对时效性要求高,有时还强调宣传效应。

李舸:这方面或多或少会有些矛盾。我想想之前的很多经历会觉得后悔和遗憾。比如1998年长江发大水,我在那儿呆了40天,你想那能拍多少好东西啊?但那时我过度关注的是解放军跳水里、堵沙袋、满身泥浆等抗洪救灾的场景。因为这种照片好见报。后来没过多久我就知道自己拍的有问题,因为我看到了贺延光和于文国拍的同样题材的照片,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于文国的《洪水来了》,画面很安静,表现了大环境大事件中普通人的一种没有人为干预的原始状态。虽然我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随后我还是按原来的路子拍,毕竟那时年轻,学养不深,经历也不多,不可能有现在这样的眼光。这是一个客观的发展过程,谁也不可能一上来就是一个完人。

李德林:有没有哪一件事让你意识到要彻底做出转变?

李舸:对我冲击最大的是2009年新中国成立60年大庆,那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事件,正赶上西方经济危机,外界给中国戴上了“救世主”的帽子。全世界都在关注中国,那是一个非常好的向世界展示中国的机会,可当年拍摄这个大事件,有独特视角、能留下来的好照片很少。为什么?因为采访的记者虽多,但大家的诉求全都一样,都认为越接近广场越能拍到核心的东西,所以各路记者全涌到广场上,导致大家拍的片子非常雷同。

我在六次来往彩排现场的过程中看到了很多精彩的影像,比如有一天我开车回家,经过南苑机场后面一条小路,突然看见一架预警机从我的挡风玻璃前飞过,路上很多骑着农用车、三轮车的老百姓抬头在看。可惜相机在后备厢,我来不及停车去拿。当时我就想,如果坐在驾驶座,以挡风玻璃为前景,把预警机和老百姓拍下来,那画面该多有冲击力啊!再比如半夜三四点钟彩排结束我们往回走,路过一所中学,校门口旁的马路上堵了一大片私家车,家长等着接彩排回来的孩子。我看那些小孩儿一个一个拉着小推车往学校走,非常疲惫。这场景不比孩子们在广场上拍造型的画面强啊!还有阅兵村,很多军队记者去拍,拍的都是解放军怎么流汗、怎么艰苦训练。可是这些照片建国40年有、50年有、60年还有,历来如此,就是没有一个人拍阅兵村建了以后,给周围老百姓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类似这种焦点,其实都是远离广场、远离新闻核心的,但它传播的信息和带给我们的冲击是巨大的,却很少有人去拍。

王文澜:很多非比寻常的瞬间都是在边缘化的地方出现的,拍这些不需要你有什么记者证,有什么身份,只要你手里有一个相机或者手机把它拍下来,就能成为构成历史的一个环节。原来新闻照片一般都讲究突发性和冲击力,所以动感越强的片子越受青睐,而且它也符合事件动荡发展的状态。但慢慢地,这种动态的片子越来越多,大家都这么拍,挥拳头啊,呐喊啊,那就司空见惯了。反之,安静的片子能够营造一种动态片子所不能表达的意境,这种不言自明其实更有力量,更能打动人。现在国际上,包括我们看到的很多“荷赛”获奖作品,都是这种风格。

李德林:这类照片在《人民日报》这样的官方媒体上是不是很难用?

李舸:过去很难用,但这些年这类照片很好用,因为读者的要求提高了,媒体不能孤芳自赏,必须要满足读者需求、适应市场。即使像《人民日报》这样不是市场化的媒体,它也要符合读者的阅读规律和新闻传播的规律。这是时代发展的潮流,谁都阻挡不了。如果你不与时俱进,就会被淘汰。

李德林:从1992年到2014年,你连续23年采访了全国两会,作为一个记者,这个经历是独特的。从摄影方面讲,你觉得这23年的拍摄有什么变化?

李舸:连续23年采访全国两会,这在中国记者中屈指可数。《人民日报》为此还把我23年的两会记者证做了一个展板,在各大高校巡展。这23年来我亲历了太多在中国发生的大喜、大悲、大事件。但说实话,会场的环境变化不大,关键是拍人物。由于种种原因,一些照片没办法拿出来。大家从报纸上看到的,都是些套路的东西,没有太多新意。

王文澜:从上世纪80年代到现在,只要你以“两会”会场为出发点拍摄,那你拍30年也不会有太大变化。因为会场没变化,议程也没有太大变化。每年“两会”都有不同的亮点和出人意料的东西,能把这个拍好,就很不错了,关键看你有没有这个心。很多拍“两会”的人都已经麻木了,自认为没什么好拍的了,但李舸在这方面总会有出人意料的角度和与众不同的叙述。

李舸:现在有一个问题,“两会”的时间越来越短,而我们有很多指定性的任务必须完成,一天时间就那么多,你为了完成任务就已经疲于奔命了,很难有时间和精力拍其他东西。

“一个好的新闻记者应该是一个文化人,一个有学养的社会评论家,能够推动和影响新闻事件的走向。”

李德林:在《人民日报》这样一个官方平台上怎么确立个人眼光和独立人格的表达?

李舸:很多人不看,也看不到《人民日报》,或者只凭着对《人民日报》头版固有的刻板印象,认为《人民日报》是政治媒体,只关注大主题、大事件,报道偏于概念化和宣传化。对于头版,我们不做过多评判,因为它不单单是一个报纸的版面,更代表着一个国家的政治态度和立场。其实《人民日报》后面的要闻版、新闻版、周刊版做得都不错。现在《人民日报》的微博影响力也很大。所以不能说《人民日报》不敢表达、不会表达,是因为很多读者对《人民日报》的认识还停留在过去。

对新闻记者尤其是官方媒体记者来说,如何在重大新闻事件中表达自己的立场和观点是一个难题。我们常说一句话,现在几乎没有独家新闻了,但我们可以有独家视角和独家观点。很多新闻事件的第一落点,有时我们抓不到,但我们可以做好第二落点,第二落点就是我们的视角和观点。作为媒体,就是鲜明的立场;作为记者,就是独特的提炼。前提是个人的提炼和评判要符合传播规律,符合公众需求。这对新闻记者的要求非常高。一个好的新闻记者应该是一个文化人,一个有学养的社会评论家,能够推动和影响新闻事件的走向。比如这次马航失联事件,国外媒体更多是做调查式报道,挖掘事件内幕,从而推动事件发展。而我们的大部分媒体是跟着事件走,新闻发布会几点开,官方又给出什么说法等等,这很被动。这跟我们国家新闻行业掌握的资源和话语权有关。

王文澜:摄影记者在现场拍到的具体画面,已经是经过记者视觉提炼出的东西,已经滤过一遍了。这里面其实已经包含他的独立见解。当然摄影记者在新闻现场有很大的表达空间,什么时候按下快门,这里边差别很大。

回到摄影本体来讲,摄影比其他艺术门类受到的限制都大,因为你必须在现场。现在互联网的发展对摄影的要求降低了,原来图片社的签约摄影师都是精英,才艺过人,拍摄专题供报纸杂志使用,有很大市场,而且周期也慢,有的半个月、一个月,也有半年、一年的,拍出了很多精品。现在不是这样了,一个新闻事件发生了,网上马上就发出来了,不管拍得怎么样,首先他有这个画面,有比没有强,这就是一个成功。这就逼得专业摄影师更要沉下来,长期深入地去拍摄,因为你在“快”上比不过互联网。

李德林:对于专业摄影师来说,首先要拍得到,然后再拍得好。我觉得“拍得好”要比“拍得到”更重要,因为即使拍不到,还可以靠文字传播,而拍好了才有影响力。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李舸:《人民日报》有一个好传统,每一次重大新闻事件报道之后,都会做相关的课题研究,比如新闻标题、新闻写作、版面编辑等。2008年汶川地震报道之后,我们做了一个关于“拍得到”重要还是“拍得好”重要的课题研究。2008年汶川地震时,大家第一时间信息的获得基本都是通过互联网,然后通过电视跟进了解大量详细情况。那么我们就要反思,纸媒的价值在哪里?第二天同样的信息你登出来谁还看啊!我就做了一个课题,标题叫“凝固的意义”。纸媒的真正意义和价值在于经典的提炼和独家的表达,也就是去凝固、去展示新闻人物的情感和命运。六年过去了,你闭上眼睛想,汶川地震真正能在我们脑海中留下印记的影像是什么?是散乱的废墟?遇难者的遗体?还是那些舍小家为大家的基层党员干部?英勇救援的解放军战士?抑或是一个中年男子拿被单包着自己遇难妻子绑在身上,骑着摩托车回家的影像?对我个人来说,最后那个影像永远印在我的脑海里。

所以摄影记者必须在纷乱的事件进程中,找到能够表达自己心智的,传递真情实感的瞬间。我们常说“思考的相机”,你是用相机前面的镜头拍,还是用相机后面的头脑拍,差别大了。相机质量好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你主观的判断。虽然现在是一个全民摄影的时代,但社会越来越需要的是具有专业眼光和深刻人文思想的摄影人。

李德林:现在照片多了,但好照片不是成比例在增加。这其实为专业摄影记者提供了机遇和挑战。我们看“荷赛”,大部分获奖的还是专业摄影师的作品,或长期关注某个事件或某类题材而拍摄的,具有独特影像结构和视觉表达的作品,能看到专业范儿。

李舸:摄影记者这个行当真的有可能会消失,但新闻摄影永远不会消失,专业的有思想的摄影人永远不会消失。所以不用害怕,只要你不断提高,就不会被淘汰。现在总有人说这是一个“狼来了”的时代,以后专业摄影人没有生存空间了,影像可以从视频中截图。我就要问了,你为什么要截图?截图就说明了“凝固的影像”是有价值的,否则你看动态影像就行了,还截什么图!

李德林:你对纸媒未来的发展趋势怎么看?

李舸:从生产效率等各方面来看,大量的纸媒存在是没有必要的,但纸媒不会彻底消失,因为纸媒毕竟是一种文化产品。拿摄影来说,摄影作品有各种各样的传播和展示手段,但画册永远是摄影家心中最高的一种形式。所以纸媒工作者不必过于担心这个问题,适应时代的发展潮流,利用现有的技术平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才是当务之急。

“好的新闻照片要有‘情节和‘细节。‘情节就是情感表达、讲故事。‘细节就是影像表现,有味道。两者缺一不可。”

李德林:你曾提出“本我”和“本真”的概念,还有好的新闻照片要有“情节”和“细节”,请具体阐述一下这个理念。

李舸:“本我”是指新闻记者拍照片,要去概念化和宣传化,符合摄影规律,用摄影语言去表达影像。否则,你的影像是不成立的。“本真”有两层含义:第一层是指作为一个摄影者,你的影像首先要打动自己,才能去感染别人。一个冷漠的人、浮躁的人,对该关注的事视而不见,对真挚情感不去挖掘,甚至只是为了获奖出名,这样拍出的东西怎么可能让读者产生共鸣?第二层含义指影像本身,我们不要一味去拍说教式的影像,而要不断挖掘被摄人物的情感和命运,这样的影像才能留在历史长河中,这也是摄影真正的价值和核心所在。

我认为,好的新闻照片要有“情节”和“细节”。“情节”就是情感表达、讲故事。“细节”就是影像表现,有味道。两者缺一不可。纯粹情感而没有艺术化的影像表现,成立不了;纯粹讲究光影和构图,没有真挚情感,也立不住。这两点是新闻摄影人要努力做到的。

虽然随着技术发展,创意摄影越来越多,但真正经典的一定还是那些“沉色素朴”的纪实影像,这些影像一定是去标签化,去概念化的,不炫不夸张。只有这样的影像才能打动人,其他的都是浮云。无论你用什么样的技术、玩什么样的技巧,如果它不是摄影本体的东西,很快就会被淘汰。“沉色素朴”的记录才是影像的根本。

李德林:你觉得你拍的“沉色素朴”的照片有哪些?

李舸:比较典型的是去年芦山地震我拍的一张照片,两个人背着东西走在路上,一个小伙子看着旁边随时可能滑坡的山体,旁边一辆破车。这样的照片没有过去我们所谓的“冲击力”,乍一看你也未必能看出他们在干吗。但我通过环境和人物眼神的交代,表达了一种原生态的感觉。还有《大漠边缘的民生》,比较真实,没有太多装饰性元素。再比如我拍的《极寒砺精兵》,完全是从90后女大学生当兵的视角去表达的,甚至有些顽皮的味道,这符合我现在的视觉。

王文澜:拍照片有几个层次,一个是照葫芦画瓢,一个是你使的劲儿让人看出来了,一个是做作的秀范儿,李舸是素隐在他的瞬间中,有一种回味的意境。

李德林:听说你又拍胶片了,这在新闻摄影领域不多见,你是基于什么考虑选择胶片?

李舸:拍胶片有两个初衷:一个是作为摄影人,最终的目标是让作品进入市场,只有进入市场,你的影像才能够留下来,更广泛地传播。那么想进入市场并不容易,它一定要有稀缺性,有个性化表达,而胶片恰恰是一个很好的载体。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拍胶片可以让我的心沉静下来,不那么浮躁。比如一卷120胶片就12张,你只能一张一张慢慢琢磨,不能像拍数码那样,“咔咔咔”,想拍多少拍多少。再比如我拍6×6,它是方构图,是一种最不好构图的画幅,你想装进去的东西不一定装得下,你不想要的东西也不一定裁得掉。而这恰恰是一种非常好的训练方式。

在拍摄方画幅的基础上,我又给自己加了一个难度,强迫自己在拍摄时进行思考与权衡。我在微单相机上加了一个玩具相机的滤镜,它会在图片上加一个黑框,这会导致相机连拍速度下降,因为每拍一张就需要时间处理。这种人为设定的难度,会让你每一次按下快门前,都要好好思考,去抓取最佳瞬间。另外拍摄时加了黑框,后期也就不能再剪裁,否则效果就不对了。

“一次评选就是一次研讨、一次争锋。让参赛者看到评选的全过程,这对他们未来至少一年内的拍摄是一种引领。”

李德林:你从一个参赛者变成影赛评委了,对年轻摄影师有什么建议?

李舸:参赛是必须的,因为参赛是一个很好的成长过程,但任何一个影赛都有局限性,因为它就是一场游戏,游戏就会设定一些规则,你要符合它的规则才有可能获奖,所以它并不是百分百公平的。现在很多影赛是为了结果而搞的,这是一种非常短视的行为,会导致很多摄影人为了得奖想尽办法去挖掘人文题材、社会题材,去找噱头,这很要命。

作为一个评委,我希望我们能够把影赛资源和评选过程充分利用起来,让参赛者看到全过程,这对他们未来至少一年内的拍摄是一种引领。其实一次评选就是一次研讨、一次争锋,但我们现在看不到这些,看到的都是结果。同样的结果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理解正确了对他有帮助,理解偏差了他可能就走弯路了。所以每一次评选过后一定要做非常深刻的研讨和准确的传播。

李德林:你怎么看“荷赛”的评选?

李舸:过去我们觉得“荷赛”高不可攀,“荷赛”获奖作品就是标准,就是经典,“荷赛”评委说的对中国摄影师来说就是圣旨。现在“荷赛”从神坛上走下来了,大家能够各抒己见。为什么?因为资讯多了,我们有自己的价值评判和观念表达,不再觉得“荷赛”就是绝对权威了,这是好事。但我们也不能完全否定它,毕竟“荷赛”有50多年的历史,它的评选有其合理性,我们要客观看待,学习他们先进的东西,比如挖掘“荷赛”评委的真实想法,了解他们在评选过程中到底是怎么争论的。这对我们有很大的借鉴意义。

李德林:国内摄影记者和国外摄影记者有哪些异同?

李舸:最大的不同就是国外新闻摄影师不那么浮躁,他们的知识结构相对来说比较丰富,是文化人。反观国内摄影记者,年轻人居多,有冲劲儿,但沉不下来,影像表达略显肤浅。我们经常调侃自己是“新闻民工”,虽然我们的设备、采访条件不见得比国外差,但在软实力上确实有差距。

“该冲的时候义不容辞往上冲。如果第二现场有更好的表达,那也是很不错的。无论在第一现场还是第二现场,都要懂得往回收。”

李德林:新闻摄影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往前冲,一种是往回收,你倾向于哪一种?或者更赞赏哪一种?

王文澜:我先插一句,这两种方式在我跟贺延光身上有明显体现。比如2003年“非典”爆发,贺延光一下就跑去地坛医院拍摄了。而我是去故宫和天安门广场拍戴口罩的人。我跟他完全不一样。如果你能在第二现场、第三现场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这也不失为另一种看世界的方法。

李舸:对我来说,具体情况需要具体分析,我毕竟还处在这么一个年龄段和工作状态下,当面临一个新闻环境或一个新闻事件时,我要做出判断,该冲的时候义不容辞往上冲。比如“非典”时,我主动跟社领导申请,想去北京非典定点医院之一的中日友好医院。当时领导坚决不同意。那会儿有个误解,好像只要进医院,没病的给你弄成有病,有病的给你弄死,非典病房非常可怕,就是两个字:死亡。后来我给领导写了封信,我说,“这样一个特殊时期最需要摄影记者,只有摄影记者亲历了,才能用真实的、无法更改的影像去印证里面到底是什么状况。这种传播起到的是答疑解惑的作用。新闻摄影在这个时候的表现、表达是最符合社会性的。”后来领导同意了,但我没敢跟家里老人说。我在病房呆了十几天,天天跟着医护人员,从封闭的驻地,乘坐封闭的大客车,到医院后门的封闭区,那里有警戒线拦着,我们每天要在病房里工作8小时。这十几天里我每天拍一个专题,《人民日报》在头版破天荒给我开设一个栏目叫《来自非典病房的报道》。

当然了,如果第二现场有更好的表达,那也是很不错的。比如2009年60年大庆,那样的状况显然第二现场更好一点。但无论在第一现场还是第二现场,都要懂得往回收,用客观的态度去评判和记录。

“我现在可能有点矫枉过正了,但我并没有忽略摄影的社会化功能,这也是我下一步的拍摄重点和发展方向。”

李德林:在同行眼中,你是一个既聪明又干练的人,成绩也不小。你自己引以为豪的是什么?

李舸:我有一个好的平台,我毕业就到了《人民日报》,这个起点很高,机会也多。但话说回来,你一步登天在这个平台上,如果不进取,就会摔得很惨。

李德林:在摄影方面,有人批评过你吗?

李舸:直接批评的少,间接批评的多,王文澜老师经常对我的照片提出他的看法。

王文澜:我说你有段时间存在过份关注画面影调的倾向,这和我们都有过美术经历有关,但很多不经意的瞬间让你一拍,确实很耐看。你具备很强的造型能力,对社会发展变化也要有所表达。

李舸:我很幸运,不只有《人民日报》这样一个好的平台,还“站在大师背后”,有很多机会跟他们一起出去拍摄,也许今天没拍到什么好片子,但就在这种一点一滴的接触中我学到很多。他们能不断修正我的方向,不至于让我走得太偏太远。我就坚守这个方向,不断往里加料,丰富自己。

王文澜:李舸能够不断地进行自我否定,这是非常难得的。很多人只要端个饭碗就满足了,不居安思危。李舸给自己定的目标比较高,他在不断深入,不断把新的理念融入新闻摄影,希望给《人民日报》的图片带来更多亮点。他的起点很高,但他真正的高起点是建立在他对自己高要求的基础之上。几十年过去,他积累的作品,一定是不可替代的。

李舸:想要让别人发自内心地认可你,还得靠照片。所以我就多拍照片,不断否定自己,寻找新的表达。这既可以消除别人对我的误解,又能不断提高自己。但摄影最终还是社会化的东西,不是完全个人化的。我现在可能有点矫枉过正了,因为过去一直拍新闻,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只是一个新闻摄影师,所以我会尽量去拍一些所谓的更加艺术化的东西展示给大家,但我并没有忽略摄影的社会化功能,这也是我下一步的拍摄重点和发展方向。

责任编辑/段琳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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