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维权的决裂背后
2014-04-21青阳
一场维权的决裂背后
Behind the Breaking-up of Safeguarding Legal Rights□青阳
【编辑留言】以往,我们对维权的关注点是在对立的双方身上。一场声势浩大的维权是如何形成的,又是怎么样趋于结束的?决定维权走向的,到底是对手的强大,还是内部的分裂与冲突?下面的故事也许能说明一二。
奋起维权
事情起源于2011年5月8日。五一假期的气氛还未散去,辽西某电力公司职工接到了一个新通知。“要把一部分员工变成助理员工,以后拿全厂最低的工资和奖金。”(可参看本刊2012年4月A的相关报道《非要像通钢那样吗?》)
2011年底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维权代表李红茂、范永华、王宏斌反映,虽然通知涉及的只是一部分职工,却触犯了众怒。“助理员工,不就是副工人吗?干了半辈子,连工人都不是了!”职工认为受到了侮辱和藐视。
该电力公司前身是1988年投产的老电厂,1997年曾跟一家香港企业合资,2007年再次被某大型国企收购。职工们有自己的QQ群,大家讨论时3笔资金的去向成了议论重点。
一是1997年跟香港企业合资时,有笔3800万元涨工资的钱一直没发;二是有一笔住房补贴费,“有4200万元被扣下了”;三是2007年转成国企时,有一笔4.2亿元的身份转换钱没发。这是职工们的揣测,但当时许多职工们认为多年来工资待遇底下,与这三笔钱缺失有直接关系。
虚拟空间里的讨论,最终酿成了现实生活中的大规模维权。2011年8月15日,职工聚集在公司院内,拉起横幅架起高音喇叭,向管理方喊出了积聚心中多年的不满:“我们要生存,必须涨工资!”
维权代表告诉记者,电力公司有2400多名职工,最多时有近2000名职工参与维权。这种大规模的态势持续了近半年,直到2012年春节后才逐渐趋缓。
给力带头人
任何宏大的世相,都是由诸多微小的事物构成。只是,其中有些微小是至关重要的。
“要不是我站出来,当时维权能有那局面?”2014年5月25日,在电话中李红茂这样告诉记者,“整啥不都得有个领袖吗?”
2011年5月,职工在QQ群里讨论时,有人号召说搞个集会吧。李红茂说:“就8月15号!”代军证明了这一细节。他也在QQ群中。“当时群里有个叫‘熊猫’的,很活跃,说要登高一呼。”“熊猫”说缺一个手提式的扩音喇叭,代军说可以提供,第二天他送喇叭时才知道,“‘熊猫’就是李红茂。”
2011年8月15日,李红茂手持扩音喇叭,站在公司升旗杆下呼吁职工站出来维权。他的呼声迅速引起了共鸣,“一会就围上来七八百人。”
此时,电力公司老总升迁,恰好处于权力的真空期。职工找到副总经理,提出了涨工资、查清3笔资金去向等20项诉求。副总经理要求职工选出维权代表进行协商。
“在会议室里,李红茂在台子上点名,大家同意就成了代表。”代军回忆说两天后,十几名维权代表就此产生。他是其中一员。
李红茂是水塔班的普通工人。然而在维权中,他表露出与众不同的能力。“很热情,每次都冲在第一线,而且能言善辩。”代军说。尽管日后分道扬镳,范永华和王宏斌对此也予以承认。“他组织能力比较强,说话有煽动性,一般人比不了。”
在职工录下的视频里记者看到,李红茂手持喇叭对着办公楼高喊:“请领导下来跟职工见个面。温总理说了,人民让我们在台上,我们就要为人民做事。你们是我们员工的总,必须得下来!”此话一出,现场职工掌声一片。
8月25日,电力公司新老总上任,劳资双方前后数次展开对话,李红茂也曾多次声呛领导。“有一次公司开会,李红茂抱着笔记本就进会议室了。按照法条,把台上领导问得一个个都哑口无言。”范永华回忆说。
出现裂痕
之后的维权行动如火如荼。
8月末。李红茂与集团公司北方区负责人谈判了近7个小时。“就谈涨工资的事,讨价还价。”最后,该负责人称要在专家进行薪酬测评之后,再做答复。但测评后,答复迟迟不来,职工声称准备集体进京上访。
此事惊动了辽宁省委和省政府。9月18日,辽宁省信访局局长贾德茂赶赴辽西,听取职工的诉求。李红茂称,他和贾德茂互称“老茂”和“小茂”,谈得比较融洽。“贾局长说了,省委书记已经督促集团公司老总尽快处理。”职工们遂偃旗息鼓。
可是之后一些职工认为公司并没有积极回应。9月27日,李红茂、范永华等5名代表在警察引领下进京上访。“大家都挺振奋,觉得有戏了。”
9月29日下午,电力公司出台三个文件,称不得擅自参加维权集会,否则以违反劳动纪律处罚。通知仿佛冷水倒进热油里,再次引发剧烈反应。大批职工围聚到公司,试图冲进办公室,场面一度失控。
“好多人喊着打死他,办公室的门都被踢坏了!”警察和维权代表最终挡住了人群。“我们一直喊要冷静,不能干违法的事。”最终管理方称取消三个文件,职工这才散去。事后,几名公司领导搬到了宾馆办公,双方之间的交流都通过文件信函进行。
在维权拉锯战中,劳资双方逐渐都意识到了职代会的重要性:公司若想推行各种政策让职工接受,必须经过职代会程序;而职工想阻止对自己不利的政策,更需经过职代会表决。从2011年11月起,职工维权集会的频率趋缓,双方都开始在职代会上下起了功夫。
11月22日,职工集会,李红茂宣称维权代表身份直接转换为职工代表,在场职工表示同意。围绕职工代表的产生。公司开始出台各种政策。裂痕就是在此时出现的。
“厂里上班每个月挣一千多,他把你派到外面搞工程,一个月能挣三四千元。”除了利诱,还有……。“有个代表的爱人也在公司,告诉他不退出维权爱人工作就不保。”代军回忆说,这个代表后来无奈退出。
公司领导要跟代军私下“交流”,代军拒绝了。然而,另一名核心代表却私自与领导见了面。“谈的啥不知道,反正回来后感觉他有变化。”维权之初,代表们曾制定行为规范,明确规定任何人不得单独与公司方代表接触。
嫌隙就此生根。
陷入低潮
随着越来越多的职工被外派出去,群众基础开始变得薄弱。对于日后的行动思路,代表之间产生了分歧。
“有几个人觉得必须轰轰烈烈的,大伙跟不上就失望了。”范永华则认为,要等待时机的成熟。外部压力下内部出现分歧,2011年11月后维权的核心成员逐一退出,李红茂自嘲他后来成了“光杆司令”。
2012年春节前,电力公司接连对李红茂发出警告和严重警告两个处分。“说我带头维权,违反了劳动纪律。”李红茂萌生了退意,“要是开除了谁能管我?”
因为此事,他与范永华、王宏斌产生隔阂。“他俩老说(被处分)没事。我眼瞅要被开除了你还说没事,这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吗?”
2012年,维权行动几乎停滞。范永华说,最少时只剩下了他和李红茂、王宏斌3名代表。
2013年8月底,电力公司仅剩的3台发电机组停机。9月1日,退养方案出台,大部分职工将被退养回家,有些职工担心利益会受损。范永华认为时机到了,“我问李红茂到底想不想干,他说等等看。我对他彻底失望了,决定自己干。”
张罗中,范永华结识了职工孙智,两人一拍即合。9月13日,最后一次维权行动。范永华本想带着职工示威一下,结果有人喊出了围堵公路的口号。行动失控了,“把一个省道堵了3个多小时。”第二天,孙智被警方带走,维权宣告失败。
9月下旬,电力公司在各分厂内迅速选出职工代表。9月23日,职代会召开,退养方案通过。这是符合程序的一次表决。然而,范永华和王宏斌等人对此并不认可。“首先,大部分职工代表都是指定的,没有经过选举。第二,职代会是在市里一个宾馆搞的,根本不允许讨论方案。这能代表民意吗?”
后来,几乎所有职工都在协议上签了字,同意退养回家,维权到此已经失败。范永华也签了,“但我在背后写了一句,我是不情愿的。”
背叛抑或赌气
李红茂认为,维权失败是因为职工力量薄弱。“公司掌握着人事权和行政权,不服管就收拾你。”
不过在范永华看来,李红茂的责任更大。“独断专行,搞一言堂。”范永华说,好几次代表们商量好了方案,第二天行动时李都会临时变卦。王宏斌和代军也证实了这个说法。
他们还认为李红茂参与维权的目的不纯。据称,李曾在广东分公司工作,与当时的领导有过冲突。维权开始后,他曾攻击该领导。“其实就是公报私仇。”
最大的问题出在钱上。2011年维权开始后,职工们自发捐款19万元,供维权所用。按约定,钱(卡)、密码分离,使用时需经过4—5名代表签字。但后来随着人员的退出,钱集中到了李红茂手中。“大手大脚,像是用自己的钱。”
2012年,李红茂受到处分后,年终奖金被扣发。范永华称,他主动提出对李按照1.5倍补偿,李红茂则称这是其他职工提议的。
另一笔补偿款的争议更大。2013年孙智被处理后,范提出予以补偿,“我自掏腰包给了孙8000元”。他认为此钱应该从捐款中出,但李红茂迟迟不表态。后来范永华火了,“8000少了,必须给他补2万。”
2万元后来补给了孙智,范李二人却由此决裂。采访中,李红茂称范当时想从中获利,范永华对此否认,“我敢跟他对质,看是谁不敢见光?”孙智也不认可李红茂的说法,“老范不是那种人”。
维权失败后,范永华在QQ群中揭批李红茂,“我们维权坚持下去的最大障碍,就是曾经的‘英雄’李红茂!”李气得晚上到范家踹门,两人就此交恶。
“但这小子能屈能伸,第二天就到我家道歉来了。”范永华说,李是为了要钱。“说带着大家维权不能白干,应该给些补偿,还提出给我一些。”范永华同意给李补偿,协商后以3万元成交,他没要自己那份。
但李红茂则称,是有职工主动提出给他补偿3万元,“最后我压到了2万。”代军说,李曾在电话里是这么告知他的。“他不该要。维权是为大家争取利益,咋还能搞盈利呢!”
刨除各种开支,最后职工捐款剩了7万多元。2013年11月后,范永华等人不断催促李红茂交出捐款。“既然你不想干了,应该把资源让出来给想干的人。”有几个职工还曾把“李红茂还钱”的横幅贴在了李家楼下,可是李红茂突然失踪了。“卷钱跑了!”
范永华跟几个职工到李家找过两次,都无功而返。“听说他到上海打工去了。”对于这位昔日的战友,他的评价是:“如果品行好的话,他肯定是英雄一个。”
5月底,李红茂主动联系上记者,称他正在北京打工。“我现在一个月挣1万多,能卷钱跑吗?”他说是跟老范怄气,“他越要我越不给,啥时他不折腾了我再给大家退。”
范永华和王宏斌还在为日后的维权做努力,“就从职代会的合法性上入手,肯定能成功。”对于范的维权,李红茂不屑一顾。“现在80%的职工都对退养方案比较满意,他能整起来?”
剧作家尤奥斯高曾写道:思想体系使人们分化,梦想和苦难却使我们聚合。范、李、王等人曾因苦难聚合在一起,最终却还是因思想认知不同而决裂。
(应被采访者要求,文中代军、孙智为化名)
责编/马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