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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步对我意味着什么

2014-04-29柳红

记者观察 2014年8期
关键词:半程跑者马拉松

柳红

从未想到有一天跑步会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说起来,它源于对儿子的一个承诺。

2006年10月22日,在经历了两年七个月的病痛之后,儿子子尤病逝。当夜,我写了一篇祭文《子尤自由、自由子尤》,其中写:“做你的妈妈,令我受宠若惊,令我要进步,令我要好起来……妈妈一定如你所愿,活你希望的样子。”经历了天崩地裂,身心俱损,在朋友的帮助下,我从锻炼身体开始:瑜伽、快走、游泳、爬山,一点一点地恢复体力,振作精神。但是,这些运动似乎有什么缺陷,并不能满足我,不是可以持之以恒的。于是,开始尝试跑步。对我来说,跑步是极具挑战的运动,因为压根儿害怕跑。在学生时代的体育课上,跑步从来达不了标。脑子里尽是冬季长跑和800米跑的痛苦和失败记忆。加上喜欢变换花样儿,缺乏耐性,也不具备跑者的品格。

那是2008年秋天,强迫自己跑步,从4公里开始,逐渐增加1公里,然后在5公里上维持。最初在地坛公园,或大学操场跑;当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开放后,便成了那里最早的享用者。但是,跑还是不跑?始终是每天早上起床时挣扎和纠结的焦点。而跑过之后,身体和心情都为之振奋;似乎这一天跑了,生命才有意义。只是在这个阶段,身体还没有建立记忆,这种振奋并不能带到第二天早上,还是需要理性支撑,还是要循环跑还是不跑的挣扎。

我把跑步当作和儿子交流的一种方式。似乎是我在用力跑步;其实是跑步在我身上做功。不知不觉中,身心都有了变化:健康、轻盈、开朗。

本以为,跑步就这样慢慢悠悠地进行下去了,不曾想,在某一个时刻,又一位亲人的命运,使我做出了第二个承诺:为他而跑。

我和他重逢,是在2006年年底的维也纳。从此,原本两条生命河流汇入一条河流。2007年大年初一,我曾提着保温桶,里面装着煮好的饺子;背包里放着心里美萝卜,去和他相会。我们一起争取、奋斗,一桩桩一件件。我在想,怎么样把这种奋斗凝结成日复一日的努力,于是,想到了跑步。

两个承诺都是为亲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远方。其背后是为了一份理念,那就是自由。儿子子尤的名字取的是“自由”的谐音。世间有无数承诺。许多承诺因为做得轻易而无法兑现。而我庄重的承诺,定要用心灵和身体去实践。

对我来说,跑步很难,进步得很慢。每上一个台阶,都十分勉强。人啊,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大概就是始终需要找寻意义。我也得靠一个又一个意义向上再向上。我的第一个8公里,是在2008年秋天,参加在北京朝阳公园举办的以加拿大癌症患者Terry Fox命名的希望马拉松义跑;第一个10公里,则是2009年4月10日,为纪念子尤出生19年。

2010年10月24日,是我平生第一次参加北京国际马拉松的日子,用了2小时41分钟完成半程马拉松。四年前的同一天,2006年10月24日,我们送别儿子,沿长安街向西。四年之后,我和数万人一起奔跑在长安街上。这一年,我50岁。

这是一次偶然得到的机会。一位早年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的校友鼓励我参加半程马拉松,他跟我讲自己是怎么在50岁那年,在只能跑5000米的情况下,无知无畏地报名全程马拉松,他说:“能跑10公里,就能跑半程”。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想过的事。说这话时,距离北京国际马拉松只有两周了。不曾想,恰巧有人转让半程名额。这个名额就落到了我的头上。真是,只要你有心,机会就会从天降。我在毫无马拉松知识,不知道东南西北的时候,就上场了。据说,那是北京国际马拉松历史上最恶劣的天气,刮风下雨,寒冷,我感到骄傲的是一步没有停,浑身透湿,脚浸在水里,以每小时8公里时速前进。从此开启了拥有马拉松的人生。

两个月后,2011年元旦,参加厦门国际马拉松,跑半程。让我惊喜的是,竟然有喜欢子尤又关注我的朋友从福建的其他城市赶去厦门做我的“亲友团”;

2011年9月10日,参加拉萨国际半程马拉松,跑5公里。在海拔3700米的高原,从布达拉宫起跑,经过罗布林卡,在离天最近的地方奔跑,自然而然会升出神圣感,思考有限和无限的问题。

2011年10月16日,第二次参加北京国际马拉松,跑半程。那时正在独立参选朝阳区人大代表,经历各种干扰和阻碍,无睱休息和训练,尝到了脚抽筋的痛苦。

因为工作忙,时间少,人在旅途,还有空气污染,跑量不大,能力也没有长进,始终是1小时8公里,也从未奢望超过这个速度。毕竟年过半百,本着不进则退,坚持跑,可能打个平手,退得慢一点,能够保持精力,多跑几年,已是上乘。虽有跑全程马拉松的心,但深知无跑下来的力。

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情况在2012年发生了变化。

NIKE中国公司要组织一支12人的队伍前往美国参加HOOD TO COAST接力跑。我被幸运地推荐成为队员,并接受了强化心肺功能和力量的训练。虽然时间短促,只练了7次,它可能带来什么结果全然不知。但是,在8月初的一次晨跑,那是在呼伦贝尔的大兴安岭,我突然感到了双腿像动物奔驰一样地有力,在那一刻,身体里原有的平衡被打破了,体验到前所未有的感觉,惊喜莫名。我不知道这是山里的空气给了我能量,还是我的身体悄悄地发生了变化。不久之后,这种变化得到了印证。在8月24日跑HOOD TO COAST第一捧的11.6公里时,借着山势,跑出了自己最快的成绩:28分钟5公里;59分钟10公里。1小时提速2公里。

于是,我有胆量参加9月16日的宁夏吴忠马拉松了,这是我第一个全程42.195公里。之所以报名,是看到他们的关门时间是6个半小时。想慢慢跑,试试看能跑下来不。此前的最长距离是半程,连30公里都没跑过。头5公里,用了半小时;头10公里用了1小时6分钟;头半程用了2小时25分种;后半程用时3小时多;总计5小时30分。我已经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跑过之后的相当长时间身体恢复不过来。然而,除了当天走路一瘸一拐,只隔一天,18日我就开始在杭州附近的莫干山上跑山;19日又去绍兴跑城,毫无不适。并不像事先在跑马拉松须知类的手册上看到:用几个小时跑完马拉松,就要用几周恢复。这让我意识到,即使像我这样一个52岁的人,也有潜力可以挖掘。这对我的激励远远大于跑步速度的提高。它让我思考:人,究竟有什么样的潜力是我们所不知道的?无独有偶,《天生就会跑》中讲述的塔拉乌马拉人,以及科学试验,考古发现,生物进化研究等等,都让我确信:人啊,天生就会跑,只不过我们把这种天赋才能丢弃了,久而久之,丧失了跑的能力。“你不是因为变老而停止跑步,你是因为停止跑步才变老”。我现在做的,正是慢慢恢复跑的本能。村上春树在《当我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一书中,讲自己大约在将近50岁时无论怎么精心安排训练计划,马拉松成绩都无法达到从前的辉煌,每况愈下。这似乎是自然规律。我想,自己起步即已在下坡路的年龄上,根本不存在“辉煌”时刻,尚且有潜力,只是没有能力。而能力,是可以通过练习,适量地加码找回来的。找不回全部,总可以找回部分。这,是个太好的经历,太重要的发现了!

跑过全程马拉松之后,好像觉得人和从前不同了。我想,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跑过马拉松的人;一种是没跑过马拉松的人。他们属于不同的世界。在两个世界间有一道门,不难找,推开了就能通行。只是人们常常视而不见,或是不想推开,因为那是道需要花力气去推的门。

很庆幸,我终于找回了原本生命的一部分。从今往后,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路在那里,无论城市和乡村,无论高山和平原,都将用脚跑过。当你跑过拉萨的布达拉宫,跑过维也纳的斯蒂芬大教堂,跑过呼伦贝尔、大兴安岭,跑过北大、复旦、南大和维也纳大学时,你和这座城,这座山,这条路,这座宫殿,这座教堂,这所大学的关系就不同了,那是一种亲切和亲近的关系。很多跑者说:我跑故我在。这并不是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简单翻版。人在跑途,有时头脑一片空白,有时思绪万千。这是跑者极为个体、自我的体验,不仅指身体层面,也指精神层面。

在人们肯定人类文明的时候,是和人的静止、坐下等等连在一起的。这种静止和坐下成了现代人的常态。跑步反而成为一种特殊的生存状态。因为,在现代社会,人的这一本能被隐去,被抽空了。只有进入跑步,经过长时间练习,自如地跑才能浮现出来,你也才能发现它的美妙。跑者孤独,即使表面上跑马拉松时和一大群人一起,其实,也还是只有你的灵魂和身体独处,分分秒秒体会和承受奔跑的快乐和痛苦。跑起来,我们平时关闭的感官才能张开;平时张开的感官则关闭上。比如,人活着依赖呼吸和心跳。然而,人们最不在意呼吸和心跳,除非它们出了问题,才意识到它的存在。跑步时则不同,耳朵不仅听着自己的心跳呼吸,也听着跑友的呼吸;嘴巴张口呼吸;神经感知内脏和四肢,捕捉每一丝疼痛和不适。而现代人的精神和身体常常是分离的。人在多数情况下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行为只受欲望的驱使。如果说打坐入静可以使人感到自己的存在,超脱于世的话;那么跑步,则是在运动中,使你有存在和超脱感的方式。因为,那是我们和身体最亲近的时候,你只和自己的心、自己的身体对话。

跑步使我们回归自然,头顶星星月亮太阳蓝天;脚踩土地林地草地;眼看风雪云雨;耳闻鸟语花香。天、地、人的关系在这一刻最直观,那就是:天地间有个小小的我。而伴随奔跑的脚步空间无限延伸。从而,人的自我意识被焕发出来,知道自己的位置和渺小,懂得敬畏和谦卑。而独自克服身体的极限和伤痛的过程,是发现自我和树立信心的过程。人生需要不断的“充电”,一场长跑就是一次充电,它能让你眼前光明。虽然像滑雪、冲浪等等这些运动也是在户外,但是,由于它们激烈,人的精力会集中在技术和对付风险上。长跑则让你全神贯注于你的身体。它最简单,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在工具。

马拉松也好,超长耐力跑也好,其规则不是胜者为王,不是丛林法则。所谓竞赛,其实并不是跟他人比,而是和自己比,和昨天的自己比。在万人竞发的马拉松,当人们从你身边超过,你还能笃笃定定地以自己的节奏慢慢跑,这是一种境界。那些年轻的跑者,跑得远,跑得快,有力量,固然值得羡慕和骄傲;但是,年长的、病弱的、肥胖的跑者更加令人尊敬。这才是马拉松的魅力。最动人的瞬间,往往不是第一名的冲线,而是最后一名抵达终点;不是跑在前面的,而是落在后面的;不是年轻的,而是年迈的;不是苗条的,而是肥胖的;不是健康的,而是病弱的……

比如,运动衣上写着“今年85岁”的老人; 写着“战胜癌症,我的第十个马拉松”的病人。在宁夏马拉松过黄河时,一位60岁的大姐跑到我身边说:“心不急,内耗就小,按自己的节奏跑。你跑得挺好,我第一次跑全程用了5个半小时。”在HOOD TO COAST的昼夜兼程中,跑者从身边过时,总要轻轻说一句good job!一队和一队,一人和一人,不是竞争关系,是人生路上的跑友,相遇在同一条跑道。

因为跑步,我结识了许多年轻的跑者,他们爱自然,健康,合作;他们是希望所在,他们让我年轻。常常想,跑步究竟是手段呢还是目的?对于我,从前它是手段,现在它是目的。跑步和年纪无关,和跑得快慢无关,和自己的生命有关,和很多人的生命有关。

虽然审美观人各有异,但是因跑步而确立的审美观多趋向一致。

身体之美是内在和外在的统一。在跑者充满阳光的肤色,苗条的身材,协调的四肢,结实的肌肉和有力的线条内里,是强劲有力的心脏、完美流畅的血液循环和强健的骨骼。他们的身体较少脂肪堆积和垃圾储存。如果说身体是个宇宙,那么这是一个秩序井然又有活力的绚烂宇宙。

自然健美是最原始的美,也是最时尚的美。跑步是把人带入这个境界最好的运动。它用自然之手来改变和雕塑你的身体。我曾经是饱食、肉食者,体重一度130斤,使用化妆品,进美容院,穿高跟鞋,爱购物等等。跑步加上素食,彻底改造了我。如今体重52公斤,腰围1尺9寸多,腹部平坦。当我们迈开双腿奔跑时,五脏六腑持续地受到震动或叫按摩,脂肪在燃烧,脊柱伸展,四肢必须协调。跑起来的时候,人最敏感,身上多一点都是负担,都会被感官放大。比如,衣服袖子碍事儿,比如腰上有赘肉,比如私心杂念。于是就要删繁就简,就要甩掉赘肉,就要俯仰皆宽。如此,人就变回了纯粹简单。人们看重减肥,却不理解轻盈。轻盈,不仅是体重的轻,更是抵抗地心引力向上腾空飞跃的轻。它是生命力旺盛的重要体征。

还有,美的过程一定与减少碳排放,与保护地球、生态平衡的目标一致。如果是用巨额金钱换来的“美”,也不成其为美。一些貌似优雅、时尚、高贵的运动项目和高成本连在一起,出产很多垃圾,带来浪费、污染。比如高尔夫,在绿草茵茵之上,背后却是靠有害剂维持草坪,继而对土壤产生破坏。这样的项目是应该被节制的。跑步,是绿色运动之首。如果美不和绿色联系在一起,如果美的代价,是别人不美,地球不美,天空不美,这样的美是需要反省的。

我有一个梦想:如果在我们的城市,10公里可以到达的地方,人们跑步而行,那会减少多少碳排放,减轻多少地球负担,人会多么健康。这个梦想在现在的社会很难实现,但是,我知道在今天的地球上有理想国存在,那是在墨西哥马德雷山脉的铜峡谷中的一个部落,塔拉乌马拉人。他们一生奔跑,“几乎解决了人类遇到过的所有问题。不管在思想、身体还是灵魂的层面,都近乎完美。”“他们坚韧却温和,跑个不停却不受伤,饮食糟糕却无比健康,未受教育却充满了智慧,生活艰苦却开心舒畅”,那里“没有犯罪、战争和偷窃,也没有腐败、肥胖、毒瘾、贪婪、家庭暴力、心脏病、高血压和二氧化碳排放。他们不会患糖尿病和抑郁症,甚至不怎么衰老,五十岁的人比十几岁的人跑得快,就连八十岁的老爷爷也能翻山越岭地跑比马拉松还远的距离。”对于这样的理想国,我,心向往之。

摘自《时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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