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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关三叠

2014-04-29江少宾

北京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渔船

江少宾

他就哭了两声

那个五月的傍晚,天空布满阴霾。病房里空荡荡的,三张病床挤在一起,逼仄的过道刚够放下我们的加床。三个女人都是剖腹产,不能开空调,不能开窗户,室内弥漫着一股咸涩的鱼腥气。

邻床的那个孩子比儿子早出生两天,每隔一个小时她就要哭一次,仿佛不愿降临这个不堪的人世。好在,喂过奶粉的儿子始终在熟睡,偶尔会有些惊悸,片刻之后,便再次沉入梦乡。十点多钟的时候,妻终于睡过去了,甚至起了轻微的鼾声。我睡不着,读汪曾祺,《晚饭花集》,几乎一目十行——思维实在是太跳跃了,想起妻子十月怀胎的艰难,想到自己初为人父,还想到古稀之年的父母终于圆了一个期盼多年的愿望……临近午夜的时候,我忽然胸闷、心慌,汗水从后背汹涌而出,仿佛身体内部的液体都要漫出来。我轻轻地推开门,走廊里的灯光亮得炫目,地上横七竖八、男女混杂地躺着一些人,一些家属则靠在墙上,眉头紧锁,面目模糊。在医院里,人都是中性的,没有多少人会在意自己的隐私和身体。

走廊里的空气好了许多。新生儿的哭声此起彼伏,产妇揪心的呻吟从病房里鱼贯而出。不时有产妇被推进来,不时有产妇被推出去,人影在地面和墙壁上乱晃。走廊的尽头,一个黑胖的男人坐在地上,眼里遍布血丝,深重的疲惫,堆满了他黧黑的脸庞。他的妻子躺在一张逼仄的加床上,腹部高高隆起,宛如一座小山。男人似乎憋坏了,我乍然现身于深夜,大约帮了他的大忙。他逮住我说,女人怀的是三胞胎,乡下的医院居然一直没有查出来。乡下的女人皮实惯了,怀了三胎的女人依旧像往常一样做着粗活,还挑过一百多斤的稻谷,走到五里之外的粮站。更令他自责的是,他们依旧同房,因为没有医生告诫过他……谁知道孩子刚到五个月,女人的羊水就破了,他想保胎,但月份太浅,费用也过于高昂,而且,保住的可能性也不大。他们已经在走廊里躺了十三天,在女人呼天抢地的十三天里,妇产科的床位腾空了若干次。每一次,他们依旧只能躺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后来的反倒先搬进了病房。他和护士为此发生过几次激烈的争吵,然而争吵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一点问题也解决不了。相反,他已经明显感受到了自己的冷遇,几个年轻的小护士踢踏着骇人的高跟鞋,在他们面前旁若无人地踢过来,又旁若无人地踏过去。女人一直没有停止过呻吟,她太痛了,撕裂般的痛,然而那些美丽的天使们却不愿意主动询问一声……他絮絮叨叨颠来倒去地诉说着,在难得一次的停顿里,他向我要了一支烟。走廊里贴有“禁止吸烟”的标志,但在那一刻,我实在不忍心说明这一点。我看见,一团接一团烟雾从他的鼻孔里喷吐而出,那双烟雾缠绕的眼眶里,盈满了两汪浑浊的泪。

我蹲在地上,陪他抽了两支烟。接过第二支烟时,他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一些,甚至没有对我说一声“谢谢”,仿佛我们已是旧相识,客套都是多余的。在不着边际的闲聊里,女人时常会发出一阵锐利的叫喊,这时候他便立即蹦起来,握住女人的手,凑近她的身边。我无法听清他们的耳语,只看见他一个劲地点头,偶尔也会抚摸一阵女人的肚子。回来的时候,他经常满头大汗,经常会深深地吁出一口长气。我知道他依旧沉陷于深长的自责,依旧在担心着三个刚满五个月的孩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他,面对一个疼痛了十三天的孕妇,面对三个即将夭折的五个月大的孩子,劝慰其实无济于事。

凌晨两点的时候,睡意终于袭上我的眼睑,我正思虑着如何和他告别,那个肤色蜡黄、腹大如鼓的女人忽然哭了起来。他看了看我,缓慢地挪动着身子,直接跪到女人的床边。女人一边哭一边捶打着他的脑袋,他默默地承受着,头埋进了裤裆里,直到我独自默默离开……

办理出院手续那天,除了新生儿的啼哭,人来人往的脚步,整个产科异常安静,几乎算得上鸦雀无声。走廊里依旧排满了加床,只是不见了那个女人,我在走廊里来回奔走了两趟,也没有发现那个男人的身影。时间才过去三天,他们就出院了么?我很诧异,便和妻子说起那天晚上的经历,妻子始终默然不语,一直陪侍的岳母突然叹了口气。原来,那个怀着三胞胎的女人,几乎整个产科都知道她的经历,她在叫喊了十四天之后,终于永远地停止了疼痛。当天晚上,医院就送走了他们一家,五口人。在妇女们的传言里,男人得了一笔钱,具体数目,岳母也说不清。还是钱好啊,岳母说,人太假了,他就哭了两声。

那么壮实的一个大男人,黑而且胖,我想象不出他痛哭流涕的样子。他真是太老实了,“就哭了两声”,大约是已经精疲力尽。当然,经过十四天的煎熬之后,他大约也已经懂得,自己终究无能为力,就算再闹腾,人死也不能复生。在他的乡下,应该盛行着这样的生存哲学,媳妇可以再娶,孩子可以再生——只要有钱,一切皆有可能。

漫长的等待之后,我终于办好了出院手续。妻子和病房里的妈妈们告别,岳母握着儿子的小手,让他和弟弟妹妹再见。儿子忽然哭了起来,病房里的人都笑了——他们的笑容多么幸福,他们的幸福多么完整。

安详的悲伤

如今,十五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个夏天,还记得那场雨中的长途跋涉。那时候,合肥到破罡还没有直达的客运班线,我和父亲不得不顶着淋漓的大雨,先到了孔城,而后满大街寻找能够带我们回老家的营运车。然而没有一趟车能够直达,我们只好辗转到了牛集,再从牛集辗转到了扫帚沟,又在扫帚沟找到了一辆四处漏雨的蹦蹦车。

回到牌楼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好在我的小村没有下雨,夕阳的余晖镀亮了父亲悲伤的脸。穿过一座陈年的坟茔,五叔的家就到了,门楣低矮,经幡低垂,五叔安静地躺在门板上,他再也不能乐呵呵地坐起来,笑眯眯地,看一眼自己的孪生兄弟。那是我第一次目睹父亲的痛哭,一屋子的痛哭,我在其中,身体不断下陷。父亲跪在五叔的身边,他轻轻掀开五叔脚边的床单,我看见,五叔穿着一双崭新的黑布鞋,昏黄的烛火,在半明半暗中飞快地摇曳。这个奇怪的举动困惑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很多次我都想问问父亲,但每一次话到嘴边,我都生生地咽回去了。直到我居然成了一个作家,父亲才主动向我揭开这个谜。

五叔是个老实人,那是一种令人心痛的老实,尤其是在短暂的晚年岁月里,对于性情暴烈的五婶,他真正做到了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五婶挑衅的时候,他总会独自躲开,任凭五婶吼破了喉咙,他也始终埋着头,沉默着,手里牢牢地握着一杯茶。五婶骂得过分了,他也会报以一两声剧烈的咳嗽,他是真的咳嗽,呼吸过于急促导致的咳嗽。等五婶的火终于发完了,他又会轻手轻脚地出现在五婶的面前,嬉皮笑脸的样子,依旧是一句话也没有。这样的好脾气并没有消解五婶对他的不满,记忆里,更年期的五婶总爱拿他撒气,似乎没有任何来由,也没有任何动机。而在那些终于平静一些的日子里,五叔总是微微地佝着腰,自言自语地摸进我的家里。他已经习惯了向父亲诉苦,向母亲诉苦。在母亲的劝说下,五叔很快就平复了自己的愤懑,他安详地靠在门框上,手里捧着一杯茶,笑眯眯地看着门前那条凹凸不平的机耕路……他是真的安详了下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很难相信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千疮百孔的战争,很难相信这个靠在门框上的安详的老人,他的内心也有一大把的委屈和无奈,悲凉与疼痛……

在我的乡下,晚年的五叔,是一个彻底的与世无争的老人。今天想来,五叔的与世无争并不是与生俱来的秉性,而来自那一场中年丧子的痛。

我依稀还记得三坡堂兄。他生着一张乡下极为少见的白白净净的脸,身材瘦削,身高大约一米七二,更难得的是他的言行和举止,总是那么温和。在乡下,这样的男子无疑是出色的,五叔也以三坡为傲,每次说起,总会喜形于色,眉开眼笑。

三坡是服毒自尽的,那年夏天,三坡还不到二十岁。辍学的三坡鬼使神差地迷上了“摇单双”,而且输的多,赢的少。更令五叔和五婶无法接受的是,三坡竟然学会了夜不归宿,像一只断线的风筝,短暂地丢下了五叔和五婶。除了喝茶,五叔一生没有什么别的嗜好,他无法容忍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居然沦为一个不争气的赌徒。那个夏天的早晨,三坡大概又输光了,他踩着软绵绵的步子,从我家门前慢慢地走过。那一刻的三坡大约没有料到,迎接他的,不仅有五婶的咒骂,还有五叔的万丈怒火。那大约是五叔一生唯一一次动怒,但那一次,五叔的火发得怕人,甚至还对三坡动了手。现在,我已经无法完全还原那场灾难,面对堂兄的死亡,我也不忍发挥自己的想象。当天上午,三坡堂兄就服了毒,他居然喝下去半瓶农药!抢救无济于事。五叔五婶惊觉的时候,三坡正歪歪倒倒地奔向门前的机耕路,他痛苦地蹴着一根细长的柳树,脸色黑里泛红,嘴里漫着难闻的白沫。母亲抓着三坡的右手,我看见,三坡很想说些什么,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那一刻的三坡想来是后悔的,但有些错误注定无法挽回,三坡的决绝,让五叔坠入万丈深渊。

五叔一下子就老了,乡亲们都不能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他坐着,或是听他祥林嫂一样重复地诉说。

五叔后来很少出门。逢年过节,阴雨天,堂兄忌日,我们总能听见五叔大放悲声,那种响遏行云的哭号,多年之后,依旧让我黯然动容。那段时间我格外地同情五叔,有时也在五叔的悲凉里悄然落泪,但毕竟年岁尚小,就是想去劝慰,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开口。更多的时候,我只是默默地站在五叔的旁边,听他女人一样絮絮叨叨地哭诉。五叔陷在深长的懊悔里,一直无法原谅自己——他没有料到,自己唯一的一次动怒,竟然是对自己最宠爱的儿子,而自己最宠爱的儿子,竟然能够如此决绝。

三坡堂兄的决绝,也将五婶推进了一个漫长的更年期。在更为漫长且又无法宣泄的压抑里,五婶积累了过多的怨气,她像一包移动的火药,一句话就能点燃,一分钟就能爆炸。五叔不是她唯一的燃烧的对象,很多熟悉的乡邻,都曾经遭遇过她无端的攻击与谩骂。在漫长的岁月里,五叔摸透了五婶的脾气,他比谁都清楚地知道,五婶何以会沦为一个泼妇,蛮不讲理,人见人怕。在五婶的燃烧里,五叔选择了无原则的逃避,放弃自尊的忍让。五叔的选择虽然有些窝囊,但时间已经证明,五叔的选择其实是理智的,如果他不选择沉默而是选择了对抗,五婶或许很难度过漫长的更年期,即便是安全地度过了,也会千疮百孔,遍体鳞伤。

让五叔始终沉默的,其实还有那些一直潜伏着的自责,他乐意接受五婶的攻击和谩骂,或许在他看来,这是他应该接受的惩罚。他在五婶的诅咒里,终于慢慢地安详了下来,而五婶的诅咒,也在慢慢地抚慰着他内心的创伤。晚年的五叔过早地学会了乐天知命,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闲人。

后来随着我外出求学,对五叔的记忆也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陪五叔下下象棋。……可惜这样的机会也并不常有,几年之后,五叔的耳朵就聋了,和他说话,很少应答,脸上堆满了不明所以的憨笑。

再后来,五叔沉疴难起,终于撒了手。那个端午的前夜,小村下着淋漓的大雨,五婶恍惚听见五叔在叫着堂兄的名字,但竟没有在意。—早起来的时候,五叔的身体已经凉了。也就在那天晚上,远在合肥的父亲第一次梦见自己的孪生兄弟。在梦里,五叔穿着一双黑色的布鞋,远远地站着,笑眯眯的。

五叔过世那年,刚到六十虚岁,在我的小村,六十岁,还远远没到应该享福的年纪。事实上,五叔一生都没享过什么福,和大多数父辈的中国农民一样,五叔有的,只是旧中国的压迫,新中国的磨难,等改革开放的曙光终于照亮小村,他们已经老了,儿孙们开始满世界忙碌,空旷的小村一片荒凉。

如今,十五年过去了,古稀年纪的五婶依然康健,她独自生活,性情温和了许多。我很怕陪她说话,每次说话,眼前总会浮起五叔安详的脸。我承认自己已经过早地迈入了中年,尤其是最近一两年,我时常想起晚年的五叔,想起那些闲适的午后,五叔安详地捧着一杯茶,和我面对面地坐着,专心致志地下着象棋。

是啊!我无比怀念下棋的五叔,安详的五叔,虽然我知道,他的安详,潜伏着无边的悲伤。

出没风波里

每到清明时节,我总会梦见胡遥,梦见长江里那艘飘摇的小渔船。醒来的夜里,胡遥又鲜活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十年时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张胡子拉碴的沧桑的脸。“大胡子”因此成了胡遥的绰号,他的胡子,短、黑而且硬,安静的时候,像一幅木刻。那时候学校已经渐趋没落,连续多年,没有一个人考上本科。在对未来的茫然与焦虑里,我们时常结伴旷课,学或者不学,我们都能预见高考的结果。

学校离长江不远,穿过一条逼仄而狭长的街道,一条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机耕路,长江就到了。江堤绵延数里,垂柳绵延数里,放学的时候,一些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同学,会到垂柳深处温习功课。我们也时常装模作样地带上一本书,偶尔翻翻,随即用来垫屁股。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静静地坐着,看汛期的长江浊浪滔天,看江心里缓缓驶过的轮船。风平浪静的日子,还能看见江豚在欢快地跳舞,它们争相表演,像一群戏水的孩子。

那个午后,江面辽阔,素面朝天。垂柳深处的知了,扯着嗓子在喊热。岸边泊着一只小渔船,舱里搁着两只受伤的橹,把手已经裂开了,绑着几道细细的红绳子。虽然生长在江边,但我们都是第一次划船,胡遥解开岸上的绳索,和我一起把船摇进了江里。一开始我们都划不好,协调了几分钟之后,我们就掌握了划船的技巧。前所未有的兴奋冲昏了我们的大脑,我们甩开膀子,渔船像一支离弦的箭,在江面上犁出了一条直线。就在我们都有些忘乎所以的时候,刺耳的汽笛声突然响起,我们这才骇然发现,下游正驶来一艘轮船。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但江面上已经掀起了浪花,渔船开始在浪花里起伏,前后摇摆。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们的渔船实在太小了——最多只有一米宽,长度肯定不到两米——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胡遥脸色煞白,他冲我大喊大叫,我听见了,但双手根本不听使唤。现在想来,那时候我已经乱了方寸,无法听从胡遥的指挥,也无法步调一致地摇橹,我们虽然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但渔船始终在原地打转。我听见自己的心脏敲起了急促的鼓点,我想自己大约就要死了。离岸太远,而水面上热气腾腾,至少比岸上高出五度,在这样的水面上浮游,本身就危机四伏,更何况经过这番折腾,我连逃生的力气都失去了。死亡的恐惧第一次向我袭来,渔船还在打转,轮船还在快速靠近,船头的方向,就在我们的右侧——应该不到一米!

胡遥的橹摇断了,我的橹也摇断了。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轮船正在逼近,我看见乌黑的船头,像一把锐利的犁铧,将浑浊的江水劈成了两半。渔船在水面剧烈摇摆,一个浪头将我们推出去,另一个浪头又将我们拉回来。摇摆在秋千一样的浪头上,我闭上了眼睛,狂乱的心里塞满了恐惧。

谢天谢地!轮船驶过的时候,我们竟然躲过了轮船掀起的巨浪,借助劈面而来的巨浪,胡遥将渔船推出了一米多远!就是这一米多远的距离,给死神让出了一条道路,我看见死神黑色的背影,从我们的身边一掠而过……我惊魂未定,胡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双手抓着船帮,身体淹在水里。我不知道胡遥是什么时候下的水,我更不知道,假如我看见胡遥正在下水,自己会不会予以阻止?这时候下水其实是在玩命,轮船过后,巨大的漩涡完全有可能将他吸入江底。现在想来,生死,其实只在一念间——假如我发现并阻止了胡遥,那一次,我们必将葬身鱼腹,难逃一死。

大难不死之后,我对水产生了持久的畏惧心理,以至于到了现在,我依旧不敢贸然下水。即便是面对那些水平如镜、清澈见底的室内游泳池,我也会心生胆怯,紧张不已,我必得由爱人牵着手,才敢小心翼翼地走进水里……我不知道胡遥是否和我有着同样的感受,事实上,我和胡遥之间的私人联系非常有限,那一次魂飞魄散的经历,我们再也没有提起。

高中毕业之后,胡遥先是四处漂泊,最后在铜陵市的一家啤酒厂里谋了个差事。每年夏季,胡遥总要来合肥,有时是公差,有时是绕道而来,为了和我们这帮老同学见见面。胡遥长得壮实,又做着和酒有关的生意,每次见面,酒自然必不可少。但胡遥并不善饮,时常被我们灌得烂醉如泥。渐渐地,胡遥便很少喝酒了,脸色灰暗,令人生疑。和我们一起吃饭,胡遥会主动要来一只“公筷”,自己的筷子再也不伸进碗里。联大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有一次联大说,“大胡子”现在真是变了,连筷子都用“公”的。我们几个哈哈大笑,胡遥却摇了摇头,他一本正经地说,吃一次,少一次了。胡遥惯于老气横秋,席间的这句话,我们谁都没有在意。

那是我和胡遥最后一次见面。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胡遥再也没有来,或许来了,却没有再和我们联系。为了生活,我们每个人似乎都在争分夺秒,在日复一日的忙碌里,我们竟慢慢地淡忘了胡遥,偶尔想起,也总以为他在忙着自己的生意。我们谁也无法相信,那段忙乱的岁月,初为人父的“大胡子”,刚刚跨进三十岁门槛的“大胡子”,竟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胡遥得的是重症肝炎,昏迷到第七天的时候,终于撒手去了天际。从迟来的消息里我们知道,胡遥欠了不少债,经营上的惨淡使胡遥过得非常窘迫,平时有个小病小痛的,从来不肯去医院。不承想这一回竟是个重症,不得不去医院的时候,已经拖成了肝昏迷。

我们这帮老同学都没能参加胡遥的葬礼,但胡遥的忌日,我一直记在心里——2003年6月23日,星期一。那天下午,我在环城公园里坐了两个小时,静穆的树冠上,滴着寒凉的细雨……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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