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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意有害论与民意恐惧症

2014-04-22刘建明

新闻爱好者 2014年4期

【摘要】有人惧怕、憎恨和歪曲民意,不知顺乎民意、兴亡有道的真理。民意作为人民的整体意志,体现为公共事务的天则,因为它是人民历史决定作用的产物。民意借助传媒迅速形成,影响力的“乘积”势如破竹;尊重民意,提高政府的治理能力,成为进一步改革开放的动力。民意的刚性,使任何违背、抵制民意的人都要垮台。

【关键词】民意有害论;民意的真解;民意的真理性;民意的刚性

时下,有学者指出:“近年来,惧怕民意、厌恶民意甚至憎恨民意的思潮,在潜滋暗长,值得深思。”[1]这种思潮之所以形成,是因为有些人认为,“民意有时表现出盲目、冲动和反理性的特征,这是由群体心理的特性决定的……群体容易受到极端主义者的煽动而变得群情鼎沸,失去理性和耐心,群体一旦有了一定信仰和意见,往往固执己见”[1]。有专家将民主测评中某些部门和个人的表现称为“民意恐惧症”,“他们对可能出现的评价心知肚明,担心丢面子甚至影响个人升迁”[2],将民意视为固执己见、践踏理性,不可低估其危害,甚至提出“虚假民意、少数民意、正确民意与错误民意”种种概念,将“民意”亵渎为一个贬义词。

一、对民意内涵的玄解

古今中外,几乎所有思想家都赋予民意神圣开悟的身价,大有“顺之则昌,逆之则亡”的力量。孟子说:“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这就是流传千古的格言“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的由来。美国第三任总统杰斐逊说:“民主政府是建立在民意基础上的。”顺乎民意,兴亡有道,是亘古不变的真理。离开这一理念界定民意,民意就什么都不是,只是界定者手中捏来捏去的泥团。

《零点调查:民意测验的方法与经验》一书中说:“民众分左中右,民意中也有某些情绪性,甚至公众狂热。就民意本身而言,很多人在许多问题上采取自然的保守态度,原因在于一些很先进的东西,人们了解得很少;而在另外一些事情上,人们的态度又会很宽容,因为人们只是假设问题而不是真正面对问题;在某些问题上,态度与行为可能完全矛盾。民意取向也会造成某些简单的多数意志决定,而少数人的权利往往会得不到足够的尊重。”这一阐释把真理和谬论搅和在一起,统统推进垃圾坑。的确,民众中有左中右,一部分民众有时狂热,时有态度保守,但这和民意有什么关系?部分民众不等于民意,民意从来不会狂热,更不会保守,如果民意狂热、保守,为什么制定公共政策要尊重民意?得民心者得天下不就成了谬论吗?

还有文章说:“民意应当具有类型的多元性特征,即存在自然人之民意、法人之民意以及协会、组织、团体等非法人之组织之民意。应当具有数量上的不确定性特征,即应当存在全部民意、少数民意、多数民意和个体民意之分。”基于这一分析,文章得出结论:“民意指一个或一个以上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组织针对特定时间内的特定议题的主观意愿和态度。”[3]以此而论,个人或少数人的意见是民意,某个协会、团体的意见也是民意,那么公共政策符合一个人或少数人的意见就是尊重民意了,能说得通吗?任何不得人心的组织或政府都有少数人的支持,能说它们有民意基础吗?在市场民调中,许多质量差的商品也有个别人评价很好,是否等于得到民意的好评?这种玄解的荒谬不攻自破。

历来人们就意识到民意的神圣和崇高,推崇民意的“贤良智能”“深谋远虑”,因为“全体人民不会同时发怒,同时错断”[4]。所以管子说“为政不可怨民心,伤民意”[5]。指责民意狂热浮躁、包藏私怨、群体极化以及打砸抢之类,同两三千年前思想家对民意的虔诚尊重相比,纯属斥民微贱之论。民国时期的革命者朱执信曾说:“有主义之人民意志也,即所谓民意。”[6]“民意是人民意识、愿望和意志的总和,作为全体人民的整体意志,是舆论这一意识现象的主体部分。”[7]在今天,民意的愿望就是追求安定幸福和公平正义,这和部分民众偶发的狂热和非理性,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民意是民主制度的产物,只有在自由、宽松的民主环境中才能形成和张扬,如果压迫、打击民意,不让人民说真话,民意就会隐蔽起来。对民意的个体施加威逼,群众只能用“道路以目”发泄愤慨,但他们心中的公意并没有改变,时刻都在寻找时机进行公开斗争。时机一旦成熟,人民就会众志成城打倒压迫者,这是民意刚性的表现。一位中央领导曾说:“群众最可敬,群众最可爱,群众最可怜,群众最可畏……说‘最可畏,是说真把他们得罪发怒了,不管什么人都得垮台。”[8]习近平总书记针对政绩工程曾指出:“事实证明,面子工程和政绩工程,能够满足你一时的虚荣心,最终会因失了民心而让你颜面尽失。相反,如果能够扎扎实实抓好基层,打好基础,反而会因为民意的助推,让你取得更大成绩。”[9]怠慢民意,得罪民意,就犯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大忌,就此而论,对民意抱有恐惧感和敬畏意识并非坏事。

二、民意究竟是什么

民意这个概念在不同时期和不同国家有不同的内涵,因为在斗争激烈的革命年代与和平发展时期,人民有截然不同的追求,这在法国大革命、美国独立战争和南北战争、俄国两次革命(1905年和1917年)和我国民主革命之中及前后,都有明显的表现。在战争与动荡年代,通过访谈和绝大多数民众公开支持什么,民意就明白无误地彰显出来。在和平发展时期,民意在公共事务和市场领域发挥导向作用,能在更大空间以至在全国通过民调来把握。所以今天可以对民意给出一个宽泛的定义,这就是:民意是大多数民众对有关自身利益问题、消费或其他评价取向形成的一致意见,又称民心、公意、公共舆论、公论等。它分布在县区以上的社会范围,能被民意测验的量化(60%以上)所证实。①作为大多数民众的共同意见,民意的态度与行为是自显的,具有人数、强度和稳定性的最大比率。

20世纪初德国哲学与历史学家H.欧恩肯认为,民意有以下特征:“任何一个试图把握和控制住它(民意)的人都会马上发现它正在对付一个多变的家伙,一个以上千种方式显现且并不模糊、一个无力的同时又有着惊人的影响力的、一个用数不尽的方式显示自身存在的、一个总是设法在我们认为已经控制了它的那一刻逃脱我们的掌控的创造物……”[10]这就是说,民意不是由哪个人定性的,说哪种意见是民意或不是民意。民意是由自我“显现自身的存在”,由人民自己来说明,只能通过民调取得大体的数据(60%以上的人数量)来确定。endprint

社会舆论包括民意、众意与群意,都以某种“定量状态”存在,尽管我们只能感到它们的模糊数量。R.H.高尔特指出:“如同我们构思的那样,舆论是一个由众多或多或少成熟的意见集合而构成的特定合量。”[11]这种“特定合量”无法精确测试,在民调中通常用百分比来量化。比如关于某个城市的公共政策问题,在各区县都能听到各种不同意见,每种意见的主体如果没有超过60%的人口比例,多处于25%以上的人口量,就是众意。如果有一种意见占有60%以上的人口,就是民意。众意具有多元性,在多个众意中必定有远离真理的谬见,也有正确的意见,衡量正确与谬误的主要标准看它是绝大多数人还是少数人的主张,这要由科学的民调给出答案。

有关公共利益问题,众意主体人数越多,表明功利倾向符合更多人的愿望,就可能更接近真理。最大的众意具有50%~60%的人口量,已接近民意,要比较少的众意包含更多、更大的智慧和合理性,这样的众意经过一定时间的纠错和见解融合,最终形成占60%以上人口量的民意(公意)。民意一旦形成,成为公共利益及其人民整体意志的反映,其见解自然是公正和适当的。正如卢梭所说,“意志要么是公意,要么不是;它要么是人民共同体的意志,要么就只是一部分人的”,“公意永远是公正的,而且永远以公共利益为依归”;而众意“就是个别意志的总和,包括个体的意志和团体的意志”,“公意与众意经常有很大差别,公意只着眼于公共的利益,而众意则着眼于私人利益……个别意志由于它的本性就总是倾向于偏私,而公意则总是偏向于平等”[12]。民意指向的不是学术、专业或其他公民不熟悉的问题,而是对公共利益及其公共事务的看法。对人民的切身利益,只有人民自己最熟知,最能做出真实、恰当的判断。市场调查和各种全民性评优活动,都和民众的切身利益或社会的公序良俗有关,大多数民众的评价富有公正性。

此外,群体舆论常被媒体和研究者所忽视,甚至把它同民意混为一谈。在某个具体场合(如街道上、大楼前、广场、会议室等)持有相同意见的群体聚议交谈,甚至久久不愿离去,正是群体舆论的表征,简称群意。群体舆论经常出现在各处,参与者大多相识已久、情绪相融,有时倾诉真言无所顾忌。某些群体一旦遇到异常事件或受到异常信息的刺激,可能产生攻击行为。所谓“民众狂热、没有理性”恐怕指的是这种群体舆论,它和民意完全是两回事。

民意涉及的是民众的共同生活、生产和社会管理问题,大多数民众对这类问题能够迅速作出明智的判断,因为它是在充分知情的情况下形成的,有充分的根据。德国思想家加尔夫指出:“民意是国家的大多数公民,对所了解的事件反省后做出的判断,并形成多数人的共识。”这使民意不仅是理性的,而且是冷静、沉着并富有责任感的。大多数公民的权利和利益一旦受到尊重,他们绝不会诉诸狂热举动,只有少数无理取闹者才有极端行为。如果民众不知情,或对他们隐瞒信息、捏造虚假事实欺骗他们,实施愚民政策,首先引发部分民众的错误反应,形成若干充满偏见的众意。当事实真相一步步暴露出来,便形成发出正义呼声的民意。

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历史上,民意从来没有压制过少数人的意见,少数人服从多数人的利益是天经地义的,而不是压制;反之,让多数人服从少数人利益,才真正背离理性,践踏真理。历史上一切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及近、现代的一系列革命,都是由于这个根本问题没有正确解决而出现的。民主社会中的多数人统治,允许少数人发表和保留不同意见,因为民意的数量优势使少数人丧失了颠覆真理的力量,不会恐惧任何不同意见。

民意并不排斥真理在少数人手里,少数人甚至个人一旦发现、掌握了真理,并公开发表他们的主张,就会被多数人响应,迅速形成民意。科学的民意测验正是把真理的要点写进问卷,通过对民众的抽样调查摄取民意数据,再通过传媒的报道在几天内就能推动民意的形成。如果民意测验被人做了手脚,制造“假”民意,不是民意出了问题,而是民意测验被操纵的结果。在民意形成初期,大众传媒对其连续反应,民意就会迅速蔓延,出现势如破竹的声势。传媒对民意的传播有“放大乘积”的优势,大体以人际传播万倍的速度扩展。媒体收受率一般是以一个时间单元/3万~5万人的效率展示民意②,而人际传播在同样的时间单元只能达到三五个人,所以传媒历来被称为民意的载体和舆论工具。

三、尊重民意,提高政府治理能力

民意呈现出人心所向的社会洪流,因为人民分布在全国、全省、全市各地,以全方位的实践和认识揭示环境的状态和变动,什么该做和不该做,政府的政策是否解决实际问题,广大民众心里一清二楚。农民最知道如何种田,市民对城市的优美宜居有深刻的理解,如果高高在上的干部们按自己的意志指挥农民种地,不深入市民调查要求整个城区高楼林立、填湖毁树,改变城市生态,民意就要责难。这种违反民意的忤逆过去和现在都发生过。官员们,哪怕是最伟大的人物有时也会思绪迷离、性情冲动,对真实世界产生幻觉。当前解决分配不公、决策不民主这类问题,政府的治理能力显得捉襟见肘,关键在于没有虚心问政于民。正如习近平说:“随着我国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和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人民群众的公平意识、民主意识、权利意识不断增强,对社会不公问题反映越来越强烈。”“我们讲促进社会公平正义,就要从最广大人民根本利益出发,多从社会发展水平、从社会大局、从全体人民的角度看待和处理这个问题。”[13]

人民群众的主体地位决定了他们对社会是非问题有敏锐的察觉,这不仅因为大多数人追求真善美、厌恶假丑恶,还因为任何错误的公共政策最先给老百姓造成损失和挫折,他们首先尝到苦头,随之就以街谈巷议或在大众传媒,特别是网络上发出横议。这一过程一方面沿着亿万人民的“主—客”(主观反思与客观实践探索)两极运动,同时他们又随时交换各自的看法,在全社会的“主—主”横向交流中消除认识误差,产生了客观、公正和全面的共识。

因此,民意没有错误和正确之分,更不存在少数民意和多数民意,它就是绝大多数民众提出的符合天道法理的正义要求。回顾30余年改革开放的辉煌历史,没有一项惠及全民和国家利益的重大政策不是来自民意:20世纪70年代末各地老百姓强烈要求个体经商自由;广大农民提出分田到户的诉求;当国有资产出现严重流失时,工人们纷纷上书、呼吁人大立法保护公共财产,传媒多次报道这种强烈呼声;不正之风刚一露头以至腐败肆虐,始终遭到全国人民的谴责;广大群众最先对两极分化、贫富差距悬殊表示愤慨;各地群众,特别是低收入民众在2007年就对高房价屡屡表达不满;公款吃喝、公款与公车旅游一出现,就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各地先后发生过掀翻餐桌的事件……这能说老百姓狂热、没有理性吗?endprint

中央倾听民意,先后制定了一系列惠民政策和改革措施:鼓励城乡居民经商办企业,并给予法律保障;制定、颁布了农村土地家庭承包责任制,以至废除一切农业税负;许多城市先后公布停止出售国有企业,进行股份制改造,资源性开发实行公开拍卖;中央在要求各地遏制房价的同时推行棚户区改造、建设保障房政策;2010年国务院宣布逐年提高低收入群众的收入,逐步推行和完善全民医保、社保;新一届政府加大反腐力度,“苍蝇老虎”一齐打,严查高官要案,果断反映人民的意志。尊重民意,政府的治理能力不断提高,受到人民的衷心拥护。

到民意中寻求智慧和力量,是增强政府治理能力、做好工作的前提。但民意是公民的朴素意识,仅仅指出制定公共政策的方向,远不是系统的方针政策和方案。具体的决策方案,最终要由国家的权力机关制定。在尊重民意的基础上,通过制度安排、法律规范与周密的大政方针,把民意的要求系统化、理论化与条例化,极大地推动了社会与经济改革的深入发展。正如习近平指出的:“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是我们的力量的源泉。改革开放之所以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衷心拥护和积极参与,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我们一开始就使改革开放事业深深扎根于人民群众之中。”“没有人民支持和参与,任何改革都不可能取得成功。无论遇到任何困难和挑战,只要有人民支持和参与,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就没有越不过的坎。”民意的历史决定作用,构成一切社会改革的动力,改革只有给人民带来实际利益,国家的政治经济才能平稳、健康地发展。

注 释:

①这个定义比过去我所下的定义略有补充,以往我对民意的界定偏重于政治生活领域。参见刘建明:《当代舆论学》,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0:79;《舆论传播》,清华大学出版社,2001:101;《社会舆论原理》,华夏出版社,2002:122;《舆论学概论》,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9:107。

②根据收视与阅读率调查,一个百万人口的城市电视新闻节目的收视时间单元为15~30分钟,其收视率一般为2%左右,首播中约有1万~3万人收看;一份报纸到达读者的时间单元为1天,在百万人口城市中大体售出4万~5万份左右,去掉百万以下人口城市的误差,每天最初有3万~5万名读者。大众传媒对于人际传播具有1×10000的乘积效应。这是个模糊性的概率统计。

参考文献:

[1]张伯晋.警惕虚假民意充斥网络[N].检察日报,2012-07-26.

[2]刘戈.攻克“民意恐惧症”[N].成都商报,2004-07-21.

[3]李昌昊.民意概念之检讨及其价值探寻[J].中共南京市委党校学报,2009(1).

[4]亚里士多德.政治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143、163.

[5]管子·臣乘马篇[M]//.管子全译(下)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

[6]朱执信集(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377.

[7]刘建明.当代中国舆论形态[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40.

[8]思想吹风[J].,半月谈·内部版,1991(5).

[9]秦恨海.做到习近平说的“三下”,才可能政绩上,民意也上![EB/OL].新华网,2008-05-13.

[10]Glasser,T.L.etal,(1996)Public Opinion and the Communication of Consent,Guilford Publication,236.

[11]Gault,R.H.(1923)Social Pshchology:The Bases of Behavior Called Social,Holt Co.,177.

[12]卢梭.社会契约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24、32、33.

[13]习近平.切实把思想统一到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精神上来[J].求是,2014(1).

(作者为清华大学教授)

编校:张红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