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情书》,翻开一段白茶记忆
2014-04-29冯静静梅相靖
冯静静 梅相靖
山高露润出好茶,隐迹云崖香满堂。柏柳村,一个隐没山间的世代白茶之乡。循着历史深处的那一缕清香,我们走进了云崖深处,只为探寻一段悠悠的白茶记忆。
前往柏柳村的盘山公路很难走,蜿蜒的山路依山而建必然存在局限性,还好一路风光无限,时有茶园错落其间,云山雾罩中,不难想象它们落入人间时,将带给人们多大的欢喜。漫长的蜿蜒在遇见“白茶第一村”的石碑前宣告暂停,我们顺着村口的小路走向老茶师梅相靖的家。沿路的田地盖着一排排黑色的网帐,里边都是刚刚扦插下的茶茁。走到半路,我们便遇到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福鼎白茶传统技艺类传承人梅相靖,我们亲切称呼他为“梅老”,并提议前往梅氏的祖宅参观,梅老爽快地答应了我们,并笑着说道:“那我们边走便说吧”。
才5分钟的脚程,老宅就到了。老宅的门楣上,“凤池衍瑞”四个充满灵性的大字让我们颇感好奇。“这几个字文革期间曾被红卫兵刮花,不久前是我刚用墨笔重新上过色。”梅老的语气里带着惋惜。他径直带领我们来到了后院的一座有着中西结合味道的建筑前说:“这是我祖父走南闯北,走过世界许多个地方后,回来指挥工匠建的。这是村里建造的第一座小洋楼,当年我家很多珍贵的物件都存放在这里,后来不是被没收就是被破坏,还好我爷爷写的《陈情书》都还在。”老人望着历尽沧桑的老房子,陷入的沉思。老宅如今还住着梅氏的后人,幽静的中庭晒着刚采的草药,内庭的门窗、柱子已斑驳,古老的雀替上优美精致的图纹,仿佛在诉说着那些无限美好的往事……
(以下为梅相靖口述)
茶叶世家的传奇往事
柏柳村村民世代以做茶为生,我家是从我祖父开始做茶。他从茶行的伙计起家,做了一段时间,老板见其做事勤劳机智就让他人股茶行,大小事务均交由他打理。后来我祖父渐渐有了自己的茶园,他岳父又赠送了大量的茶叶给他,所以他当时卖出的茶叶量不少,很早就可以赚60块大洋,收入在当时已算可观。再后来他自己跳出茶行与几个福鼎老乡在福州开福鼎会馆,一个在台江,一个在洪桥,专门营销茶叶。茶馆的生意不错,渐渐在世界各地都打开了稳定的销路。为了能够更好地开展业务,我祖父还自学了英语,来回奔走于东南亚各国做茶叶生意。
但商场如战场,谁都不可能做常胜将军。这一年,我祖父把茶叶赊给新加坡的振瑞兴洋行销售,到了结算的时候洋行以下家茶钱未付为由拒不付款,于是他亲自跑到缅甸等国去核实,得知乃振瑞兴洋行欺骗自己。为了讨回公道,我祖父把洋行告到了新加坡法庭,他连律师都不请,自己单枪匹马赴庭辩论并且胜诉,迫使振瑞兴洋行的老板给他写了4万多大洋的欠条。这笔钱一直拖到我这一代,振瑞兴洋行的孙儿来找我索要欠条并还款,他怕他爷爷不还这笔钱下辈子会做牛做马,但是这张欠条也在文革时期已被没收并丢失,成为一笔永远无法讨还的茶账了……
我祖父做茶叶最失败的这一年,一起合作白琳工夫的吴家也跌到事业的最低谷。当时我祖父把家中的田地都卖掉还钱,计划先回柏柳村再另行打算,回去前他和吴氏还有我伯父一起前往福州北峰的林阳寺,拜见当时的古月禅师。我祖父先跪下问禅师自己的运势,禅师说到:你今年做茶叶非常失败,但不要紧,你先把做茶叶的这笔钱还上。此次回家途中,你将遇到刀兵,那时切记要在心中默念阿弥陀佛,灾难便会得到化解。后来我祖父在回程的途中果然遇到土匪,土匪用一床被子将他裹住绑牢,准备抓他勒索钱财。当他们来到柏柳村山下的时候,我祖父才猛地想起古月禅师的叮嘱,于是一边念“阿弥陀佛”一边挣扎,绳子竟奇迹般地松掉。于是,他赶紧把被子往土匪身上一罩,并成功脱逃,躲过了一劫。
与我祖父同去林阳寺拜见古月禅师的白琳镇吴氏,从禅师处得知他的生意即将转败为胜,迎来最成功的一年。于是吴氏即决定留在福州等待机会。在我祖父归家之前,吴氏对他说道:“梅伯,你现在可以回去,但是我不能,我已经倾家荡产,必须留下继续打拼,你可否先借我一百大洋周转?”我祖父听完二话不说即从所剩不多的盘缠中掏了一百块大洋给他。那年吴氏便在福州过年,不久就有日本人来到福州求购福鼎白茶,那时很多人做茶都亏本跑了,于是日本人很快就找到了吴氏。吴氏当时就去妓院请了一个姑娘装成他的老婆,还请了个丫鬟在旁伺候,日本人一看这阵势挺惊讶:那么多福鼎人做茶叶亏本了,他还这么有钱?为了进一步刺探吴氏底细,日本人提出到他老家看看,吴氏满口答应,但是当时他已经倾家荡产,哪有东西可给日本人看的,于是他立即找到他的伯父,借了他的大宅,并雇了八抬大轿把日本人带到他伯父的大宅去看。这下日本人完全相信他家产了得,于是跟他做了一笔很大的生意,吴氏于是东山再起,继而把生意做得如日中天。起家后,吴氏也很感念我祖父在困难时候借给他的一百块大洋,于是分了很多茶叶给我祖父,我祖父的生意后来也蒸蒸日上。
当时一起去拜见古月禅师的还有我的伯父,禅师给出的建议是让他跟其出家修行。后来他果然跑到福州林阳寺当了和尚,他两个儿子也相继出家,一个做了福建省佛教会长,一个成为释迦摩尼佛祖48世传人。其他几个伯父则继承了我祖父的事业,继续做茶、做茶生意。
我父亲去世得比较早,我从小便跟随我伯父学做茶。土改时期,我因为成分不好,被分配去放牛,后来到生产队让我去茶厂当会计的时候,我又接触了茶,下放后就开始经销茶叶,拼命地种茶、制茶,把茶叶推销到福州、长乐等地。如今我的茶园有7亩多,两个儿子都接手了我的生意,成立了福鼎市梅相靖茶叶有限公司,继续把生意做大。如今,除了每年做一定量的传统白茶,茶厂的事我很少过问,让下一代去努力吧。
技艺的历史脉络
我祖父一生大起大落,但是他始终坚持做茶,并对茶叶的栽培与制作工藝进行创制与改进。梅氏家族有一本记要《筱溪公传略》载:“伯珍青年时以茶业为生计,信用于茶界,民国二十八年被推荐为福鼎茶业新设示范厂总经理兼副厂长……,公以发明茉莉花茶采制研究奇术通销各国遍至全球。”当时,著名的茶学家庄晚芳先生在我祖父六十大寿时赠送了他一块牌匾,上书“荈苑耆英”,赞扬其对茶叶的改良制作“尤有心得,是为诸商示范。”
我祖父当时的种茶方法与现在不同,以前这边的茶叫做白毛茶,不是现在的大亳,种植的时候,每株茶叶的间隔要拉开一米多,中间还要间种地瓜,当时根本无需施肥,更无虫害。但现在很多茶园的生物链已经被打破了,变成一家不打农药,其它茶园的虫害都会来光顾。原生态无公害的茶园还是需要共同的坚持。
对于茶叶工艺的创制与改进茶,我祖父确实下了很大的工夫。从前茉莉花茶的窨制还存在很多困难,我祖父创制了一种备受推崇的方式,就是把一个箱子分层,一层茉莉花,一层茶,然后在底下焙火,茶叶干的,茉莉花湿的,就正好把花香吸附到茶叶当中。而对于白茶工艺改进,他更是不遗余力。
白茶的制作工艺在六大茶类中貌似简单,其实不然。福鼎白茶传统工艺的晒青,最好是北风天,上面太阳晒,下面风吹。不过这个做法说起来容易,操作起来难度相当大,早上不能晒得太早,因为早上雾气下来会影响茶叶的色泽;晚上不能收得太晚,太迟露水下来对色泽也不好。太阳光太强也不好,一晒便发红。所以我们一定要背着太阳晒,太阳在东面我们就要把筛面对西方,太阳到西面我们就要移动水筛到东面,晒到蔑丙上,我们就不能去触碰。刚采来的茶叶,明前我们称之为一枪一刀、一枪一叶,现在叫做一芽一叶,把刀去掉,留下芽便是银针。尤其是这个枪,放在筛上面,一定放的很稀松,不能太密,以前我们一筛只能收到二三两干茶,晒的时候,当到12点左右,太阳光很强烈的时候,我们一定要把茶叶收回来,不然马上色泽会变红。当太阳稍弱的时候,我们又拿出去晒。天气不好晒出来的色泽不好,以前没有鼓风机,有时候就要用非常细的炭火加温萎凋。晒到八九成干,要经过轻发酵,然后拣梗,通过焙火装箱成品。我爷爷时期均不压饼,压饼有压饼的好处,一斤压下去,运输非常方便,但是压饼也会破坏茶叶的完整度。
白茶对焙火要求也很高,要掌握火候、温度、干湿度等方面。八九成干的茶叶,我们一般用35~40℃的温度焙,千万不要心太急,要文火慢焙;再青一点的茶青,达六七成千的,我们要用20℃多的温度焙,水分多时,我们反而要降低焙火温度,火太急容易使茶叶发红。焙火一定要在一旁观察,视情况翻动茶叶,当时没有温度表,炭火温度都要靠手感受,但是手不能碰到茶叶,我们的炭火上有一层细灰,用来控制温度,温度要求高的时候我们就铺薄一些,降低温度我们就盖得厚点,这些都要根据情况人为控制,具体细节不是一两句话交代得清楚的。我们要将茶叶焙至九到十成千,那时候摸茶叶会有刺手的感觉,用手一碾压,就会变成粉末。
科技的发展迎来了茶叶机械化生产的时代,现在我儿子厂里大多数茶叶都要使用机械,这样制作的茶叶品质也不差,产量也大。如今,越来越多北京、南京、广州等地的人跑过来要我的手工茶,传统工艺做的白茶还是大有人喜欢的,所以我每年都要做一些,去年做600斤,今年会做更多,先辈的工艺还是要继续和发扬的。
后记
在和梅老交谈的过程中,可爱的小孙儿一直顽皮地绕着他嬉戏玩耍。梅老一边和我们说话,一边用怜爱的目光凝视着孙儿,时而伸手抓扶,时而细語叮咛,生怕他磕到、摔倒。
这一幕场景让我们感慨:那些年,梅老的祖父一定也曾这样慈祥地看着他长大,跟他讲着泛黄的茶叶往事。于是,一个家族的血脉在茶香中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