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马

■弘波

落马

■弘波

（一）

夜幕降临了。坐落在中部山区的小县城，街道两旁的路灯闪烁，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进入新世纪后，这里的经济得到快速发展，小县城也渐渐繁荣起来。在县政府办公大楼东南侧，有一幢两层高的小洋楼，在过去，这是县里为接待上级来的领导而建的宾馆。如今宾馆都往外建了，这里就改修成住宅楼。上一任县委书记是从省城调来的，办公室安排给他住，他嫌房子太大，没搬进去住。这房屋的主人自然就成了县长了。小楼前竖着一盏路灯，平时灯火通明，来访的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今晚这盏路灯熄灭了，小楼显得异常的平静。张国强独自坐在餐桌上喝酒。他的妻子忙前忙后，时而为他端上刚炒好的菜，时而为他斟酒。张国强平生就爱好喝酒，喜欢热闹。平时一到夜晚，他家里高朋满座，那些局长、主任们常来凑热闹，陪他喝两杯。今晚，他叮嘱家里人任何人来都不开门。灯光映照下，他脸上发光、发红。

“你少喝一点吧。”妻子在旁边劝他。

妻子的话他哪听得进去！他端起酒杯又往肚子里倒。看见丈夫不说话，妻子也不敢再吱声了，她只好静静地站在一边守候着。

张国强个头不高，偏胖，他已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平时说话的声音洪亮。在仕途上，他也算是一帆风顺的。这主要得益于他父亲曾经是这一地区的专员。解放前，曾经参与领导和组织过著名的“白沙起义”，立下赫赫战功。张国强是从村委会主任到乡镇书记，再到副县长、县长，一步一个台阶干上来的。前不久，县委书记调走了，上头派人下来考察他，民主推荐、民意测评他都过关了，找班子成员谈话征求意见时，对他提任县委书记有不同的声音。组织上只好宣布由他暂时负责县里的全面工作。由此，他感到很郁闷。究竟是谁在背后捅了他一刀？他把班子成员排查一遍，有竞争力的也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县委副书记李浩。是他，肯定是他在搞鬼！他越想越气愤，他恨不得把李浩剁成肉酱，他把那瓶“蓝带”全倒进杯里一饮而尽。在县里，中层干部多数人都知道，张国强只喝“蓝带”酒，下乡调研他也带上“蓝带”酒，可谓是“蓝带”不离身。平时他的手下人专从香港把酒运回来，确保正宗的。人们私下议论他是“蓝带”县长。

“别再喝了，这样喝会伤身体的。”妻子又再劝他。

“你懂个屁！”他抓起酒杯往地上摔去。

妻子惊慌地赶紧拿扫把把破碎的玻璃扫掉，说：“我知道你心里有苦楚，但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体呀，不是有句话叫做，小不忍则乱大谋吗？你消消气吧。”

张国强的妻子原来是当小学教师的，是个贤妻良母。张国强当上县长后，为了照顾领导，组织上把她调到县财政局工作了。平时在家里，只要张国强不高兴，她就躲到另一边，连屁都不敢放。但关键时候，为了保护丈夫，她挺身而出，斗胆地劝他几句，这倒也很奏效。听了妻子的话，张国强果真冷静下来。

“看你喝得连脖子都发红了。”妻子说完把他扶到卧室床上睡了。

（二）

李浩在办公室坐立不安，他一根香烟接着一根猛吸，屋里烟气弥漫，他背着手踱来踱去，突然他的手机响了。

“老板，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客人安排在哪？”

“旅游山庄。”

“我不是跟你交待过，要安排在度假村么？干啥安排在山庄？”

“度假村的房间有些紧张。”

“你这个猪脑子！改在度假村，把那幢别墅包下来，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我宰了你！”李浩大声说完后骂道：“蠢货！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

李浩身高一米七八，国字脸庞，浓眉大眼，长得十分帅气。他生长在干部家庭，父亲曾是某县的县委书记，有着良好的家庭教育。八十年代末，大学毕业后，父亲为他在县建设局找了一份工作，但他觉得躺在父亲的身边是成不了大器的。那年，恰逢全省公开招聘乡镇干部，作为第三梯队干部苗子培养，他父亲通过一些关系把他安排到A县某镇工作了。不久，刚好乡镇换届选举，大学科班毕业生奇缺，人才难得，他当选为副镇长，分管乡镇企业、财务工作。他的确有两下子，在不到三年时间里，他根据当地的实际情况，因地制宜，先后引进了七八家企业到镇里创办了竹藤加工厂、木材加工厂等，产值翻了好几番，镇里生产的竹藤家具远销省内外，部分产品还出口到东南亚地区。省、县的相关部门多次在该镇召开现场会、经验交流会，李浩由此而出尽了风头。三年后乡镇又迎来了新一轮的换届选举，凭借着他的政绩和实力，他当选了镇长。不久，镇委书记因工作需要调往县里了，他又顺利接班。乡镇是我国政权建设中的基层组织，它上联下通，所谓上边千条线，下面一根针。镇委书记虽说只是个科级干部，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干好镇委书记的位置，在某种程度上就能胜任县委书记，这是干事业的一个好平台。丰盈镇毗邻县城，李浩利用这地理优势，把周边的农民发动起来，规划种植万亩瓜菜基地，引进龙头企业办养猪、养鸡厂，种植有机蔬菜专供县城市场，生产的产品供不应求，增加了农民的收入。丰盈镇被省里列入经济发展百强镇。真是时来运转，县里换届时，需配备一名三十五岁的年轻干部进班子，那年，他被提拔为副县长。两年后届中调整，他又被任命为县委副书记。李浩在仕途上平步青云，这里边有他敏锐的政治智慧和勤奋的工作态度，同时也有他父亲的光环照耀。他深知，到县委副书记的位置之后，每往上爬一步都是十分艰难的。在仕途上，他这个年龄段正处于黄金时期。他有学历，有阅历，有政绩，关键是要有机遇和上头要有人点拨。否则，再干一两届毫无建树的话，就到人大政协干个正职，这官也就当到头了。对于一个小省来说，市县委书记可称得上是封疆大吏了，在别人眼里是很了不起的。省里的厅局长们也争着下来当书记，市县的副职也想往上爬，僧多粥少，竞争十分激烈。他父亲已经退休了，想靠也靠不上了。他通过各种人脉关系，多次跑北京找关系，他坚信，这是一条通往仕途巅峰的捷径。

（三）

经过精心策划，张国强炮制的建设市民广场的方案终于出炉了。

“整个广场占地五百多亩，需要搬迁一百多户人家，要建造八个图腾，一个大型雕塑群，一个喷水池，还有假山，绿化，预算总投资为四千八百多万元。广场建成后，将成为市民的休闲、娱乐场所……”县规划局长汇报说。

投资几千万元建设一个广场，这对经济并不富裕的山区县是不小的数目。

“这是件大好事。市民们盼望有个休闲娱乐的地方已久了。”宣传部长陈青首先发言。

“太好了！咱们县城虽然不大，但平时市民们连个娱乐的地方都没有，建个广场是必要的。”参会的不少人附和着。

“建广场是应该的。但没有必要搞得这么大。要因地制宜，拆迁这么多，老百姓是有意见的。再说，投资这么多钱，这对咱们这么一个小县来说，负担已经够重的了。现在，农村老百姓有许多困难需要咱们帮助解决，把这些钱投到农村，让他们真正得到实惠吧。”县人大主任赵光辉站起来说。

赵光辉转业到地方工作时，已经是正团级的干部了。他在乡镇当过镇长、镇委书记，后调任副县长，前几年换届时任县人大主任。他为人耿直，办事公道、正派，敢说敢为，在班子里，就数他最敢讲真话。

李浩坐在张国强的旁边，他低着头在看广场的规划图纸，张国强用眼睛瞄了他一下，他估计李浩肯定会反对这个计划，他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只要李浩提出反对的意见，他立即站起来反击。

“建市民广场，这是政府为老百姓做的一件好事。是一项德政工程、民心工程。”李浩嚼了一口茶之后又发言了，他从县城的长远发展，到建市民广场的意义讲了一大堆好话。听了李浩的发言，张国强的脸上由阴转晴了。李浩在大学学的是工民建专业，是工程建设方面的行家。从建广场的土地费、搬迁费到材料以及人工费用，他估算至少要花七千万元，耗资如此巨大，此项目一旦开工，必将成为一项半拉子工程，民心工程必将成为市民咒骂的工程，好戏还在后头呢。他希望张国强把事情办砸了才好。

（四）

在度假村一号别墅的包厢里，客人们吞云驾雾，软中华香烟撒在酒桌上，乌烟瘴气。

“来，请大家举杯，咱们一起敬宋公子一杯。”李浩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被尊为“宋公子”的是一位长得十分帅气的小伙子。他端起酒杯碰了一下李浩的酒杯，然后贴近李浩的身边嘀咕了一阵，李浩微笑地说：“有劳，有劳兄弟了。”

“我提议，大家举杯，敬一下李书记。”没等客人说完，李浩抢前说：“请打住，打住，是李副书记。”

“对。咱们祝愿李副书记早日去掉那个‘副’字。”说完大伙一饮而尽。

李浩是个聪明人，马上接过他的话说：“咱们酒桌上莫谈政事，莫谈政事。”

“对，就按李副书记说的，酒桌上莫论国事，大家喝酒。”宋公子站起来说，大家一起把杯里的酒干了。

这伙人真能喝。宋公子带着八个人，加上李浩以及三位亲信，一箱十二瓶的茅台酒，喝得只剩下一瓶了。酒过三巡，李浩的脸上发红，他感到有些醉意了，只见他勉强站起来说：“把那瓶分完。”他嚼了一口茶又说：“诸位，承蒙兄弟们的抬举，你们不远千里从北京来到咱这小县城，这是对我李某人的厚爱。古人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李某人高兴呀！咱这地方，山好、水好，空气更好，希望大家多住几天，到附近走走看看，毕竟你们是从京城来的，多给我们提出宝贵意见，祝愿大家过得愉快，干杯！”说完大伙把杯里的酒全喝光了。

人散曲终，客人们醉得东倒西歪，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出了餐厅门口。

李浩自从结识了“宋公子”之后，他似乎觉得在茫茫的大海之中，捡到了一根挽救他政治生命的稻草，他把所有的资本都押上去，他要实现自己仕途上的梦想。

（五）

“还我土地！”

“还我房屋！”

“惩治腐败！”

大约有几百名群众，他们高举着横幅缓缓地向县政府大院走来。

“张县长，不好了。有很多群众要到政府来上访。”秘书推开张国强办公室的门说。

“什么？有多少人？”张国强问。

“可能有几百人。”秘书说。

一听说有这么多人上访，张国强的神经一下子绷紧起来。“马上通知信访局和保安处，把他们挡住。”张国强气急败坏地说。

张国强知道，一旦上访的群众冲击大院，事情就闹大了，加上新闻媒体的炒作，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喂——是公安局吴局长吗？我是张县长，请你马上到政府来，越快越好。”秘书刚走，张国强立即拨通公安局长的电话。

市民广场动工兴建以来，一直都不顺利。工程队进驻工地之后，几乎每天都有市民向工程队扔石头，阻挠建设，项目举行开工庆典当天，就有不少市民贴出反对兴建广场的标语，后来政府采取强硬的措施，拆掉一百多户民房，被拆迁的人不满补偿条件，有的住户房屋被拆掉了，他们在原地搭起临时住房不肯走。尽管政府三令五申，要强力推进工程建设进度，但项目开工两个多月，进展十分缓慢。政府只好从公检法以及武警中队中抽调警力来维持秩序，这才激起民愤。

“报告县长，情况很不妙，上访的群众已经冲进政府大院了。”秘书喘着大气说。

“吴局长，请你立即调集警力来维护政府的稳定。”张国强给坐在他办公室的公安局长下命令。

“县公安局就那么几十号人，警力不够呀。”

“把武警中队的人全都拉过来，我就不信那个邪！”

“好，我马上下达命令。”吴局长掏出手机准备拨号。

“对了，把催泪弹也带上，我就不信，政府就斗不过这些刁民！”张国强骂道。

上访的群众越集越多，整个大院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市民同志们，请大家冷静下来，你们提的问题，政府一定会解决好的。”信访局长站在大楼台阶上不停地劝阻上访的群众。

“我们不相信政府！还我土地，还我房屋，惩治腐败！”人群中有人大声喊道，上访的人一起高呼着。

此时，公安局吴局长带着上百名公安干警和武警战士冲到上访群众的前面，他们手拉手似乎要把上访的群众包围起来。

“公安局要抓人啦——咱们冲进去！”人群中有人大声喊起来。

“冲呀——冲呀——”上访的人高呼。

“呼——呼——呼——”吴局长拔出手枪朝天上连放了三枪。他双手插在腰上说：“今天你们谁敢再往前一步，就是冲击政府，我立即把他抓起来。”

“公安局要抓人啦——，咱们跟他们拼了。”上访的人群大声叫道。此时，上访的人群和公安干警形成了对峙，干警们推着上访的群众，上访的人拼命往前挤，谁也不让谁，眼看干警们顶不住了，吴局长下令施放催泪弹，强行驱赶上访群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二天，有人放出风声，说公安局抓人，打死人啦。一大早又有好几百人打着横幅集合在县政府门前，他们准备大闹一场。

“市民朋友们，请大家安静点，刚接到上头的通知，新任县委书记马上来我县报到。今后县里会解决你们的事情，请大伙散了吧。”信访局长说。

“我们正要找新任的县委书记，不解决问题，我们不走。”上访的人说。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李浩带着县委办主任等人突然来到上访人群中，这么多次群众上访，连个县领导都不出面与群众对话，上访的人很不满意。李浩代表县委与上访的群众对话近半个小时，上访群众提出的问题，他十分巧妙地作了解答，快到中午时，大院门前上访的人们已经离去了。

李浩此时出现，一来为张国强解围，毕竟张国强在县里有一大帮人，很有实力。二来给新任的县委书记留个好印象，可谓一举两得。

（六）

郭子民出任县委书记，张国强和李浩都感到十分意外，完全打乱了他俩的阵脚。

张国强的情绪十分低落。原本以为，县委书记的位置非他莫属了，半路却杀出个“程咬金”来，这不等于让已经煮熟的鸭子飞了吗？他开始称病，足不出户，拒绝所有来访的客人，就连郭子民报到那天，县委设的欢迎晚宴他也不露面。他苦思闷想，究竟是谁坏了他的大事？市民广场开工以来，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开工庆典的那天，就受到市民的干扰，接着又有人不断骚扰建设工地，后来又接二连三有群众上访，开始时只是三三两两上访，后来发展到成百上千人上访，事情越闹越大，如果不是这些刁民闹事，恐怕现在就不是这个结果了。他恨下属办事不力，恨那些刁民。

相反，李浩则表现得十分沉着和冷静。他深知，自己毕竟是个副职，运气好，可能会往上爬，但这种成功的概率是极低的。爬不上去，就要稳得住，要卧薪尝胆，毕竟自己还年轻，用十年来奋斗，也为期不晚。接到上头的通知，他亲自交待办公室为郭子民准备住宿，那天他还亲自带着办公室主任到A县界外迎接郭子民，欢迎晚宴也是他亲自安排的。在县四套班子见面会上，他第一个发言，他讲了郭子民的许多好话，表示今后在郭书记的领导下，更加努力工作，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郭子民大学毕业后在乡镇工作，他一步一个脚印，小步快跑，不论在那一个岗位上，他干得都十分出色。

“听说郭书记今年才三十五岁，是全省最年轻的县委书记。”强仔说。

“看来人家真的有本事。”阿文说。

“有个屁本事！如今升官的，那个朝里没人？”张国强怨自己的父亲死得早，否则他早就爬上去了。

“这个郭书记都来了几个月了，也没见他拿出什么新招呀？”

“他整天往乡下跑，说是调查研究。”

“我看他是在作秀！”张国强对郭子民到任十分不高兴。在他看来，是郭子民抢了他的位置。

“大哥，书记的位置都被别人占了，今后做啥事您就顺着点吧。”

“顺个屁！他算老几？他书记管他该管的，我是政府的法人，他管不着我。”

“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家可是书记，党领导一切。”

“走着瞧吧。他要是管得太宽了，我才不买他的账，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张国强自从任村委会主任至县长，他就养成专横跋扈、盛气凌人的样子，只要他想干的事，如有不同的声音，动辄就被骂得狗血喷头，一般人都不敢跟他碰硬，加上他参加工作以来，一直在这个县工作，熟人多，势力大，前任县委书记跟他合作两年多，似乎干不下去了，提出调回省里平级安排了。

在县城郊区的一家农家乐饭店的包厢，张国强和他的把兄弟，一位是国土局长（小名叫阿文），另一位是财政局长（小名叫强仔）边喝酒边聊着。他俩是张国强一手提携起来的，在县里，几乎无人不晓。自从上头下达“八项规定”之后，这里成了他们经常聚会的地点了。

郭子民上任两个多月了，几乎天天都有一大群人在办公大院前上访，他本想把这烂事拖一阵子再处理，但政府大院每天都有这么多人在闹，太不象话了，新官也得理旧账呀。

“这是我调到A县工作以来，第二次主持召开的县委常委会议。上一次会议，主要是听一听大家分管的工作，正如新媳妇刚进公婆家门，也得熟悉一下情况嘛。今天会议主要的议题就是研究解决市民广场遗留的问题，请大家发言。”郭子民的开场白讲得很简短，很精炼。

“刚开始筹建市民广场的时候，我就持反对意见。在县城找一块空闲的土地建，是很容易的事。但有人偏偏要在人口居住密集的地方建，很不符合实际。现在广场成了半拉子工程了，几乎每天都有一大堆人在政府门前上访，成何体统，简直是劳民伤财！”县人大主任赵光辉第一个发言了，他的话单刀直入，十分犀利。

“建广场是一项民心工程，符合市民的愿望，难道政府错了吗？”张国强说。

“我不反对建广场，但事先必须规划好，拆了这么多的民房，惹出这么一大堆事，适得其反，老百姓怨声载道……”

“你把话说得明白点，政府究竟错在哪？”还没等赵光辉说完，张国强就站起来反驳说。

“好啦，好啦，我来说几句。”李浩润了润喉咙说：“我认为，政府的愿望是对的。建市民广场让市民们有休闲娱乐的地方，这错不到哪去。目前工程成了半拉子，这里面有主观的原因，也有客观的原因。一方面，规划部门没有对项目进行详细的论证，仓促上马；另一方面，建设部门在施工方面的措施不得力。今后，凡是涉及到重点的项目，上马之前，必须请相关部门的专家作论证，由专家拿出可行的方案，再提交县领导作决策，这样，就避免造成没有必要的错误。”

李浩这一招真厉害！既不伤天，也不伤地。他还为张国强圆了场，有台阶下了。张国强瞄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了微笑。李浩知道，自己要想在A县站稳脚跟，在公开场合他不能得罪张国强。

郭子民是个聪明人。他明白，广场建设项目已经成了半拉子工程了，不可能再往下建了。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要安顿好被拆除房屋的市民住宿问题，否则，政府大院办公的地方就不得安宁。他环视一下大伙后说：“目前不是争论谁对谁错的时候了，再争下去，也解决不了问题。现在咱们要面对现实，看来市民广场暂时建不下去了。当务之急，就是要解决好被拆房屋群众的住宿问题。请住建部门将被拆除房屋的市民逐户登记好，赶快拿出每户住房面积的方案来，并征求市民的意见，然后将他们列入保障性住房的对象，争取年底前让他们都搬到新房住。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咱们就对不住老百姓了。建房的资金如果不够，政府可以掏一点补上。大家看这样处理行不行？”郭子民说完看了看大家又说：“如果大家没有不同意见，这事就这么定了。会后，发一个会议纪要。请相关部门抓紧落实。”

（七）

处理好市民广场遗留的问题，悬在郭子民心头这块石头总算落地了。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研，他决心全力推动改革。前几天，他已经吩咐研究室将两项事关民生的改革方案分别发到县委常委会及四套班子的手里了，他这样做，是让班子成员提前消化一下改革的内容。

又是郊区农家乐饭店的包厢。

“水库都收回县政府管理，这么多水库怎么管？钱从哪里来？乱弹琴！”张国强把杯中酒喝完后说。

近段时间来，张国强遇到心里不高兴的事和谈论大事时，他常招呼下属的几位兄弟聚在一起喝酒，发泄一下私愤。

“人家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就让他烧吧。”孔副县长似乎有点醉了，他猛吸一口烟后说。这个孔副县长过去一直跟着张国强拎公文包，跑腿的。前几年，张国强把他安排在政府办当副主任，后又派他到一个镇任书记，换届时，国强又极力推荐他当副县长，进了政府班子后，国强在分工时，安排他分管发改、财政、规划、建设等部门，可谓大权在握。

酒喝多了，张国强的脸上发红发光，他端起酒杯，又一杯“蓝带”倒进肚里。

“他郭子民凭什么停建市民广场？建广场是经过县四套班子会议讨论定的，这不是明白地让我下不了台吗？他做‘初一’，我做‘十五’！我要让他的改革弄不成。”看来张国强对郭子民暂停建市民广场意见非常大，他说话中喷出很大的酒气来。

看到张国强不高兴的样子，孔副县长捧着一杯酒跑到他的面前说：“对，就是让他干不成！”孔副县长这是在火上浇油。

办事认真，责任心强，这是郭子民一贯的风格，他对改革是充满信心的。

“水利工程管理体制改革和农村林权制度的改革，这两项内容已经发给大家了，这事关我县农业和农村经济发展的大事，请同志们畅所欲言，充分发表意见。”看见大家都坐好后，郭子民简要地说了开场白。

“我认为，这两项改革至关重要。把小型水库收回县里统一管理，做到有专人管护，这样就能确保水库安全运行，确保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否则，一到刮风下大雨，咱们在坐的各位都担惊受怕，连觉都睡不好。把荒山荒地承包到农户，谁种谁管谁受益，充分调动农民植树造林的积极性。这样，再过三五年，全县的绿化率就能大幅度地提高，我赞成这个意见。”人大主任赵光辉第一个发言。

“我不同意。小型水库本来由乡镇和村委会管得好好的，农民在水库里养鸭养鹅，还养鱼，增加了家庭的经济收入，为什么要收回县里来管理？再说，这么多水库收回县里统一管理，每年需要花费一大笔钱，不值得。还有，土地是国有的，荒山荒地也是国有的，怎么能随便承包给农民？要承包，最好找那些懂技术，有资金的专业公司来承包，政府没有这笔钱补贴给农民。”张国强沉不住气了，听了赵光辉的话，他一口气反驳过去。

人大主任和县长的观点针锋相对，在坐的其他同志低着头看材料，沉默不语。

“说吧，大家有什么意见都可以谈。”看见会场的气氛有些紧张，郭子民微笑着说。

“我同意赵主任的意见。改革是大势所趋，只要符合老百姓切身利益的，我们就要大胆地去改。”县委常委纪委书记陈峰说。

“我也同意赵主任的意见。我认为，这两项改革符合我县当前农业和农村的实际情况。”县委常委组织部长符鹏说。

孔副县长时而抬头看看郭子民，又看看张国强，神情显得有些紧张，但经过昨夜的思考，他终于发言了：“我同意张县长的意见。首先声明，我不是反对改革。我觉得，目前我县财政收入不高，需要办的事情还很多，现在要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来做这两件事，有些不值得。我的意见是，等到县财政收入增加了，富裕起来再考虑。”

会议一再陷入了僵局。沉默，还是沉默。郭子民用眼睛瞄了一下李浩，作为县委副书记，他相信李浩会支持他的。

“改革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中央一再强调要深化改革，只有改革，才能促进发展。”停了片刻，会场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李浩。他嚼了一口茶接着说：“但改革也要根据我县的实际情况来定。我测算了一下，小型水库要收回县里统一管理，每年财政至少要拿出五百万元，前五年，林权制度改革，每年也要补贴给农民近四百万元。这两项支出近千万元。我的意见是，这两项改革，可以暂缓一步。”

李浩的话犹如向一潭平静的湖水上抛下一个石头，泛起层层的波澜。会上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愿说话了。在李浩的心里，郭子民也是“飞鸽牌”的，他在县里镀镀金，作作秀，时机一到，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他存心让郭子民“头盘菜”咽不下去。郭子民的脸色一阵青白，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了。他已经意识到，张国强和李浩是在联手来对付他。沉默片刻之后，郭子民环视一下大家，然后微笑地说：“林权制度改革和水利工程管理体制这两项改革，从目前来看，政府确实要拿出钱来，但从长远来考虑，老百姓会得到更多的实惠。我们县的小型水库多是悬在乡镇、以及农村、农民头上的一盆水。目前管理不到位，许多水库都承包给个别村干部养鱼、养鸭，极少数的人得了利。每年台风暴雨来袭时，存在许多安全隐患，一旦水库出现垮坝，就会造成群死群伤事件，这责任就大了。我们不但要进行农业、农村的改革，下一步还要对财税、城建，以及政府职能转变等改革，改革的浪潮是任何人也阻挡不了的！”郭子民显得有些激动，他的声音很洪亮。稍停片刻又说：“既然会上有的同志对这两项改革有不同的意见，下次会议再复议吧。”

郭子民万万没有想到，他精心策划的这两项改革方案在会上难产了。但他坚持改革的决心是毫不动摇的。

（八）

李浩平时很少失眠。这几天夜晚，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他想到自己这一路走来的确不容易，三十出头就当上了县委副书记，成了A县核心人物之一。他又想起那天常委会上，自己不应该支持张国强。在关键时刻，保持沉默或持中间态度，这样就不会得罪郭子民，也不得罪张国强。这是他从政多年以来的经验结晶，每逢遇到大事，他总是经常反省自己，总结经验，采取措施挽救和弥补过失，这也是他多年来成功的一面。

天刚蒙蒙亮，他起床后洗漱、吃完早餐，他早早就来到办公室。他的办公室与郭子民的挨在一起。八点钟，郭子民准时到办公室，李浩紧随后面进去了。

“郭书记，早上好！”

“哎哟，老李，怎么这么早？请坐。”

郭子民坐好后，李浩说：“我向您汇报一下改革的想法。”

郭子民愣了一下，他不是反对那两项改革么？怎么今天要谈改革的事。但郭子民很快就镇静下来，微笑地说：“请说吧。”

李浩从文化体制改革，如何撤消县财政供养的文工团，组建具有民族特色的歌舞团，如何推向社会，到政府如何下放行政审批权限，简政放权等侃侃而谈，这是李浩经过精心准备的改革内容。

“县文工团断奶之后，人员分流怎么办？这一百几十号人何去何从？他们会不会整天跑来政府静坐、闹事？”郭子民沉思一会儿说。

“可以保留一些骨干。采取新人新办法，老人老办法。新招聘的人员经费由团里每年的有偿演出收入中支付，年龄大的可以办理退休，年轻的同志分流到其它单位。这样，每年财政可节省开支两三百万元。”

郭子民觉得这个改革设想不错，每年既可以减少财政支出，又可以稳定文化队伍。

“这个改革的方案可以考虑。你先让下面的同志拿一个方案，然后再论证一下。但必须保密，因为涉及到人员分流，十分敏感，弄不好就会出乱子。”郭子民在决策大事时，总是考虑得十分周到。

停了片刻，李浩嚼了一口茶，表情凝重地说：“郭书记，那天会上，我不是反对您的改革意见，我……”

“你作为县委副书记，是县委的核心人物之一，怎么能作出那样的表态？”没等李浩说完，郭子民就说。涉及原则问题，郭子民是不会轻易让步的，这是他涉足政坛以来的风格。

“郭书记，我错了，我向您检讨。”李浩低着头说。

郭子民似乎有些激动，他站起来说：“改革，是当前的头等大事。对于咱们这样一个经济欠发达的县来说，要想推动经济社会快速发展，必须进行改革。只有破除旧体制、旧的观念的束缚，才能推动经济发展。不论是谁，也阻挡不了改革的脚步。”

李浩两个想不到，一是想不到郭子民对那天他在会上的发言如此较真，似乎耿耿于怀；二是想不到他对改革的事这么执着。他垂头丧气地走出郭子民的办公室。

（九）

张国强平时还有两样爱好，一是打高尔夫球。据说打高尔夫球不仅能在户外走路，呼吸新鲜空气，还能锻炼腰部，强筋健骨。他虽然打了十几年的球，但一到球场，每次都超过一百杆，打得很臭！但他坚持每周必打一场球。二是好色。本来山区县城就小，那一条街道有几个按摩中心、发廊数都可以数得出来。一次，他到发廊洗头，看见两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就垂涎三尺，拉着那两位姑娘坐在他左右的大腿上，他左右开弓，抚摸她俩胸部，路过的人看见了，谁不认识县长大人？结果很快传开了，县里许多人都知道他喜欢这道“菜”。县长那些花边小道消息、风流韵事也传到他妻子的耳朵，但她不相信自己的丈夫会干出这种事。直到有一次，张国强称有接待任务，不回来吃晚饭。张国强坐上车出去之后，她静悄悄地跟踪他，在县城某宾馆，她看见他先进了房间，随后一位姑娘敲门进了他的房间，瞬间，她几乎晕过去了，等她清醒过来，在返回的路上，她不停地骂道：“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这以后，他妻子一直忍耐着。

“最近好像老大的脾气越来越大，前天他劈头盖脸把我臭骂一通，简直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阿文吸了一口烟说。

“外头的风声越来越紧，别说老大，咱俩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强仔说。

“这外面关咱屁事！外紧内松。有老大这颗大树在，咱也好乘凉。”

“有没有给老大找到‘新货’。”

“什么‘新货’！旧的差不多都跑完了。上次那位水灵灵的，身材又好，老大玩过两次就腻了，在这种气候下，真不知道去哪找。”阿文无奈地说。

这些年，张国强玩过的女人都是阿文找的。他认为，这是一种调节生活的方式。阿文每次到发廊、按摩休闲中心物色好那些长得漂亮、专门从事色情服务的姑娘之后，就带着她到已经开好的宾馆房间供张国强寻乐。阿文曾提出在外面租个房间，找个相对固定的姑娘住，金屋藏娇，但张国强不同意。他的理念是，要喝奶，就去买一杯来喝，何必要买一头奶牛？这样既不安全，又把自己给拴住了。

天福源茶艺馆坐落在县城最繁华的路段，这是A县最好的一间茶艺馆。每到夜晚，这里停车场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轿车。有喝茶的、闲聊的、谈生意的，好不热闹。几乎是隔天不隔夜，阿文和强仔成了这里的常客。茶艺馆的服务员多数都认识他俩是国土局长和财政局长，二楼那个大包间是专门为他俩预留的。

“听说上头在查郑老板，咱可要小心呀。”强仔说。

“不可能！郑老板的后台硬得很。前两个星期我俩还通了电话，放一百个心吧。”阿文嚼了一口茶说。

“为争取主动，你现在给他拨个电话，联络一下。”

“没那么紧张吧。”阿文说完拿起手机拨郑老板的号码。他拨了几次，对方应答都说无法接通。他以为自己的手机出了问题，他拿强仔的手机再拨过去，对方都说无法接通。

“怎么回事？怪了，怪事了。”阿文紧张起来，他自言自语道。

“你不是说他省里有人吗？”强仔问。

“是呀。明明是他亲口告诉我的，说他侄子在省纪委。”

“拉大旗做虎皮，狗屁都不是！”强仔不满地说。郑老板的电话打不通，这出乎意料的信息让他俩感到恐惧、慌张起来。他俩谁也不肯说话，低着头一口烟接着一口烟猛吸不停。他俩似乎预感到不祥的征兆即将降临。

（十）

县城郊区的农家乐饭店，过去车水马龙、热闹的情景已经销声匿迹了。一些官员们在包厢里吃喝完之后，打电话叫司机把车开过来，他们一个个急匆匆地钻进车里溜走了。张国强和阿文、强仔在东南侧那个单独的包厢里。

“强仔、阿文，我郑重地警告你们俩，这段时间外头的风声很紧，可别惹出麻烦的事来，做事都要特别小心。”张国强语重心长地说。

“大哥，我俩跟随您这么久，难道您还不相信我俩？”强仔说。

“大哥，您是我俩的再生父母，不要说有事，就是天塌下来，我俩也会顶住的。”阿文拍着胸膛说。

“我可把丑话说在前，万一出了什么事，你俩别把大哥往火坑里推哟。”张国强有些郁闷地说。

阿文和强仔端起酒杯往肚子倒下去之后，站起来说：“大哥，我俩要是有半点不忠，天打五雷轰！”

张国强心里明白，这些年来，县里的土地转让，大项目建设的拨款，均是他俩亲自操作的，只要堵住他俩的嘴就万事大吉了。

郭子民正在办公室仔细阅读改革的方案，他反复推敲，方案里是否还有什么错漏的地方，他要拿出充分的理由，争取下一次会议通过这两项改革的方案。这时，小陈秘书走进来说：“郭书记，省里有人找您。”

郭子民抬起头说：“快，请他们进来。”说完，秘书把两个人引进办公室。

“郭书记，你好。”

“请问你们是……”

“我们是省纪委派来的。”没等郭子民说完，客人自我介绍说。

听说省纪委来的同志，他吩咐秘书把办公室的门关上。郭子民知道，纪委的同志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郭子民为客人斟好茶，坐好后，纪委的同志告诉他，最近他们在追查一桩诈骗案件时，抓了房地产商的老板，在审讯时，牵扯到县国土局局长和财政局局长有收受贿赂之嫌，并且数额巨大。省纪委要把这两个人带回省里审查。郭子民听了纪委的同志汇报后，感到十分震惊，但他表示坚决支持反腐败。他立即吩咐秘书通知国土局局长和财政局局长到他办公室来“汇报工作”。大约半个小时后，强仔和阿文夹着笔记本进来了。省纪委的同志说明来意之后，把他俩带走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天下。县里两位局长被省纪委的同志带走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小县城。最早得知消息的是张国强。强仔和阿文接到郭子民办公室的电话后，他俩分别给张国强打了电话，他当时以为“汇报工作”是正常的事，他还催他俩赶快过去。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张国强分别给他俩打电话时，电话已无法接通了。他意识到，可能出大事了。为了探明情况，他赶紧跑到郭子民的办公室，一来是打听一下真实的情况；二来是上一次会议讨论改革的方案，表示要收回他的意见，支持书记的改革意见。他一进办公室，郭子民就把刚才发生的事都告诉他了。

张国强的两个马仔被省纪委的同志带走之后，这是他最难熬的日子，好几个夜晚，他通宵难眠。在办公室，他如坐针毡，他通过熟人到省城打探强仔和阿文的消息，但回来的人说，一点音讯都得不到。由于睡不着觉，加上心烦，看上去他似乎苍老了许多。

大约半个多月后，省纪委和省委组织部派人到县里宣布，张国强涉嫌经济问题，停职，被立案审查。

无独有偶。一个月后，在B县，“宋公子”在行骗时被公安机关抓获。李浩涉嫌买官卖官被上级停职审查。前后才一个多月时间，A县两位县官落马了。

大风骤起，横扫落叶。郭子民向窗外远眺，他心中泛起汹涌澎拜的波涛，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改革者的步伐是永远不会止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