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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

2014-04-29刘凤阳

椰城 2014年1期
关键词:旅馆小伙子

■刘凤阳

忘川

■刘凤阳

起初,浓雾弥漫在山顶,壁立的群山就像一尊尊被削去了头颅的巨人。太阳出来了;太阳又退隐了。天边的霞光裹在云层里,等待着那个喷薄的时刻。骤然间,山顶一片明亮。那辆满载的大巴不早不晚,就在这个时刻,“轰隆”一声上了路。

除了汽车引擎发出的声响外,车厢内一片沉寂。所有的车窗都关着。初春的山风极力往车内钻,像一群别有用心的闯入者;人们或倚或靠,身体随着汽车的颠簸松软地摇摆着,如一车散放的货物。只有司机一味拨弄着方向盘,拐弯的时候恶狠狠地按几声喇叭,借此摆脱那种拉了一车货物的不良情绪。

那个不知姓名的女人紧傍车窗坐在小伙子的右侧。他们和全车人一道,进入了这个昏昏欲睡的、梦魇的早晨。有一时刻,他们的举止似乎引起了同车人的注意,几乎暴露出了他们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但是很快,大家的注意力便涣散下去,重新陷入那种莫名的淡漠中。他觉得有一种异常空虚的东西正在从身体的内部慢慢孳生出来。

那个女人,那个他始终不知道姓名的女人倚在他的肩头,像一挂寄生的东西,满足、松懈、平静。他们是在决定一道乘坐这趟长途汽车的前三天,在那个湖滨旅馆认识的——她是那种乍看之下说不出确切年龄的女人,沉着、老练,风韵毕露。

三天来,她不厌其烦地谈论着她的过去,谈她少女时代夭折的初恋。

三天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离开这个偏远的山镇,离开这个陌生的女人。不是她,她没有做出过任何让他滞留的表示。他屈从的是一种奇怪的软弱,或者,也许,那是一种遥远而朦胧的感召。

她穿着一条时髦的黑色长裙;她的身材匀称;一头精心保养的黑发披散下来,兀自在肩头纠结着、飘拂着,时而藤蔓一样在她的脸上、脖颈间荡来荡去。想必她的眉毛是文过了的,眼睛也由于罩上了淡蓝的眼影而辨不出真实的表情。她站在旅馆那显得有些幽暗的门廊里,轻轻敲了两下开着的房门,说: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当然可以。小伙子连忙答道。

她在那只靠近床头柜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说,我知道房间里只有你一个人。仿佛怕冷似的,她突然缩了缩身子。我是从旅馆的登记簿上知道的,你不奇怪吧。

小伙子突然有点窘迫。他拿起开水瓶,打算为客人(她当然是客人)泡上一杯茶。

你坐下来!她惊慌失措地喊道。你坐下来,什么也别干。她喘了喘气,语调平缓下来。我不想喝水。旅馆里的女服务员每天一大早就把两满瓶开水堵在房门口,第二天又原封不动地撤回去,换上两瓶新灌的,她们就像对待一个绝食的病人一样坚韧不拔。我害怕见到这些东西。

小伙子听话地坐了下来。他躲避着她的眼睛。有一会儿,他出神地看着她的头发:那是一种纯粹的黑,掠动时隐隐颤动着绸缎和兽皮的光泽。随后他看着她交叠着的双腿。他的胸口轻轻地炸了一声。一线热流随即窜向他的四肢。乍看之下,她的年龄和身份都让人捉摸不透。

十天来我几乎没有和人说过一句话,她说。我住在这儿已经有十天了。你经过大堂去吃饭那会儿,我就在反复想着这件事。我这样一声不响的都已经十天了。

她说她希望和他一道,谈一谈她少女时代遥远的往事。小伙子答应了。

湖滨旅馆属于那种结构复杂而又奇怪的建筑,像一位追求新潮却才力不济的裁缝勉力设计出来的一款时装。到这儿住的人倒也大都符合这种款式。从房间的窗口可以勉强望见湖水的一角。通往餐厅的小路用了一些茶杯口粗细的圆木搭成回廊,在短短的几百米里曲折得有些仓促。从这里完整地看那面湖,才发现不过是个池塘,难得有兴风作浪的时候。每到傍晚,有三三两两可疑的人影活跃在岸边的柳树下。就在那里,她对他说,她想要告诉他一些事情。她说,也许只有你能够帮助我。他说他乐意做一些能够对她有所帮助的事情,只要他能做到,——不管那是什么事情。

她笑了,笑他天真的豪爽和大包大揽。她说,她不会使他太为难。她要他做的其实很简单,对他来说尤其如此。她说:十天来你是我碰到的唯一值得信赖的人。

他的胸口又一次炸了一下。他嗅到一股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味儿,有点儿像开败了的栀子花的气味儿。这温热的、含有不良成分的气味令他感到不安。

她的故事有一个优美的开始。

许多年前,有一个美丽的少女,只身来到一个遥远的乡村,在那儿她遇上了一个小伙子,开始了自己的初恋。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宁静的小山村。只要一闭上眼,她就能想起乡村四周那些浑圆的山坡和山坡上一丛丛碧绿的矮树。一条小河断断续续从村口流过,河滩上,光洁圆整的鹅卵石像一枚枚摆放着的、巨大的供品。那个小伙子就住在上游一座水库旁的白房子里。

“他是一个非常英俊、可爱的小伙子,”她说,“无论是谁,只要他看上你一眼,就会使你终身难忘。”

她谈起他的眼睛,嘴唇,健壮的体魄;谈他拥抱时有力的臂膀和热烈气息;谈他们第一次幽会时那个不眠的月圆之夜。

“那是一个仲夏之夜。成群结队的萤火虫在河边飞舞;青蛙不停地鸣叫。蚊虫围着你的脚踝亲切地聒噪着,冷不防咬你一口,连忙挺着鼓鼓的小肚子飞到暗处去了。

“几天来,水库里的水位在不断地上涨,河水变得有些浑浊。从傍晚开始,我沿着河边不停地往上游走,心咚咚地跳个不停……

“远远的,我看见他坐在水库边的草地上,身旁点燃着一支草绳拧成的、用来驱散蚊虫的火把。由于雨水丰沛,草地变得柔软、潮湿。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微暗的火光给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色调,像一幅年代久远的旧画。

“他好像算到了我会来。很远我就听到了他圆润、嘹亮的口哨声。他能用口哨吹出许多优美动听的歌曲。当我坐下来后,他用树枝把那些歌词写在沙滩上,读给我听,又用赤脚把它们一一抚去。后来,他用那双沾满了细沙的手抚摸我的脸,抚摸我的脖颈、肩头和大腿。我的浑身上下顿时披满了细沙,像披上了一件金光闪闪的盔甲。他对我说:你是一条生着鳞甲的美人鱼……

“就在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吻了我。

“他的嘴唇温软、丰厚,一圈崭露头角的唇髭使他显得有些顽皮而又故作老成。当他的舌头笨拙地寻找我的舌头时,我们的门牙轻轻地嗑碰在一起,发出欢快的脆响。我们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热情和激动像一件共有的东西在我们的身体间环行。在他的抚摸中,我的身体越来越柔软、越来越舒张……

“突然,就在我们快要失去控制时,一只黑色的夜鸟从身后的灌木丛中飞了出来。它锐声哀叫着,一头扎进了水中。夜色和寂静仿佛被它的翅膀犁开了一道裂缝,就要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从那道裂缝里倾泻而下……我尖叫一声,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片刻之后,四周重又归于平静。一层细小的波纹向岸边扩展着,消失在水草丛中。他的脸上升起了一片惊恐,与其说是被那只夜鸟吓住,不如说是被我的尖叫吓住的。

“月光静静地照耀着水面,山的轮廓清晰地映在水中,把水面划分成一块块不规则的阴暗面。萤火虫早已熄灭,青蛙也不再聒噪,我们脚下的火把快要燃到了尽头。一阵夜风袭来,我这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已是一片津湿。那一时刻,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

她为湖滨旅馆的这个小伙子背诵多年前的一段旧歌词,并为他轻轻地哼唱着。她的嗓音就像进入半睡眠状态的人或者咿呀学语的小孩子那样含混不清: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心里总觉悲伤

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

它使我不能遗忘……

第二天,她继续讲述她的故事。

“就在那一年秋天,水库管理站新来了一个寡妇。她的丈夫在筑路工地上为排除一枚哑炮被炸死。为了照顾她的生活,乡里安排她进了水库管理站,帮助炊事员做饭、养猪,干一些她力所能及的杂务活。

“那是一个病弱、丑陋的、老实本分的女人。

“天气渐渐转凉。那时我已经很少见到他了。那天晚上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单独在一起呆过。叶落花飞,群鸟习习向南,我的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每当我一个人面对群山和夜晚,面对着夜空中日渐稀疏的星光,我是多么希望他能来找我,多么希望能再听到他那单调寂寞的口哨声啊。有多少个夜晚,我独自坐在门前的矮凳上,长久地谛听着远方的寂静。风声,虫鸣,微风穿过树林时掠起阵阵喧哗……一只蜗牛在屋角悄悄地爬行,它留下的粘液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可是,等他真的来找我时,我却坚决地躲开了。一方面我渴望见到他,另一方面我却挖空心思地躲避着他。没过多久,他便不再来了……”

她忽然啜泣起来,无声地、热烈地啜泣着。她的肩膀因此剧烈地颤抖着,如一只临阵的斗鸡。

片刻之后,她平静下来,疲倦地仰靠在沙发上。她的眼睛无半点潮湿,仿佛她努力隐忍着,只是为了不让泪水破坏她苦心经营的化妆术。

她请求小伙子与她一道唱一唱她提到的那首老歌:

……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

它使我不能遗忘

晚风凉暮色已苍茫

莱茵河水静静地流

天空中灿烂的霞光

照耀在高高山上……

为了讲述她的故事,他们几乎彻夜未眠。在这个偏远的小镇绵长、阴郁的夜晚,她不顾一切地讲述着。没有人干扰他们。他们被围困在叙述的陷阱之中,双双跌进了热病的边缘。

她请求小伙子坐在她的身旁。她问他能不能握着她的手,坐在她的身旁。小伙子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在夜里,她显得如此柔弱、动人。她说,当我躺在他的怀抱时,星空也为之黯淡。

远处的风声,已经停了很久……

突然,她捧起小伙子的头,在他的脸上、额头上狂吻起来。泪水终于从她紧闭的双眼里奔流而出。

就在他们双双投入旅馆那张床上时,小伙子第一次听到不知在什么地方响起的、一阵类似金属撞击、断裂的声音……她的反应如此强烈,鲜血和疼痛使她周身痉挛,细密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沁了出来。

她说:

“就在那一年秋末,人们传说他与那个寡妇好上了。”

她问这个小伙子,问他对于爱情的看法。她问他是否爱过一个姑娘,或者是否正在爱着一个姑娘。她请他谈一谈他的姑娘。她还问他,是不是真的一次也没有和女人干过……

是的,他……一次也没有干过。他说他曾经爱过的姑娘并不爱他,所以,他也没有一个正在爱着的姑娘可以对她谈。小伙子说:

“如果我爱着一个姑娘,我一定要好好爱她。”

她问他怎样才算好好地爱。

“我不知道。就是好好地爱。”

借着灯光,他第一次看清了她。她的面容疲倦、安详,两只眼睛由于距离稍远而显得有些神情涣散。当她的嘴唇开闭时,有细密的纹路在唇边隐现。她的手指瘦小、苍白,十个指甲盖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白色的指斑。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一点腥热是他极力逃避着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要去分辨一下、体验一下的东西,像少年第一次抽烟时受到的那种刺激。

在山顶上有一位姑娘

没有谁比她漂亮

她梳她那金黄的头发

珍珠也闪耀光芒

她一边在那儿梳妆

一边在那儿歌唱

这歌声是那么美妙

谁听了也会神往……

他没有要求来第二次。他确实有点想再来一次。她问他是不是有点儿怕?她夸了他,夸他是一个好小伙子。她说,你一定是害怕了。

是的,他怕。他怕那些殷红的鲜血,更怕鲜血向他昭示的那个未知世界。有一时刻,他仿佛置身于一座四顾无人的、荒凉的孤岛上,一层层温柔犀利的浪花冲刷着他、侵蚀着他。他扑过去,将脑袋深深地掩埋在她的双乳间,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她拍了拍他的脸,用她苍白细弱的手指轻轻地梳理着他年轻的头发。她说,有的东西你一旦错过,就永远地错过了。

他不明白是什么使她轻而易举地献出了她保全多年的处女之身。他问她,如果她在旅馆的登记簿上看到的是另一个人,她同样也和他说这些、做这些吗?

她说:“我不知道。当你从大厅里走过的时候,一切便注定了。”

他仰着脑袋,大胆而仔细地看着她。斑斑点点的灯光栖落在她的脸上、头发上和紧紧抿起的嘴唇上,又在她的肩头浑圆地聚拢。小伙子长久地看着她,再一次感到她的深不可测。

他对她说,他没有什么值得讲的故事讲给她听。他的经历如此单纯,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让他牵挂的人。他为此感到抱歉。她说:“迟早会有一些人、一些故事占据你的生活,这才是值得忧虑的。”

他仍然觉得抱歉,因为,他无法讲述自己的故事,用来交换或者报答她的故事,哪怕它不那么曲折、动人。他说:也许,我可以对别人讲一讲你讲的故事,讲一讲我和你的故事。

这歌声里有一种力量

打动了岸上水手

他忘记了狰狞的岩石

一心只望着山头……

她告诉小伙子,那首歌的名字叫《罗累莱》,很久以前曾经十分流行。

临近中午,大巴司机停下车,从公路旁的水沟里打来一桶水,加进了水箱。车内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有人趁机下了车,躲在一棵小树后边急急忙忙地小便。一棵树,实在帮不了他什么忙。

车停稳的那一刻,她的脑袋终于牢牢地停泊在了他的肩膀上。她的眼睛紧闭着,头发在脑后乱作一团。从她微微张开的嘴角渗出了一丝口水。从昨天起,她突然变得疏于妆容。

车窗外是漫山遍野的浅草,山坡因此变得平滑而光鲜。饱满、蓬勃的绿色不顾一切地向着公路蔓延,留给车轮的似乎只剩下一线土黄的缝隙。在这条既定的轨道里,汽车像一件不受任何外力操纵的惯性体,一味平稳而盲目地向前滑动。

在正午灿烂的太阳光下,一辆汽车蠕动在群山之间,被铺天盖地的沉默统治着,仿佛在寻找一个冲出重围的突破口。

她慢慢地睁开了眼。远远地,借着司机靠背上一块用来隔音的玻璃,她迅速地瞥了一眼自己身上有些凌乱了的衣饰,用纸巾揩了揩嘴。

她凑在他的耳边,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你正在湖滨旅馆里。我梦见我正在对你讲那个故事。”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我梦见自己正在做一个可怕的梦。”

她笑着,一种心满意足的、如释重负的表情浮现在她的脸上。她终于松开了他的手。刹那间,她的脸有如一片正在枯萎的叶子,急遽地衰老着。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在湖滨旅馆里我正在对你讲那个故事。我梦见自己正在做一个可怕的梦。她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汽车穿过山谷掠起的喧嚣把她的声音彻底吞没了。

谁知道滚滚的波浪

把船儿深深埋葬

罗累莱用她的歌声

将故事这样收场

汽车正沿着一个“S”型的坡道开下去。拐弯处有一道几米宽的排洪渠,蔓生的野草布满了沟沿,许久前一次洪水留下的枯枝败叶上栖满了小飞蛾。一些白色的野花在草丛中开放。

这时,小伙子再一次无比清晰地听到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一阵金属撞击、断裂的声音。他看到,她紧闭的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后,她笑了,幸福、温暖的表情浮现在她的脸上,刹那间她变得光彩照人……

与此同时,车轮冲出了路面,飞快地向着谷底滑去。车上的人们来不及发出惊叫,“轰”地一声,它已经栽进了谷底。

一股黑色的浓烟在群山间缭绕着,即刻便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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