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一个女作家的黄金时代
2014-04-29黄佟佟
黄佟佟
1936年11月19日萧红在日本给萧军写了一封长信,信中有这么几句话。
“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
这也许正是编剧李樯要用《黄金时代》四个字做萧红传记电影名字的最直接的来由,作为一位有野心的编剧,他蛰伏三年写一个剧本原是要“透过人的精神触摸历史的本质深处”,按我庸俗的理解,他试图通过一个柔弱多情的文学女人一生的际遇展示那个激越的大时代,那个充满了勃勃生机,每个人都挥着锄头要去锄金,大师们成堆出现的时代,那些灿若星辰的名字包括鲁迅、丁玲、许广平、胡风、梅志、茅盾、萧军、聂绀弩、端木蕻良、舒群、骆宾基、罗烽、白朗……他们围绕在这个叫萧红的小女人的身边,伟大心灵互相撞击互相激发互相碰撞相互伤害,激荡出的点点火花照亮了二十世纪中国黝黑的天空。
国家不幸诗家幸,那是文学家的黄金时代,社会动荡,各种政治势力争斗,纯真的青年们奔赴延安,去追寻远方的理想,萧红本人裹挟其间,但她可能从没有意识到她处在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里,她信中的“黄金时代”仅仅是因为那是她一生中唯一不用为钱发愁的日子,“最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平常女人触手可及的现世安好对她来说近乎奢望,早几年与表哥私奔的疯狂、大着肚子被未婚夫抛弃押在地下室的仓皇、跟着一个粗鲁的东北男人东奔西走的漂泊,以及她之后马上要遇到的更为混乱的感情生活……都让她跟安稳没有一丁点关系,贫与病,是她31岁生命里的主题,所以她对于这种罕见的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安稳岁月有点发慌,“什么事来到我这里就不对了,也不是时候了。对于自己的平安,显然是有些不惯,所以又爱这平安,又怕这平安”。
这是一个多么卑微的女人,她在幸福面前卑微,在爱情面前卑微,甚至连衣食无忧也深感不安,像那些从小没有得到过正常关怀的小姑娘,总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任何略微好一些的东西。曾经有厉害的史学家诟病她混乱的感情生活,投奔延安时的三人大被同眠是最平和的八卦,最严厉的指控升级到“打着女性解放的招牌给自己低劣的生物本能与情欲放纵找堂皇的借口”,是的,她确实是两次都怀着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开始了和新的男人的同居生活,只不过这不是出于她旺盛的情欲(她身体实在太差),只能说出于命运,一次是被无端抛弃,一次是与萧军的彻底决裂,无数次的眼皮子底下并不隐讳的出轨以及酗酒和暴力,让她无法继续,她离开时曾对聂绀弩说她依然爱着萧军,“可是做他的妻子太累,我不知道你们男子为什么那么大的脾气,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气包,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妻子不忠实,我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
萧红的情欲与其说是情欲,倒不如说她太贪恋温情,她是一个典型的“爱饥渴”患者,自小没有母爱也没有父爱,在冷酷如冰的东北小镇里长大,唯一的温暖来自爷爷,美国心理学师米尔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储爱槽”,小时候如果没有受到足够的关爱,他长大以后就不知如何爱人,萧红如饥似渴地渴望着来到身边的每一滴爱意,无论是粗蛮的萧军还是胆小的端木蕻良,只要他们给她一点爱,她就制止不了自己向苦难滑动的脚步。女作家是一种什么生物?是一种神经裸露在空气中的生物,对于爱,对于恨,对于痛苦,她们比平常人敏感一百倍,萧红源源不断的灵感来源于她的旧日生活,情欲的唯一作用是让她更加受苦,让她的神经更敏感,让她更感同身受于人类共同的困境。
有多少人在暗夜里祈求老天爷给他们灵感,但只有少数人得到上帝暗中授予的那一只笔,他们只要坐下来,就能源源不断地写出来,跟井喷似的,就像严歌岺,就像萧红,她们总是写得又快又好,就是在她最失意的香港岁月里,她也写出了伟大的《呼兰河传》和半部《马伯乐》,她唯一的死穴在于她羸弱的身体,最青春的十年她随时处于“坏之极的状态”“心脏过量的跳,全身的血液在冲击着”。“写几天就要病几天”,临死之际还在感叹“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不甘,不甘”。1941年,萧红去世,离她最珍惜的黄金时代其实只过去了5年,如果她有丁玲那样强健的体魄与性格,她至少可以将她的黄金时代延续到1949年。
真可惜啊,一个女作家的黄金时代过早地折戟沉沙。如果一个人真的有幸进入自己的黄金时代,真的要感恩上天,要用力地享受你的生命,要用力地享受你的天分,折腾不折腾,倒是悉听尊便,唯一要做的是像新时代的天才女作家严歌岺一样,“每天游个一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