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秘密
2014-04-28林海音
林海音
母亲的秘密
林海音
林海音
作家名片:林海音,知名女作家,以《城南旧事》最为著名。她曾是《世界日报》实习记者,后来负责《联合报》副刊,并于1961年成立纯文学出版社。回顾创作生涯,林海音说:“我十八岁时在北平的《世界日报》实习,便提笔写随记,从没想到做出一番如此轰轰烈烈的事业来。”
三年后的一个春天,我们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普普通通,像其他的客人一样。母亲客气地招待着他,这是母亲一向的性格。这种性格也是受往日父亲好客所影响的。更何况这位被我们称为“韩叔”的客人,本是父亲大学时代的同学,又是母亲中学时代的学长。有了这两重关系,韩叔跟我们也确实比别的客人更熟悉一些。
他是从远方回来的,得悉父亲故去的消息,特地赶来探望我们。
不久,他调职到北平,我们有了更多的交往。
一个夏夜,燥热,我被钻进蚊帐的蚊虫所袭扰,醒来了。这时我听见了什么声音,揉开睡眼,隔着纱帐向外看去,我被那暗黄灯下的两个人影吓愣住了。我屏息着。
我看见母亲在抽泣,弯过手臂来搂着母亲的,是韩叔。母亲在抑制不住的哭声中,断断续续地说着:“不,我有孩子,我不愿再……”
“是怕我对孩子不好吗?”这是韩叔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母亲停止了哭泣,她从韩叔的臂弯里躲出来。“不,我想过许久了,你还是另外……”这次,母亲的话中没有了哭音。
我说不出当时的心情——是恐惧?是厌恶?是忧伤?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绪,它使我久久不眠。我在孩提时代,第一次尝到失眠的痛苦。
我轻轻地转身向着墙,在恐惧、厌恶和忧伤的情绪交织下,感知母亲把韩叔送走,回来后脱衣、熄灯、上床、哭泣。最后,我也在枕上留下一片潮湿,才不安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看见对面床上的母亲竟迟迟未起,她脸向里对我说:“小荷,妈妈头疼,你从抽屉里拿钱带弟弟去买烧饼吃吧。”
我没有回答,在昨夜的那些复杂的心情上,仿佛又加了一层莫名的愤怒。
记得那一整天上课我都没有注意听讲。我仔细研究母亲那夜的话,先是觉得很安心,过后又被一阵恐惧包围。我怕的是母亲有被韩叔夺去的危险。我虽知道韩叔是好人,可是仍有一种除了父亲以外,不应当有人闯进我们生活的感觉。
放学回家,我第一眼注意的是母亲的神情,她如往日一样照管我们,这使我的愤怒稍减。我虽未怒形于色,心情却在不断地转变,忽喜忽怒,忽忧忽慰,如一锅滚开的水,冒着无数的水泡。
当日的心情是如此可怜而又可笑。
母亲和韩叔的事情,好像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这件心事常使我夜半在噩梦中惊醒。在黑暗中,我害怕地颤声喊着:“妈——”听她在深睡中梦呓般地答应,才放心了。
其实,一切都是多虑的。我从母亲的行动、言语、神色中去搜寻可怕的证据,却从没有发现,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母亲是如此宁静。
一直到两个月以后,韩叔离开北平,他被调回上海去了。再过半年,传来一个喜讯——韩叔要结婚了。母亲把那张粉红色的喜帖拿给我看,问我:“小荷,咱们送什么礼物给韩叔呢?”
这时,一颗久被箍紧的心一下子松弛了,愉快和许久以来不原谅母亲的歉疚,两种突发的感觉糅在一起。我跑回房里,先抹去流下的泪水,然后拉开抽屉,拿出母亲给我们储蓄的银行存折,怀着复杂的感情,送到母亲的面前。
母亲对我的举动莫名其妙,她接过存折,用怀疑的眼光看我。我快乐地说:“妈,把存折上的钱全部取出来给韩叔买礼物吧。”
“傻孩子。”母亲也大笑,她用柔软的手捏捏我的嘴巴。她不会了解她的女儿啊。
这是15年前的往事了,从那以后,我们宁静地度过了许多年。
间或,我们也听到一些关于韩叔的消息,我留神母亲的情态,她安详极了。
母亲的老朋友们都羡慕她有一对好儿女,唯有我自己知道,我们能在完整无缺的母爱中成长,是靠了母亲牺牲过一些什么才得到的。
编辑/黄书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