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压下的城市“老啃族”
2014-04-21李淳风
李淳风
“老啃族”,说的是如今众多出身农村的80后年轻人的生活状态。背负着对父母的亏欠和农村“泛家族关系”带来的沉重人情负担,犹如生活在一个漩涡当中,长时间被动打转,很难爬上来。
建房之困
2014年1月5日,在广州工作的广西玉林人罗峰终于鼓足勇气,决定向妻子“坦白一切”。
一个多星期前,他接到了家里的电话。父亲说,想在村里建一栋楼房。父亲的意思是,需要罗峰拿出10万元钱。
对这一要求,罗峰无法拒绝。但他并不富裕,女儿刚出生,正是用钱时。将所有的存款搜罗起来,也不过区区数万元。罗峰答应父亲,将在2014年底前拿出这笔钱。他在心里这样盘算:现在户头上有一万多元公积金,加上2014年全年的公积金,又有一万多元,自己月入七八千元,全年收入一分不花,算下来正好够数。但这意味着,这一年的家庭开支,就都压在了妻子一个人身上。妻子每月收入6000元左右,在不发生大的变故的条件下,勉强能够承担。
只是,怎样向妻子开口,让他为难。
作为一个依靠读书从农村挣脱进入城市生活的80后,工作已经九年,罗峰依然无法清楚地界定自己的身份:“我是一个城里人还是一个农村人?”户口放在了广州的人才市场,人在广州的企业上班,从城市人口的统计角度看,自己无疑是城市人口。然而身为第一代走出农村的家族成员,他的主要亲属关系、親缘环境都还在老家,“大家”仍在农村。农村对他的“索取”仍牢牢地将他锁住。
罗峰的境遇不是孤例,而是出自农村的“城一代”们面临的普遍困境。
负重人生
刘小萍,江西吉安人,大专学历,今年33岁。她原本在东莞横沥镇的一家企业做文员,每月2000多元工资,自给自足之余,每年还能往家里寄几千元。
2008年,因为家里要建房子,主要支出由她负担,低微的月薪实在无法支持,便转行去沐足阁做技师。她能说会道,颇得顾客欣赏,每月收入达到六七千元。
房子建起来了,但代价是刘小萍有了一双皮肤粗糙、关节肿大变形的手。“干了这么多年,一方面已经难以适应另外一种生活,另一方面这一段履历一写,再想回到白领的行列基本已不可能。”刘小萍说。
更大的困扰是,刘小萍的婚姻成了问题。尽管她的工作不包含任何不健康的内容,但别人看她的时候还是戴着有色眼镜。她长相还算漂亮,有不少人喜欢她,和她约会,但从不会考虑跟她结婚。
“为了给父母一栋养老房,可以说毁了我的人生。”刘小萍说。
做城市的人,操农村的心,人在城市,但无法享受城市的生活,因为有“父母老矣”“老无所养”的心理恐慌,“老啃族”在物质压力面前动弹不得,人生也显得狭隘。
偿债者们
同是80后的周玲,一看到手机显示家里拨来的电话就会很害怕:“总觉得会出什么事。”
家里来电话,无非两件事,一是要钱,二是出事了。要钱都还好说,自己没钱可以借,就怕出大事(比如一场大病,或者意外的灾祸),多年来勉强维系的生活就会崩溃。
周玲是湖南浏阳人,在深圳工作,每月工资4000元左右。每月工资的使用分配如下:房租、伙食费、电话费加起来1500元,寄给父母1000元生活费,给还在上大学的弟弟1000元生活费。剩下的钱在不买衣服、也没有朋友聚餐的情况下能存下来,否则就会“月光”。
最让她苦恼的是,一年中总有几次同学、朋友从外地来深圳需要接待,那么,整个月的工资就分文不剩了。“有时为了几天的生活,要去向同事借一两百元,自己心酸,别人也心酸。”周玲说。
现在,周玲有了男朋友,郁闷的是,对方的情况几乎就是自己的翻版:“去年他领了大概六七万元的工资,给了家里五万元,盖房子,还是盖房子!”
再过几年,双方父母都老了,小两口面临的将是更大的赡养压力。
过去数十年,农村社会保障缺失,大部分农村80后的父母,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子女。在子女成长起来之后,过往的体制性问题造成的历史空白,就自然而然地传递到子女的身上,必须由他们去填补和负担。
罗峰也曾想过,攒下来一点钱,为父母补缴社保。回家一问,一开始每人只要一两万元,现在已经上涨到了八万元。补缴之后,父母每个月可领1000元左右。“一个是买不起了,另一个是,掐着指头一算,这个交易似乎也不合算。”
相互撕裂的逻辑
面对各种来自老家的经济索要,“老啃族”大多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言。“诉苦,只能给父母更多心理压力,你必须表现得很坚强,就好像什么困难你都有办法对付。”罗峰说。
对于罗峰、周玲他们而言,现在的“市民”身份,其实是一种伪存在。在历史欠账无法通过公共政策来弥补、清偿的条件下,率先被“城市化”意味着现实与心理上痛苦的撕裂。
“老啃族”除了力尽所能地赡养父母,还面对许多乡村社会通过父母传递过来的额外负担。比如表弟上大学要赞助一点费用、姑舅新居入住要赠送一台电视机、父亲的朋友做大寿要送贺礼……这些人情债,事实上是由父母一代的人际关系产生,也是以父母的名义送出,但最终还是一分一角都落实到子女身上。
“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快扛不住了,但你没办法说不。”罗峰说,前年父亲打电话来,说他的“同年”(用某种简单仪式确定的关系很好的同龄朋友)入住新居,想给他送一套客厅沙发,当时自己心里的确憋着一股气,想吵架。“我家也正要装修,我自己的沙发还没有着落呢”。
长期缺乏保障,子女就是唯一的保障,这是许多农村80后的父母共同的现实。谁家有一个在城市里有一份像模像样的工作的子女,就是家里最大的骄傲,父母们就会热衷于夸耀他,就像在夸耀一只源源不断地下蛋的母鸡。
“有时候回到家里,根本跟我没有关系的场合,父亲也要找机会来介绍我一番。”罗峰说,“七八千元的月收入,在他们眼里是一个高得离谱的数字。别人当然会附和几声,羡慕几眼。”
“但紧跟而来的就是各种麻烦,有人来向你借钱,或者找你办事。如果你拒绝,在乡下就会迅速形成一个让家里人十分难受的负面舆论场。”
在城市的孩子努力去供给在农村的家庭,这几乎就是城市“反哺”农村的唯一形式,然而实质上,这还是农村的“自哺”。
“牢骚发过了,责任还在啊。”罗峰拿起手机,咬咬牙拨通了妻子的电话。
(摘自《南风窗》2014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