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让我如此轻盈地泊止
2014-04-25邱才妹
回望求学时期的岁月,山明水静,薄雾轻萦。这,真不知是我现时的心境,还是当初的实景。
从那里率先走出来的竟是小小的我,蒙着头,伏在母亲的背上。哦,那是刚上小学时的那年春天(当时是春季入学),流行麻疹,我也染上,突发高烧,母亲说不能露天见风。此后整整一个月我被禁足在家,不许挠痒,且在饮食上也有不少禁忌,比如一种剥叶芥菜是绝对不能碰的,以至后来每年春天一见到这种蔬菜便视作无上美味。期间老师曾来家访,催我去上学,告诉我的母亲其他学生一退烧便回校了;母亲不为所动,她不能让她可爱的小女儿有变成麻子的风险,她说,读书可以补上,而脸上如果长了麻子或身体的毒未排尽却是一辈子的事。也许这次真是请足了假,我从那时至今,无论读书或教书再也没有因病缺席过。当然在这一个月里也并非什么都没有学到,乖巧地跟在母亲身后做她的小尾巴,看她做家务,听她长长的关于生活的碎语。也许这是我人生中能和母亲相处最纯粹最完整的一个月吧,她总在为全家的生计四处奔波,而我长大后又外出求学,真正能依在母亲身边的时间又有多少呢。我不知道我一直以来的强烈的时段意识是不是从那时开始建立起来的,但的确,面向一个时段迅速地作出事情主次的排列组合是我自小就有的习惯,并且执拗地认定有些事情只有在某个时段去做才有可能臻至完美。让该发生的时候发生。春夏竞放,秋冬收藏,大自然就是这样次第铺排它的美丽。春花不作秋花艳,雪里何曾有鸣蝉?《红楼梦》里有一棵海棠突然在深秋盛开,众人陪着贾母观赏,欢声笑语,又是喝酒又是吟诗作对,作者曹雪芹却将它安排为异兆妖孽,为后面的悲剧作了象征预告。因而,人生如果顺时顺势而为,是不是也能呈现最理想的四季?如此想来,我母亲虽目不识丁却深谙素朴的生活哲理,在我的人生之初给予了我何其温暖的呵护和有益的启迪。
接着探出头来的还是一个小小的我,不太情愿,还面带惭色。好啦,当时老师就原谅你了,现在的我还为你有那么点得意呢。那年秋收季节,在丰收的喜气里更传来令人激动的讯息,上海来运粮的超级大货轮已停驻石浦港口。学校马上组织三四五年级的学生去参观,要走三十里路,三年级的学生最好能有家长陪送,母亲好不容易决定让我大哥送我去,如果我走不动可以背着我走。可就在出发的时候,大哥被他急急赶来的岳父拉走,说是要帮忙解决他们村里一个紧要的农具方面的问题,可怜的我赖地哭闹也无济于事,农忙之时哪还有人在家里呢,其他几个哥哥姐姐早下地劳动了。终于夕阳在山,同学们陆续回来了,我早早冲到混合学习互助组(三四五年级各两名学生)同学家去等伙伴们来晚自修,多么急切地想知道他们这一天的一切。可是他们在嘲笑了我一番“脑子快动作慢”后,并没有太多心思搭理我,开始为要写作文发愁,抱怨。“谁告诉我,我就替谁写作文!”这一招真灵,五个同学眉飞色舞嚷成一片,说得我心驰神往,巨轮、巨轮、巨轮,是我想象所不能及的。我让他们一个个讲,这样我可以听上五遍。之后,我模拟他们每人的口吻一口气写了5篇作文,皆大欢喜。第二天课间,他们先后跑来告诉我他们的文章得到表扬了,看着他们开心的样子,我当时真是高兴极了,因为我觉得我终于可以报答他们平时对我的帮助了,什么上山采橡子、拾牛粪之类的劳动任务都不是我能按时完成得了的。可是,下午放学的时候,我们的语文老师(整个小学就一位)把我叫住,让我跟着帮他去摘点辣椒,好啊,这是同学们都乐意做的,而且这时候的辣椒正红亮可爱。就在这过程中,老师既夸赞我的作文,也耐心地教导我关于“帮助”的道理。老师的语声是如此的温和,在我心里却有如惊雷。于是,“要学会真正帮助人”连同那一溜青红相间的辣椒就此闪耀在我的记忆里,不曾褪色。
大雁飞过长空,丛菊正在怒放,绿蝈蝈展开粉色的裙裳,放在地头的“小人书”闪烁着诱人的光芒,而我面前的番薯藤若在无边茫茫。番薯藤是当时生产队按人头数分配给各家的任务和物资,清理去藤才能开挖下面的块茎果实,而番薯藤又是养猪的好饲料,所以大家都很重视,学校也会配合着放几天假让学生回家帮忙。我家人多,分到的番薯地垄自然也多。真想变成哪吒,踏着风火轮,转动乾坤圈,不,得是大镰刀,瞬间就把眼前的番薯藤收割完。可是我知道我再怎么狂想也变不成哪吒,但有几个“天兵神将”是可以期待的。当金星在西边的天空中开始闪亮,生产队就会收工,我的哥哥姐姐们还有我的父亲会向我快速走来。他们的出现,于我,真的犹如天神降临。我高声欢呼,哦,那一刻,这一定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因为除了同样还在念书的小哥哥会讥讽一句“今天绣了几朵花啊”之类的话,其他的哥姐都会摸一下我的头或轻轻地搂一搂我。看着他们如龙如风,横扫千军,番薯藤节节溃退直至消失,看着他们用手推车把番薯藤运进庭院垛成小山,看着他们手起刀落把番薯藤斫成细末,进而装进5只巨型大缸踩踏腌制,想着我的3只猪们有了近半年的粮食,我真是雀跃不已,围着他们跑前跑后,端茶递水,点心伺候,直至月落更深。我们家的猪是归我喂养的,猪们认得我的声音,乖乖地听我的命令,似乎也只会对着我发出快乐的哼哼。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怕我伤心难过,每到年关杀猪的前一两天,母亲总能找到理由打发我到我最喜欢去的小舅舅家,等我回来时,我的猪已经变成了桌上的美味。母亲的良苦用心后来被小舅舅无意中说穿。也是一个年末,那天清晨一早,母亲便让我去叫舅舅来我家一趟,还特别吩咐我要在舅舅家吃了中饭回来,真是奇怪,哪有这么不客气地坐在那里等饭吃的呢?更何况两天前我刚去过,把该交换的糕点年货都送去也换回来了,昨天集市上也明明看到妈妈碰到舅舅聊过天了。虽然满心纳闷,但还是去了舅舅家,不过这顿午饭我是决计不吃了。于是,到了那里便一个劲地催促舅舅快动身,但舅舅却一副忙碌得无法脱身的样子,进进出出,还说村子里有人找他便出去了,让我等他回来一起走。挨到快中午的时候舅舅才回来,说了句:“走吧,你们家的猪大概已经杀好了,送你回去,顺便拿点猪肉回来。”看到我脸上的惊奇,舅舅大笑,说:“你以为你妈妈把你打发来干嘛?她是怕你看到杀猪,怕你伤心、害怕,杀猪有很多血,女孩子看到血不好。”至此,我恍然而悟。
啊,我就是这么个被过度保护的孩子!慈母在上,容儿拜谢!
人生不可假设。我不知道我如果在所谓的“狼性”教育下会长成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我在这保护模式下成长得也不算失偏。我自小是个安静、柔韧、真诚、善良、好奇又好学的孩子,且始终秉持。因而,我有理由相信,善良从善良中来,温和从温和中来,爱从爱中来。所以,对于孩子,请别以教育为名“龇以狼的白牙”。
哦,我亲爱的孩子,小小的我,不要再出来了,不要牵着满山的映山红跑出来了,我知道你的故事很幸福很多,说也说不完,先打住了,好吗?我想到我的初中去看看了,那里有两个场景闪着光芒已联翩而来。
盛夏,农忙时节,小楼阳台,“小人书”,躺椅,同龄的女孩,井水凉镇的西瓜,流云晚霞,温热的晒谷场,满天的星光,奇闻和故事,糖果和饼干——初中开始后的暑期里,有那么两三天,我是穿行在各种“小人书”里的梦幻公主——这是我的语文老师陈老师为我提供的短暂的童话生活。陈老师也有很多孩子,其中一个与我同龄的女孩过继给宁波城里的姑妈当女儿,每逢暑假总会到乡下来探亲并住上一阵子。老师知道我爱看书,也让城里来的孩子有个好玩伴,便会托人捎口信来让我过去住几天。虽然是农忙季家里正缺人手,但我母亲见是老师相邀且有书可看,二话不说一番叮嘱便放我出行。在老师家里,白天,我们在阳台上看书,躺椅成了我的专属,我一头扎进“书海”,对外面的世界不管不顾,早已忘记自己是客人和玩伴的身份,反而把那个圆脸的小姑娘变成了我的伴读,她看着我饿狼似的目光发笑,一直在帮我选择书,看完一本递一本。我们从“小人书”即那时流行的连环画看起,因为这类书可以读得很快,不到一个上午就能堆起可观的一叠,很有成就感;后来是我们读得懂的“大书”;到了第三天,凡是有字的纸片也成了我们搜寻的对象。对于我的这般行径,老师和师娘似乎并没有任何不快,反而整天笑眯眯的,特别是师娘,时不时地给我们变换着糖果点心,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谢谢您师娘!我再没有见过像您这么温和的人,您圆圆的笑脸似乎是天生的,此后您便成为我心底最温暖的源泉之一,每每想想您,我的世界就不会寒冷!夜晚,我们的活动场地换到了晒谷场,晒谷场原本在我眼里是属于炙烤和艰辛的,我是看着我的父兄们在这上面如何地挥汗如雨,现在第一次觉得留有太阳余温的晒场是那么可爱宜人。擦净一块场地,搬来井水浸凉的西瓜,全家人或躺或坐,星光匝地,凉风习习,听老师讲有趣的故事和他们家的传奇。老师有个长兄先在台湾后去了美国,虽然一直无法见面,但似乎颇有地位和影响力,老师一家也因此得到了县政府特别的优待,现实加上想象,这便有了说不尽的话题。当晒场的地面开始变凉,师娘便催促大家回家睡觉。我这美丽的“读书”生活一般在第三天的傍晚宣告结束,因为家里实在忙不过来,我的姐姐跑来接我回家了。对不起,姐姐,我知道我不在家时,烧饭洗衣这些家务活得由你额外承担,而你又是生产队里的劳动好手,样样事情不会落下。但姐姐从未责备过我的乐不思蜀,在“读书”的名义下,大概什么样的不懂事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第二个画面可有点儿滑稽,但画面中的人物和各种细节都清晰如昨。我是个运动素质极差的学生,跑不快又跳不高,好静不好动,体育庄老师看到我就摇头叹气,到初中毕业时跳远还没能过关。毕业考结束的那天老师让我去补考,跟我说只要我跳进沙坑就算合格,不限次数,也不管是否踩线。好,这我一定没问题!老师让我叫几个同学帮忙先去把沙坑翻松,他随后就来。可正当我们兴冲冲地开挖,却听得远处传来老师的喊声:“不用挖啦,不用挖啦!”只见庄老师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向我们冲了过来,一把攥住我的手,带动着我一起跳起来,大声说:“邱才妹你数学考了100分,不用跳远了!”数学考满分很正常啊,而且和跳远之间好像也没什么关系。我发了一会儿懵,既而如蒙大赦般地又跳又叫起来。谢谢您,庄老师!在我能力的最弱项都给予我如此的宽宥,使我整个少年时期不曾有过什么压力。不过,老师请放心啊,虽然我的运动素质差,但我的身体素质很不错,并且以我自己的方式坚持着锻炼,因为老师您飞奔的形象常常会从记忆里闪出来提醒我身体的重要性,我不敢有忘。每个人的禀赋各异,但愿我们大家都能发展并使用好自己的特长,认清并原谅自己的某些不足吧。
说起高中,蒙爱无数,余言不赘,只说一件至今尚有虐心之感的事吧。高二开学文理分科,甫一报到,语文唐老师就十分肯定地对我说,你读文科!为什么?我所有理科成绩一向名列前茅啊!老师见我犹疑,又说一遍,你读文科!让我再想想。于是我在校园里绕圈子。绕着绕着,突然发现金橘花是在这个季节才盛开的,洁白一片,有奇异的甜香。且在一棵花树旁坐下吧,让香气来消弭我内心的纠结。可是坐了很久,又走了很久,直至放学铃声响起,我心未决。冲回到老师办公室,质问为什么,唐老师一脸的疲惫,淡淡地说了句:“文科可以自学,理科需要老师。”我的心里瞬时冰消雪融,不再迟疑,在文科的名单栏里写上我的大名。后来地理老师告诉我,那天为了我的文理选科,唐老师和我的化学王老师在办公室里争吵了半天,差一点打起来。老师啊,弟子何德何能得你们如此看重?如今两位老师都已不在人世,每每思及,我心哀伤无尽。也许唐老师真是有先见之明,那年高考,全校仅我一人考上本科;我竟也阴差阳错报考了师范中文专业承继了老师的衣钵。运乎?命乎?人生是如此的偶然,如果当时是王老师先来跟我说报理科呢,那我的人生又会是怎样的走向?弗罗斯特的《未选择的路》真与我心有戚戚焉:“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这种凝望,在后面的岁月里时有出现,虚掷了不少光阴。所以,在我自己的教学生涯里,我可以为学生作详细的分析,但从不肯提倾向性的建议。选择,要自己去做出,你我都该如此。
大学时代是人生中最明媚最绚丽的岁月。在这青春花季里,有巨大的图书馆,有引领我们走向更高精神层次的师长,有多样的友谊,有纯美的爱情,更因为拥有了自主和自由,便拥有了无限的可能,什么样美丽的画卷都可以由你创造出来。忘不了校园侧门外大片的玫瑰花地,忘不了西湖的雪朝,白堤的夜月,忘不了灵峰探梅,龙井问茶,忘不了植物园里无数次叠加的脚印,当然更忘不了在孤山脚下古籍图书馆里触摸到的古书的芬芳,当我的手轻轻抚过一本本古老的线装书的时候,心里犹如银瓶乍裂,耀出光华一片;忘不了学长为我争取到自由进出学校图书馆无限量借阅图书的特权,忘不了老师悉心为我指点学术研究的路径并推荐发表我的论文;忘不了我当时的男朋友现在的丈夫你如龙如风向我走来的步态,当然更忘不了你一个纯粹的理科生为我一笔笔抄写的何其芳的诗行……哦不说啦,只想再说一句,大学生活每一个人都应该经历,不然人生有太多的缺失。我相信,你今后的创造一定有比我更好的手笔。
时光定格成一个个记忆的画面,既静且美。当然你大可不必相信。因为所有的记忆都具有选择性,而且还因为有了足够的审美距离,更是只择取美的素材,且由想象来添油加醋。故事细节也许并不确定,但愿望却是真诚的。不论如何,我都深深感谢与我的生命有过这些交集的人们,我的父兄师长,我的同学朋友,是你们予我一个个温暖而自由的港湾,让我可以如此轻盈地泊止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