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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老师

2014-04-19王宗坤

福建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鸡窝老师

怎么说呢?接到你的电话我确实感到吃惊,你在电话里让我猜,我真的没有办法猜中。这几年我接触过几个年轻的女孩子都是奔婚姻而来,我坚持认为以这种有明确指向方式结识的女孩子是有固定程序的,无论他有着何等浪漫情怀,都逃不掉相识相熟相爱这些步骤,所谓的一见钟情也应该存在些必然因素,所以目前在我的生活中很少出现陌生女孩子的声音。做这样一番解释是希望你不要失望,按当时的情形你猛然把电话打过来我确实有些措手不及,等到你说出名字我所有的记忆就都复活了。我怎么会忘记你呢!黑山联中是我迈入真正人生的第一站,很多的经历都是终生铭记的,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你和你的妈妈董建华。

现在反观那时候的心态就觉得自己当时太脆弱太矫情了。我师范毕业的那年十九岁,正是一个充满梦想的年龄,但面对自己即将从事的那份职业却没有丝毫的兴奋与新鲜。之前我也做过挣扎,先是想留在城里教书没有成功,在学校谈了两年的女朋友也随着学业的结束离我而去。后来就退而求其次想到镇上的中心中学,为此找到了教育组长,我跟教育组长是认识的,在初中的时候我是尖子生,教育组长每次到我们学校开会都会点名表扬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有次我参加数学竞赛在全县取得了较好的名次,回到镇上教育组长亲自给我颁发了奖状,记得教育组长当时把奖状交到我手上还顺便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带着两条大前门香烟找到教育组长的家,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教育组长答应的很痛快,说像我这么优秀的师范毕业生就应该得到重用。我听了心里有了些安慰,我理解的重用当然是要去镇上最好的学校。谁知等报到证发下来我却被发配到了偏僻的黑山联中,我有些不甘心拿着报到证来找教育组长,他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说,下一步马上要合校定点,黑山联中很快就会跟中心中学合并,现在去黑山联中也就是去中心中学。说完就闷着头摇桌子上那台黑色的老式电话不再搭理我。看着前后判若两人的教育组长我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了,只好拿着报到证默默的转身离开。

从以上的述说可以看出来我是在经过接二连三的打击之后走进黑山联中的,这种失败者的心境是没有激情的,等见到了黑山联中那些栖栖遑遑的新同事心里就更凉了,无论如何我也不想把自己的将来变成他们那种样子。安排课的时候,校长问我有什么专长,我想教语文校长说不缺语文教师缺的是教英语的,我的英语程度怎么说呢?二十六个字母没有问题再往下就难说了,上初中的时候我们那个学校也缺英语老师,一直到了初三才从外地招聘来一个,一学年就把初中的六册英语全部吐噜完了,庆幸的是考中专的时候没有考英语,进了师范自然也就没有英语这个科目了。从这份英语受教的履历就能看出我当时的英语水平,但那时我年轻自负也很虚荣,没有把自己真实的英语水平说出来。校长执意让我教英语并说当时学校跟教育组打的报告就是要英语教师,谁都知道师范毕业生是全才,到了工作岗位都能围着八仙桌子转上一圈,是我们这些土八路不能比的。直到校长说自己是土八路我才知道他也是民办教师,在这所联办中学里连校长都不是正式教师全校的教学水平就可想而知了。我的心在下沉,潜藏在心底的想法越来越强烈,我一定要离开这里!既然这样我还争竞什么,让教什么就教什么呗。

住宿条件比我想象的要差很多,房间内的墙壁已分不清什么颜色;地面是普通的泥土地,到处坑坑洼洼的像拔光了树木的河滩。一个用砖头支起来的三抽屉桌外加一张大木床就是全部的家当,木床是最简单的那种,四根锯开的木条撑起云梯般狭长的骨架,由于地面不平,床腿下面同样垫着不规则的砖块,床身那原本白色的木茬子发出一种被时光淘旧了的暗绿色,木床上面铺着一张破破烂烂的苇席,苇席下面有几块黑乎乎的东西団揉在一起,仔细一看原来是女人例假期间用过的卫生纸,内心不禁一阵的恶心。刚才给我安排宿舍的时候校长说这个房间之前由一位叫李兰的女老师住着,校长还说女同志总比男同志在行一些,房间不用很打扫就行。没有想到这位李兰老师就是这样在行的。

更让人难以忍耐的是房间里传来一阵阵恶臭的味道,我找遍了整个房间也没有寻到污染源,后来才发现这恶臭是从离门口不远处的鸡窝传来的。我的房间在最东边,鸡窝就靠在东墙上正对着我敞开的房门,我把房门虚掩了一下,那股污浊之气果然就弱化了不少。虽然立了秋但天气依然是热,我总不能天天关着门窗吧。一开始我断定鸡窝是你们家的,因为它离得你们的房间也很近,就想抽机会跟你妈妈说一下,我已经见过董老师了,第一印象感到是个很豪爽长相很周正的女人,在这群土的掉渣的乡村教师中还是很显特别的。校长也专门说到了她,话题是由邻居这个字眼引出来的,校长说董老师单身带一位十多岁的孩子,你们是邻居下一步就互相照应了。校长说这话的时候笑了笑,我不知道很平常的一句话校长为什么要笑,而且笑得还有些暧昧。

下午的时候我看那位干瘦的于大娘颠着小脚去鸡窝摸鸡蛋,才知道鸡窝是她们家的。我心里更加气愤了,之前的李兰老师怎么会容忍这样一个污浊的东西存在!想必她也一定是位懒惰邋遢的女人。我返身到办公室找校长,校长听了我的陈述笑了,一叠声地说一个鸡窝;一个鸡窝,居家过日子还能没有个鸡窝?!校长的话让我吃惊,没有想到校长会这么搪塞我。失望地从办公室回来见于大娘揣着手站在她家房门口,刚见面的时候她给我留的印象是不错的,笑眯眯的挺和善的一位老人可现在这种感觉荡然无存了。“下课了,李老师。”她是想跟我随便打个招呼,我听着却这么不顺耳朵,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我初来乍到怎么会有课可上?我想黑着脸不回应,是她脸上那硬挤出来的笑纹让我产生了更大的反感。“你们怎么把鸡窝建在别人家的门口?”我口气很硬地说,“难道就没有其他地方了!”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那堆积起来的皱纹如重叠的云层一样滞留在了空中。稍后云开雾散她叹了口气,说,“搬,我们这就搬。”

第二天早上我去办公室早了一些,第一次跟学生见面总得有所准备吧。现在忘了当时的心境,应该还是有些激动的,毕竟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逆转,由在讲台下听课的学生变成了站在讲台上的教师。当然脑海中不缺乏跟学生初次见面的方式,十多年的读书生涯已经留下了太多的范本,尽管这些范本的创立者并没有几个留在我心中。过了一会董老师来了,我们的办公桌错对着。董老师看了我一眼笑笑说:“李老师,早啊!”我回应了一下就埋头在书本里了,书本是英语课本的教学参考书,它交给你怎么讲授英语。我感觉董老师昂着头一直朝向我,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抬头装作无意识地朝她瞭了一眼,她开口了,说:“李老师,于大娘一家最近刚遭遇了不幸,唯一的女儿刚嫁出去不久就喝农药死了,现在还经常去后面的黑山子上痛哭,以后对她说话能不能客气一点儿?”这话分明与那个臭不可闻的鸡窝有关,我那时还体会不到董老师那善意的提醒,感受到的是不友好的指责,内心也就有了一股不平之气,鸡窝本来与她无关她凭什么以这种方式来教训我!

鸡窝是在一周之后拆除的,在这一周里我黑着脸几乎不跟两个邻居说话。那个下午,看着于大爷和于大娘两个老态龙钟的人在费劲的拆除鸡窝我忽然又有些不忍,想上前帮忙又拉不下脸来,心里就祈盼着有人能够出手,到鸡窝拆除快接近尾声的时候董老师出来帮忙了,一边捡拾于大爷扔下来的砖头一边说:“这鸡窝这么多年了,砖都有些粉了也该换换新鲜了。”这话我听了心里的内疚减缓了不少,对董老师也有了一些好感。鸡窝被改建在了校园的最南头,于大娘要再去鸡窝摸鸡蛋就要走得远了。

这一周我对校园的环境也逐渐的熟悉起来,班里四十多个学生的名字也已经记得差不多了。当然我也注意到了你,黑黑瘦瘦的一个小女孩,整天一副很害羞的样子,见到我老是躲得远远的。此时我已经对你和你妈妈的情况也有了一些更多的了解,知道你父亲早就离你妈妈而去了;知道董老师跟教育组长有扯不清的关系。这些信息基本上跟我印象中的董老师是想吻合的,在我们办公室董老师是唯一的女性但没有人把她当做一个另类。乡村教师是乡村文化的制造者和传播者,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关乎男女之间那些事情的,教师们在办公室讨论这些荤故事的时候对董老师是不避讳的,这些故事大多是为了博得一笑也有的是有些针对性的,针对的对象当然是董老师,每当这个时候取胜者也往往是她。跟我对桌的仇老师有次就撞在了枪口上,仇老师的笑话很简单,说是一个老头儿为儿媳妇看孩子,孙子老是不听话,后来儿媳妇回来了要给孙子吃奶,孙子不肯就范,老头儿就哄孙子说,你吃吧!你不吃我吃了。这个笑话本身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仇老师故意把那位儿媳妇的姓氏改为了姓董,这下老师们笑得就很有指向性了,都咧着嘴巴撇着眼珠子朝向董老师,董老师也笑,一开始是朝着大家无目的地笑,后来就看着仇老师笑,笑着笑着就猛然不笑了,撩起自己的衣襟对着仇老师说:“正巧我也想奶孩子了。来,孩子,吃奶。”说着就开始往上掀身上那紧绷绷的白色胸衣,办公室的所有人都愣住了,没有想到董老师会以这种方式回击,仇老师更是吃惊,一开始还以为董老师只是做做样子,看董老师露出一截白白的肚皮就慌了,赶紧起身躲避,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董老师就敞着胸脯袒露着半截奶子追,追到墙角再也没有后退的地方了,仇老师见没有了退路只好向董老师缴械投降,承认那位儿媳妇不姓董而姓章(事后我得知仇老师的妻子姓章)。

这样的场景是让我目瞪口呆的,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董老师会这么泼辣。之后我又听到了董老师的很多故事,都是与性和男女之间的隐私有关的。譬如说有次镇上一位分管教育的镇长来学校视察,中午酒喝多了方便的时候没看清标记去了女厕所,巧合的是董老师此时正蹲在里面入厕。镇长进来找了个边角的位置就开始拉裤子拉链,董老师这时徐徐站起来了问镇长这是男厕所还是女厕所?镇长猛然看到里面蹲着个女的吓了一跳,又见厕所里没有尿池就立马明白了,知道自己走错了就仓惶地往外逃,董老师反而不好意思了,在后面追着镇长的屁股说,镇长,你不用这么慌,咱们这个年纪无所谓了,你就凑合着解决了吧。还有个故事是说董老师有次去赶集,从口袋里往外掏钱的时候把月经带附带出来了还浑然不觉,以致让那红色的月经带随着她飘扬了整个集市,董老师的小红旗也就成了人们的又一笑谈。

这些故事是我的新同事们作为笑话讲给我听的,自然就有些再创造的成分。事后我想假如董老师不是学校里唯一的女性,这些笑话的传播恐怕就没有这么畅通了,一个女人在男人窝里生存总是会被格外关注的,这种关注是有多种形式的,创作出很多被人津津乐道的笑谈自然是其中之一,作为当事人的董老师如果对这些笑谈一味的排斥显然是对自己不利的;而一味的迎合似乎也显得低贱了些,其中的分寸很难拿捏,董老师以有些自虐的方式来处理这个难题显然是有效果的。我发现男老师们只是跟董老师玩玩嘴上的功夫,没有真正的非分之想,应该是董老师没有给苍蝇叮咬的缝隙。

我来到黑山联中不久董老师就问我是否有女朋友了,当时我犹豫了一下选择了肯定。之所以犹豫是因为虽然跟女朋友在毕业的时候分手了,但我总感觉我们之间不会就这样完结,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虚荣,都知道师范毕业生分回农村是不好找女朋友的,因为在农村吃国库粮的女孩子太少了,再加上那年头教师这个职业颇不吃香这就更增加了难度。我当时是自命不凡的,不肯让自己落入这样的俗套就硬说自己有女朋友了,说完当然也感到了心虚,就说自己的女朋友分到了城里,她们家的人不愿意让她找一位乡村的教师,为此我们正在积极努力。应该说对这个回答我还是动过一番脑筋的,既挣足了面子也为自己留足了后路,同时还表述出了自己的梦想,这梦想就是她能真像我说的那样冲破家庭的阻力,不顾世俗观念勇敢的回到我身边。

大概相爱的人的心灵真的是相通的,在秋假里她果然来找我了。那天我回家了,早上刚起床,董老师班里的一位学生就骑着车子来找我了,说是一个女孩子到学校找我,我当时有点懵,怎么也不敢相信是真的但这又怎么假的了呢!待真正见到她我反而平静了很多。本来我是打谱先去找她的,没想到她居然先来了,要知道我分配的时候只是领到的去郊区教育局的报到证,她并不知道我具体来到哪所学校,她要找到我得先找到郊区教育局政工科,然后再找镇教育组打听。当然其他的途径也是有的,遗憾的是我来到黑山联中就把自己封闭了起来,我想彻底的与过去告别让一切重新开始。这也就是我迟迟没有去寻找她的原因所在,我每天几乎都在跟自己这个脆弱的决心做着纠结。所以应该没有任何的同学知道我现在的工作单位。

我前女朋友的这次行动给我传递了一个错误信号,我以为我们之间又可以重新开始了,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了。在这之前我们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了,我们那时候还是比较保守的,从第一次单独接触到初吻历经了大概一年的时间,有了初吻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明朗了但未来依然很模糊,没有关于婚姻的梦想,有的只是爱情的指向,基于这种认识她一直没有让我突破最后的那道关口。分配方案公布了,她留在了城里,这一夜我们约定分手却谁也不肯离去,在远离学校的一个小河边我们厮守了好长时间,到后半夜我们找到了附近的一家小旅馆,说好是不要的但最后我还是进入了,是那种浅尝辄止的尝试却也感到了天旋地转,瞬间就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她感到了疼痛,我们都懵懵懂懂的,以为这样的蜻蜓点水不会有什么大碍,她还是完整的,有足够的信心和资本面对将来的另一个他,找不到卫生纸她用枕巾擦了一下下身,黑暗中见那原本以白色为底色的枕巾有了一片黑色的晕染,她默默地流泪了。我把她揽进怀中安慰着,这时她仍然残存着一丝的希望,擦了一把眼泪说:“但愿是来例假了。”

进到房间外面的世界被我关在了身后,那间破破烂烂的宿舍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这个世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她扑进我怀里,我默默抚摸着她柔软的秀发,然后嘴唇往下找寻着,我很快就感到了那灼热的湿润,我终于又再次拥有了她,上次那痛彻的感觉似乎已远离了一个世纪,这么长久的渴望是足以让人成为一个疯子的。我浑身的血液暴涨着猛烈的把她掀翻在床上。应该是弄出了很大的动静,事后我才发现本来垫在床腿下的砖头都被挪动了地方。

平息下来之后我希望能有次关于我们之间关系的交流,但她似乎什么也不想说只是默默地流泪。我有些明白了,她这次费尽周折来找我并没有带来什么承诺,那泪水又是什么呢?应该是既有相见的喜悦又带着离别的酸楚,既然这样至少我的内心应该明朗起来,我们之间跟过去的很多次纠结一样还是没有结果的。那我还能说什么呢?让她去找寻属于她的幸福,她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爱她就得让她快乐……类似这样冠冕堂皇的话语正是送人情的大好时机而我却不想说。我此时的幸福绝对与她有关,她的幸福里如果没有我,我绝对是幸福不起来的。

下午的时候她走了,我没有出去送。我们没有吵架却彼此明白这比吵架的结果更恶劣,这种最后的结局是没有必要拿出来展示的,我想让两个人的行为恢复到一种最自然的状态。她走她的阳光道我睡我的破烂床,心跟心之间是有距离的;男女是有距离的;乡村和城市是有距离的。既然有这么多的距离,我们还有必要强捏着走在一起吗!我不是在为自己辩解,这种行为应该不关乎人情冷暖只关乎自己的感觉,为了世故人情委屈自己是当时的我所不能接受的。

她消失了至少是从我的眼前,房间里还残留着我们做爱时的热烈气息,应该告别了,跟她;跟自己的过去,那就把这最后的留恋当做拜祭离别圣坛的贡品吧!我几乎睁着眼睛躺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走出房间,看到了门下的那个纸条:该来的总会来,不要为失去的而悲伤。一开始我以为是董老师留下的,再看这稚拙的字体就否定了,董老师的字我是见过的,很苍劲不像女人写的。会是谁呢?遗憾的是我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到你,因为你在我眼里根本就是个小孩子,尽管我没有看到过你在董老师怀里撒过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是一个学生的口气,一个成熟的成年人是不会认为该来的会来的,有很多东西都该来却没有来;很多东西不该走却走了,就如我跟她的爱情,我们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这怎能让人不悲伤!我猜度这有可能是八年级的那位姓裴的女生写的,她家就是这个村的,不是我教的学生却总用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来找我讨教。

放假了整个校园都空荡荡的,董老师一家的门上着锁,应该是继续去学校旁边的那块菜地摘豆荚了。于大娘一家的房门也紧紧闭着,正是农忙的季节于大娘老两口这几天一直帮着儿子们去忙秋。我在校园里转了几圈,教室后面是简陋的操场,操场是用土硬垫出来的,比周围要高好几个台阶,我站在上面可以远眺那条通往城市的道路,她就是沿着这条道路离我而去的。这个事实在脑海中再次炸响了,我窒息般的紧闭着眼睛想竭力逃脱那强烈的感觉。

跑出校园我才感到我几乎无处可逃,在这个陌生的村庄里我只有我自己。前面就是黑山水库,夏天的时候我经常过来游泳,有时是在晚上有时是在学生们都上课的时候。现在我站在这一泓平静的秋水前,心里却鼓胀着一股莫名的情绪,跳下去会怎样!既然不知道那就跳吧!因为我本身就是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牵引着走到今天的,所有莫名的东西混搅在一起也许就有个明确的出路了。我纵身跳了进去,埋头在水里感到了一阵阵的沁凉,这种沁凉让我瞬间有了一种惬意,我睁开眼睛看到眼前一片淡黄色的模糊,为什么这水下的世界依然这么混沌!忽然身后有个炸雷般的声响,我把脑袋从水里浮出来,刚一回头就感到眼前有个凌厉的拳头飞了过来。

我昏昏沉沉的被董老师拖上岸,董老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年轻轻的干嘛这么想不开!”她竟然以为我在自杀,怪不得先要把我打懵,落水的人遇到施救对象的时候很容易胡乱抓挠以致拖累对方,所以挥拳把落水者打懵是施救的第一步。我该怎么解释呢!说只想下水找一条出路那不跟自杀一样吗!说想游泳了那也不能穿着衣裳直接就跳入水中!更何况现在是秋天,水开始变凉也不适宜游泳了。但辩解还是要的,我说我没有什么想不开的。董老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没有同情而是有一种让人酸楚的哀怨。

回学校的时候董老师默默走在前面,湿透的衣服紧贴着她那有些变形的身体,屁股的轮廓愈加浑圆,连接大腿的地方出现的折痕有了明显的缓冲,再往下就是两排连续的湿湿的脚印。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开始换衣服董老师就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床厚厚的毛毯,说天凉了让我先用这个取取暖。其时我正把粘湿的衬衣扒下来光着肌肉饱满的上身,董老师朝我看了一下,我有些不好意思了,赶紧接过毛毯披在了身上。董老师倒似乎没有在意,摇着手说:“不要这样披,要把湿衣服全脱下来盖在床上才能暖过来。”我一面躲闪着她伸过来的手掌一面一叠声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这种仓惶的状态显然提醒了她,之后她很快就离去了。

我很快就暖过来了,换上干净衣服去给董老师送毛毯。房门虚掩着我敲了几下才听到低低的回应,推门进屋发现房间里没人,电视机前的小凳子上摞着董老师刚才穿的湿衣服,最上面是一条红色的内裤,抻着肢体窝在湿重的黑色长裤上就像正在开裂的伤口。正在迟疑,听得靠窗的布帘子后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知道董老师可能在换衣服,就想放下毛毯离开,还没转身帘子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呻吟声,声音突兀而凄凉似乎怀有极大的痛苦。我吃了一惊,往帘子前移了几步,犹豫着想拉开帘子,但最终又把手缩了回来,急遽地问:“董老师,你怎么了?”呻吟声停止了,我放松下来想再抽身离开,那呻吟声再次响起来了,而且比上次更加凄凉,我不再犹豫猛然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里面的空间极为逼仄,靠东墙的地方竖着一个大樟木箱子,箱子上摞着不少杂物;西边是一张大大的木床,木床上正斜躺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这个女人怎么也不能跟我脑海中的董老师相联系,两只光光的脚板肆无忌惮的伸展开来,往上是饱满的小腿肚,浑圆的大腿以及微微隆起的小腹,小腹之下是胡髭般黑色的毛发,两只乳房随着身体侧卧着,像两只沉静的大白兔带着随时跃出的凌厉。皮肤不是那种雕塑般的洁白,而是略带有一种淡淡的灰黄,错落有致的白色。那目光没有任何的病态,眉毛往上斜挑着有着轻微的嘲讽与傲慢。我一直认为她老了,现在看她一点儿也不老,身体充满热情有着一种历尽沧桑之后的妙曼。

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我有些麻木,也没有想逃走的欲望,似乎这是脑海中早就有所预设的场景。她看着我把披散下来的头发往上捋了一下,嘴角往下撇了撇,低声说:“我比你女朋友怎样?”

我想抽身而退却动弹不得,内心连续涌动着,不停地浮现脑海中董老师的形象,一会儿是她以探寻的口吻说:“以后说话能不能客气一点儿?”一会儿是她袒露着半截雪白的奶子往墙角里追仇老师。这些画面竖立在眼前混淆成一个令人恐惧的场面,这种恐惧一定流露在了我的脸上但她却没有在意,仍然重复地问我:“我比你女朋友怎样?嗯?”说着她变化了一下姿势,把斜躺着的身子往上扬了起来,两个白腻的乳房也随之左右摇摆着。

“她快没有了。”我突然盯着她的乳房恶狠狠地说。

“她快没有了是什么意思?”她问。

“这里。”我指了指她的胸部,“她的乳房快没有了。”

“怎么回事?她这么年轻!”

“乳腺癌。晚期。”这是我知道的女性所能得最严重的病症。

“啊!”她吃惊了,“这怎么可能呢!”

“有什么不可能的,这次她就是来向我做最后的告别的,医生说她只有半年的活头了。”我坚定地说。

她遽然坐了起来,散落在身前的头发往后垂落着,有眼泪渐渐从她眼窝深处溢了出来,我的心里滑过一丝的快意。门口传来一丝轻微的脚步声,她昂起头认真听了一下然后对我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是于大娘回来了,于大娘在门外喊了几声老董,让她给晓彤带瓶水过去,晓彤在菜地里直喊渴了。董老师似乎这才记起自己刚才是正摘着豆荚的,赶忙起身穿衣服。

我有些茫然地站着,知道这时候出去会正巧碰到于大娘,快嘴的于大娘是藏不住事情的,我可不愿意用她的舌尖制造出我跟董老师的故事来。而董老师此时却表现出一副无暇顾及我的态度,自顾自地穿着自己的衣服,仿佛这个房间里没有第二个人。穿戴完了拿出挂在墙上的水壶倒满了开水就走了,我呆呆地站着,意识到房间里的门没有锁,这正是她留给我的机会。

那天我很快逃离了你们的房间也很快逃离了学校,有些伤口是需要医者来治疗有些伤口却需要独自舔舐,我想要忘记一切;我想要一切重新开始,哪怕就这样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教师,我的愿望已变得如此的微小而沉重的现实却不能给它生存的空间。秋假之后发生了一件事情是你所不知道的,镇教育组安排检查教师们的备课情况,由组长亲自带队,当时上面的教育部门正在大力推广布鲁姆目标教学法,发下的备课本都是表格式的,此时我任教才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备课本也就用了十来页,而其他老师的备课本都是厚厚的一大摞,这些都是他们多年积攒起来的,我的备课本跟他们的放在一起就显得太简单了。原本我以为教育组长应该清楚我刚任教不久,遗憾的是那天中午他喝了很多的酒,一看到我那单薄的备课本就指着鼻子开始指责我,如果单纯的指责我也就忍下了,酒精把他那低劣的人性暴露了出来,说着说着他居然对我开骂了,而且骂的还极为难听。我再也忍不了了,一股无名火从心底冒出来,岔开手指猛地给了他一巴掌。这就是我后来被再次发配到空杏寺小学的诱因,至于来调查我跟董老师的男女关系那不过是借口而已,那个时候对男女关系已经有了足够的宽容,只要两个人你情我愿外人是不会过分干涉的。

还是说说那个雨夜的事情吧。那个雨夜你看到了什么?是一对男女在床上苟合吗?我现在告诉你事情不是那样的,至少不仅仅是你看到的那样。那天晚上我冒雨出来,当时雨下得很大,黑暗中我看不清那细密的雨线只感到它如急促的鼓点般敲打着身上的雨衣,眼前的视线一片的模糊,手电筒的微弱光芒被不断飞溅起的雾气遮蔽着。我沿着大坝一路往前走,走到大坝的尽头也没有发现董老师,再往前就是一马平川的柏油路,沿着这条道路就能一直走到城里。董老师在这么宽阔的道路不可能遇到什么阻碍;家有女儿独自在家她不可能不回来,这两个原因让我决定回头再重新找寻。这次我比来的时候看的更加仔细,差不多走到坝中心的时候我在坝沿上发现了一个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自行车斜躺着一只轮子搭在坝沿的矮石墙上;另一只轮子淹没在了坝沿下。这是董老师的车子,我拎着手电伸头往下,模糊的光柱下我朦朦胧胧的看到董老师正在下面挣扎着往上爬,董老师看到了光亮猛地就把头昂了起来,白亮亮的雨点利剑般射下去,那张半明半暗的脸顿时变得更加的浑浊。也可能是没有力气了或者是坝上的石板太滑,董老师的身子虽然努力的往上攀附但却一直沉在最下面。幸亏董老师车子后座上留有预备带东西的绳索,我把绳索解下来伸到下面,董老师攀着绳索才慢慢的上来。

回到宿舍董老师给我送来一身新的秋衣,跟上次送毛毯不同这次她没有接着离去。实际上刚才我就发现了董老师的异样,她从大坝上来一句话都没有对我说,包括最基本的谢谢,一开始我以为她是身体受了创伤,还想着要搀她回去但看她推自行车的样子又不像。她把衣服放在我的床上仍然没有说话,只是把湿湿的头发往上甩了甩,眼睛似乎朝我瞭了一眼又赶紧躲开。这种躲闪不是羞怯而是某种状态的回避,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似乎历经了什么样的大难,滑下水库大坝应该不会使她有如此悲伤的情绪。我很快就发现了她眼中的泪水,这种压抑着的悲痛更加让人哀怜。我问怎么了?她吸了一下鼻子说:“你上次的故事是假的吧。”

我问:“哪个故事?”

她说:“就是你女朋友那个。人生哪里会有这么多生死离别!?”

我无言以对。

她接着说:“彤彤爸爸马上就要走了,是肝癌晚期。”

我惊呆了,没有想到在她的身后居然藏着这样悲怆的故事,但我又能干什么呢!我那时候太年轻根本就体会不到一个人的离去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她哭着说:“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不爱他了,但心里还是很难受。”说着她脱下了上衣,撩起乳房,指着下面的那一排类似牙痕的伤疤说:“这就是他留给我的,我去城里找她完全是为了彤彤,他答应给彤彤安排工作的,这话我信了,毕竟他是彤彤爸爸……”

她就这样站着述说着,过了一会儿她停住了,房间里出现了可怕的静寂。“我冷”她说着抱起了肩膀,我上前搂住了她,我们随即仰卧在床上,她乖乖的倚在我的胸膛上,两个裸露的乳房挤压过来。奇怪是此时我身体里没有任何的欲望,怀里的这个温软滑腻的躯体似乎不是来自于另一个性别,而是我羽翼下的一只小小的雏鸡,我需要的就是把自己的翅膀伸张的更加宽阔与厚重。你就是在这时进来的,以一个常规的目光来看一对床上的男女自然不会有其他的想象力,但我们是例外因为当时我们的心地确实都是纯洁的。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妈妈,按说我们是有机会见面的,我们的教学单位都属于一个乡镇管理,尽管空杏寺小学偏僻一些但还是有对外交流的,起码每年的两次统考是要跟外校轮番检考和阅卷的。但我们恰恰就没有见过,这样也好,这就为我们预留出了更大的空间,我想这个空间里也应该包含着思念吧,而这种思念又是很难用普通的男女之情来界定。

你问后来我的生活?怎么说呢!这么多年我跌跌撞撞的走过来,有起伏有波折也有收获,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有时候你觉得自己走对了但过后很可能就会否定自己,也许这就是生活,有对也有错有失也有得。在空杏寺小学待了两年然后又来到镇政府做了一年秘书,前几年才考进了广播电台,这才算基本稳定下来。下一步就开始考虑结婚生子这些事情了,这些人生的过程总要过完吧,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这话说了多年过去我不信现在信了。你说要跟我见面,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这并不是因为我小气,是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历经了这么多的事情早已不是原来那个我了,而你还正年轻,我们的生活有着不同的色调,既然这样见面还有什么意义呢!你说呢?

责任编辑 石华鹏

作者简介:王宗坤,1969年生,山东泰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出版长篇小说两部,发表中短篇小说50余篇,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及选本转载。曾获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山东省五一文化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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