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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体制改革与短期经济增长如何共舞

2014-04-24

南方周末 2014-04-24
关键词:汇率政府经济

南方周末记者 冯禹丁

◤过去十年的中央文件中,总是把“宏观调控”搁在“改革”前面。现在,本届政府眼中的政策优先度发生了变化。但现有体制积弊多年,如何改革依然是个难题。

南方周末记者 冯禹丁 发自北京

新逻辑与旧矛盾

迄今,中国政府恪守了对经济增速“不低于7.5%左右”的容忍度,没有迹象表明政府正在酝酿大规模经济刺激计划。尽管一季度中国GDP增速7.4%,为2012年三季度以来的新低。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卢锋认为,这表明政府眼中的政策优先度发生了变化,他注意到在过去十年的中央文件中,总是把“宏观调控”搁在“改革”前面,“这背后有一个隐含假定,即经济本身不稳定,需要常态性的预调、微调和刺激”。

卢锋说,十八大以后中央强调经济发展要“稳住宏观、搞活微观”,这背后的新的逻辑是“经济有自组织功能,不是像林黛玉一样弱不禁风不扶就倒”。

当政府之手变得审慎,经济增长和波动回归于其基本面因素。

不过,在中国经济成为焦点话题的眼下,经济学家们对于中国经济的潜在增长率分歧较大。乐观者如北大国发院名誉院长林毅夫认为,未来20年中国经济还能保持8%的增速。悲观者认为中国经济面临外部环境恶化、内部人口红利结束、转型升级困难、房地产绑架、债务失控等大麻烦,前景堪忧。

长期从事开放宏观经济研究的卢锋持较为中立的观点,他认为一方面中国经济的增长潜力有坚实的规律性支撑——他的研究表明,过去13年中,中国制造业劳动生产率增加了3.9倍,相对OECD国家(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所含的三十多个市场经济国家)增长2.14倍,这组数字背后是后发优势、技术进步、制度转型、人口红利、高储蓄率和高投资回报率等许多因素的合力。

但另一方面,他认为现阶段经济减速的本质是一系列存量矛盾的显现与释放,比如楼市承压,债务吃紧违约,环境恶化,少数行业重新洗牌等,“过去捂着的存量积累的矛盾,现在水落石出逐步外化了”。

与其观点类似,经济学家樊纲也认为现在宏观经济的两大主要风险是过去10年中两次经济过热的遗留产物,两次过热发生于2004-2007年和2008-2010年,其后遗症体现于两方面:

一是产能过剩和资金紧张,大量的资金被过剩产能套牢,金融系统存量资金盘不活,出现大量影子银行;二是地方融资平台的期限错配风险,即用银行短期贷款来支持长期的基础设施项目。

“体制不改革,我们遇到的问题很难解决,”樊纲认为,“当经济过热时,经济问题集中体现于金融风险;金融体制的不健全,又反过来产生了经济过热问题。”

经济失衡的十年症结

对于中国经济过去十年出现的上述失衡和僵局,卢锋从开放宏观经济学角度提炼出一套自己的解释框架,他的逻辑起点是“价格搞不对”,导致“货币难管好”,直接后果是“通胀摁不住”,其政策效应为“宏调宽泛化”,而这一切的深层原因在于“体制改不动”。

所谓“价格没搞对”,是指市场中一些关键要素,如汇率、利率、土地、环境成本等的价格,非市场决定,这导致了近年来越来越严重的宏观经济失衡。

比如汇率,卢锋认为人民币汇率在过去十多年存在“保持币值稳定”名义下的“动态低估”,它导致的结果是贸易顺差和外汇储备过高,而后者又导致货币的被动超发。

2003-2012年十年间,中国广义货币增长是GDP增长的2.3倍,央行总资产扩张速度比广义货币还要高,其中外汇储备占比从2003年的54.3%增加到2012年的71.7%,达到3.95万亿美元(约24.5万亿元)。为控制货币被动超发引起的通胀,央行将法定存款准备金率从6%提高到20%,使法定存款准备金从2003年的4.54万亿元上升到现在的20多万亿元。这笔巨款的利息率仅有0.72%,远低于市场利率,造成全社会的福利损失,但高存准率依然未能遏制货币超发的高通胀后果。

对利率的管制,使名义利率低于市场利率,是过度投资和产能过剩的根源之一。同时它使得大量的资金通过委托理财、信托产品、承兑汇票、民间借贷等风险较大的“影子银行”系统体外循环。

统计显示,2002年中国社会融资结构中,银行信贷占了95%以上,而2013年这个数字只有54%,摩根大通估计中国的影子银行规模已达到36万亿元,大规模的超越监管的影子银行业务可能走向高风险和高杠杆率,一旦出现连锁性违约,可能导致金融系统的不稳定。

二元结构的土地市场价格信号更被经营土地的政府人为扭曲,土地财政模式下,政府低价从农村征地,再高价卖给地产商。一季度的数据显示,地方财政55%的收入靠卖地。这一模式的风险不仅在于其推高了房地产价格泡沫,而且一旦楼市泡沫破灭,失去卖地收入的地方政府将立即面临流动性问题,从而扰乱市场利率甚至引爆地方债风险。

事实上这一风险已经初露端倪。清华大学李稻葵教授曾对2013年6月的流动性危机和市场利率飙升做过调研,他发现那一轮钱荒中的理财产品背后真正的借款人不是别人,正是地方政府,原因是当年上半年土地出让速度放慢,地方政府急需过桥贷款去偿债。

土地价格扭曲还是产能过剩的推手之一。地方政府出于政绩、就业或税收的考量,将土地低价供给工业用地。经济学家们近年来进行的一系列研究课题,对钢铁、水泥、光伏、风电等产能过剩产业进行了实证研究,发现无论是在传统产业还是战略新兴产业,其产能过剩都与所谓“政府价格信号”息息相关,即政府出于种种原因,为这些产能过剩行业提供了财政补贴、低价土地、低息贷款、税收减免等,扰乱了市场价格信号以至供求失衡。

价格没搞对、货币没管好的结果是通胀必然摁不住。十年来的物价指数中,劳动生产率快速提高的制造业所生产的工业品生活资料,价格几乎持平甚至下降,但弹性较小的大宗商品上涨较快,而房地产等带有资产属性的商品,则吸引了大量货币追逐,最终形成泡沫和存量调整的压力。近几个月,各地传来的房地产市场量价齐跌的新闻便是例证。

价格管制和金融抑制的另一必然结果是,一旦宏观经济过热、通胀高企或产能过剩,政府手中缺乏调节经济的价格工具,只能转而倚重产业政策、数量控制、窗口指导、审批核准等微观工具,必要时甚至动用冻结物价、停止供地、查处大案要案等“杀手锏”,卢锋将宏观调控工具宽泛化称为“十八般武器一起上,调不了温度就调温度计”。

一方面,宏调干预过多是体制改革滞后的结果,但另一方面,非市场化的宏观调控同时会固化其执行部门的权力,从而固化、深化现有体制环境。这是十年来宏观调控越调,经济越不均衡的深层原因。

带电抢修难题

新一届政府显然已意识到上述“发展模式”的不可持续,十八大明确提出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其题中应有之义是要素价格由市场决定。

今年3月,央行宣布扩大汇率双向波动区间,将银行间外汇市场人民币对美元即期汇率的日内波幅从1%扩大至2%。利率市场化方面,央行从2013年7月20日起全面放开金融机构贷款利率管制。土地改革领域,允许农村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入市。

但新一届政府既要防范经济增速进一步滑到7.5%左右以下,又要理顺体制、解决结构性问题,北大国发院教授宋国青称之为“带电操作”,“1980年代讲改革要‘带电操作,是说不能停电搞改革,我们现在不但不能停电,而且还得提高电压,还要带电抢修,所以这是一个很大的难题”。

“带电操作”使决策者只能小心地选择渐进改革,而不敢一步到位。社科院学部委员余永定近日在北大国发院20周年论坛上公开敦促央行副行长易纲早日放开汇率,“我自认为是鲁迅小说里的傻子,希望央行能开个窗户,为什么就不能减少汇率干预呢?为了不增加外汇储备,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尽量不干预汇率,汇率改革的步伐完全应该迈得大一些。”

卢锋认为,现有政策基本上是在调过去积累的存量矛盾,比如对产能过剩的光伏、钢贸行业进行清盘、破产。这种调整也将给央行自己提供资产负债表去杠杆化的机会:若经济继续相对低速增长,央行则可能会腾出手来逐步调低存款准备金率,从而将过去十年的宏观失衡做一个阶段性化解;如果经济偏热,央行为了避免给市场货币宽松的预期,恐怕不可能下调存准率。

“改革就好像从远处搬救兵一样,从外往里打;宏调像突围解困一样,从里往外打,两边如果会师了这个事就齐了。所以我感觉大概熬过今年,改革和宏调打通了就好了。”卢锋打比方说,“但看点在于,如果没能会师的小概率事件发生,比如经济增速继续下降,降低存准率也不能够阻止经济下滑趋势,高层会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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