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者小花絮
——追忆吴晓铃先生
2014-04-22谷应
谷 应
大学者小花絮——追忆吴晓铃先生
谷 应
我不是做学问的人,写文章纪念吴晓铃先生百年,是因家母与吴夫人石素真有着深厚友情,在我大学毕业到天津工作后,吴、石二位又受家母之托做了我的“监护人”吧。
其实,幼稚园时期的我已从相片上认识这二位长辈。相片从印度寄来,不知观赏过多少回,五六岁的我能准确无误地指着相片上那位头戴白色无沿帽身穿白色甘地服,鼓着一双笑笑的大眼睛的年轻先生叫“吴叔叔”。至于紧挨着大眼儿先生那位披着波浪发穿了碎花旗袍、眯着一双细细小眼睛的娇小女士,因了母亲有着同样花色同样款式的衣裳,我自然格外亲热的大喊“小石姑!”
不仅相片,母亲床上铺着的浅驼底子姜黄杏红老绿三色织花床罩,连同叠在我和弟弟的小床里的同样花色线毯也来自印度,全都印度味儿十足。
见到真实的吴叔石姑之时,光阴已走过16个年头。
记得是个晴好的夏季傍晚,得到母亲恩准北上过暑假的大三学生拎着旅行袋走进景山东街,敲开了吴宅大门……从那时开始直到吴叔辞世的1995年,石姑辞世的2009年,节假期间甚或周末我必定打火车票“回北京”。起初回景山东街纳福胡同,后来回宣武门外校场头条,再后回育慧北路世纪村。近50个年头了啊!二位长辈待我如同自家孩子,我喜欢他们古色古香满是藏书的家,我敬重他们的为人,钦佩他们的学识,我将二位长辈当作我的“北方爷娘”,视为我的良师、我的守护神——我很爱他们!
今日捉笔为吴叔做百年纪念,奈何我这学术门外汉只拿得出些许细琐之事,也算是为这纪念活动添上些许花絮吧。
才女配才子
听母亲说,石姑和吴叔北平读书时并不认识。“七七事变”后千山万水的各自到达昆明,吴叔在西南联大中文系任助教。石姑先去我舅舅当校长的建水一中,与我教英文的父亲做了同事。石姑教国文,一年后受聘于西南联大附中。
在母亲就读的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石姑是年龄最小的学生,入学时年仅15岁。童花头百褶短裙长统线袜,都叫她“小石头”。说来有趣,在河南老家读初二的小石头陪表姐上京赶考,表姐想法子多弄来一张准考证,小石头就跟着进了考场,是去“玩儿一把”。不想表姐没考上,小石头却被北平女子文理学院录取。一年后,校方发现此女生考试资格有假,本当勒令退学,查看试卷,这冒牌高中生竟是门门全优,作文尤佳,为全场之冠。爱惜人才的校方便做了“降级一年留校查看”的破格录取决定。
说到此处我母亲赞道:“她可是公认的才女!不如此,北大名教授罗常培先生与罗庸先生能联手保媒,将罗庸先生女弟子石素真说给罗常培先生的得意门生吴晓铃?”
当然,这已经是石姑执教西南联大附中时期的事了。
母亲长石姑五岁,二人住一间宿舍,形影不离、情同姐妹。小石头每月生活费交荃姐,一切听荃姐安排。女院毕业荃姐出嫁住到沙滩亲戚处。小石头竟也跟着搬了过去。
女大毕业前后的荃姐与石妹
卢沟桥炮响,小石头奔开封老家。荃姐夫妇携奶娃南下,最后落脚昆明荃姐娘家。
战事吃紧,一年后,19岁的小石头单枪匹马从河南绕重庆跑昆明投靠荃姐,大人孩子挤在一间帘子隔开的屋里。到昆两年,小石头21岁了。“女大当嫁”,两位罗先生做媒,安排北大才子、女院才女会面“相亲”。双方一见钟情,从“含而不露”的“预备时”逐渐过渡到“添枝加叶”的“进行时”。荃姐因了小石头寻得如意郎君十分高兴,义不容辞在“有情人进行时”里充当“电灯泡”。
“恋爱中的雄性向雌性对方展示自己的才艺当是一种‘共性’,”母亲说,“鹤之舞,鹿之斗,蛙之鸣皆是……”说时笑了,“吴君晓铃也不例外呢!”
以下便是母亲列举的例证——是她“灯泡生涯”中最富戏剧色彩的一出。
某日,吴郎约会石小妹,告知“北平八所中学校友会”在号称昆城第一的中国大戏院举行义演,吴郎扮演说唐戏《麒麟阁》里好汉秦琼。首场名“三挡老杨林”,秦琼将与老杨林(由厉慧良扮演)对打“灯笼泡”。这好汉再次出台在末场,逆境中扬眉志不短的四句唱由他完成,是为全戏尾声……简介完毕,吴郎郑重取出演员赠送亲友的“红票”二张,谦虚道,粉墨登场,密斯石并好友密斯荃若光临赐教,在下将不胜荣幸之至!
晃着手中两张红票,小石头一本正经地对荃姐说:“吴晓铃这后生么,粉墨登场并不为了‘过戏瘾’,他一向主张‘案头与实践并举’,把专业做‘立体研究’……好喽,这回可是逮着‘研究’机会喽!”又说,“够格跟厉慧良在台上对打‘灯笼泡’,这后生戏台上有点根底呐,‘立体研究’做得够深入呐!”小石头得意且欢喜。母亲也陪着得意欢喜。
看戏头一日,两位密斯挑选衣裳且用火钳将头发夹出波纹。到了正日子,早早吃过晚饭穿戴完毕便哄娃娃上床——那年我弟弟两岁,是个相当难缠的“哭宝”。“哭宝”说一不二的外婆就住板壁那厢。自打“哭宝”落生,外婆便给“哭宝”妈立下“娃娃睡着了才准出门”的规矩,这规矩两位密斯可是从不敢逾越。
偏是“哭宝”不肯配合,恁怎地又是哭又是闹,千般拍万般哄,好容易合上眼安静下来,两位密斯松口气,踮着脚尖溜到门口,不料“吱呀”一声门响,那“哭宝”又哼哼唧唧哭将起来……如此往返不下四五趟,只听板壁那面老外婆用标准昆明腔慢声细气为“哭宝”抱不平:“整哪样嘛?当妈的不老实守着娃娃,半夜三更要疯克(去)哪点?”
《吴晓铃集》书影
难缠的“哭宝”终究熬不住,息了哭闹缴械放行。得以脱身的两位密斯蹑手蹑脚带上门拔腿便跑,从大东门外交三桥跑到三牌坊附近中国大戏院,足足四里地。只可惜到达之时距离开演已经一个多时辰,进到剧场气喘嘘嘘找到红票区,落座下来放眼戏台,不想《麒麟阁》已演到了秦琼唱过四句尾声戏转身下场,映入两位密斯眼帘的,仅是好汉秦叔宝飘入侧幕的衣裳后摆……
“坏脾气出名的北大才子生气了,整整一个星期不搭理小石头呢!”母亲说,“起因在我家‘哭宝’,我很过意不去。为给他俩做个圆转,我特地炒了两个菜,由石小妹作陪请客吴郎,算是向他赔不是……”每讲到此母亲皆乐不可支。“吴郎坐了上座,大口吃菜大口扒饭,扒光一碗,翻着白眼冲石小妹喝道:石素真,添饭!……”
《吴晓铃集》第四卷《在昆明粉墨登场》一文有两处印证了这段“花絮”。文中提到汪曾祺先生在有关《麒麟阁》改编昆曲本讨论会上的发言。汪说:这出戏,我头一次看是在昆明。吴晓铃先生演出的。且不说他的功夫,班底是厉家班,底围子真硬,杨林由厉慧良扮演……
文中第五段有如下字样:那天,请了几位客人给我捧场,所谓是“送红票”的。有先师罗常培先生,有系里同事许骏斋大哥,还有现任云大中文系教授全振环大姐……至于汪曾祺,看来是买的票……
其实“红票”该有四张,作者不提那第四张,是因当年吴郎为石妹披挂上台精彩献艺,十拿九稳必定得到的赞赏竟落了空,那股子怨气几十年也没有消尽呢!
婚礼好排场
母亲说,“不予理睬”只不过是男性恋人惯用的一种姿态,当女方因这姿态而姿态更甚时,举手投降的多是男方。扮戏观戏这台事过去,北大才子与女院才女的情感稳步进展,终于上升到了谈婚论嫁阶段。
1941年,我父亲在重庆谋得差事,没能等到小石头出嫁,母亲便带着孩子们离开了昆明。出行前摆了一桌菜,算是把小石头交给未婚夫的“订婚宴”。讲到此处母亲又乐不可支了,她说:饭桌上,你石姑端出千金小姐架子,小口吃菜小口喝汤,喝了半盏汤,翘着下巴冲你吴叔娇声发令道:吴晓铃添饭!
1942年,吴、石二位结为伉俪。有关婚礼情况,是许多年后为满足我的好奇心,一头银丝的石姑陆续讲给的。听讲时我明智地做了笔记。以下文字的依据,便是那一叠巴掌大纸片订成的“备忘录”。
我问石姑:“肯不肯把您和吴叔当年婚礼情况给透露透露呀?”
石姑说没什么好保密的:抗战时期,只身异乡的穷助教那点儿薪水仅够填饱肚皮,你烟瘾不小的吴叔交了伙食费,连发霉的“安南大奖章”都抽不起,只好拿本地老乡抽竹筒子的“刀烟”过瘾。后来弄到了为烟瘾克扣伙食费的地步……打算结婚,他哪有办婚礼那笔开支哟?你吴叔跟我商量说,泡两壶茶简单弄个形式如何?我是个怎么都可以的人,只说,添上半斤杂糖吧。那会儿我手头的闲钱也只够半斤杂糖。几位朋友同事听了这安排,异口同声教训起来:“小石头你也太好说话啦,父母那头没法通知已经够委屈的,半斤杂糖两壶清茶怎么说得过去?!虽然自行出嫁,再怎么也是办婚礼呀!女嫁男娶自以古来都叫作‘终身大事’,马虎不得的!”我说没有钱,不马虎怎么办?她们急了,不行,可不敢马虎!嘀咕一阵做出决定,这样吧,婚礼交给我们,小石头你就等着当新娘吧!我拍手笑,好啊好啊,随你们去弄,我落得做个“甩手掌柜”!她们的办法是“凑份子”,很有几位手头宽裕的入伙,策划得相当体面——粉红缎面结婚证书,河南饭庄几桌喜筵,温泉旅店“新房包间”,更了不得的是请来西南联大蒋梦麟校长做证婚人。
证婚人是要在证书上签名盖章的,蒋校长签了名取出图章,相当认真地说,这么讲究的结婚证,又是酒席又是包间,看来新娘子背景不简单呀!
我听得兴味盎然:“您二位怎么回蒋校长话?”
石姑说:“站在蒋校长侧旁,梳了“飞机头”的新郎和烫了“摩登弯”的新娘都笑而不答……”
蜜月世界之最
听说您二位结婚不久便去了印度?这是我发问。
石姑说,不是“结婚不久”是“结婚次日”。婚礼原定在岁末冬月,提前到8月25日,就因为8月26日有去印度的飞机……
我很好奇,战火连天的,您和吴叔怎么会想起来往印度飞呀?
石姑解释道,去印度可是你吴叔多年的夙愿。说来话长,自打你吴叔进了北京大学选了中国戏曲史,就对“中国戏曲根源在印度”的一贯说法——许地山先生也这么说——产生怀疑,由是萌生了“文化平行说”。他认为每个国家民族的艺术都是土生土长,平行而进的。许多相似的传说故事,并非谁传到谁那里,而是同时萌生并行发展的。他不认为中国戏曲的根在印度。要想证实这说法,就得到印度去弄清源流——他选修梵文正是为了去印度。
机会来了。20世纪初叶,“东方诗圣”泰戈尔创办国际大学。出于泰翁对中国文化的特殊爱好开设了汉语课程。1924年,泰翁访华,与中国学术界达成交换教授的协议。按协议,第一位赴印度讲学的中国教授是梁启超先生。因军阀混战梁公未能成行。13年后的1937年春,国际大学设立了中国学院,聘用中国教师的条件是,起码通晓19种印度语言中的一种。30年代初,北大曾有43名梵文学生,梵文艰深枯燥,坚持学到最后的只有中文系吴晓铃一人。这样,留校任助教的吴便成了应聘当然人选。不久“卢沟桥事变”爆发,北大西迁,战火弥漫,签证渺无音讯,赴印讲学似成了泡影……
想不到1942年印度使馆竟发下签证——时隔五年,国际大学聘任依然。接到签证的你吴叔真是欣喜欲狂呢。他对我说,你跟我一同去,去攻孟加拉文!我梵文你孟加拉文,我做古代你做现代,做出一部印度文学史来!我说行啊,嫁鸡随鸡夫唱妇随。
从昆明到印度却是个棘手问题。通常办法由滇越铁路乘火车到安南国(越南)换轮船去印度。且不说一路周折旅途漫长,钱袋干瘪的我们又该如何去筹那笔可观的旅费?
正伤着脑筋,机会又来了。你吴叔的牧师老父亲有教会朋友与昆明机场物资部门熟悉,得知晚辈情况,这位李伯伯便热心帮忙,联络到了往印度运输货物的飞机。起飞日期是8月26日。申请手续当然要办,你吴叔去办。似乎一切顺利。婚礼第二天,我稀里糊涂的拎个小行李袋跟着你吴叔到机场,由李伯伯带领登机。机舱内除了驾驶员没有别人——我跟你吴叔算是“蹭”飞机坐,开飞机的是个美国小伙子……
听到这里,大为惊讶的我喊了起来:“飞印度的美国飞行员?我的天!您二位该不是坐上了“飞虎队”的飞机呀?!”
石姑淡淡一笑:“当时稀里糊涂的根本没问,后来也没想……”
我叹息道:“您啊,您可真是的!这么多年竟然没想过蜜月旅行坐着赫赫有名的‘飞虎队’飞机飞越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那可是“二战”期间赫赫有名的‘驼峰航线’哪!”
石姑说,看来是的。
我把网上看到过的、高黎贡山和西马拉雅山的冰雪峡谷里有上千架飞机残骸,“驼峰航线”因此被称作“死亡航线”的有关资料对石姑做了几处复述,我相当激动:“天哪,您这位新娘子就不害怕吗?!”
石姑还是那么淡淡的:“咳,新娘子稀里糊涂的跟着新郎官上了飞机,什么都不明白什么也不管,哪里来的害怕?倒是现在明白过来,越想越后怕呢……”
“李伯伯必定讲了‘驼峰航线’的危险,”我追问着,“新郎官也不害怕吗?”
石姑乐了:“新郎官绰号‘吴大胆’,认定了的事拿脑袋撞铁门也去干。”坐运输机去印度的申请批准了,航线相当危险,他可是一个字没跟新娘子提。他知道小石头胆儿不大,即便嫁鸡随鸡上了飞机,那一路还不得吓晕过去七回八回的——他才不招那麻烦哩。飞机起飞了,他又是哼小曲又是讲笑话,高兴得什么似的,哪有一丝儿担惊受怕的样子?”
我跟着乐:“那是新郎官在对新媳妇做‘心理保护’呀!‘吴大胆’不只胆儿大还心细哩,很会保护弱小哩!”于是我大声发表结论:“1942年8月26日,吴晓铃先生石素真女士的‘蜜月驼峰行’全世界绝无仅有,够得上‘吉尼斯世界之最!’”
石姑感叹了:“也许吧……不过,没有‘舍命上西天’的勇气,‘文化平行说’难以证实。到国际大学后,他查阅了大量资料,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很快写出有关‘文化平行说’的论文,吴晓铃也因此成为这方面的年轻的权威……他这个人啊,做学问从不步前人后尘。立论大胆,行动也大胆,年轻时便有志考证《金瓶梅》作者,几十年后终于取得成功便是明证……
好个吴大胆
传闻吴叔脾气上来犹如“火山爆发”。这些年我可从没有见过他“爆发”,只有一回经历了“爆发”的“预备期”。
那回我不小心,失手碎了一只有着哈佛标志的精美的大号水晶玻璃杯,是吴叔哈佛讲学的纪念品,老爷子拿它泡茶用它喝水,挺器重它的。我清楚记得那哈佛杯与水泥地相撞之时,做完了“早课”(天不亮便伏案笔耕或编查资料两个多小时,数十年如一日)的吴叔正从楼上下来,目睹爱杯粉身碎骨,顿时二目圆瞪、面皮涨红。知道闯了大祸,我吓黄了脸。听说老爷子发火时双足跺地、声如狮吼,我只有缩起脖子听候发落了……想不到面皮虽涨到紫红,并没有发出狮吼,听到的仅仅是从紧闭的嘴巴里憋出来的、似同猫儿发怒时的“咕噜”之声,接着,他老人家转过身“嗵嗵嗵”返回楼上去了。
闻声赶到的石姑忙安抚惊魂未定的我,她说,什么破杯子,摔了就摔了!又说,前些年,一尊清末西厢人物彩绘大磁瓶被清洁工碰翻,摔成了满地磁碴儿,你吴叔心疼得眼泪汪汪,可也没怎么着,“咕噜”几声也就算了——对做清洁工的阿姨他又能怎么着?他这人高喉咙、大嗓门、急脾气,却不轻易发火,尤其对弱者,顶多“怒而不发”——他这人从不欺负弱小。“爆发”往往在路见不平之时。你吴叔极富正义感,对不合公理的事十分较真,脾气暴加胆子大,一旦窜出火来,那可真叫“火山爆发”……忙着开早饭,石姑没讲下去。
餐桌上我埋头吃喝、不敢言语,吴叔虽不比平时的谈笑风生,倒也神色平和。用过饭,听到他唤那匹长相丑脑瓜灵(因而与诸葛亮夫人同名)的猫儿吃鱼刺,我这才松了口气。
许多年后重提旧话,石姑给我讲了几桩“吴大胆”的往事。
第一桩——汇文小学是教会学校,某次评奖优秀学生,全校师生公推品学兼优的一位女同学。不料主事的外国牧师将其除名,换了自己喜欢的另一女生。大会宣布后满场哗然。此时,只见一中年级男孩跳起,指着那外国牧师大喊你不公平!你不像话!!喊着叫着冲上前,“呸呀呸”的朝那老外啐唾沫。校长忙出面解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拽走那满腔怒火不依不饶的小男生……
石姑笑道:“那小男生便是后来得了‘吴大胆’外号的你吴叔。汇文小学校长正是你吴叔的父亲。儿子啐了外国牧师,身为校长的父亲只得想法子‘和稀泥’……其实,你吴叔根本不认识那被除名的女生,以后也无丝毫来往。看不惯就打抱不平,这是他的天性。”
第二桩——他蔑视在洋人面前低三下四的人,最不能忍受洋人欺负中国人。啐洋牧师时还是个小男孩儿。同样性质的“事件”发生在北大,那时他是大学高年级学生了。
起因相仿。传言某品学兼优中国学生的奖学金名额被调换,换成了与外国评委关系密切的另一学生。众人为此议论纷纷。例会公布出来,证实此事并非谣传。就在全场哗然之际,怒发冲冠的“吴大胆”已跳上台,边责骂边挥拳,如此尚不解恨,散会后跑到老外住处,窗户跟前跳脚吼叫,花坛里花花草草被踩了个稀巴烂……
已过耄耋之年的石姑摇头叹道:“你吴叔这人哪,天性耿直,锋芒外露,服就听,不服就顶,最不吃的就是巴结‘上头’。好几位上司被他顶得下不来台,结果是他一辈子吃亏……”又说,“在单位挑毛病,直筒子犯上出了名,那是恨铁不成钢,希望把事情办好,所谓‘爱至深斥之切’。可是出了国门从不发牢骚,你吴叔爱国,最看不上在国外骂中国的中国人。他说这种软骨头,家丑外扬有你什么好?!要骂在家骂!”
第三桩——他收藏的一册古版曲本《酬红记》不知怎地被康生打探到了,过不多久“捧臭脚”的说客登门。吴叔与此人原本认识,听他笑容满面说了许多恭维的话,东拉西扯绕了许多弯子,终于绕到康生藏书,小心翼翼绕出了《酬红记》。你吴叔已明白来意,并不做声,只等那人说下去。待那人说出“他(康生)有下册你有上册,他下你上,配齐了该有多好……”你吴叔便冷笑道:“确实好哇,他下我上,叫他把下册给我,我不就配齐了!”指着对方抬高了嗓门,“他想要吗?告诉他,吴晓铃不给!”这话勾出了暴脾气,揪起那人衣领,口中骂着狗奴才仗势欺人就往院里推,那说客本以为即便说不合,仗着背后大来头,“吴大胆”胆儿再大也不会怎么着。想不到他真敢“太岁头上动土”!眼看要吃亏,那人便挣扎着夺门而去。你吴叔怒气不消,院里跳脚吼骂足有半个时辰……
石姑又一次叹息,那会儿可是把我给吓坏了,暴脾气加胆子大,一旦被招惹,他能做出不计后果的事。我害怕这后果,我对你吴叔说,等着吧,这次“犯上”可是犯上天了呀!他呢,吼够了,骂够了,拉开嗓唱起《击鼓骂曹》来了。事后每每提及此事,你吴叔总是大骂那说客“没脸没皮狗汤勤(京剧《一捧雪》中人物)!”
北京宣武门外吴宅院内长辈晚辈合影。左起第一人为本文作者
抄家与陪斗
最惊心动魄的是红卫兵抄家。先来了一伙附近中学小红卫兵,摇着“大破四旧大立四新”小旗,高呼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誓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闯进院子便勒令封建余孽吴晓铃滚出来。待“余孽”现了身,不由分说命他立即交出窝藏的“四旧”。偏是这“余孽”不像某些同类乖乖儿就犯,竟敢发问什么叫“四旧”?小红卫兵们怒声喝道,装什么傻!你个“封建余孽”满屋子的书不是“四旧”是什么?!老实点!今天统统交出来烧了!!
事隔多年,石姑讲到这里还是顿住,停顿好一阵才接着说:“那会儿我寸步不离紧紧跟着你吴叔,不住扯他后衣襟是怕他犯性子,他若犯了性子,天王老子也不怕。惹急了,使出短打功夫,那几个毛孩子哪是对手?真要这么着,他可就死定了……我心里慌乱,扯他后衣襟的的手直劲儿哆嗦。幸亏他没有立时发作……现在回想,我是低估你吴叔了。‘吴大胆’那时表现出来的是另一种大胆,他没有硬碰硬,只对小红卫兵说,明白了,小将们看着办吧。又说,我的书很多,什么书都有,红宝书有,马恩列斯有,张思德、白求恩、刘胡兰都有,你们可得注意啊!要不然我帮着挑选挑选?那小红卫兵头子听了便喝道,“封建余孽”休想耍花招!院里老实待着!!说罢分派手下进屋查抄。你吴叔就一声不响坐在院子里看,看那帮孩子要怎么办……虽然没有硬碰硬,从他眼神里我明白他今天是豁出去了。如果无法阻止焚书,他能眼睁睁看着乾隆五十四年《红楼梦》手抄本,看着《斩鬼传》手抄本,看着上千册珍本、善本、抄本、刻本书被撕被毁被焚烧吗?他会扑上去拼命,他会跟书同归于尽——那些书是他的命根子啊!我知道生性刚烈的吴晓铃做得出来。我在想,如果他为书殉葬,我就陪他殉葬……
石姑又停顿了。片时嘘出口长气,含泪道:“是老天有眼吧?正当小红卫兵们楼上楼下分头行动,书橱、书柜、书架、书箱就要遭劫难之时,另一拨红卫兵进门,我们单位的“革命造反派”来了。大红卫兵见小红卫兵抢先了行动,很不满意地发话道,吴晓铃是社科院文学所的反动学术权威,本单位红卫兵来了,这里没你们事了!撵走小红卫兵,大红卫兵们从挎包里掏出一捆封条,看清了是封条,我的狂跳的心脏逐渐恢复正常。文学所年轻人毕竟古典文学出身,口中虽喊着革命口号,将本专业珍贵文献付之一炬,他们终究下不了手……“焚烧”变了“查封”,好比“死刑”改判“无期”。我家藏书没有灰飞烟灭,你吴叔的命也就存下来了……”
从未听过吴叔讲这段往事,想必因不堪回首,他老人家关闭了记忆闸门?但不止一次我听他讲“众牛鬼陪斗封建余孽大红伞何其芳”。
此次批斗会来头不小,声势浩大,会场设在谭鑫培、孙菊仙、杨小楼、梅兰芳曾演过戏的“旧戏窝点”东安市场吉祥戏院。陪斗者百余皆各文化单位“大牛鬼”。那日吉祥戏院座无虚席。“打倒”与“横扫”声中,挂了胸牌,戴了纸糊高帽的“陪斗牛鬼”一个挨一个,“封建余孽大红伞”何其芳的“亮相”安排在“陪斗众牛鬼”全部出台站排之后……讲到这里,吴叔说:“只才几分钟,戏台上满荡荡全是‘牛鬼’胸牌,‘牛鬼’纸帽……”说时苦笑,“阿耶耶,真好比水泊梁山聚义厅‘元帅升帐’,‘及时雨’宋江为一百单八好汉拥簇哩……”
讲得眉飞色舞的是那出“自糊牛鬼帽登台学部大席棚”。
“学部”,即当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历史哲学部”的简称。“大席棚”者,乃“文革”时期街头巷尾机关学校无处不见的、为张贴大字报搭建的场所,多由木桩竹席合成。“学部大席棚”自然属学部专用。
吴叔讲这棚内举办的某次“顶级牛鬼戴帽批斗”,重点在“糊帽”。大约因造反派忙到顾不过来,批斗会前,将二尺半写有名号打了红叉的胸牌并足量废报纸发放“牛棚”,下令“牛鬼”们用废报纸自糊高帽——胸牌和纸帽乃牛鬼们登台大席棚的“行头”。
批斗会的打倒声中,语言所俞平伯、吴世昌、钱钟书、吴晓铃四名“顶级牛鬼”胸牌纸帽地出台“大席棚”了。却见“吴牛鬼”头上的纸帽不是随大流的“漏斗尖顶式”,而是“瓦片方顶式”。这方顶帽状如旧时粮店卖米用的斗子——内行一看即知是京戏老生常用的“员外帽”。虽以废报纸为材料,“员外帽”做工却一丝不苟——外大内小两只“斗子”摞在一处,后面对角豁出“人字口子”,短飘带在口子外,长帽带则从口子内拖出。不仅如此,两只“斗子”的褶叠安装想必费了些心思,那瓦片方顶随着主人步履,有点儿升降起伏的意思。混在众多“漏斗帽”里,这独树一帜的“员外帽”虽不起眼,却有那么一点儿格涩,有那么一点儿可笑……
此时此地,即便只“那么一点儿”,也给革命口号震天动地、革命威势如火如荼的大批斗现场添加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黑色幽默”……
每讲到此处,吴叔皆纵声大笑:“上级命令‘牛鬼’自己糊‘牛鬼帽’,并没有规定得糊成啥样儿,咱认真琢磨款式,说明咱对上级布置的任务十分负责嘛……”边笑边说,“都想知道咱为什么选‘员外帽’吧?咱这辈子只做学问不当官,糊个乌纱帽戴上不合适,思来想去,还是老生戴的方巾对身份,就糊它一个戴上吧!”说罢认真发出遗憾,“唉,工具没有材料不行,虽做了精密设计,剪裁全靠手撕,若得剪刀一把尺一柄铁丝数根,再来点儿颜料,嘻,效果会好上十倍哩!”
在座众人无不捧腹。我跟着笑,是心里酸楚的笑。
今日回想并记下这段“口述历史”依然忍俊不禁。我想,过了“焚书关”的吴叔在精神上已经跟自己满屋的藏书死过一回,才会大胆到以“奉命糊帽”为由,在“学部大席棚”里与“革命造反派”寻个小小的开心吧?
结 尾
半个世纪无数趟回北京,每次“回家”所见所闻所行,当时并不感到有什么特别,现今回想,方品出了内中的滋养。比如跟随满肚子掌故的吴叔逛天桥、逛荣宝斋、逛北海、故宫、民族宫,比如跟吴叔到老舍先生家、冰心先生家、侯宝林先生家串门,比如跟吴叔去剧场后台窥望正在上妆的梅兰芳先生、跟吴叔到马连良先生家避雨,比如茶余饭后听吴叔说古论今,比如参与吴叔为家里孩子们准备的脸谱勾画游戏……至于更多琐事,吴叔对来往信件一丝不不苟的编号且以熟练手法翻转制造“再生信封”啦,吴叔从不丢弃点心纸拿它对红木家具进行保养啦,吴叔的爱猫和吴家历代猫儿们的命名啦,吴叔的京戏高靴与耐克鞋啦,还有吴叔多次送我的精美画册画具啦……迟顿的我今日品出了这琐细的珍贵,琐细中是能看到人格人品的啊!
吴晓铃先生
是的,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汉同时是严谨治学的学者;这位声如狮吼的暴脾气同时是女儿们温和的父亲,弟子们尽心的导师;这位衣冠楚楚站在国际讲坛上用英语讲学的大学问家同时是北京胡同里摇着蒲扇的“侃大山爷们儿”中的一员;这位厨艺高明用料考究的美食家同时是餐桌上不容剩菜渣漏饭粒的“葛朗台”……
是的,他就是这样的人:一位爱国家、爱民族、爱百姓的爱国者;一条刚正不阿的好汉;一名大胆出新、治学严谨的“新派学究”;他是一个杰出的普通人。
是的,他属于那类必须用大写的“人”字去写的人!
我得感谢我的母亲,是她选择了终生密友小石头,于是乎,“我石姑”的佳婿成了“我吴叔”——可敬可爱的、令我感到自豪的吴叔!
在纪念吴叔百年的今天,我为他老人家祈祷——我希望天国的戏院给他施展才艺的机会,那么,80年前的两位摩登密斯定会提前到场的。
责任编辑/赵柔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