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下人烟
2014-04-19王光龙
王光龙
从高高的丘陵望下去,莲塘村像一朵舒展身姿的睡莲,静静地平躺在皖南大地上。若是去莲塘村,最好选在秋天的清晨,袅袅升起的有炊烟,也有湿润的雾气,缠绕在随处可见的桑树间,似蝉翼,也如一汪刚睡醒的眼眸里的迷幻。
在秋天的早晨,从我所居住的庙庄出发,往西二十余里,一口大水塘就会出现在眼前,水塘对面便是莲塘村。水塘水色青黑,泛着冷冷的水汽。水易招风,水波在层层推进,如锋利的草叶拂面,刺得人脸起皱、生疼。水塘左侧的塘埂蒿草稠密,难以下脚。除了时常来放鹅和在水塘里让牛饮水的人,这里就很少人问津。我没有舟车,另外一条绕了好几个村子的水泥路费时费力,我只会选择这条蒿草路。这条路保持了多年的状貌,如莲塘村,如居住在莲塘村的二姨,也如我对莲塘村的感情。
一个村庄存在的时间久了,便会有自己的味道,需要外来人细细品尝甚至是品读。尝透了,读懂了,才能理解一个村庄存在的意义,才能站在这个村庄的角度去观照这些生活在村庄里的人,理解他们种种迥异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就像莲塘村,有西瓜的香甜、青枣的清脆、腌菜的咸辣……每一种味道都能让我想到莲塘村。一个村庄有这样的味道,就足以让人回味无穷,让人时常想回去再尝尝这样的味道。久而久之,这种味道便是村庄的味道,回到一个村庄,往往也就奔着这个味道去的。
也许是因为二姨和母亲的姐妹关系,也许是因为莲塘村这个地方适合一个孩子去游逛,不上学的时候我总是去莲塘村,乐此不疲。吃姨夫烧的菜,虽简单却十分可口;睡在草笼垫子上,有些扎人却仍让我入梦香甜;玩的地方不大,但是整个村子足以让我顽乐不尽。
每次去莲塘村的时候,多半是桑葚成熟的季节。桑树在莲塘村不算是个头高的树种,枝条生长得弯曲、随意,像是风中吹乱的长发,蓬松、厚实。就是这样的桑树却是一个个乡村孩子的好去处。不高,好攀爬。枝桠不僵直,让孩童在树间更有想象的空间。二姨家屋后有一间土坯垒成的低矮茅厕,茅厕旁一棵桑树逶迤地挨着茅厕生长,不消几年,竟成荫,枝叶浓厚,巨大的树盖像伞,和房脊齐平,可以遮阳甚至避雨。这棵桑树变成了孩子们的乐园,爬上桑树,蹲在粗壮的枝干上,整个莲塘村的面貌便可一览无余。可以打量这个生养自己的村子,看见或忙碌或悠闲的村人和牲畜,也能窥见村子里不为人知的秘密。
莲塘村人生性温和,像一波池水,即使有生活的石子激起涟漪,也会缓缓地淡去。每当我蹲踞在桑树枝头,远离镇街的莲塘村,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只顾自我玩耍,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在这个莲塘村,没有藩篱,外面的世界却和这里无关。
二姨家前后各三间黑瓦屋,麦秸和站着稀泥垒成的墙体,屋前和庭院植有枣树,屋后种有桑树柿子树,在十余年前的莲塘村也算是大户。只是,墙体高大坚固的瓦房里并没有多少像样的家具摆设,几乎全是陈旧破损。人活一世,就图个面子,即使里面是破絮,外表也要弄点珀金纸贴一下。蹲在屋后的桑树上看,二姨家除了这几间瓦房,青砖铺的院子,实在没有多少撑门面的东西。
其实,二姨家并不富裕。
娘家遥远,姨夫的亲戚经常会送一些旧的衣裳来。阳光和暖,二姨就会把成箱成箱的旧衣服倒出来,堆在院子里,一件件捡出来,抖抖灰尘和霉味。我喜欢和幼小的表妹们绕着衣服堆打闹,甚至爬到屋后的桑树上,看着院子里的各色衣服,像发霉的花瓣一样铺开晾晒。我也偶尔帮二姨拾捡衣服,把小手放在一件件旧衣服上,仿佛能感受到这件衣服前任主人的体温。能发现一两件稍微新一点的衣服,便炫耀般放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在那个年龄段和生活环境里的我们,还没有过多的尊严意识。我把手伸向每件旧衣服的口袋,期望能发现一些收获,哪怕是针线、纸片和别的物什。突然,我碰到一个鼓鼓的口袋,轻轻探进去,缓缓地拿到口袋沿,看到了红绿的旧钞票。我心跳加速,一把抓住这些钱,谎称要去茅厕。我一溜烟地跑到屋后的桑树下,四周无人,桑树飘下微风,叶片青绿,我松开已浸满了汗水的拳头,里面蜷缩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数数,几张1元、2元、5元和10元的,共有20多块。除了过年父亲会给我2块的压岁钱,我还没亲手拿到过这么多的钱呢。我把钱一张张铺平整,叠好,那时我想过把这些钱据为己有。可是,我知道,父母知道的话肯定会让我把这些钱送还给二姨。并且,二姨对我如此之好,我不应该窃取她并不多的钱财。说不定这些钱可能是二姨的私房钱,自己留着另有用处。我把钱弄皱,攥在手心,跑回院子里。二姨和小表妹还在埋头整理旧衣服,显然没有发现我的秘密。我故作忙碌,把钱放回口袋里,装作突然发现钱一样,兴奋地交给了二姨。二姨数了数,微微一笑,转身回到屋子里去了。
那天,我很释然,我无愧于二姨,也无愧于这个莲塘村。莲塘村不是我的故乡,没有生养过我,只因有二姨一家人在那里。我爱这个村庄的封闭,也爱这里人与人之间的纯净和谐,我不能也不敢让自己的一点世俗的心理污染这个村庄。我可以自由地在丘陵稻田上奔跑,可以毫无顾忌地在桑树上荡秋千。我也可以对着几只不怀好意的狗扔土疙瘩,轰跑一群偷吃菜园子里蔬菜的鸡和鹅。这个村庄没有绳索羁绊于我,我站在高高的桑树枝头上,没有任何愧疚地观望着这个村庄。
记忆里,无论是自己的家乡还是别的乡村,贫瘠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字眼。二姨手有残疾,不能干重活,务农为生的农民怎么能离开扁担锄头和肩挑手提呢?姨夫一个人忙不过来。农忙时便花钱请人插秧、收割。除去种子、化肥和工钱的花费,卖完稻麦后的钱所剩无几。两个表妹渐渐长大,即便在衣服上还能接受别人的施舍,上学和其他的花销所需要的钱数也不是个小数目。在我上高中那年,姨夫变卖了家里的粮食和家畜,锁了家门,打算带着妻女去温州打工。我记得姨夫一家走之前,在我家住了两天。那时,梅雨绵绵,不见停歇的迹象。那几天,姨夫一家人和我家人居住在一起,其乐融融,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姨夫走的时候,在堂屋的桌案上留下一叠壹圆的硬币。我记得姨夫一家走的前一年,我住在莲塘村。周日的傍晚没有回家,周一早上五点的时候就被二姨喊起来上学。莲塘村距学校遥远,公鸡还蜷缩在鸡笼里咕咕地说着梦呓,村里的学童就一早起床,热点剩饭,挨家挨户地去邀伙伴,骑上自行车就一溜排地赶往镇上的学校。二姨点上昏黄的白炽灯,点燃柴火给我炒点昨晚的剩饭。我不习惯起得如此早,也没有胃口吃饭。扒了两口饭就去找同村的学生,希望他们能骑车带着我去上学。大家在村口集合,当我们正要走的时候,二姨跑过来,往我手里塞了一块硬币,让我买早点吃。今天看来,一块钱即使仍在路上,也不见得有人会弯腰去捡。而在十余年前的莲塘村,几分钱还能买东西的年代,一块钱就能买十个小笼包,或者两碗胡辣汤。二姨节俭,表妹们上学的时候,都很少给她们零钱。
姨夫一家去温州前留下的一叠硬币,我留了下来,保存了许多年。
姨夫一家走了,很多年都没有回来。莲塘村没有了亲人,它也仅仅是一个村子,即使当初让我留恋和熟悉的东西,如今看来也是如此的陌生。上大学后,姨夫他们一家回来了。在外没有挣到钱,姨爷老了,想念家乡。没有赶上春种,父亲借给姨夫一年的口粮,并尽力帮助姨夫一家度日。回来后的莲塘村已经很少见到土屋,姨夫借了点钱,父亲帮忙从窑厂里弄点便宜的砖瓦,盖了平房。原来的土屋被推倒,桑树也砍掉了,整个房基被做成了菜园。
几年时间,姨夫还清了债务,家里铺上了地板,买了冰箱,安上了太阳能,围上了院子,又盖了三间瓦房。我再次去姨夫家的时候,姨夫家在整个村子里依旧显得气派。不过,随着我在外地求学,去姨夫家的时间少了,即使他们一家人挽留,我也很难在许久没有洗晒的被子里安睡,也难以咽下满是茶渍的杯子里的水。我长大了,莲塘村没有多大变化,我却慢慢开始俯视着这个村庄。后来,姨爷因病去世,大表妹无心念书,姨夫又带着一家人外出务工。
我知道,我不会再一个人回到莲塘村。我对莲塘村的感情,就像那棵生长在屋后的桑树,被砍伐后,无法再高高地看清整个村庄。树的枯荣和村庄的兴衰都有着一定的定律,我无法改变这一切。姨夫一家人在外地为生活而奔波,成了异乡人。我站在莲塘村外,俨然也成了一个过客。莲塘村的炊烟依旧袅袅升起,狗吠依旧在整个村子回荡,只是待到鸡鸣响起时,那扇紧锁的门,何时再会有人烟?
责任编辑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