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世界
2014-04-29崔卫平
崔卫平
有人说过“在权力的阴影下长大的,只知道权力”。这句话不无道理。那样一种极度的权力,无孔不入地渗透到人们的生活中去,干预和影响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占据人们生活世界的核心及视野,令人们感到寸步难行,难以从中逃脱,就像一只巨大的怪物无时无刻追随和伴随人们,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有其必然性的一面。
在那种情况下,权力是一切,个人什么也不是。权力是光明,个人意味着黑暗;权力是荣耀,个人是意味着耻辱;权力是崇高,个人意味着卑贱;权力是富有,个人意味着贫困;权力是有力量的,个人是缺乏力量的;权力是积极的,个人是消极的;权力是主动的,个人是被动的,权力是高高在上的,个人是匍匐在下的。
权力吸走了人们的一切,它变成有根基的东西,而人们却丧失了根基。看上去权力是坚实的岸边,人们像是落在大水中挣扎、无救,陷入深深绝望当中,找不到自身的起点和动力。
出于种种原因,包括自尊心的原因,人们会把这种绝望隐藏起来,表现出有希望、有把握、有力量的样子,以各种不同的形式,想方设法接近权力。放下种种设法钻进权力圈子的做法,比如一些批评权力的人们,一方面批评权力的霸道,另一方面却津津乐道于权力所享受的荣耀,对于权力内部及其争斗的各种细节关怀备至,对于大人物们的处境体贴入微。
在这种谈论中,有分不清是非的混乱现象,价值观不停地在游走或摇晃。许多情况下不自觉地站在权力一边,突出和宣扬权力的高大;最终才想起来这也许有点“不对”,但也只是抽象地、概括性地得出一个模糊的结论,“要多黑暗有多黑暗”,它其实一点用也没有。经常是,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就浪费在这种无谓的谈论当中。至于人们自身,他们最近的思想进展,工作进展,他们正在面临的困惑和难题,他们需要与朋友们交流的那些部分,他们能够去发展的小空间,话到嘴边,统统被压了下去。
换句话说,即使在看起来远离权力的地方,仍然是权力压倒一切,压倒和妨碍到他这个人。在没有权力在场的情况下,他仍然认同这样的逻辑:权力是高的,他是低的;权力是从上到下的,他正好处在下面的某个位置上;权力是垂直、贯穿的,而只有当权力的红箭头从他身上穿过,他才感到自己是有力量的,拥有现实感的。
他的身体和目光,就是这样被颠倒的权力加以颠倒了。问题还在于他本人浑然不觉,某种格式深深嵌在他身体内部,长成了这个人本身的一部分。实际上还存在另外一种被颠倒的方式,表面看起来有点相反,其实是同一逻辑的延伸。那就是在“直上直下”的权力的旁边,发展出一种“直上直下”的个人,沿着权力所提供的狭窄渠道,仅仅反方向运行而已。他拥有造成这样的幻觉:独来独往,天马行空,限制别人的东西不能限制到他。
而没有想到,这个世界还存在另一个维度,那就是——除了是垂直方向上的,还有水平方向上的。除了以垂直的眼光看这个世界,还可以运用水平的眼光看这个世界。除了将世界理解成自上而下的权力(及金钱)结构,还可以理解为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关系,以及由这种平等关系造成的平行世界。我们所说的公共领域及公共讨论,正是这样一个“水平”意义上而非“垂直”意义上的平行世界。
平行世界有自己的根基,而不将自己嫁接在权力之上。它不以权力马首是瞻,不从权力中获得力量和证明,甚至也不从反对权力中获得力量和证明。在很大程度上,如果仅仅从反对权力中获得力量,仅仅从反对中才能感到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在反对中才感到生命的充实饱满,那么他仍是在把自己的人生抵押给别人,以不同的形式依附于别人,始终处于被权力控制和被抽空的状态。
平行世界中的人们有自己生活的起点,能够开掘自身生命的源泉,能够在自己身上站立起来。这种站立不是振臂一呼,而是有足够的条件能够在自己身上安下来。为了获得自己独立的、不受支配的生活,为了实现自己的潜能和理想,他做了许多年的准备和积累,在某方面是训练有素的,是经得起检验的。对于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及日常工作,他有足够的耐心,在遇到问题或感到不完善时,会想方设法自己去解决。起码,在有关他自身事务、自己所涉足的领域,他是一个旁人不能代替的专家。他不会把自己的问题,交给别人去担当。
这种人,就是在深山老林中也能够独立生存。他不需要众人团团围住,众星捧月似的捧着他。他在独自一人的生活和探索中有着无限乐趣。如果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他希望别人不要打搅他。一旦他走出自己的小天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他目光既不朝上也不朝下。他迈开脚步,是在这个世界上做“横向”移动,就像走在地平线上,他的背后是地平线,他带来了地平线的视野。
一个大家最熟悉的例子就是王小波。当然还有很多王小波这样的人,我喜欢的在美国的作家林达,也正是这样一位人物。她能够开着掘土机,在自己家附近开掘出一个水塘,这是我无比佩服她的地方,除了喜欢她的文字之外。我认识一些默默无闻的人们,他们独立生活的含金量,要高过许多我认识的其他人。他们没有王小波、林达那么出名,但是像她们一样独立、自持,将根扎在自己身上。
近年来人们总会提到向权力说真话,然而一个真正独立的人,也同样需要向社会、向公众说真话。这是目光投向世界的必然部分。他不欺骗任何人,因为他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他拥有在这个世界上独立运行的足够的能力。他能够真实地面对世界,根本上是因为他能够面对自己、正视自己。不对自己撒谎,这才是最重要的,也才是令人信服的。如果他对权力有什么不满,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对于谎话的不满,那么他自己为什么要说谎话呢?
真正独立的人们走到一起,才构成名副其实的公共领域。他以他自己的独立,与别人相平行,也与权力相平行。这并不是说,没有达到这样程度的人,便不能在公共领域中发言,而是重点强调公共领域的这样一种性质:每个人有他自己独立的起点,有他已经习得的某些独立经验,拥有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起责任来的习惯,起码有这个意识,愿意尝试由自己来承担。他知道自己的界限在哪里,哪些是他不能逾越的。如果说他有什么立场,那么他的立场是一个独立的人的立场,是他真正独立观察得到的看法,而不是在不同名义的压力之下,继续变形走样。
这样独立的个人走在一起,是为了他们共同的事务。因为有些事情单靠个人是不行的。假如没有一个更好的世界,没有一个人能够在今天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过上一种富有尊严的生活,比如保障个人生命财产以及人身自由的问题,关于环境(河流、森林、空气)的问题,关于公共安全(包括食品、药品安全)等,所有那些近期的和长远的问题,需要洞察力和远见才能够应付的问题,都会呼吁更多的人们来参与讨论和承担,尤其是那些长远的问题。一个民族长远的前途命运,既有关人口和计划生育,也有关我们民族的精神道德。一个缺少道德的民族,不可能是一个有希望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