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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阳光下

2014-04-29赵昕

椰城 2014年1期
关键词:刘姐领导单位

■赵昕

躲在阳光下

■赵昕

大智以为刘姐那张“毁容”的脸因怕晒不敢出来,可她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骑着自行车趟着晌午火辣辣的沥青从远处过来了,不是树下的阴凉处,也不是空调风的办公室,就在这,在这阳光下。大智揉揉眼睛,他可以不认得她,但是他得认识她屁股夹着的那辆折叠式自行车,她不是提前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大智正拿着水管子替门房师傅给单位门口的小树浇水,这树太小了,他想侧身躲一躲,可周围连一棵像样点的大树都没有,刘姐胸前那两摊迎着夏日之风在纱衣之下匍匐外涌的胸,让大智心头就像长了一个大个的肉瘤,他想起在医院的时候,刘姐一把将自己的脑袋塞进了那火山口似的胸口,他就缩着身子躲在了阳光下。

按理说,大智应该念刘姐的好,是他把她撞得住进了医院,可一个月过去了,刘姐的骨头没事了,大智却像是被抽了筋。他举起水管甩了一下,那透明的水花喷在地上,溅了一脚泥。

“浇花!浇花!你看看晒得跟黑球儿似的!赶紧哗啦两把脸回去吃桃去!上午食堂出去采购,多买了几个桃子,我藏咱办公室了,刚想起来,走,跟姐上楼!”

大智忙做低头踩土的姿势:“刘姐,您先去吧,我把这小树浇完喽!”

“浇浇浇!浇吧你!嘿嘿嘿嘿嘿!”刘姐这几声孙猴子式的笑大智是习惯了的,他想,这个人过中年的老大姐心里一定没想好事,管她呢!她快上去吃吧!都吃完赶紧走!

大智挨着小树坐下来,背对着那一排写有单位名称的牌子,也背对着二楼那间屋子,他点了一支烟,昨天,就刘姐被车撞这件事,领导找他谈了最长的一次话,动情处,还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给了大智,大智推了半天,领导指着窗户,假装开着玩笑,你要是再不拿,我可就从二楼扔下去了啊!大智接下了领导手里的烟,低着头,觉得脑袋怎么摆都是多余,他就歪着头,嘿,还就是这棵他正在浇的树,眼睛就一直没有离开过那棵树。

“大智啊,你说有哪个领导是傻子?你什么样我心里没数?数你管的会议室最让我称心,哪回我去检查……嗨!什么都别说了!咱单位有中午不回来还要那顿免费盒饭的多了,可就你,不多占一点便宜!刘姐这次被撞,要不是你及时送医院,再晚点……”领导后面的话没再说完,他不说大智也明白。

领导自己点了一根烟:“下月我就退休了,还好人没大事,走了工伤,我平时老强调你们上下班别迟到,一两分钟到关键时刻就知道重要性了吧!这下好了,安安静静地上来,也踏踏实实地走。”领导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就像那烟是为了完成那口叹气而锦上添花的有形证明,“大智,什么都不说了,就冲你替单位省下的这点钱,难道还不够我请你一盒烟?这少吗?这少不少!”领导说着,竟又拉开了抽屉,甩出一条烟,“拿去!”

大智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离领导的办公桌远了一些,也离那盒被奖赏省下几万医疗费的烟又远了,他想告诉领导,这烟他不能要,可他似乎在领导的桌沿上看到了刘姐那坨胸挨靠的印子,他如果说了,把一切都说了,刘姐又趴在这桌子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黑白颠倒过来,再念叨一遍他大智每天怎么不干活,怎么在网上斗地主,怎么用公家的电话煲粥,领导他再英明,也武断不出我大智连斗地主需要几个地主都不知道的实情来跟我核对啊!

“大智,你刚参加工作,以后的路还长,多帮助同事,没亏吃的!你跟刘姐一屋,不管她原来怎么着,这回,算你救了她,单位谁不知道,她给谁穿小鞋,都折腾不到你头上?明年我就退休了,你老实,你听话,下一任的领导也会看明白的,以后又有刘姐罩着你,你的路,顺着啦!记住,本分比什么都重要!这是你最可贵的品质!我话多,但句句你得回去掂两天啊!”

大智看了看老领导的眼睛,正是这双慧眼在招聘的时候,重排他议地留下他,想想,到单位也快一年了,领导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他一反平日的沉默,与大智最初看到的那个坐在面试席最中央那个威严的领导截然两个样子。他记得,前两天,单位刚迁到新址,大智到露台抽烟,远远地看着领导穿着一身运动衣带着一顶老头帽缓缓地在雨中看着这座从选址绘图到搬迁拉电引水自己足足盯了三年的“孩子”,此时,这个“孩子”会走了,会叫爸爸妈妈了,却要带着这一切从他这儿学到的本领离他而去,怎样的心情大智不敢动情去想,说孩子不为过,老领导没有一儿半女,这明明就是他从襁褓抱着到牙牙学语摇摇学步的孩子啊!当年,他一心为了事业,顾不上找女人,等该找了,人们又嫌他两袖兜满了风,还塞不进一盒茶叶,听单位人说,当年有一个寡妇要死要活地跟他,是他娘不同意,硬是把那个女人从狗洞里打了出去,那晚,寡妇从墙上翻过去找他就为送一双新纳的鞋底,前一天是为了趁热给他送刚蒸好的大枣发糕,大前天是为了一个蒲扇……他娘嫌弃寡妇命脏。这一晃,八零后那一代的孩子都叽里呱啦地满地跑了,就他,还把公家的一个碗、一双筷用心地守着。大智看着他一个人在雨中,提起椅背后的伞又放下了,他该留给领导一点自己的时间的,他早上给领导打水的时候,看见桌子上填写的退休表格中,从他还没出生就开始写起的履历,到今年的下月,笔就顿在了那个日子上,大智后来才知道,他以后也是要恰在他出生的月日,彻彻底底从这个岗位退休,当时,他立刻感觉到领导是心里难受,才在那个日子上怎么也写不下去了,他看着桌子上老领导常把玩的一块石头,心里忽的酸了,一杯白开水孤单地坐在桌子上,大智端出去倒了,捏了自己的铁观音给沏上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又把桌角的一大一小两个西红柿洗净了放在桌子中央,大智把目光从窗外那棵树上移回来,看看这张桌子,好像那天溢出的茶水印和洗西红柿的印还依稀亮在桌面上,撞车的那件事像秤砣存在大智的胸口,让大智铁了心,我要说出来,一定说出来!

“领导……”

领导打断他:“你去帮我把这个表交了。”

大智一看,就是那天在桌子上的那张退休表,他不由得往下看了看,日子已经被补上了,他抬头看着领导。

“你要不要这个葫芦?”领导从门后摘下一个葫芦,“你再看看,有什么你喜欢的,就拿去,我这里的,都不再拿走了。”

“领导……”

“大智,谢谢你,茶很好喝,你平时也多吃点西红柿,对身体好!”

大智还想再说什么,思想与动作早已分离,像是有个人按住他的头,脑袋就机械地点了两下,手又像是被施了法不紧不慢地收回了那盒烟,脚下也有了多余的力气带着他退了出去,门被关的一瞬,他还是隐约听见了领导说的那句:“多好的孩子啊!”

他听得没错,他是一个好孩子,刘姐在领导退休的前一个月,恢复了身体,正常上班了,并且,还是骑着她那辆自行车。领导上报的医疗费也都核实无误,与污点挂不上任何关系了,受伤者,救助者,以及他这个领导,都没有任何物质和情绪的“多与少”,他这个好孩子,让这一切刚刚好。

大智站在原地,我是一个好孩子。

那天,单位没有司机,临时安排大智和刘姐去采购,刘姐想先去干点私事,就趴在大智的耳边:“一个人能买吗?”

大智点点头。

“是啊,这点事大小伙子再干不了就更得了!那成,刘姐就不跟你去了,你把刘姐的自行车放在后备箱,咱们早点走,然后拐过弯,你就放下我,你去买,然后等我给你打电话,你接着我,咱们再一起回来!”

刘姐在单位是出了名的,大智想,不仅是在单位,有一次,刘姐让到区里开会的大智顺便接下她,刚到她说的地方,就见刘姐叉着腰站在一个美容院门口嚷嚷,见大智过来,刘姐一把拉过来,“儿子,你快替妈出口气!你看妈这脸!”

大智一看,刘姐的脸肿起来老高。

“你们这什么破美容院啊?啊?信不信我把房顶给你们掀了?”

两个小姑娘一直在赔不是,见大智来了,更是一口一个对不起,大智明白了,刘姐刚才说请假出来家里有事,原来是出来做美容来了,可眼下,顾不上她干什么了,她干什么惹了事把自己往这堆人里一拉,自己也得向着刘姐说话啊!

大智就开始了平生第一次横街耀武扬威的“讲理”,他从小都不打架,也从不出口大声嚷嚷,他把单位的车往那一斜(见刘姐站在路中间,以为出事了,来不及停正。)把腰包往身后面一甩,他这个动作原本是把那个平日厨房买肉的沾满油的钱兜避开人眼,可在那两个做美容的小姑娘面前却像是打架前的准备工作,当即,不仅退了刘姐的美容卡,还赔了刘姐贰佰元大红票子,刘姐上了车,拍着大智的肩膀,姐这脸没事,昨晚上海鲜吃多了!大智一个急刹,差点让刘姐那张因呐喊而红涨的脸挨上前挡风玻璃,刘姐的儿子真当不起啊!

大智习惯了刘姐中途走小差,也就按照她说的,自己买完东西等着她打电话,一切都安安静静地沿着往日的套路走着,可就在他接完刘姐的电话,看见等在路边的刘姐,并对她招手的时候,正好前面红灯,他的车也顺势向着右边拐,刘姐直行过来,不知是私事办美了还是天太热她着急坐进汽车的缘故,只听咣当一声,刘姐的自行车就别在了大智向右拐的左后车轱辘上,大智的脑袋顿时就傻了,瞬间,刘姐在单位跟刘姐因工资发放推延而吵架的情形,还有那次跟外面送水的人因没把水给扛起来放在饮水机上而吵架的诸多情形放电影似的过着,大智一时之间不知是报警,还是给领导打电话,还是等着刘姐的家人赶来,他傻眼了,他从来没有跟刘姐直面吵过架,他只有当她儿子帮她吵架的份儿。

“大智!大智!你给我赶快滚下来!”刘姐把晕头转向的大智喊下了车,大智下了车去扶坐在地上的刘姐,刘姐推开他,“你看看,汽车有没有划痕?”

大智蒙了。

“用手擦擦上面那道儿!”刘姐指着自己自行车刮的位置。

大智用手一蹭,那道儿还真没了。

刘姐松了一口气。

“你把我自行车放后备箱,然后给领导打一个电话,就说我被车撞了。”刘姐又拉住他,“哎,记住,记住,别说是你撞的,就说那车跑了!”

大智有三个脑袋都蒙不过来了。

“一会把我放医院后,就赶紧把自行车找个地方藏起来,单位的人肯定过来,别让他们看见。他们过来后,你就说我以为买的东西数量点错了,就停东边草场的马路边上数,结果没看见车,一下就被车蹭倒了,那车就跑了。记住,是东边草场!那没有摄像头。”

大智的那车东西是单位来了司机开走的,赶到的同事在表扬大智顾全大局,不追那个人,及时送刘姐来单位的关键时刻的英明决断时,他什么都不说;人们在详细问刘姐怎么被撞到时,他也什么都不说,他本来在单位话就少,不说,逢上这么突如其来的大事,他不说更正常不过了。

刘姐在一旁一边哭自己命不好,一边念叨多亏了大智,不然自己就过去了,领导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刘姐被石膏吊起来的腿,哎,什么都别说了,你这是为单位受的伤,单位为你负责,你放心!我会站好这最后一班岗的!咱们报警,把那辆车一查到底!

刘姐一把揪过大智的头,将那满头的汗和继续蒙着的大脑拥入了自己的怀,塞进了那软绵绵的两坨肉中,要不是大智,说不定……说不定……她越说越抽泣,越抽泣,大智的头就越感受着那软绵绵的颠簸。领导就拦了她的话,怪我,怪我,要不是今天司机抽不开,怎么也不能让大智来了,瞧把大智这孩子给吓的!车祸转眼就能要了命啊!刘姐边哭边说,这就够给单位添麻烦的了!人回都回来了,现场又破坏了,查也查不到,连个摄像头都没有,好在大智没下车,就我一个人数,要是两个人都数,那大车长了我一个人的眼,未必量得开两个人的宽啊!您要是心疼我们,这事就得了,还落一个心静。刘姐一边说,一边哭,最后不知是为了说而哭,还是为了哭而说了,她一个劲地握着领导的手,谢谢领导,让您担心了!

领导心里也是不想再惊动交警的,就算惊动了,折腾一圈又有什么结果呢?他来的时候都在东边草场那过来了,地上什么都没有,马路边上什么都没有啊!

医生端着药进来,多亏送得及时,不然,骨头再错位一点,说不定就瘸了呢!

领导连连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器重地看着大智。

大智的脑袋从听着刘姐一边哎哟一边嘱咐到把那辆自行车藏好再到领导们都走了,又被放了两天静心的假,他都没有回过神来。刘姐指着桌子上的桃子:“兔崽子!给刘姐把皮剥了!你也不长眼,瞧把你刘姐撞的!”刘姐一边数落一边吃,吃得满床单都是桃汁。

“要让你给我看病,能看得这么舒坦吗?就你那点工资,我心里没数?你右拐,我直行,按理说,是你的责任,你走得了保险吗?车是单位的,那天又不是你开车的班,你这属于代开!现在算了工伤,我想怎么查就怎么查,我把平时头疼脑热的毛病用这段时间全查了!你啊!还嫩着呢!以后多跟刘姐学吧,跟着刘姐,饿不着你!”刘姐从免不了的恶语到转而的因了自己的成就感游升的和颜悦色,让大智彻底不蒙了,可是脑袋却比刚才还要嗡嗡地想着,像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发动机,又像那从刘姐的胸脯里发出的咚咚的响声。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刘姐没有像往常那样,蛮横地跟领导要这补偿那补偿,因为,这毕竟还牵扯那辆藏起来的自行车,大智也没有再让刘姐解释怎么在千钧一发之际就想出这么一个“权宜之计”,他明白过来,也付不起医药费,不明白过来,刘姐也就在当时自然不需要跟他商量这个计划。领导呢,每每想起这件事,总觉得自己亏了那个被一眼相中的眼神干净的孩子,让他刚一参加工作,就体会到了什么是坎坷的人生路,他常常叮嘱司机室,除了司机以外,别人千千万万别摸车,他这么一说,大智心里倒好受了,就像是他摸了车,刘姐才出事,也就等于,所有人都明白了是他“撞”了刘姐似的。

大智坐在树下,抽着领导给的烟,那烟并不是多好的烟,因为领导从来不收贿赂,那烟却在大智手里像是注了铅,一个劲地往下沉,就是不让大智往嘴里送,手一直沉到脚下,烟沾了浇树的水,才算放了大智。

“大智!上来吃桃!”这几天,领导要退休,刘姐也是想来就来,不想来拍拍屁股就走,现在,忙着退休失落的领导可顾不上她这边开嗓子了。

大智仰起头,想起刘姐说的那句:“我啊,再过两年也快退休了,现在拿着单位的工资,单位还想起到‘要想小马跑得快,还不给草料’的效果,门都没有!你刘姐我啊!跑不动,就趴下!你呢?学着点,慢慢悠悠地走,你不停下来,谁敢说你没跑啊?”

大智心想,刘姐,你快点趴下,快点趴下吧!

二楼的那扇窗户像一个更大的留声机,一声一声的喊着大智:“大智!大智!好孩子!好孩子啊!”

大智的头深深地低下,只可惜树太小了,刘姐每到他浇树的时候,都把他叫上去吃东西,他这回谁的话也不听,谁的叫也不答,大智脱了上衣,甩开膀子,他要彻彻底底浇一回,痛痛快快地浇一回!他把整个身子都暴露出来,刘姐咯咯咯的笑又响荡在空中,大智仰起头,骄阳似火,为了专心浇好这棵树,大智像成年的树干挺直了腰板,与那悄悄在土地下紧紧抓牢水和氧气的小树一起躲在了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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