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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哈贝马斯文学公共领域理论的批判性品格

2014-04-29冯巍

人文杂志 2014年8期
关键词:哈贝马斯现代性理性

内容提要 哈贝马斯的文学公共领域理论,建基于他提出的主体间性哲学。作为自我主体与对象主体之间的一种交往活动,文学具有充分的主体间性。文学公共领域的运行,推动了公众观念的生成,使公众重获解释权,成为潜在的政论团体。如果进一步将文学公共领域理论纳入哈贝马斯的现代性视野加以审视,批判性就会呈现为公众在文学公共交往活动中遵循的首要的价值准则。由此,文学公共领域理论成为一个与现代性问题相关联的解释架构,在哈贝马斯解决现代性悖论的努力中占据了重要位置。这一理论也对探讨中国文学的现状、捍卫当代文学的公共性具有深远价值。

关键词 文学公共领域交往理性主体间性批判性现代性哈贝马斯

〔中图分类号〕I0-0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4)08-0057-06

在后现代主义、后后现代主义已然登台的今天,现代性却依然是一个未解决的问题。作为“现代性”的公认的批判式的保卫者,哈贝马斯(1929年~)在《现代性的哲学话语》(1985年)一书中以六经注我的方式,介入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论争,对黑格尔以来诸多批评家和理论家的现代性批判进行辨析,阐释了现代性的同体逆向张力,由之重建现代性的合法性。1994年,《现代性:一项未完成的设计》出版,表明了哈贝马斯保卫现代性的一贯立场。

哈贝马斯在对“现代”一词进行概念史的追溯时,赞同贡布雷希特在《艺术·现代》中表明的观点,即“现代首先是在审美批判领域力求明确自己的”。Jürgen Habermas, Theorie des Kommunikativen Handelns, Band 1,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1, p.9.其中,关于文学,现代性批判产生了两条不同的进路,一是文学中心主义,一是学科交往主义。后现代主义者,特别是德里达及其在美国的追随者,主张颠覆哲学的中心地位,把文学树立为新的中心,文学哲学化、哲学文学化的呼声震耳欲聋。哈贝马斯却认为,哲学中心地位的瓦解,为学科间性的建立提供了可能,即学科间的规范是由各学科共同商讨建立,而不是由某个学科给出。他一方面捍卫文学的自律性,一方面反对文学中心化,并由此建构了他的文学公共领域理论。

哈贝马斯的现代性置身于西方语境中,植根于理性历史,是一个自我质疑、自我反思的范畴。他继承了法兰克福学派批判工具理性的传统,进一步提出交往理性,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2卷本)早在1981年已经出版,《交往行为理论的准备与补充》也于1984年出版。这意味着他的交往行为理论臻于成熟,“交往理性”事实上已经成为哈贝马斯批判理论的核心范畴。以求解决现代性的悖论。哈贝马斯的批判理论,以“交往”概念为核心,形成了一个有机整体。“他对任何一种理论的阐发都是为了其整个理论框架服务的,同样,他又巧妙地把自己的整体理论框架运用到其他理论的论述中。”曹卫东:《思想的他者》,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29页。我们可以看到,《现代性的哲学话语》中的12篇讲稿的论证逻辑是一以贯之的,即走出主体中心哲学,走向主体间性哲学,通过交往理性重建现代性的合法性。哈贝马斯在《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1962年)一书中首次提出的文学公共领域理论,不仅可以视作这一主体间性哲学的自然延伸,也可以在他的现代性逻辑中得到更深入的阐发。

哈贝马斯对现代性的理解,继承了韦伯的思路——韦伯曾指出欧洲特有的理性化道路,即西方理性主义与现代具有内在联系。但是,哈贝马斯不赞同韦伯得出的关于理性彻底工具化的悲观结论,而是试图保留理性的某些方面,以便用连贯的方式进行批判的运作。哈贝马斯认为,韦伯所说的西方理性主义解神秘化的过程,即理性化或合理化的过程,就是生活世界现代化的过程。20世纪50年代,“现代化”作为一个术语在西方广泛采用,这之后变得越来越抽象。现代化理论开始把现代性描述为一种社会发展模式,这种模式与西方理性主义的历史语境不再有时空上的内在联系。也就是说,文化现代性终结了,可以从后现代的角度进行现代化研究了。后现代理论又延伸出两条路径,一是新保守主义,一是审美无政府主义。前者认为,文化现代性终结了,已经独立出来的社会现代性可以自足地发展;后者认为,文化现代性终结了,源于其中的社会现代性也无法继续进行下去了。

哈贝马斯提出,后现代理论的这两条路径,与披着后启蒙外衣的反启蒙的悠久传统,是一种同谋关系。它们都是“打着告别现代性的旗号,而试图再次反抗现代性”。④⑤[德]尤尔根·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等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5、20、99页。哈贝马斯将现代性概念溯源至黑格尔。黑格尔的“现代”,是一个历史概念、时间概念,即“新的时代”——“前无古人”的向未来开放的时代。自16世纪以来,西方文明发生的所有大事件,如宗教改革、文艺复兴、工业革命,都可以囊括在现代性的时代意义之中。在黑格尔看来,现代既是一个决心与传统断裂的概念,又是一个充满着运动变化的概念。现代意味着告别中世纪的愚昧,面向理性之光,勾连一系列新的话语,如革命、解放、进步与发展。通过一种“承认的辩证法”,张以明:《走向实践的共同体——论现代性的反思性重建》,《现代哲学》2007年第4期。黑格尔确立了现代性的显赫地位。他断言,新时代精神乃理性之精神,而现代性之核心乃主体性,它是理性得以产生、壮大,并且战无不胜的源泉。然而,黑格尔同时也指出,主体性“自由”与“反思”的内涵,必然使以主体性为中心的现代性自身陷于分裂的状态,“有关现代的最初探讨,即已包含着对现代的批判。”④这就埋下了后人拆解现代性的缘由。哈贝马斯指出,黑格尔早期曾经用“爱和生命”中表现出来的主体间性的一体化力量,来反抗以主体为中心的理性的权威;如果沿着这个思路,黑格尔本来可以从交往理论的角度弥补主体哲学中理性的反思概念,但是,他最终错失了走出主体哲学怪圈的契机,把笛卡尔、康德以降的理性进一步拔高设定为主宰一切的绝对精神。

在哈贝马斯看来,黑格尔之后的三种策略仍然存在着内在困境。黑格尔左派视理性为对本质力量的积极的习得(马克思的实践哲学),黑格尔右派把理性看作对必然分裂所带来的痛苦的补偿性的回忆(新保守主义接受了这一脉的影响),在这两种策略下,理性都可以作为宗教社会一体化力量的替代物,依靠自身的动力克服现代性的分裂。⑤尼采的“第三条道路”,却是看出了黑格尔设计的自相矛盾之处——黑格尔的理性作为绝对精神,不受任何约束,且能自知自明;它既是自由解放的象征,又担负反思纠错的责任;它浑身洋溢变革冲动,却被赋予宗教的保守功能。要走出主体哲学的怪圈,就必须在主体化理性的再批判、启蒙辩证法的放弃这两者之间做出选择。尼采在这一双向岔路口选择了后者,告别了启蒙理性,转向了理性的他者即神话。在尼采那里,现代性失去了它的显赫地位,成为人类理性的最后阶段。尼采通过酒神崇拜,熔神话、艺术、宗教为一炉,把艺术想象成现代和远古的联系中介,拥有超历史的救赎力量。与现代性抗衡的艺术,无疑成为另类的理性。于是,这三种策略都再度陷入现代性自我指涉的悖论。

尼采身后的现代性批判之途,从两条路线上被发扬光大。海德格尔、德里达选择进行形而上学批判,重返西方主体哲学的源头,从前苏格拉底开始,从内部进行颠覆,逐一翻检形而上学的基本谬误。在海德格尔看来,“一种文化或一个社会的历史命运具有怎样的意义,是由集体对在世界中发生的一切的前理解来决定的。”[德]尤尔根·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等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153页他对于终极性此在的讨论,只能在不断转向先验主体的过程中展开。哈贝马斯在对海德格尔的辨析中,特别关注到“海德格尔转向”。哈贝马斯是从整体主义视角把握海德格尔转向的。他认为,海德格尔不但没能走出他所要走出的主体哲学,而且使个体的此在让位于民族共同体的集体此在,以一种先知的姿态从理论上预设了他的政治抉择。应该看到,哈贝马斯对海德格尔政治抉择的考辨具有一种策略意义,是借政治事件返身更为透彻地诠释海德格尔的理论。德里达接续了海德格尔对语言赋予优先地位的做法,并加以系统的研究。自身缺席的原始书写,再次如上帝一般,在其所推动的一切语言表达中留下踪迹,履行着揭示世界的功能。于是,德里达又回到了一神论的传统语境。

巴塔耶、福柯坚守怀疑主义,将人类学、心理学和历史学方法融会贯通,谴责权力意志,驳斥主体化理性。巴塔耶是从道德批判的角度关注主体性。他的异质理论认为,应当重新赋予主体纯粹自主权,借助异质力量,如法西斯主义的暴力,破解理性的古老禁律,以彻底解放主体性。然而,巴塔耶的自主权,与理性完全是一种异质的关系,无法超越理性的视界,也就无法突破主体哲学的重围。福柯运用知识考古学方法,从哲学的角度把“疯癫”作为一个异质因素加以探讨——当这一理性的他者,作为一种异质因素遭到排斥时,就界定了理性的话语领域;疯癫的形成过程就是理性的建立过程。在疯癫史中,理性主体以客观化的审视目光,将其他主体置于冷漠的观察客体的位置,施展一种建构及控制的力量。理性主体由此具有了权力特征,同时也陷入了独白式的孤立。到了后期,福柯由此转向了权力理论。他的权力概念来自于意识哲学,只不过颠倒了其基本概念之间的关系,即由权力依附真理变成了真理依附权力。权力因之成了无主体的权力,取代了主体的位置。尽管如此,福柯仍然没有摆脱主体哲学的概念策略。所以,他的谱系学历史写作尽管继续力图彻底消灭主体,最后还是落入了主观主义而无可救药。

霍克海默、阿多诺则开辟了尼采之后具有延缓性质的第三条思想路线——启蒙辩证法。但是,他们简化了现代性的图景,低估了文化现代性的合理内容,也沉溺于理性怀疑主义的思维模式,只不过在他们这里,理性自身成了权力要求和有效性要求的有害混合。哈贝马斯认为,就此而言,霍克海默、阿多诺也没有跳脱出尼采的预设,没有走出主体中心哲学。

哈贝马斯的现代性批判逻辑,不是对现代性的简单否定,而是通过剖析现代性的悖论,以求疗治现代性的痼疾,使现代性的进程变得澄明起来。卡林内斯库也不把后现代主义看作与现代性的彻底决裂,而是将其视为现代性的五个方面之一。他认为,“后现代主义是现代性的一副面孔。它显现出与现代主义的某些惊人的相似,特别是在它对权威原则的反抗中。”[美]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顾爱彬、李瑞华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334页。它是一种更广泛的现代性。哈贝马斯指出,尼采以降的后现代思想家如海德格尔、德里达、福柯,已经认识到了主客二分理性思维的有限性,试图以对理性的全面颠覆与解构,来走出主体中心哲学,但是他们都没有成功,陷入了悖论之中。这种激进理性批判本身就是理性的产物,具有自我指涉性,因此,同一向度的批判也会落到这些批判者的批判本身。

哈贝马斯要回到现代性哲学话语的起点,即黑格尔做出抉择的第一个十字路口,为现代性找到出路。他强调指出,主体中心化的理性是建立在个体自我认同的基础上,因而不可能从根本上实现主体之间的相互理解和认同。相反,交往理性却是以主体之间的相互理解和认同为基础的。对于主体的自我存在而言,主体之间的相互理解和认同不仅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所以,交往理性能够避免主体中心化的理性所不可避免的三个基本悖论,也就是能够避免主体自身的先验性与经验性的对立,避免认识的意识与无意识的对立,避免主体作为原创者与它的本质的对立。只有从主体中心化理性的范式转向交往理性的范式,主体才能在交往参与中达成共识,生活世界才能获得再生产。

哈贝马斯注重从语言的层面考察社会交往的基本内涵,立足于重建言语的普遍有效性基础,对交往理性进行重构,来克服现代性的危机。交往理性,是作为哈贝马斯普遍语用学(形式语用学)的核心范畴,成为哈贝马斯现代性批判的核心的。普遍语用学是哈贝马斯关于交往的一般理论,是其整个交往行为理论的基础层次。普遍语用学的任务就是,确立并重建关于交往行为的一般假设前提,即根据相互作用的复杂性,如社会本身符号交往现象的复杂性,去辨别和重建可能获得理解的普遍条件。[德]尤尔根·哈贝马斯:《交往与社会进化》,张博树译,重庆出版社,1989年,第1页。

哈贝马斯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著作,对“语言学转向”更加关注,理论探讨也更加深入。简而言之,正是因为语言学转向,人文科学才从主客体分裂、对立的哲学观念和认知方式的死胡同里走了出来。理性主体不再处于孤立状态,不再独享进入自身主体性的路径;一种语言行为必然是一种人际交往行为,它在至少两个主体之间建立了语言互动关系。语言媒介的主体间性需要并训练个体采取说话者(我)、听话者(你)或听众(他/她/他们)的身份;主体之间的理解与交往,成为进行自我建构和世界建构的中介。在米夏埃尔·哈勒的书面采访中,哈贝马斯特别强调他自己倾向于“不受伤害的主体间性”概念,即交往行为主体彼此自由承认的对称性互动关系。[德]尤尔根·哈贝马斯、米夏埃尔·哈勒:《作为未来的过去》,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13页。米夏埃尔·哈勒(1946~),德国著名记者,哲学博士,曾任《明镜》周刊编辑,1987年起在《时代》周刊任职。这是相互理解行为必须具备的条件。

哈贝马斯的普遍语用学,建立在奥斯丁与约翰·塞尔发展出来的经验语用学的基础上,在方法论上则接受了乔姆斯基的普遍语法学的影响,“交往能力”的概念更是直接得益于乔姆斯基的“语言能力”的概念。乔姆斯基指出,人类的语言能力是相同的,这是人类获得语言的内部条件,然而,藉此获得的语言表现是不同的。语言表现是由环境影响和经验作用造成的,这是人类获得语言的外部条件。结构主义语言学强调外部条件,研究语言表现;转换-生成语法强调内部条件,研究语言能力,致力于建立“普遍语法”,以便对人的语言能力做出更加理想化的解释。冯巍:《乔姆斯基语言学与对文学理论的结构分析》,《社会科学辑刊》2008年第1期。哈贝马斯认同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语法理论的整体主义,把乔姆斯基的语言能力的理论扩展为交往能力的理论。他认为,交往能力包括三个方面:选择陈述性语句的能力,表达言说者本人意向的能力,实施言语行为的能力。交往行为理论的核心建立在第三个方面上,这种具有以言行事力量的言语行为,其语用学功能在于建立和谐的人际关系,维护生活世界的合理结构。通过语言进行的交往行为本身包含了理性的吁求,这是交往行为得以成功进行的充分必要条件。也就是说,语言交往行为需要符合三种基本有效性要求,即真实性、正确性、真诚性。“这些要求集中到一点,那就是合乎理性。”Jürgen Habermas, Theorie des Kommunikativen Handelns, Band 1,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1, p.267.

在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主张中,现代性是个尚未完成的事业,交往理性就是现代性的实现。哈贝马斯把在相互理解与共识的基础上形成的交往行为,上升到道德伦理规范的层面,目的在于使对话者,通过话语的有效性手段,达成共识,承认资本主义的合法性危机,以此作为改造后期资本主义的策略手段。这一理论无疑有其动人之处,但其乌托邦思想成分也是十分明显的。

从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来看,尽管现代性不是一个单纯的文学课题,文学公共领域所处的中介位置却决定了文学与现代性的紧密关联。哈贝马斯指出,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理想形态建立在组成公众的私人所具有的双重角色,即作为“物主”的公众和作为“人”的公众的虚构统一性的基础上。③④[德]尤尔根·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曹卫东等译,学林出版社,1999年,第59、41-42、42页。在文学公共领域的交往过程中,公众不仅想作为人就其主体性达成共识,而且想作为物主确立他们共同关心的公共权力。“作为私人经验的政治诉求首先是通过文学形式的固定才进入文学公共领域的,而在此领域中因文学公共话题形成的公众舆论,又可成为进入政治公共领域的前奏。”赵勇:《文学活动的转型与文学公共性的消失——中国当代文学公共领域的反思》,《文艺研究》2009年第1期。因此,文学公共领域在催生公众的进程中发挥着重要的基础和桥梁作用,政治公共领域就是从文学公共领域中产生出来的。

哈贝马斯探讨了文学公共领域的运行机制。首先,应当具备一种社会交往方式。这种交往的前提不是人在社会等级制度中的地位的平等,而是“单纯作为人”的平等。公众意识得以生成,私人作为公众的交往行为得以展开。其次,应当将公众的讨论限制在“一般问题”上。话题是世俗化的、可以理解的,才能让所有人都加入讨论的行列,公众才能重新获得解释权。第三,应当使文化具有商品形式,进而使之彻底成为一种可供讨论的文化。私人要把作品当作商品,并由此“独自沿着相互合理沟通的道路去寻找、讨论和表述作品的意义,这样于不言之中同样也可以产生无穷的力量”。③于是,公众就成为“一个潜在的政论团体”,因为“通过讨论,它能够由内在而转向外部”,④能够由文学公共领域转向政治公共领域。

这样,文学公共领域就可以被理解为“一个独立于国家权力场域,由自律、理性、具有自主性和批判精神的文学公众参与的、平等民主的交往-对话空间”。陶东风:《文学公共领域的理想类型与应然品格》,《东方丛刊》2008年第4期。明代中叶以来,从文社、茶馆、书场到报刊、学会、学校等文化机制,为中国的文学公共领域的萌生提供了基本载体。然而,直到民国初年,中国的文学公共领域在文化专制主义的困境中,仍然是批判性不足,区域色彩浓厚,独立性不强,向政治公共领域转型不深入。郭剑鸣:《文学公共领域:中国近世市民社会的一种雏形》,《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9期。当时的市民阶层,即新兴资产阶级也没有成为文学公共领域讨论的主要参与者。经过五四新文学的洗礼,这种讨论仍然是以具有强烈政治意识和社会参与意识的知识分子为主体。同时,政治公共领域不仅不是线性地由文学公共领域发展而来,甚至占据了文学公共领域的大部分空间。这两个公共领域之间根本不存在间性,而是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

近30年,随着私人财产所有权的逐步确立,由私人组成的市民社会的雏形隐隐出现,理性交往的基础越来越坚实,文学交往空间的开放性、公共性越来越充分,并且渐渐形成现代意义上的文学公共领域。经历了文学“参预意识”谢泳:《报告文学及其态势评价》,《文学自由谈》1987年第3期。在1980年代的活跃、1990年代的退守和新世纪的再度兴盛,以及公众意识整体上的不断走向成熟,文学公共领域作为一种交往-对话空间也处于不断建构的过程中。这集中表现为:公共讨论介入文学的广度和深度,参与者的数量和范围,都有了极大的扩展和提升;“意见领袖们”所从出的社会阶层,也超越了知识界的拘囿。也就是说,通过文学公共领域的交往活动,越来越多的话题和论者赢得了身份上的正当性、合法性。平等自主理性公开的交流对话,使得私人能够抵抗主体哲学中理性的反思的权威,发挥主体间性的一体化力量,以自由独立的姿态建构公共意见。这种尊重私人自主性的公共性,也推动了文学公共领域向政治公共领域的当代转型。

尤其是21世纪新十年之后,论坛、沙龙、报刊等传统的思想交流方式,不仅依然存在,而且进入了一个新的广泛而深入的活跃期。全媒体信息平台迅猛发展,网络人际交往渠道大范围铺开,私人的交往理性被极大地激活,推动了文学公共领域的进一步纵深发展。微博、微信等新兴的即时交流手段,可以让分属不同阶层的、彼此距离遥远的人同时参与一场讨论。但是新的问题也随之出现。网络平台上的发言者是单纯享受话语狂欢的快感还是因心怀天下而有所浇灌,是一味地解构文化还是致力于重构当代文化,诸如此类,私人的批判姿态的这些不同指向就如同森林中纵横交错的小径,成为制约文学公共领域整体面貌,及其能否实现向政治公共领域转型的一个重要因素。公众潜在的批判力量被激发出来,而且有了多元的、自主的发表渠道,但不负责任的声音乃至网络暴民现象的出现以及走向泛滥,是非常令人担忧的。当然其中的缘由颇为复杂,需要别立专论。此外,还必须看到,公众对讨论的话题持有一种批判的姿态,并不等于所发出的声音一定是具有批判性的。伪主体、伪间性、伪公共领域的问题,更是一再被质疑。哈贝马斯关于“文化批判公众”与“文化消费公众”这两种公众的辨析,就是在强调,只有文学公共领域具备了批判性,才是真正公共性的文学公共领域。当然,在现阶段的中国,尽管文化消费公众挑战并制衡了文学公共领域的批判性,但并不能因此否定审美批判力量的存在,即文化批判公众的存在。也就是说,文学独特的审美中介作用所创造的交往空间,有可能保证充分的主体间性,有可能保障文学的公共性。

在这个人人都有发言机会的“微”时代,要建构起真正的批判性的文学公共领域,或者说,要建构起真正的文学公共性,更需要注意的是,政治公共领域应当是从文学公共领域中自然产生出来的,其外延不是包含在文学公共领域的内部,甚至不是作为文学公共领域的核心部分而存在。文学是自我主体与对象主体间的交往活动。文学,与其他人际交往不同,具有充分的主体间性,是主体间本真的(自由的)生存方式。杨春时:《文学理论:从主体性到主体间性》,《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期。“作为文化参与的文学研究”[荷]佛克马、蚁布思:《文学研究和文化参与》,俞国强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2页。更是主要通过对文学作品进行批评而发挥阐释的力量,这意味着文学研究要把注意力放在对客观化了的所谓“文学规律”的寻求上,即放在对文学一般问题的讨论上,以达到对文学基本原理问题的“共识”,而不是把目标直接指向对社会的“介入”。悬置了文学质感的文学研究,于文学无益,也就于社会无益。也就是说,文学研究的介入社会,不是把文学作品、文学现象的阐释直接等同于对社会的批判,而是把社会作为它们所在的场域来展开对文学自身的分析。这样的分析可以自然延伸至社会,伸展出政治公共领域。能够建构出政治公共领域的文学公共领域,才是真正具有批判性的。

建构中国的现代性的风貌和内容,需要私人作为公众的共同想象。正如李欧梵所言,“中国的现代性不可能只从一个精英的观点来看待”。李欧梵:《中国现代文学与现代性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3页。从跨文化研究的角度来评判,哈贝马斯所提出的“文学公共领域”这一范畴应当在怎样的层面上服务于中国的文学与文学研究,即文学公共领域如何从特殊的经验分析,演化为拥有广泛解释力的理想类型,成为与现代性问题相关联的普适性的解释架构,还是一个需要深入系统论证的问题。比如,文学公共领域理论如何从第一世界的语境关联进入并转而契合第三世界的语境关联,如何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后后现代主义一起同台的“学术中国”阐释文学与现代性的关系,如何理解和化解中国的文学与文学研究的身份焦虑,尤其是如何在当下中国捍卫文学的公共性即坚守文学公共领域的批判性品格,等等。就目前的学术语境而言,上述梳理未免过于粗略,但哈贝马斯的文学公共领域理论显然对探讨中国文学的现状有着重要而深远的价值。

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

责任编辑:张静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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