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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和《刀锋》:得救之道,道如刀锋

2014-04-19石华鹏

福建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伊莎贝尔刀锋拉里

石华鹏

一 毛姆的三顶帽子

毛姆是我越来越喜欢的小说家。

一位诗人说,文学的墓园里,林立着无数无名者的墓碑。此话不假,但还有一个事实是,纵使那些著名者的墓碑,也有很多正在慢慢褪色,慢慢被人遗忘。

幸运如毛姆者——这位“我只不过是二流作家中排在前面的一个”的自嘲者一直不曾被今天的读者遗忘——毕竟少之又少。优胜劣汰,文学也如奥运会赛场,你争我夺,裁判员是公正的时间,一时虚名还是一世英名,自有定论。只有那些真正而又纯粹地写出了“文学性”的作家,他们的墓碑在文学的墓园里才被人永久祭奠。

有一类作家,似老酒,越陈越香,越品越有味儿。比如毛姆。

我喜欢喝毛姆这坛老酒,理由有三:一是毛姆的小说对生活、人生充满智慧的表达,而智慧的忠实“伴侣”是幽默。无论机智幽默,还是尖酸刻薄,他都能一针见血地洞察人事,读后不是让人击节叫好,就是哑然失笑。从这点上来说,咱们中国的钱钟书跟他有一比,只是钱有“卖弄”幽默之嫌疑,而毛姆呢,多有“玩世”之倾向,钱氏幽默是用“像”“如”等比喻构成,而毛氏幽默是由格言式的表达构成。当然无论哪种幽默,只要是真正的智慧,都是对人的胃口的,别忘了“幽默”一词源自拉丁文,是“液体”的意思,故幽默如水,人人都欢迎。“青年男子能做一个上了相当年纪女子的情人,是再好没有的教育”“克服肉体欲望的最好办法往往就是让它得到满足”“我的心都要跳到嘴里来,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咽得下去”“这一生留在世界上的痕迹并不比石子投入河中留在水面上的痕迹多”(引文选自《刀锋》)……这样的句子,在毛姆的小说里俯拾皆是,厉害的是,这些句子不是叙述里边“万绿丛中一点红”式的点缀,而是小说人物形象的构成之一,所以我送毛姆一顶帽子:“幽默大师”。

二是他在小说中有探讨终极意义、终极价值的勇气。“人生是为了什么?”这是小说《刀锋》的主人公拉里总在不断地问自己的一个问题,从小说的开头问到了小说的结尾。您说这问题有答案吗?即使有,也有至少一千种,“答案比问题还要多”。而毛姆就是跟这一问题“较”上了,他让拉里放弃唾手可得的爱情、工作,而不断地去寻找安身立命之道,去荒凉的矿山、农场“劳其筋骨”,去遥远的东方“苦其心志”,过上了拉里的前女友所说的“不实际”“不可思议”的生活。居然,居然毛姆让拉里找到了“得救之道”——即无我和无求的自我完善之道,多像咱们的老庄哲学。难道这就是人生的意义吗?但是毛姆这么认为了。不管你是否认同毛姆,但他用小说面对了这一问题,提醒我们在过于务实的日子里务务虚。我们时常抱怨当下小说脱离现实生活,实际上真正脱离的是人们的精神现实,我们的小说把自己放得太低,故事被物欲俘虏,以致于放弃了对一些终极价值的追问,而做形而上的终极追求,是我们摆脱动物似生存的武器。毛姆有这种探讨终极价值的勇气,让小说又昂起它高贵的精神头颅来,值得我们称赞。毛姆的小说提醒了我们该怎样去活,所以我送给他的第二顶帽子是:他是合格的“人生导师”。

三是他的故事不故弄玄虚,读者感觉亲切,但又“纯粹”,有着“文学性”,脱俗。毛姆很会讲故事,有人说他是“20世纪最会讲故事的人之一”、“绝代的流行作家”。什么叫“会讲故事”?两个条件:好看;有味。二者缺一不成,缺了前者,就会流于故弄玄虚,不吸引人;缺了后者,就会落于俗套,不点拨人。毛姆的小说《面纱》,有一个偷情的故事外壳,而它的内里包裹的是灾难之中的大爱与男女私情的小爱之间的较量,毛姆的视野很开阔,观点很明确,他给出的答案是让人感觉温暖的,灾难之中的同情、奉献以及牵挂让俩人的情感重归一起,尽管男主角死了,但让女人明白了她需要什么样的爱。故事好看而有味儿,他的小说大多如此,于是,我给他的第三顶帽子是:“故事大王”。

毛姆的三顶帽子对应了毛姆小说的三种品格:智慧、高蹈和亲切。写小说不就是较量个智力、深刻和舒服,要不要小说作甚?我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对毛姆的偏爱,而毫不吝啬地将“三顶桂冠”都戴在了他一人头上,这是否有点耸人听闻?我们知道,在写作这个只靠一颗脑袋一台电脑便可开工的行当里头,获得其中一顶桂冠,便已经是登堂入室了,何况三顶。无论如何,这位生前被评论家称为流行作家、他自嘲为二流作家的作家,早已被读者抬入了大师的殿堂,被不断阅读,不断谈论。

二 “刀锋”之问

我想谈论的是他的《刀锋》。

毛姆之所以给这个小说取名《刀锋》,似乎可以从扉页的引言看出端倪。 “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

这句话出自《迦陀·奥义书》——《奥义书》是古印度的智慧之书,相当于圣人语录吧——这句话对读者是个吸引,有人说自己就因这句话就判断这本书靠谱,圣人之言成为读者买书的广告,看来毛姆用这句格言用对了。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寻找真知、解救自我的过程是艰难的,就像行走在锋利的刀锋上,所以智者说得道是困难的。简言之便是:得救之道如刀锋般锋利难行。如此理解既符合中文逻辑,也是对书名“刀锋”的一种阐释。

得救之道——得救什么?谁需要得救?如何得救?

难道我们已经坠入了深渊么,需要得救?如果是,难道有一条道路是通往得救的道路么?走上这条得救之道的人都能如愿以偿么?

很显然,这一连续的发问,已经不是这部小说致力回答的问题了,毛姆说他这本书并不想“阐述所谓《奥义书》的哲学体系。”他说,“我懂得太少了,但即使懂得很多,这也不是阐述《奥义书》的地方……我想的只是拉里。”

不过对我们读者来说,《刀锋》里那个“吃饱了撑的”拉里,他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已经是做为迈上得救之道的榜样而存在了。

其实,我们的困惑和拉里的困惑是一样的,拉里反复问自己,也反复问别人,“你没法子不问自己,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人生究竟有没有意义,还仅仅是盲目命运造成的一出胡里胡涂的悲剧。”“我想弄清楚为什么世界上会有恶。我想要知道我的灵魂是不是不灭,还是我死后一切都完了。”但我们与拉里不一样的,是我们一般情况下不会去追问如此“虚”的问题,我们更在乎“实”的问题:谁赚了多少钱,谁混得怎么样,房子和白菜的价格怎么样等等。不是我们刻意要回避拉里的问题,跟贫穷和富贵也没关系,而是将我们推向这一问题的人生契机还没有到来。这人生契机多是事关生死的某次偶然事故的降临。

我有一个朋友属于名利野心膨胀的那类,常围在领导身边,鞍前马后,虽时有抱怨混得很难,但对职务升迁和过上“人上人”的生活仍信心满满。一次领导派他到山区出差,返回路上,大巴摔下山崖,全车死了31人,活了4人,我朋友血肉模糊地从摔扁的车里爬出来,是唯一身体无大碍的一个。从此以后,朋友像换了个人,以前那个“上进”的人不见了,变成了一个“不思进取”、看淡一切的人。他说,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捡了条命,我知道该怎么活了。

我朋友一摔摔“醒”了,也像拉里一样去思考人生的意义了。拉里由一个性格开朗、充满活力的男孩,变成一个眼里满含忧郁、有些沉默寡言并不断追问“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的青年,也是源自一次人生变故的发生。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青年拉里·达雷尔参加了在法国的一个飞行中队,在那里结识了同为飞行员的爱尔兰好友,这人平时精力充沛和勇敢,但在一次遭遇战中,因救拉里而牺牲。拉里目睹了好友的死亡,不久前还充满生命力的一个人,一瞬间只剩下一堆烂肉,对此时只有18岁的拉里来说,他实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一个人就像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消失了。从此,拉里的人生被迷惘笼罩,他总想搞清楚世上为什么有恶和不幸、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战后回到家里,拉里不肯进大学去获得一张文凭,也不肯去找份让自己过得体面的工作,他过起“晃膀子”的日子,一心想探究人生的终极价值。

说到这里,我们大致明了拉里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了:退伍青年、战争中心灵受过创伤、不想工作、不关心所谓前途,一心想探寻终极价值。读者会问,不工作,他吃什么?毛姆先生为他的人物想得挺周到,拉里每年可收到政府三千美元的补贴。拉里的物质欲望不强,三千块够他花了——他还曾想用这三千块养老婆,被姑娘拒绝了——他在乎的是精神满足。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人生观,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和事会上演一曲什么样的戏呢?这便是毛姆要讲述的故事了,这也构成了这部小说推进叙述的动力。

这一次,作为小说家的毛姆没有躲到幕后,而是直接走向台前本色出演,他将自己写进小说,变成小说里一个的角色:小有声名的作家毛姆。——天知道小说里的毛姆是不是写这个小说的毛姆?故弄玄虚可是这帮人的拿手好戏——小说里的“作家毛姆”喜欢走来走去,一会儿芝加哥,一会儿伦敦,一会儿巴黎,一会儿中国,走来走去总会遇到各色人等,如果他总能遇到相同的那么几个人、并且对那几个人的事儿兴趣盎然的话,那么很有可能就是他虚构小说的开始了。事实上,这部小说就是这样结构起来的,所以小说显得流畅自然,似乎没费什么劲儿就写出来了,“作家毛姆”在这部小说里的作用有两个,一个是穿针引线,在小说需要谁的时候,他便遇上谁,然后一起吃吃喝喝打听“隐私”;另一个是插科打诨,他是故事的旁观者和参与者,那些够味的幽默大多出自他的口,说三道四,可是任何一个旁观者的特长。

三 可爱的人物

尽管毛姆对他笔下的人物给予了复杂而丰富的描述,为了便于说明,我还是将其条分缕析地简单化了。如果说小说里边每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意义,或者说都有人生的终极价值的话,我以为,艾略特追求的是社会地位;伊莎贝尔追求的是物质享受;索菲追求的是纯粹情感;拉里追求的是精神满足。这几个人几乎囊括了人生所有的意义价值,每一种追求都有它自身的理由,不存在孰是孰非,只是一种选择而已。

如果要我给“活着的意义”一个答案的话,我愿意从他们四人当中来一个综合:艾略特和伊莎贝尔加索菲和拉里,即精神所求和物质享受,哪一面都不偏废。这些人物,每一个都很可爱,每一个我都喜欢,在我内心深处,我更欣赏拉里,因为我是俗人,我们更多的人是俗人,物质欲望已经蒙蔽了我们的双眼,我们已经看不到精神满足的灵光了,我们更希望拉里成为我们的一面镜子,照到自己的另一面。即使我们对拉里有了欣赏,也有了一面镜子,但是我们真的有勇气像拉里那样,放下一切,迈出第一步吗?

也正因为我们无法舍弃我们所拥有的像藤蔓一样缠绕在一起的社会关系、家庭关系、物质关系,无法做到像拉里一样“赤条条”地去探寻精神上的满足,所以,我们更加地向往拉里,他成为我们现实生活中的一个影子,成为我们内心深处的一个梦,这影子很虚,这梦也许永远不会实现,但拉里留在我们内心的、那孤独而富足的跋涉者的形象将永远不会湮灭,因为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人类的一个完美、绚烂的选择。

关于这部小说,毛姆感到过惶惑,他在小说开头便说,“我叫它小说,只是因为除了小说以外,想不出能叫它什么。故事是几乎没有可述的,结局既不是死,也不是结婚。……我写到末尾,还是使读者摸不着边际。”毛姆的惶惑有些多余了,今天的读者并没有摸不着边际,我们已经厌倦了千篇一律的悲欢离合、卿卿我我、异想天开的故事,相反,这部人物画卷似的徐徐展开的小说带给了我们许多亲切感,艾略特虽然势利但他热情厚道,伊莎贝尔虽然是个物质女人但她忠诚能与丈夫患难与共,拉里虽然追求甚高但有时也过于自我,总之毛姆笔下的这些人物都是一些可爱的人,他们有血肉,有长短处,这些喋喋不休、走来走去的人物就像活在我们身边一样,我们会在我们的亲人和朋友中找“艾略特”“伊莎贝尔”“拉里”等人,然后对号入座,有时为了避讳和免得麻烦,我们甚至用“某某某”来代替真名,说“某某某”就是艾略特,在心照不宣的认可当中,诡秘地哈哈大笑起来。

在行将读完这部小说时,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朋友的样子,我确认他就是拉里。朋友清瘦白皙,留着男人少有的马尾巴,穿着美国大兵式的黄帆布衣,脚蹬大头鞋,即使夏天也是这副装扮,很艺术的样子。他从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毕业后,来一家小报做了摄影记者,那时我们有一个由记者、编辑组成的小圈子,经常在酒吧聚会,他也加入到中间来,我们认识后成为聊得来的朋友。他说他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他一生的梦想是背包走遍中国偏远的山乡,享受、记录那里原始的美,他工作只是为了攒钱实现梦想。很长时间不见他,每次见他,他都风尘仆仆的,兴奋地跟我讲哪里的山里头有一个很老的寺庙,以及他住在那里的感受。多年后,我结婚了,搬出了单身宿舍,我们那个松散的小圈子也解散了,朋友们各自为车子房子票子奔波去了,只有那个朋友一直在为心中的梦想而活,有时我会想起他,但也不曾联系了。再多年后的一个中午,我下班回家,偶然碰到了打扮没变、同样风尘仆仆的朋友,只是更加清瘦更加白皙了,我们还能一眼认出彼此,他说他从云南刚回,现在为电视台拍些片子。我问还一个人?他说还一个人。我问走了很多地方吧?他说是的,过几天再去贵州。他急着去电视台,我们握手告别,他跨上自行车,马尾巴依旧那样长,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在想,常在外跑的人,怎么越来越白皙,像女人那样?很多年又过去了,我没有再见到那位朋友。

小时候读书,读到一些美丽的句子,会工整地抄到一个硬壳笔记本上,现在不会了,因为到一定年纪对那些美丽的句子没了感觉,有感觉的是那些智慧的包含了见识和洞察的朴素句子,尽管有感觉,当然也不会再抄到一个硬壳笔记本上了。在毛姆的《刀锋》里,那些闪着幽默光亮的智慧句子,像一颗榕树上的树叶那样多,它们勾起了我小时候抄句子的记忆,所以我在这里做一次重复“运动”,将它们抄写下来,一是表达我的赞赏,二是表达我对小时抄书的怀想。

一件婚事把地位,财产,双方的处境都考虑到,要比爱情的结合好十倍。(艾略特语)

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时,他就成了作家。(毛姆语)

青年男子能做一个上了相当年纪女子的情人,是再好没有的教育。(艾略特语)

我们正开始一个新的时代,这将使过去时代的成就看上去就像几个小钱一样。(伊莎贝尔语)

他可能在追求一种虚无缥缈的理想——就像天文学家在寻找一颗只有数学计算说明其存在的星体一样。(毛姆语)

我喜欢你的是你的品德就像个妓院老板。(玛丽语)

你没法不意识到她们的生活就是为了保持自己的徐娘风韵在拼命挣扎。(毛姆语)

我想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天生是要牺牲自己的。(伊莎贝尔语)

爱情是个很不行的水手,你坐一次船,它就憔悴了。(伊莎贝尔语)

只要对老太婆献些殷勤,对名流的谈话,不管怎样腻味,你都洗耳恭听,便是一个举目无亲的人也能钻进社交界。(艾略特语)

我的心都要跳到嘴里来,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咽得下去。(伊莎贝尔语)

美国女人指望她们的丈夫十全十美,就同英国女人指望她们的男管家一样。(毛姆语)

克服肉体欲望的最好办法往往就是让它得到满足。(伊莎贝尔语)

这无异于爱上了水里的一个影子,或者一线阳光,或者天上的一块云。(苏珊语)

一个女人,你只要告诉她真情实话,就很容易使她讲理。(毛姆语)

一个作家成年累月地写一本书,也许呕心沥血才写成它,但是,被人随便放在那里,一直到无事可做时才会看它;想到这里,我感到抑然。(毛姆语)

……

责任编辑 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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