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民进党前主席聊政治
2014-04-25张悦
往茶几上放录音笔的时候,我不小心把茶杯打到地上,身旁这位72岁的民进党前主席迅疾俯身弯腰捡起茶杯,放回桌上,另一只手礼貌地横在我腿前,示意他捡就可以了“不要紧,无所谓的。”他是许信良先生,台湾政坛中一个最百折不挠的失败者。
前些年,为了看台湾台,家里特地安了卫星电视,我对许信良并不陌生,对他失败者的形象也已习以为常。在政治民主、选战激烈的台湾,政见会动辄电视直播,各台名嘴的板砖和吐槽也同步跟进。许信良毫无优势可言:他长得不好,小蒋以降,台湾地区领导人的形象都还算过得去,到马英九这届,女性选民更是“小马哥”的票仓;他口才不好,有点结巴,2011年那场民进党台湾地区领导人政策发表会上,3位候选人中苏贞昌台风稳健,蔡英文知性犀利,唯独许信良老态难掩频频低头看稿;他身段不好,缺乏政治人物应有的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居然先后不见容于蓝绿两党。
但在生活中他是个可以放下身段为你捡杯子的人。“不忘初心,”他说,无论是突承大统的李登辉、一心想赚钱的穷孩子陈水扁,还是因缘际会由学入仕的富家女蔡英文,“他们都和我不一样,他们是没有初心的。”
自从小学三年级接触到堂哥一堆历史演义书籍起,他博览群书,不断汲取书中自认为有关“英雄本色”的精华,“小时候读《三国演义》,我都会背的,将星陨落五丈原,我难过得要死。”他后来有机会去大陆追寻诸葛亮的五丈原,又曾沿着“萧何月下追韩信”的路线重走一遍。他一度因梁启超《饮冰室文集》中的一句“今后可能没有英雄,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而倍感失落。
许信良的英雄梦是他屡战屡败百折不挠的一个注脚:他曾是国民党刻意培养的青年本土干部,却因返乡参选桃园县长而被开除党籍。作为台湾民主先行者,他为民进党立下战功,但由于提出了大胆西进与大陆建立全面合作关系,这在当时过于前卫,被得势的基本教义派诬为卖台小人,1994年大选党内初选败在台独大佬彭明敏手里。2000年大选,他又在讲力不讲理的民进党候选人争夺战中败给陈水扁,一意孤行的许信良脱党参选,最终只得到不到1%的选票。2004年他倒戈为连战助选,为“两颗子弹”在“总统府”前绝食。2008年,在民进党败选后,许信良应邀重返民进党,担任顾问。2011年,年逾古稀的许信良在最后关头参与角逐民进党“总统”候选人,一定要在自己政治生涯的暮年,再干一次“一生想干的事情”,又一次毫无悬念地失败。
许信良是台湾政坛独一无二的在蓝绿两党均二进二出的奇绝人物,也因此谤讥于市朝。近10多年,许信良频频往大陆跑,参加各种类型的两岸关系研讨会,并成为北京领导人的座上客。为此,曾有民进党人质疑,许信良重返民进党,是要做国共两党的“卧底”。
张悦=Z
许信良=X
Z:我知道你是民进党交流派,是这个派别的旗帜性人物,是民进党中和大陆关系最好的人,你还去过延安、邓小平的老家广安,还有井冈山等很多台湾人很少踏足的地方。你这个交流不是表面上的那种去北京的交流,走得很深入。这些游历的经历到底给你的思想和行动带来什么东西?
X:因为我读政治,我本身又是政治狂热者,中共的革命史我本来就当作中国的现代史这样去关心,一直是高度感兴趣的。我读台湾大学的时候,这些都是禁书,都不能看。后来我在英国读书,就看毛选,跟中国革命有关的东西,我在英国读哲学,却读了很多中共的东西。而且那个年代,1960、 1970年代,在英国,在欧洲,全世界学生运动风起云涌,那些运动中,当时毛主席的红小册(红宝书)在全世界都很流行。他们不见得真的了解毛主席的想法,但是毛主席语录的某些话就变成一种当时学生运动崇拜的教条,你可以这样讲,真的是他们的教条。所以我当然对中国共产党特别有兴趣,中共革命重要历史和地点我都去看。
Z:你作为民进党第一代的领袖,用这种眼光看待共产党的革命史会出乎很多人的想象。
X:当时共产党第一代革命者,你们也把毛泽东三七开,他确实有很多缺点,那是整个一代人的革命情怀,是非常让人敬佩的。但我们台湾的革命者,因为时间太短了,没有时间建立一个政党,我们都是争民主,要还政于民,我们也不能建立一个军队,建立一个政党机器去掌握政权。时间太短就没有办法建立一个真正的成熟的政党。
Z: 1990年代初你很早就提出了这样一个“大胆西进”的理念,我觉得许主席你是一个聪明人,会对党内外情势有一个判断,可你提出这样一个超前的东西,去坚持它,让自己输掉了一个获得当台湾领导人的机会,值得吗?
X:1990年代以后,我认为民主基本上完成了,剩下就是怎么深化、怎么优质化的问题。那是技术问题。很可惜,现在并没有做得很好。也许我乐观得太早。但1990年代,李登辉已经提出很多戒急用忍、限制台湾企业家和大陆接触这样的政策,他有强烈的把台湾抛离大陆的想法,长期以来台湾国民党就是从两蒋到李登辉都是这样,一直到90年代还是这个思维,我就觉得台湾政治领袖一定要改变思维。两岸关系对台湾是最重要的关系。你不要说为别的,就说为经济发展,台湾经济怎么地区繁荣。我当时觉得这个问题已经是很具体迫切的问题。你想成为台湾领导者,你不能不触碰这个问题,不能不敢面对这个问题。
Z:你在蓝绿两党可以说是两进两出。你不太善于迎合主流,为了坚持自己的理念却使自己被孤立。其实你硕士毕业后进入“中央社”是当记者的,你这样的性格,为什么就不能去简单地做一个记者、学者,而非要介入复杂的政治呢?
X:我志不在成为记者也不在成为学者,这不是我从小的理想。我生在毛主席那个时代,我会成为中国共产党人,成为跟他们一起搞革命的人,一定是这样做的。一定会加入那个运动。
Z:为什么不是国民党,国民党曾经也是革命派,北伐的时候,黄埔军校那会儿。
X:这个还是跟意识形态价值理念有关。我是从来都认为,一直希望民进党除了民主以外,主张社会的公平,就像西欧那种社会福利政策。我一直强烈主张社会福利,推动一些政策,可是很多没有办法实现。这是民进党这一代的不幸,党还没有(真正)建立就执政,人民选举就成为执政党。执政太容易,简单讲就是光讲民主跟本土议题你就赢了,所以不求上进。这就是我们最大的问题。
(摘自《人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