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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你明丽的笑容

2014-04-29袁权

北京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端木蕻良女校端木

袁权

2012年2月16日早间,尚未起床即被电话铃震醒,看来电显示又是远在香港的朋友打来的,此君两天前刚来过电话,没有特殊情况不会频频造访,诧异中按下接听键,那边比较急促的声音问我是否知道钟耀群女士14日病故。得知消息,惊讶不已;因为与这个喜欢研究萧红的朋友正是在14日上午有一个长时间的通话,其中讨论到有关话题,他还专门问起,不知端木夫人是否还在,我还让他别乱说,并郑重地告诉他老人家健在呢。而钟老师恰在我们通话的当时已处于弥留之际,就是那天中午病逝的。我的网络那几天出了问题尚未解决,朋友猜我不能及时得到信息,因此专门电话通报。他是由网上作家曹革成博客中的讣告而得知消息。

收起电话,马上联系钟蕻,表示悼念并咨询有关事宜。我要去送钟老师最后一程。

2月18日,星期六,北京冬天少有的晴日。上午九点多赶到崇文门,出地铁直奔同仁,在同仁医院那个不大的告别室里,为钟老师作最后的送行。

进得告别室,已见钟老师静静地躺在灵床上,经历过巨大消耗的躯体比原来略显瘦小,再也不能招呼来看望她的人;那正前方的遗像上,永远保留着的是她阳光般明丽的笑容。像前有北京市文联致哀的花圈,遗体边有亲友带去的鲜花。

钟老师的丧事一切从简。在同仁医院工作人员的主持下,在场的人员依次对老人家的遗体三鞠躬,并绕场一周。

透过泪眼,看到站在亲属位置上带着女儿的钟蕻,还有从昆明专程赶来陪伴她们的表姐三人。我们行完礼之后,心中的千言万语一句都说不出来,只有紧紧拥抱钟蕻。

简单的告别仪式结束后,出了同仁医院,望着北京少有的湛蓝天空,微风中依然感到春寒料峭。返程的途中,与钟老师有关的一些往事,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

初见钟老师是在十一年前。

2001年,东北作家萧红九十诞辰,她的故乡为了弘扬她的精神,举办了一系列纪念活动。其中有一个展览即“萧红故居馆藏中外名人书画作品展”被安排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展览主要由黑龙江省呼兰县(现在并为哈尔滨市呼兰区)的萧红故居承办。为了扩大影响,展览筹备组希望能邀请到一些有关人士和著名专家、学者出席展览的剪彩仪式。当时,端木蕻良先生逝世已近五年,作为他的遗孀,钟老师自然就在被邀请之列。在去往前门西大街97号红顶楼文联宿舍呈送请柬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钟老师阳光般灿烂的明丽笑容。

钟老师非常支持那次展览活动,热情友好地接待了我们。不仅爽快地接受了出席展览剪彩的邀请,还积极主动配合所有的有关活动。印象最深的就是我们拜访的那天,她把一本香港《圣士提反女校校史》捐赠给了萧红的家乡人。圣士提反女校是香港的一所教会学校,1942年1月22日,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病重的萧红最终就在那里逝世。记忆中那是一本不薄的精装书,其开本和厚度都基本接近我们常见的《现代汉语词典》,深蓝色的封面庄重大气。此书是四年前在香港时,圣士提反女校校方所赠,由钟老师从香港背回北京。当场,年近八旬的钟老师非常认真地亲笔在校史的扉页上写下如下字句——

1997年5月,我带着端木蕻良的部分骨灰到香港,在端木生前友人的安排下,受到圣士提反女校隆重友好的接待,并一起到校园看着我在当年端木埋葬萧红一半骨灰的地方撒下了端木的骨灰,并赠我这本《圣士提反女校校史》,告诉我在123页上记载了1942年1月22日萧红病逝于该校,及端木将萧红一半骨灰葬于该校的史实。

现转赠

萧红故居 惠存

钟耀群

2001年3月2日于北京

上文写罢,为慎重起见,钟老师还在自己的名字后面非常郑重地钤印。这一切都做好之后,她把这本校史当场赠给了从呼兰专程赴京的萧红纪念馆馆长孙延林先生,孙馆长郑重地接过。这本难得的校史,从此就被呼兰的萧红故居纪念馆永久珍藏。

我们目睹,我们感动!

文中所说有关端木蕻良先生骨灰的撒放,也是为人称道的一段佳话。

1996年10月5日,东北作家端木蕻良因病在北京去世,享年84岁。生前曾有遗愿,其中一条就是要把他的部分骨灰撒到香港圣士提反女校后山、萧红另一半骨灰的埋葬地。

半年之后,1997年5月,他的遗孀钟耀群女士来到香港,实现了他的愿望。

关于骨灰撒放的过程,钟老师在她所写的《端木与萧红》一书后记中如是说:

(1997年)5月13日上午,我带着端木骨灰和亲友来到香港圣士提反女校门前会合。这是一座英国老牌女校,制校极严,当天里面正在进行会考,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学校老师梁政和马庄华按时出来热情地迎接我们到会议室入座,介绍校方情况。梁老师特别说到校园内有一棵大树,每年上面都开着红艳艳的凤凰花朵,但几年前忽然倒塌了。并且拿出一本厚厚的精装校史送给我,翻到40年代初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寇占领香港那一段,其中有萧红病故于该校的记载。我非常感谢地收下了这部宝贵的校史。接着,领我们参观了日寇占领时,老师嬷嬷们准备逃跑的楼梯通道,还有日寇留下的柜子,上面还贴有当时日本年号的标签。校长苏国珍在监考之余,也到校园来接待我们。

校园内大树参天,花坛草地都很整洁,独独在那棵倒塌的大树树根周围,杂草丛生,等待料理。刘济昆先生建议我将端木骨灰撒在花坛上,但我径直向倒塌的大树根走去,我认准了这棵倒塌的大树,就是当年端木埋葬萧红骨灰时的那棵小树,半个多世纪,它应该长成大树了。每年开出红艳艳的花朵,不就是因为埋葬了萧红的骨灰吗?几年前的倒塌,很可能就是当年挖坑埋骨灰时,碰动了这棵小树的树根所致……我毫不犹豫地将装在红锦盒内的端木骨灰,撒到了这棵倒塌的大树下……

这是钟老师事后的回忆,而已故香港报人刘济昆先生亦有文佐证。刘先生亲眼见证了活动的始末,且当天下午就记载了整个过程,他为此而写的短文题名《端木蕻良与萧红两情相悦》,刊登在1997年6月1日《香港作家报》扩版号第21期(总第104期)上。全文如下:

1997年5月13日上午11时,钟耀群女士在圣士提反女子中心学校一个土坡树头芳草丛撒下了端木蕻良先生的部分骨灰,让端木与萧红在天之灵团圆。

那一天,由北京飞来香港的钟女士在香港作家联会会长曾敏之先生、著名作家罗孚先生、中文大学教授虏玮銮女士、资深新闻从业员刘济昆偕夫人林薇、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助理教授吕宗力先生等人陪同,中国文学研究专家何书心女士大力协助下,来到西环列堤顿道二号圣士提反女子中学。

校方热情接待我们,先让我们参观校舍,并不厌其烦地介绍女校的历史,尤其是抗日战争时期的情况。该校历史科老师对萧红事迹十分感兴趣,且稍涉及试图寻找萧红遗踪。曾敏之先生和钟女士等人问及萧红骨灰瓶安葬处。据闻“土坡上原来有一株凤凰树,每年开花开得火红灿烂,想萧红的骨灰也许埋在树下,但这株大树四年前倒塌了,现只剩树头”。于是,大家到校园里的土坡去,钟女士对照她记忆中端木吩咐的地点,认为那凤凰树下就是端木长年思念的所在,她打开端木的骨灰匣,将骨灰撒入芳草丛,旁边是一丛翠竹。

萧红1942年1月20日与世长辞,骨灰分葬两处,一是浅水湾坟地,地近丽都花园海边;二是圣士提反女校校园。端木生前写道:“当时,我认为英当局不会长久在香港,那时两个墓地至少可以保留一个……有一墓地,是很少人知道的……这地方就是圣士提反女校校园……我曾选了一个土坡处安葬,土坡上有一不太大的树。当时,想以此树为记。这里准备浅水湾的墓葬,万一被毁,仍可保存。同时,认为香港迟早会收回。”浅水湾的萧红骨灰已于1957年迁葬广州银河公墓。

端木于1996年10月5日撒手尘寰,临终前交代将其骨灰分撒三地,其一就是香港圣士提反女校校园树下。

青山绿水,蓝天白云,端木蕻良和萧红,两情相悦,千载悠悠!

1997年5月13日下午

此事的完成,了了钟老师的一桩心事,她在1998年出版的《端木与萧红》一书前言中如是说:

1997年5月10日,我带着端木部分骨灰飞到香港,在端木生前友好热情安排下,于13日上午,在圣士提反女校校园面向东北方向的坡上,在端木当年埋萧红骨灰的地方,撒下了端木骨灰,让他俩人间天上、生死常相伴,以了却端木生前对萧红的无限眷恋之情,我也心安了。

钟耀群 1997年6月于悉尼

在“萧红故居馆藏中外名人书画作品展”等活动结束后,因为还有一些问题想求教于钟老师,所以,几天后,我又预约了对她的造访。

因为上次人多来不及谈什么,所以这次应该算是对钟老师的初次采访,那天家里没有别人,因此谈得比较深入。访谈中的话题当然与端木相关,而谈端木皆是由萧红引起。钟老师非常认真地回答我的提问,非常坦诚地谈及有关的一些问题,她说她对端木和萧红之间的感情一向非常理解,同时也非常尊重。她说到端木在萧红病逝18年后才和她结婚。说到1961年她整理端木的东西时无意中看到的,在萧红遗体火化前端木亲手剪下的一小缕萧红的头发,存放在一个印有《星岛日报》标志的旧信封里。经过了漫长的19个年头之后,而其中又多是颠沛流离的生活状态,他个人的随身物品几乎散失殆尽,一直鳏居且一向疏于料理自己的端木蕻良却奇迹般珍藏着萧红的这一缕青丝——这缕青丝已经永久地存放在了萧红的故乡,那里新建的萧红青丝冢1992年11月在呼兰西岗公园落成,墓碑上“萧红之墓”四个大字亦由端木蕻良题写——还有1985年武汉之行,她陪同端木参加黄鹤楼笔会后特地去汉口,费尽周折寻到1938年夏天他和萧红举行婚宴的大同酒家。1986年,他们又同去呼兰的萧红故居,端木像个孩子似的躺在萧红出生的炕上。第二年冬天,他们夫妇又去广州银河公墓祭奠萧红,她说当时端木跌跌撞撞扑向墓碑,用颤抖的手拂拭那遗像上的尘埃……一生之中即使无言,也总是在维护着萧红。

访谈中有一个细节印象特别深刻,就是钟老师告诉我,她正在看的一本书是萧军先生的《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笔者注),以前不曾见过这本书,现在看得很仔细。谈到细读那些萧红从日本写回国内的信,看她事无巨细地遥控安排着萧军的生活,表现出的是无微不至的关心,这是多么贤惠多么可爱的一个好妻子,他们是在患难中一同奋斗过来的,后来的结局真是出乎意料……有些事真是不可思议……作为女性她能理解萧红心中的苦衷……

我当时对这样的观点也有所认同,话已至此,说的和听的都潸然泪下,屋里一时间只有叹息声……

再见钟老师已是几年之后,为撰写与萧红有关的文章,前去和平门与钟老师探讨有关资料的来源与真伪。那时钟老师身体已经染病,而且经过了两次大手术后,体质比较虚弱,但我们看到的还是一个豁达乐观的有着灿烂笑容的钟老师。后来,我还曾陪同从外地来的研究者朋友专程拜访钟老师。一如既往的是,除了她明丽的笑容,他对端木先生和萧红的维护与敬重依然如故。

享年88岁的钟耀群祖籍湖南长沙,1923年出生在南京。抗战初期,背着父母报考第九战区政治部宣传队,开始了戏剧表演生涯。1941年在桂林参加新中国剧社,主演了多部话剧。1950年3月入伍,为云南军区政治部文工团员,后担任云南军区国防文工团编导。1960年3月在北京与端木蕻良登记结婚,次年在昆明生下女儿,取名钟蕻。她在十年浩劫中曾遭受到严重冲击,1972年被定为“历史反革命”下放到云南活塞厂当工人。1974年恢复军籍,因端木蕻良病重要求复员。1975年10月调入北京市文物管理处资料组。1978年作为端木蕻良的助手调入北京作家协会,专职协助身患脑溢血的端木蕻良的创作,后合作出版著名长篇历史小说《曹雪芹》(上、中卷)。1987年离休。1996年10月端木病逝后,在北京市委宣传部和北京文联有关领导关心下,一直不断地整理8卷9本的《端木蕻良文集》(2009年由北京出版社出齐),钟耀群为此付出极大心血。1998年1月,她撰写的《端木与萧红》一书,由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发行。

在相濡以沫共同生活的36年中,钟耀群不仅是端木蕻良创作的助手,还是他的秘书、看护、管家等等,身兼数职,忙里忙外,井井有条。到过他们家的朋友都难忘她的豁达、干练,他们的老朋友总说,端木离了钟老师,什么事儿都转不动。端木此生有了钟老师,真是莫大的福分。晚年的端木蕻良体弱多病,如果没有钟耀群的细心照料,很难有那些创作佳绩,所以,军功章里有端木的一半也有钟老师的一半。

钟老师病逝第二天,端木蕻良先生的侄子、作家曹革成在网上发文并赋诗悼念,称其为“著名话剧表演艺术家”。和一个关注此事的朋友谈起,她在给我的短信中说,“记得钟女士风度非常好,一个一个都走了。”

是啊,虽然走了,但我们仍然记得她非常好的风度,还有那富有感染力的、明丽的笑容。

责任编辑 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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