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2014-04-29安意如
安意如
潘越云有一首老歌,叫《夜会情人》,只有四句词:“夜里去会情人,不料朝来雪纷纷。回首来时路,不需相瞒天不问。”如此简单的歌被她唱得风情万种。或者还有朱哲琴,她们都有本事将仓央嘉措的情诗唱到妖娆平淡的境界了。
那时是在云南,写书写到仓央嘉措,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那个会去和情人幽会,然后写下“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多情的僧人。然后发了疯似的想去西藏,想去看看他曾经庇护过的地方,想去呼吸那里的空气,想一步步拜上布达拉宫,忏悔自身已知和未知的所有罪孽…… 可惜那时有事必须赶回北京。直到去年才去成,等的我肝肠寸断。
近来常常想回西藏,有一次和朋友一起去吃饭,车从国贸那边开过去,一路喧嚣,似乎迫切地让人看到尘世的蒸腾和浮躁。他在车里放了藏歌。两人便好像置身与另一个与世并存世界中,沉默不语了很久。
我眼泪涌出来:“我想回西藏。”
他只是说:“明白。”
回北京以后经常无端地就回忆起在拉萨生活的点点滴滴。在林仓的二楼盘着腿在手提电脑中记下心里微妙的迁徙变动。多吉在逗他的猫,普布在木板上画他那些风格明确的画:菩萨,祥云,七宝——他并不认为那是艺术。
从林仓出来,独自去八廓街上的小饭馆吃晚饭,门店脏污,地面油腻,但店里的生意红火,人声鼎沸,点菜时稍微有迟疑,服务员已经转身去招待别的客人——是典型的川味饭馆,四川人几乎垄断了西藏的饮食业。连我们去珠峰时经过的饭店也清一色是四川人开的,青椒土豆丝一般都做得很好。
出门的时候经常会被乞讨的小孩缠住,他们都很执着,可爱。有时候是跟着你,有时候是很单纯的,眼巴巴地望着你,其实只要不去凶他们,不嫌弃他们,他们都是很懂事的,不会胡搅蛮缠。偶尔会调皮一两句,像邻居的孩子。我说,我今天零钱给完了,他说,我不相信。
我说我就住在林仓,天天在这里,明天遇上我给你吧,他说好,然后就跑开了。
那一天是准备去桑耶,清晨去问车,早上的大昭寺广场异常安静,青青的石板路,凌晨很清冷,人却走得心意安祥。
路边微微昏黄的灯光映在水洼里,像摔碎了的月亮。我遇见一些来转经的老人或喇嘛,转经筒轻响,嘴里喁喁密语。有时擦身而过,有时彼此点头示意。那一刻,如走在河岸,看见彼岸的人走来,心中广阔空寥,突然理解了什么是“无缘对面不相识”。
广场中心有值班的岗亭,那位警察大哥已经见我很多次,见我一个人天没亮就出来,招手叫我过去,从暖壶里倒出酥油茶递给我,还特意说:“甜的呢!”他们知道外地人喝不惯咸的酥油茶。
那天我没去成桑耶,一个人去了布达拉宫。在大广场上坐了一下午。眼前的圣殿,在城市的中心,初看起来没有想象中那么耀眼辉煌。只有對得它久了,才可逐渐感知它的壮美,并被它的庄严慑服,直至身心顺从。
我会等到夜色降临,四周彻底暗下来,布达拉宫显出它在尘世的另一个幻象——像一幅巨大的精心绘在山壁上的画。它临崖傲立,静默不言。脚下是汹涌的红尘。善恶交织,爱恨纠缠,欲念此起彼伏,从无停息。
我坐在那里,长久地看着那山顶上的红宫,我知道仓央嘉措曾在里面住过,后来他离开了,可是,后来他又回来了!这一切的颠沛,只是一个过程。命途的多舛,是为了求证最终的圆满。
我相信他现在还在里面,他会知道我来看他——我怀着这样隐秘的心思独自坐在人潮汹涌的街头。
直到我头顶上的星星,一颗一颗,亮起来。
摘自《美人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