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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逝的乡土

2014-04-18王保忠

黄河 2014年1期
关键词:姨夫村子院子

王保忠

一 立春

时间:2011年2月5日

地点:浑源县泉头村

立春,农历二十四节气之首,乡间称为“打春”。今年打春早,大年初一刚过,这时令便接踵而至。

我选择在这天去拜访一个叫泉头的村庄。

村中只有一条中,心街道,从东头一直贯彻到西头,大约有五百米长短。水泥路也不知是哪年铺就的,已被碾压得憔悴不堪,裸露出粗糙的石子和原始的质地。这状况其实在快进村时已露出了一些端倪。街道北侧,一面高大、方整的公开墙下——墙上的黑板上写着村集体的各项开支——已经有站街的村人了。在农村,“站街”类似于古装剧里官员们的集体上朝,但不用按时按点,是相当一部分人的兴趣所在,他们对时局或村政的看法,多半通过这样的形式表达出来。当然。这场合具有相当的自由度,每有一辆车开过来,他们便会暂时休会,一张张脸葵花盘似的转向你,毫不掩饰地看着。车过去了,后视镜里的一张张脸还在目送你,说不准已成了他们的下一个议题。

虽是大年初二,村子却极其安静,老半天,才能听到几响细碎的鞭炮声。在声音的周围,我猜想定会有几个拖着鼻涕的孩子在玩。因为没有风,炸飞的纸屑便像麻雀的羽毛缓缓飘落。

我没有走到西头,便把车拐向路南边的一条小巷,巷子的出口与一片裸着玉米茬子的地相接,地塄边等距离地插着七八根石桩子,桩与桩之间勾连了几道带刺的铅丝,使得进入巷子的形势陡然变得严峻起来。除了平坦的东面,这个只有四五百口人的小村子,可以说三面环山,耕地自然多为打不了多少粮食的沟坡地了。这块经过精心设防的地.无疑属于有肥力能上水的好地。可以想象,在繁茂的夏季,因为这网的保护,成长中的玉米.可以自由舒展其红缨帽、绿飘带而不受任何伤害。拐向西边巷子的路,却因此变得局促,逼仄,这对村庄之外的车辆显然是一次高难度的路障考试,让你不得不将变速器的档位调低,小心地挪着车,一直挪到巷子稍微开阔些的地方,但依然需要小心,再小心,因为前边还有水泥柱、电线杆和粪堆等障碍。估计沼气还没有普及到这个村,依据我的经验,有沼气的村庄,农户门前的粪堆都得到了有效的加工,形状工整,外表拍得瓷实而光滑。

这家的门楼很简单,门道却宽阔,可以进去一辆大皮车。门道用水泥硬化过了,院子里同样也用水泥硬化过了,看起来很讲究。

院子挺宽大,感觉却有点拥挤。

主人相当地精细,将院子用木栅栏隔成了前后两个部分,靠门洞的前院较小,主要供骡子和鸡活动,贴着南墙盖了一间骡圈,一间柴炭房,一间工具房,一间厕所和一小间鸡舍,骡圈前停着一辆大皮车。我进去时,几只栖息在车辕上的鸡,马上全体起立,奏乐,“咯咯咯”地放声歌唱。后院是收拾谷物的地方.人也在其中走动,空间自然要比前院大许多。正房的五问窑洞,两间新盖的西房,都圈在里面。窑洞的前脸挂了砖面,又用白灰粉刷了.显得分外整洁。眼下,一堆黄灿灿的玉米小山包似的堆在院子当中,我粗略估算了一下,至少有万把斤吧。这些玉米,秋日从田里掰回来后,先码成几道齐腰高的棒子墙,晾晒上几十天,过些日子再雇人雇机器脱成颗粒,玉米留在院子里继续晾晒,轴子则打包好码在墙角,以便有人进村收购时卖掉。再过一些天,雨水前后,玉米就可以出售了,但如果价钱不合适,可能还会往后推上一段时间。玉米山的顶上,我注意到,用小石头压了一条写着“五谷丰登”的红对签儿,使这堆粮食便有了喜庆的色彩。

在乡间,人们对对联好像普遍怀有一种敬畏的心理,这可能与联上那种喜庆的大红、吉祥的话语有关,或者完全是一种年深月久的积淀。对贴对联这样的事,自然也就不懂得吝惜,院子里能贴的地方都贴了,不会有任何的疏漏。对联,过去是找村子里有文化的人写,红的纸,黑的字,墨香经久不散。这几年不是了,这几年都是成批印出来的红底烫金字,内容换来换去也无非就那几种,步步高升,事事如意,兴隆地,富贵门,财源进,福禄临……这样的字眼在联语里出现的频率都极高。人们自然也不会要求买来的对联与自己的身份相符,差不多能表达出心愿就行了。对联贴下了就会小心地保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风风雨雨的日子不会少,虽然有房檐的遮挡,还是免不了有所损坏。这时,主人会打些糨子把它们小心地粘好,到了年底,对联都褪色了,泛白了,但还工工整整地呆在原来的地方。

我去的这户人家,自然也不例外,几乎院子里所有的门窗都贴了对联,五间作为正房的窑洞是,两间西房是,南边的骡圈和鸡舍也是。堂屋的上下联我记不得了,横批却极醒目,叫作“庭出博士”。这样的选择和布置,肯定不会是草率的,有主人的统盘考虑和打算,但同时他也知道,这不过是对后代的一种期望或勉励罢了,也许永远不可能实现,或者需要几代十几代的努力才能实现。这家有四个孩子,大儿子医专毕业后,分配到本县一个镇卫生院当医生,现在的职务是副院长。二儿子没考上高中,复读了一年成绩还是不行,就没再继续念,如今在县城一家数码创意公司搞平面设计。大女儿,初中未毕业就辍学,对象是开煤车的司机。小女儿,高中毕业,过去在大同一家商场做导购,前几年回村后,再没出去找工作,过了年都二十九岁了,还未出嫁。在农村,若这个岁数嫁不出去,就相当于城市的剩女了,是很让当家人担忧的。

我进到屋里时,在家的除了主人俩口子,就是这个没心没肺的剩女了。二儿子根本不着家边,一早就出去和同学玩牌去了。“剩女”冲我莞尔一笑,又把目光移到电视晚会的说笑声中去了。你从她的表情里看不出半点对婚姻前景的忧虑,更不用担心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我哪里看的是电视,我看的是寂寞呀。

我给主人拜过年,便催他出门。还要赶到六十里外的恒山下的那个县城去,三姨一家人在那里等着我们呢。

没错,我们是亲戚。我叫他二姨夫。

二姨不喜欢热闹,有热闹的事都打发二姨夫去。

二姨夫今年虚六十岁,他属于那种有头脑也勤快的庄户人,从前当过生产队的记工员、队长,大半辈子一直守着村庄和他心爱的农业。他的想法很实际,也很简单,就是把地种好,多打些粮食。他一直认为行行出状元,我想即便时间再往前推上二十年,他也不会选择外出打工的。这些年,人们一拨拨出去挣钱了,他却没有走的意思,出去的人又一拨拨回来了,他就更没有了走的意思。因为稍有些文化,办事也热心,他在村中很受人尊重,本族的人一有婚丧嫁娶什么的就请他当总管。他兄弟六个,老大老二已经去世,他下边有三个弟弟,老四老五跟他一样种地,老六在村小当教员。这样的家族,在村子里该是户大业大根深叶茂了,但据我所知,二姨夫在一些场合中说话却好像不太管用,管事的是同姓的西门。二姨夫他们属于东门。听说闹“文革”那些年,东门西门对立得很,彼此相互仇视,一度时间还剑拔弩张,大打出手。

我和二姨夫出门时,来了个穿戴齐整的人,脸上的表情类似于今天的天气。二姨夫淡淡地问道,啥事?那人摇摇头,目光却探向我,问我啥时候来的。二姨夫于是介绍,这是他家老五。说罢便催我走。这个老五明摆着有点扫兴,看得出他想和我多说几句,二姨夫却有点不耐烦,他也只好跟着出了门,一副悻悻的样子。我觉得二姨夫对他家老五有点冷淡,却又不好说,毕竟这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车走出老远后,二姨夫显得很无奈地说,我家老五是个死心眼,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村里给他弄了个五保户。又说,太没出息了,啥事你都得替他操心,别看他穿一身新,都是民政局救济的。肯定是看到你进了门,想来显摆一下。

他这一说,倒让我记起一件事来。

前年冬天,二姨夫打来电话,说村里扣了他家老五的退耕还林款。老五在村南的坡沟上有七八亩退耕还林地,按规定每年可以领一些补贴款,可是他跟着人们去领时,会计说书记不让领。老五就去找书记。书记说,你在退耕地里点了豆苗,这是违反政策的,补贴早给乡里扣了。老五觉得冤枉,他根本没在退耕地里点过豆苗,就跑去跟二姨夫诉说。二姨夫很生气,认为这是村干部欺侮没出息的人,就去找书记理论。书记二话没说,就领着二姨夫去了老五的退耕地,一看还真的是。二姨夫是个要面子的人,不把事弄出个结果来不会罢休,就查,查来查去竞查到了老四的头上,豆苗是老四媳妇点的。老四媳妇手脚快,本以为这是占自家兄弟的便宜,她不说就不会有人知晓,结果还是弄出了动静,坑了五弟。二姨夫又去找了书记几次,还大吵了一回,但事情不仅没有丝毫的进展,反而弄得他下不了台。二姨夫的意思是想让我帮个忙,说我在机关工作,熟人多,好办事。我说你们那边我没熟人,这事怕办不成。电话里的二姨夫显得很尴尬,又问我手下有没有嘴巴利索的律师,他要告他们去。我说这事错在咱身上,打官司不占理,肯定输。这事我没有帮上二姨夫,总觉得心里很内疚,后来听说事情还是解决了,村里补了老五一些退耕款。是老六给办的,老六是村小教师,村子里有些事离不开他,刷条标语写个材料什么的,他去找书记一说,事情还真就办了。

我们是从巷子西头出来的,一出来正好上了大街,公开墙前站街的人们这回就清晰地映入了我的眼帘。二姨夫让我开慢点,看那样子,他想打开车窗跟那些转过脸来的葵花盘打个招呼,却不知开关在哪里,又不好意思麻烦我,便一个劲地冲着车窗外的人们点头,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嵌着笑。等我打开车窗时,那群人早甩在了车屁股后面,二姨夫不好意思地说,你关了吧,关了吧。

过了公开墙,没多远是个铁门锁得紧巴巴的大院子,能看到里面的几排平房,头一排平房前是竖着的旗杆和杆上平静的国旗。这大概就是村小了。二姨夫猜出了我在看什么,摆摆手说,就剩十几个娃了,一年级只有两个,搞不准啥时就塌锅了。我们老六就在这学校教书。他以前在乡中教,每天骑着挂摩托车跑家,因为腿有点问题,这几年跑不动了,就调回来了。还有个教师跟他搭伴,两个人轮流上课,一个上午,一个下午。都是复式教学。

要是学校塌锅了,二姨夫摇摇头说,老六就得调到外村的学校去,可他那腿咋办?

也许会好起来的。

谁知道呢。二姨夫说,我就不明白,城里的学校有啥好的,屁大点的孩子送了去。还不是活受罪?

学校东边是一家小卖店,门面朝着街道,膨出的预制板房檐下挂了一排溜大红灯笼。这个村子还有一家类似的店铺,在公开墙的西侧,摊子铺得比这家要大许多,房子却有些陈旧,据说是原来的供销社。两家小卖店的灯笼都很惹眼,这很可能是出于一种商业的盘算,或者智谋,一般的农家是不愿意这样铺张的,不是说他们买不起灯笼,主要是舍不得花那个电费。人都睡了,还亮那个灯笼干啥?给谁看呀。因为是白天,灯没开,这些灯笼看起来就显得华而不实,徒有其名。但两天后的夜里,我送二姨夫返回这个村子时,那些流泻着温馨光芒的灯笼很让我刮目相看了,心里顿时生出一种温暖。即便是过年,村庄里的灯火也非常节制,这夜晚就显得无比荒凉,而被鞭炮惊起的狗吠声,则好像形成一张嘹亮的网,将每一个院落勾连在一起。这是久居城市的人感受不到的。

出了村,看看时间还早,我有意放慢了车速。

阳光越来越好。

我发现田野里的事物秩序井然。比如,那隆成堡子一样的玉米秸杆垛——也许是院子里或巷子里堆不下,或者堆下会存在安全隐患,于是就地堆放了——田野里有好多这样的堡子,它们次第排开,引人注目。经历了一冬的风霜,垛子外的叶片已经被撕扯光,色彩更质朴,与周围生锈的玉米茬子一样,接近于淡暗黄了。而那些玉米茬则一排一排地站在被风切开个了许多个口子的地膜之上,但是远远看去,那一道道地膜仍很整洁,保持着当初铺下时的质地和色泽。这时候,干渴了一冬的你,可能会产生一种画饼充饥的想象,以为那是一垄又一垄的白雪。除了这些秸杆垛,还有一堆堆的粪土,粪堆也是次第排开的,收拾得齐齐整整,让你能看出主人的细心来。可能,主人赶着毛驴车出村,路过自家的地时,会漫不经心地看上一眼,但他想的不是这块地的好看,好看有什么用呢?地是用来种的,如果它长不出庄稼,那就跟保持着精致小腹。却生不出孩子的女人一个样,没大用处了。这是乡村的哲学,也是二姨夫的哲学。我知道,面对这些秸杆垛,这些粪堆,二姨夫想得更多的是,啥时把它们搬回村庄,把它们摊倒,搬回了,地的空间就大了,摊倒了,地就该用了。他指望着这些地打出更多的粮食,再用粮食换回更多的钱,也好给我那还没成家的姨弟在城里买套楼房。

二姨夫的村庄渐渐被甩在了身后,远远地看到又一个村庄,但我们没有经过那个村庄。我们只能远远地看它一眼,即便一眼,也能感受到它的好。我得承认,那个村庄的好让我暗暗吃了一惊,通向它的路和路两旁修理得齐齐整整的风景树,让你觉得它的内部也是令人向往的。二姨夫说他去过一次那个村。去过以后,他就在那村人的面前抬不起头来了。大概五六年前吧,那个村也还是灰扑扑的,可因为村子里出了个大老板,用车拉回好几麻袋钱支持家乡搞新农村建设,这村子便成了鸡群里的凤凰。

有人给你姨妹说了个对象,就是这村的。二姨夫忽然说。

哦。

也不知成了成不了。

干啥的?

还能干啥,跟他老子种地呗。

我听了又是一惊,以前二姨夫常常说,你姨妹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要文化有文化,再咋也得找个蹲机关坐办公室的。我对他的这种论调颇有些不以为然,说找个勤快的庄户人也不错,您不是常说行行出状元吗?二姨夫听了不服气,认为我小看了姨妹。我是说过行行出状元,二姨夫说,可村子里的状元能和机关相比吗?你看你二姨夫也算个状元了吧?可跟你三姨夫比起来,不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吗?你三姨夫在税务局上班,还是个科长,坐那儿不用去刨闹也比我挣得多。

姨妹真要找个种地的?

嗯。能成了就好。

二姨夫说完良久无语,好像陷入了泥泞不堪的心事里。也许在想他们村什么时候也能变成一只凤凰,这个过程需要几年,几十年。也许什么也没想,只是暗暗盘算着,过会儿进了城怎么和三姨夫喝酒,是用小杯还是大杯,喝啤的还是喝白的?毕竟,一年只有一次这样的团聚。一直到快要进城时,他的言语才又多了起来,脸色也明亮起来。

二 河畔的老村

时间:2011年4月10日

地点:大同县黑石崖村旧村

桑干河畔有很多老村。

4月的一个下午,我来到桑干河边一个荒无人烟的村子,到处是残垣断壁,街巷里散漫着黑色的浮石,已经西斜的阳光被堵在废弃的老院之外,拆去了门窗的窑洞是黑的。也有几处院子,阳光从坍塌的后墙涌了进来,看起来很有些悲壮。我走进了其中的一处,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画着山山水水的墙围鲜艳如初,让你觉得这里的主人才刚刚搬走。也许再过几天,一场暴雨过后,窑顶就会轰然倒塌。成为一片废墟。

走在街巷里,不时可以看到一些身首异处的石狮、石碑、石磨及其它一些石雕。这无疑是个古老的村庄,石碑中的某一块或许记载着村庄的源头及历史,但我发现那些石碑上很少有文字,偶尔几块能看到一些字迹,可不是缺头少尾,就是被风雨剥蚀得面目全非,很难揣摩出它到底在表达什么。巷子多是简陋的,巷子两边的房屋也多是简陋的,这让我对那些躺卧在地的东倒西歪的石雕产生了疑问,它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村西有座废弃的老庙,这里可是它们的出处?但这庙显然又太小了,即便是香火旺盛时,也不像是碑们的安身立命之所。眼下又只剩了一副残破的骨架,没有门窗,后墙也躺倒了,倒是山墙边那棵小榆树显出勃勃生机,满树金黄的榆钱刚刚落去,铅色的枝条抽出点点新绿。那它们又是从哪里移来的呢,总不会是大风从天国刮来的吧?

再往村巷深处走,荒凉更盛,哗地,一浪一浪打来,溅上了皮肤,浸透了骨髓,倏地,有什么东西惊动了草丛,毛茸茸的尾巴飘然滑过。我看了小荣一眼,不会是狐狸吧?她悚然,叫了一声,缩到我身后。不是我吓她,这样的地方.我想是极易生出一些狐呀怪呀的东西,还有与之相关的故事也可能蓬蓬勃勃。此时,我们很可能已走进了某个志怪故事里,而废院里的某个角落,或者正有一双幽冥的眼睛在张望。但我以为,这村庄即便真的会生出什么狐仙,肯定也是善良的,就像这村庄曾经的主人们,你不伤害它们,它们也绝不会伤害你。小荣依然怯怯的,却也没有停下步子,大约是越害怕越想往深里探究一下,或者,只有抓紧我,才能甩脱裹挟着她的恐惧吧。

后来我们到了一片开阔地,这个地方可能是村中的广场,东边不远处,是一处保存完好的老宅,泛白的大门紧锁着,落满阳光的浮石墙似乎超拔于整个村庄之上,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墙外立着十几棵高大的钻天杨,我从不同的角度照下了这面墙和那些树。老宅有一部分露出墙头,看上去古色古香,屋脊上威严的兽头也还算完整,门窗被遮去了,但仅凭这些也可以想象出这处宅院当年的气派和财大气粗。院子里也有好多钻天杨,也是高高大大的,庞大的树冠相互勾连,形成一桩错综复杂的事件。我们绕到房子背后的巷子里,发现后墙并不是用浮石垒就的,而是方方正正的古砖,即便现在看也是无可挑剔的,显然这是一处曾经显赫华贵的老宅。

我打算到老院的东墙那边看看,便顺着这条巷子走下去,巷子很深,走到尽头,再往南折。看到的已不是我想看的那处老宅,而是另一处老院了。走不了几步,就是这宅院的门楼.虽是破败了,还是能看出当年的气势,门楼前两根门柱尚在,柱子下各有一个浮石球基座。这提醒我,我还在现实里,并没有走出我们这个火山之乡。浮石,在我们这里,是火山喷发后形成的岩石的统称,这种外表呈蜂窝状的黑石头分量极轻,掂在手里轻飘飘的,放在水里可以浮起来。但这种加工极好的远古时代的浮石球,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立刻拍了片子,又进到院子里看,杂草爬上了窗台,井台,甚至房顶上的烟囱,几乎淹没了一切。这个大院和那处长满了钻天杨的老宅只有一墙之隔,但因为墙还完好,便无法进去。

我退出院子,进了东边的一条巷子。

忽然传来了一阵“呀呀”声,循声望去,天上摆着一个大大的“人”字,一撇一捺都是活物——是我多年没见过的雁阵!这么声势浩大的雁阵,至少由百只以上组成吧?头顶上瓦蓝的天立刻动荡起来。这些大雁显然是从村子东南的河湾飞来的,看那样子是朝西边飞去,到另一个静谧的河湾过夜。它们滑过我们的头顶时,空气给搅动了,翅膀一煽一煽的声音特别有力,呼呼生风。这时候,你觉得天上的“人”那么高大,而地上的“人”又这么渺小。我愣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该把这景况拍下来,拿起相机时却有点晚了,只草草地拍了几张。正在叹息,听得高处有狗吠声,四下里看了看,并没有狗的影子,抬起头再看,它竟在我们右侧的窑顶上呢,一旁端坐着位老妇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狗叫了一会儿就安静了,和主人一起把目光探下来。

你们来干啥?窑顶上的人终于开了口。

拍片子。我举了举相机。

城里来的?

是是,这叫啥村子?

黑石崖村呀。

哦,黑石崖,天高地远的村庄,难怪会过雁呢!这村子我早听说过,过去翻看县志,还记下了关于村子的一个传说。好像是说.这个村原本像案板一样平平展展的,但因为靠近桑干河,洪水时有泛滥,于是人们决定在河畔筑坝护堤,以防水患,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良策,只能望天祈祷。他们的诚心终于感动了操蚊之神,遂派一童子前去助民筑堤。童子连夜从附近的渔儿涧石塘搬了一批火山岩,并施展法力,将石头大的变成牛,小的变成羊,要石头自己走去。这天夜里,童子赶着石牛石羊经过这个村,嘈杂声惊动了雄鸡,遂引颈打呜。鸡鸣数遍后,村子里有位平日里头不梳脸不洗的懒大嫂,以为天已大亮,懒洋洋地爬起来去倒尿盆。出门一瞧,黑压压一群牛羊正从门前经过,她把盆中的尿顺手一扬,牛羊走动声戛然而止。走近一瞧,全是黑石头.懒大嫂吓得缩回家里。早晨,村里的人们起床后,看到满街都是黑石头,大惑不解。因为村子里黑石多,又靠近河崖,人们就给村子起名叫黑石崖村。

我曾多次想到这个村看看,只因琐事纠缠一直没有成行,没想到这次却轻易地闯了进来。

这村子还有人呀。我说。

只有两户了,我们一户,老庙西边还有一户。老妇人说。

我想,有人住着,这村子就还有人气。就不能称为废村。只是,我不明白老妇人为啥不出来,却要坐到窑顶上跟人说话,那么大年纪了,爬上爬下的多危险,但看她那安稳的样子,好像就坐在自家的炕头上。大概她也看出了我的疑惑,笑笑,说,听得外面有说话声,就爬了上来。我说,人都搬哪儿去了?她指了指北边的大坝,都在坝那边呢,也没几步。我想起来了,我们穿过大坝的一个豁口时,看到过坝那边有个村子,只有三排房子。我说,是不是只有三排房?老妇人点点头,是呢。我说,那人们都搬走了,你们咋不搬?她摇摇头,不想搬了,孩子们都在城里做工,剩我们老俩口了,再搬到新村还得盖房子,还是少给孩子们添麻烦吧。我点了点头。

这时候,又一群大雁飞过,依然势头不小。我举起相机,看着大雁从头顶上飞过。

这几天老过雁呢,一群过去,又一群过来,呀呀呀的。老妇人说。

这村子真好啊,能看到大雁,空气也好。小荣说。

好啥呢好,你不知道有多憋得慌,出来进去就我和老汉。老汉白天出去放羊,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啦,有时憋不住,我就爬上窑头四处看看,真想看见个人呢。老妇人说。

您小点心啊,别掉下来。

没事没事,习惯了,你们不进来喝口水?

不进去了,下来时小心点啊,您。我冲她笑了笑。

老妇人哦了一声,站起身,移到了窑脸前,回过头又看了我们一眼,便蹲下身,不一会儿就不见了。那只小狗也跟着她下去了。窑顶上又剩下一片荒草了。从巷子里能看到南边的河滩,和河对岸的山。我们往巷子里走,走不了多远,巷子就开阔起来,东侧再没了院墙,我看了看,那正是老妇人院子的南墙,中间开着门,门两侧稳着两块大石头,相当于把门的石狮子吧。门简朴得有点寒碜,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我拿起相机拍了拍,觉得有点意思,便改了主意,往院子里走去。

院子很阔大,这些年我虽常常下村走走,但这么大的院子还是第一次见,数了数,有十间窑洞。这么大的院子住着两个老人,真有点奢侈了。看得出这是两处打通的院落,可以想见,一处是他们的,另一处是他们跟别人买下的。要这么大的院子干啥?不过,他们这样做肯定有自己的打算。贴着南墙还盖了几间小房,可能是圈羊用的,顺着小房又伸出一道木栅栏,将大院子隔成了两个小院。我发现东院也有一个门,门朝东开着,比西院的门大多了,可以进来一挂大皮车。看到我们进来了,老妇人显得很高兴,让我们进窑坐会儿,喝口水,我说不啦不啦。七八只羊羔围在她身边,嘴蹭着她的裤角。正说着话,听得东墙外一阵咩咩声,紧接着门开了,先是一群羊呼呼呼地涌进来,再是慢腾腾的老汉露了头。老汉关了门,才往里走,走了几步就看到了我们,显然没想到家里会来客一,就直直地看。我冲他笑笑,上前问话,又递上一支烟,老汉脸上渐渐有了笑。

再看那群羊,进了院便向羊羔们奔去,小羊羔们也咩咩叫着迎过去。它们飞快地找到了自己的子女或母亲,小羊羔们两条前腿一屈,嘴便探向母亲胯下的奶袋子。我和老汉的谈话几次被它们的叫声打断,后来我们便把话题转向这些羊。我发现有一只皮毛雪白的小羊很有意思,它一条前腿的膝关节绣着红的梅花斑,另一条前腿的膝关节落着绿的梅花斑。我就夸奖这只羊,那老俩口听了都有些得意,脸上的皱纹里灌满了笑。

自然说起了他们的子女。老汉的大儿子是个泥瓦匠,在县城跟着包工队盖楼房,小儿子是个大车司机,给人跑运输拉煤。两个儿子都很少回来,农忙时才回来几天,忙完了赶紧又走了。老汉问我在哪个单位上班?我说文联。老汉说没听过这个单位,又问我这个单位是管啥的?我说啥也管不了,务虚。老汉说,那你咋不务实呢?这年头,得干点实的,要不咋挣钱呢?我不知该怎么跟他说,只是笑。听说我是来拍浮石的,老汉又摇摇头,这有啥好拍的,满街都是,出门就绊人。说了老半天,他才像记起了什么,搓着手说,要不进家说吧?我说不了,看了小荣一眼,就出门。

啥时想来就来吧。老汉跟上来说。

我这里有的是住处,还能吃点新鲜的。又说。

我说好好好,有机会一定来。跟这老俩口道别。

沿着这条巷子再往南走,走出村子,不多远就能看到河湾了。这就是桑干河了,从小时候起,桑干河的名字就如雷贯耳。南北各有一条河道,中间夹着广阔的滩涂,北边的河道已经干涸,南边的那条看上去还有点水,弱软得像泡牛尿。再也看不到我小时候的汪洋,我的故乡就在河对岸的杨柳深处,往西,再往西一点的地方。我站在北岸,崖又高又陡,崖上全是黑石头,我想这才是村庄得名的真正缘由。顺着崖岸往西走了一阵,我发现下边是一处缓坡,便顺着坡往下走,慢慢移到了崖根下。河滩上有人在烧荒,平整滩地。每年,总有人在河滩上种点葵花,到了夏天,河湾里便是金黄金黄的一片。当然,在河滩上种庄稼风险很大,逢到涝年,赚钱的梦就化泡影了。

我在崖根下走了一会儿,拍了崖上的黑石,石缝中冒出来的榆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它们拍下来,这一切对我究竟有什么意义?当我爬上来时,小荣正坐在一块黑浮石上望着北边的荒村,叹息说,多好的一个村呢,就这么荒了。过了一会儿又说,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村子都比新村好,宽敞,明亮。我笑了笑,也许是怕洪水淹上来吧?小荣看了看深深的沟崖,这淹得上来吗?我说沧海桑田,再说东边有那么大一个水库呢,谁知道呢。

这时候已近黄昏,太阳落到了西边的大坝上。大坝从西南方伸过来,又向东贯去。坝上有个人走来走去的。因为离得太远,我无法判断他的年龄和身份,但想必也是这个村的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坝上走来走去的,是受不了这村庄的荒寂,还是有什么心事?或许,他就是这个村的诗人,这样一个荒凉的村庄,什么不可能发生呢?

来的时候,没见坝上有人啊。他为什么走来走去的?小荣说。

也许他真是个诗人,受不了这寂寞,就跑出来走走。我笑了笑说。

可他为什么非得站到大坝上呢?小荣问。

我还真的给问住了,是啊,这么大一个村子,他为什么非得站到大坝上呢?

正对着我们站的地方,有一处窑院,窑院的西边是一个大院子,像是过去村委会办公的地方或一个废弃的厂子。窑院的门前有两块石头,左边的石头上坐着个人,我在崖岸上拍片子时,感觉这个人一直在盯着我。从这处窑院到老庙,大概有几百米的距离,都属于旧村,不知为什么却隔着这么远。这可能就是老妇人说的另一户人家吧。

于是,我们就往那边走。

看上去很近,其实走起来很远,走过去时,那人还坐在那里,人没起,目光也没有收回去。他快七十岁了,面色红润,像我们在寺院里常常见到的僧人。小荣爱说话,很快就和他聊上了,我一边拍片子,一边听他们聊,没多久,院子里出来个女人,肯定是那人的老伴。我看了她一眼,头发几乎都白了,但脸色像他男人一样红润。她身后跟着一群鸡。他们的情况和老妇人一家差不多,也是儿女们出去打工,留下老俩口守着空巢了。小荣和他们已经谈得很投机了,都说到了买鸡蛋的事。她早想到村里买些土鸡蛋,原汁原味的,不仅好吃,而且吃下去也放心。

想要称上点吧,我们也吃不了。女人说。

小荣自然欢天喜地的。

女人返回院子去取,不一会儿拎着杆秤,抱着个纸箱出来了,说也就三斤多一点,你们都拿去吧。小荣说,行。上秤称了,三斤一两。又谈价钱,女人说,一斤给上七块,你看行不?小荣也没说什么,爽快地付了钱。我知道这个价比市场上贵三块钱。女人笑眯眯地说,啥时候需要,你们就过来吧。跟这老俩口道了别,我们就往县城返。再看西边的大坝。夕阳旱沉下去了,那个人还在坝上走来走去的。

他怎么还不回去呢?小荣说。

你管他呢,又不是我。我目不斜视,专心地开车。

或许还真是你呢。

我扫了她一眼,笑了,这话说得没错,或许那个人还真是我。有时我在小说里闷得太久,还真这样走来走去的,不过不是在大坝上,而是在书房。

啥时候我们再来一趟呢?

干啥?

买只鸡吃呀。小荣说着笑起来。

我想说什么,看到后视镜里忽然游进了一些小蝌蚪,心里不由一动,又过雁了。便刹住车,正好停在大坝的那个豁口,穿过去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两个人直直地立在车边,看着大雁们“呀呀呀”叫着,向我们这边飞来。而雁阵的那边,正有一道炊烟升起,没有一丝风,烟柱便越爬越高,就像一个人抻着脖子使劲地望向远处。

三风掀起村庄的白发

时间:2011年5月15日

地点:阳高县阁老山村

进村的路肯定不只这一条,可它就在公路北侧,因而,虽已驶过了路口,我还是把车掉了个头,然后顺着仅可通过一辆车的坡路,猛地扎了下去——路,夹在两道土崖间,与路基构成一个45度角——到了坡底,视野就开阔起来,绿的树和褐色的窑院尽收眼底。窑院都是浮石垒就的,依着坡势,层叠而上,一排比一排高,是典型的山村布局。

村庄背靠着的山,叫黑山。

大半个县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座山,山顶上的烽火台像个小老头,一年年站在那里,离得老远就瞭得到。好多次,我在火山间的阡陌上游荡时,总会看到这个日渐衰老的村庄,尤其是一场大雪过后,那斑斑驳驳的老窑洞更是让人牵挂。这也是我此次进村的目的,想近距离拍摄一下这些窑洞。

我把车丢在路边,和朋友一起进到村中转悠。

天上有云,也有风,风赶着云在村庄上空游走。

这是村东头,一抬眼就能看到北边那条大壕堑,它与远处的黑山沟通起来,将东边的几处窑院与整个村庄隔离开来。一处院子的西墙根下,停着辆卸了轮胎的三轮车,不远处的干草堆前,有几头毛驴在吃草,还有几头驴毛驴不吃草,脸拉得长长的在沉思,也像是陷入了无限的忧伤中。见我在看它们,也抬起长脸来看我,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去吃草。靠近南边公路的土崖下,有十来孔土窑,都装着门,有铁皮的,也有木制的,锁得紧巴巴的。门框两边裱了砖,看得出花费了不少心思。我猜想,这些窑洞可能是存放山药的。

村中只有东西一条街,路是水泥抹的,只能供一辆车通过。路南有几排窑洞,更多的窑洞都在路北。窑洞都很老很老了,老得长出了白发,风一刮,白发就贴住了头皮,风过后,又站了起来。其实窑顶上长的不是白发,是一种叫白草的草,毛绒绒的,让阳光一照,很耀眼。路南的巷子口,坐着个老妇人,风也掀起了她的白发,就跟窑顶上的白草似的。

那些窑顶上都长着白草。朋友忽然说。

怎么整个村庄都长出了白发呢?真是老了,老了。朋友又说。

朋友说话时,我看到风又掀起了窑洞上的白发,让整个村庄看去更老了。

我们沿着这条街继续走。我发现路北的好几条巷子都封了,巷口用浮石拦了墙,墙上堆着些干杏枝。不用说,有好多窑院已经没人住了。院墙里杏树的枝枝杈杈却探出了墙头,眼下叶片已展开,将墙头也染绿了。我给这些墙头都立下了存照。

我拍照时,有位老者一直坐在附近的一个门楼下望着我。那应该是他自家的院子,门洞敞开着,浮石垒就的窑洞和院子里吃草的驴都暴露了出来。我走过去时,他还坐在那块石头上,连抬抬屁股的意思都没有。一边还有块大小一般的黑石头,全都是我们这个地方常见的火山岩。我去过的一些类似的农村,几乎所有的门楼前,都有两块这样的石头,相当于安放了两只把门的石狮子。通常,这样的石头上总会有老者坐在上面。有时候,他们会在这里坐上一整天,你不知他们在想些什么。

我向他打问起了村中的一个人,十几前的老冯村长,他半天也没听清我说的啥意思,只是嗯嗯啊啊地应承着。我只得从他面前走过,走了一段路再回过头去时,他还在看着我,我冲他点点头,笑笑,他马上就把头扭到一边去了。又走了一段,我又回过头,发现他还是那样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大概在想,这个拿相机的人到底想干啥?这些破窑洞真的有那么好拍的吗?朋友笑道,这老头不会把我们当贼了吧?我说,有可能吧,他以为我们是进村摸底的,白天察看好了,夜里就会摸进来,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你看你看,那老头儿还在盯着我们看呢。走出老远,朋友又说。

这有啥稀奇的,来的人少嘛。我说。

对了,听你刚才那么和他说话,你好像来过这个村?朋友想起了什么。

那当然,我还在这个村当过工作队长呢。我说。

吹牛吧,咋从没听你说起?朋友又笑。

我没去争辩,但十几年前,我确实在这个村当了三个月的工作队长,是抽调下去搞宣讲的。至于宣讲了些啥,最后又搞出了个啥名堂,现在一点都记不起了。这个村叫东阁老山村。虽是建在黑山坡脚下,可能是因为离公路南的阁老山更近吧,就得了这个名字。与黑山一样,阁老山也是这个老火山家族的一员,且很有些名气。这山,清以前叫栲栳(kao lao)山。栲栳,乡间称作“栳栳”,也叫“笆斗”,用竹蔑或柳条编制而成,上下粗细一致,形状像斗,是专门用来打水或装东西的一种用具。我又看了看公路南的山,但从这个角度并看不出它像个栲栳,只觉得它像堵厚实高大的墙。

阁老山的西边还有个村子,也叫东阁老山村,准确地说,那是新村,我当时就住在那里。现在我驻足的是旧村。说来好笑,当时听村干部说旧村没几户人家,竟然就没过来走一走。那时候还是个生瓜蛋,对身边这些老火山几乎没一丁点兴趣。快离开时,住在旧村的村长请我去他家吃饭,那天好像下着雪,我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路上,从新村到旧村,走在浮石墙垒砌的巷子里,耳边只有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大地是白的,窑顶也是白的,走在雪里的鸡呀狗呀也是白的,在头顶上方,又是白茫茫的火山。

真像是做了个梦,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感叹起来。

看来,你还真在这村住过。朋友好像相信了。

是,又不是。我说。

你说得越来越玄乎了。朋友说。

我没去理会,带着他往一条巷子里走。脚下的路是一面坡,朝着北面的黑山渐渐升高。这其实是条街,过去村子很红火时的街吧。老远,就能看到那个粮囤似的水塔,水塔是潮湿的,可能还在用,边上是一根电线杆,我照水塔时电线杆总是想挤进取景框里,让你无法回避。还有几只鸡也进入了我的镜头,鸡们可能是村庄里最低调的活物了。早起打过鸣之后,接下来的一整天,它们就再不去发言或讲话,就那么默默地刨食。要不是突然闯进了镜头,肯定也不会引起我的注意。

可狗就不一样了,我觉得这个村子的狗.根本就耐不住寂寞。我才照了几下,一条大黑狗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冲着我咬。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唬,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巷子空空荡荡的,这条狗发出的声音分外地响,亮,亮得像它身上黑色的皮毛。我见到的狗,一般是你不去理睬它,它汪汪几声也就走开了。这条狗却不是,好像是狗娄里的一个异类,顽固得很,越咬越凶,看那意思,不把我们撕成两半它就不打算离开。我想我不能胆怯了,我要是稍微露出一点害怕,它可能就扑上来。可是朋友却害怕了,直我往身后躲。

别真让它咬上一口。朋友说。

你越怕它,它越会咬你。我笑了笑。

我就是不怕,它也可能咬我。朋友的腿哆嗦起来了。

我一弯腰,捡起块石头。狗怕弯腰,这是我小时候就接受过的教育。果然,这条狗一夹尾巴,开始后退了,退了一段,又停了下来,抬嘴冲着我汪汪汪地咬。这厮太不友好了,我骂了一句,手中的石头即刻飞了出去。其实我也就是想吓它一吓,并没有要击中它的意思,所以石头就长了眼睛,绕着它射出去了。但这条狗还是给吓坏了,尾巴一夹,箭也似的射得不知踪影了。

没想到我还是想错了,当我们顺着巷子继续北上时,先前吓跑了的那条大黑狗又复辟回来,身后跟着五六个同样颜色的帮凶,形成一个气势汹汹的黑色方阵。我知道遇上麻烦了,提醒朋友要沉住气,不能让这些家伙看出我们的害怕。我们定定地立在那里,面对着它们的万丈狂吠。还是那条大黑狗打头,其余几条,都团结在它的周围,这样对峙了几分钟,它们明显有些怯阵了。我觉得该出击了,一弯腰又捡起块石头,这是块真正的浮石,掂在手里轻飘飘的,可我知道,就这也足够了,果然石头飞出去时,它们抢在前边跑了。跑了一段,又停下来,冲着我们狂吠。我觉得这回它们是真正的怯阵了,尽管还在狂吠,但是极度害怕中的狂吠——面对两个蓦然闯入的陌生人。

我拉着朋友,接着往村庄的高处走。

在高处的一排房院前,我们看到了一个老妇人,腰弯得像张老弓,身子松垮得像要散架似的。她从她的窑院那边走过来,可能是要到这边的巷子口站一站,但是我等了好久,也没见她过来,她走得实在是太慢太慢了。我与她之间隔着一堆庞大的农家肥。这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可能是受不了光的刺激吧,她一边走,一边腾出一只手在眼前搭了个凉棚。她走得可真慢啊,我本来想问她句什么,可她就是走不过来。我只得朝巷子深处走去,后来的情况是,等我再回过头去时,这个老妇人竟然不见了。我不知她往哪里去了,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她本来就不存在,只是我的个幻觉?

我并没有走到巷子尽头,巷子口给一处快要废弃的窑院堵上了。这一排院子前,有一片空阔的场地,我拍了门户前堆放的葵花秆垛。秆子让雨水侵蚀得已经生锈。不知为什么,每次见到这样的垛子,我都会生出一些感慨。好像这是垛在一起的旧时光,老年代,或许它们真是时光的标志或化石?后来,又走过了一条狗,不是我见过的那一群中的一员。这条狗不咬也不叫,只是默默地盯着我,一点都没有离开的意思。沉默的狗比狂吠的狗更让人害怕。老话早就说了,咬人的狗不叫。我和朋友相互对视了一下,匆匆地沿着原路返回,走到那座水塔下时,那几条狗还在,一看到我们,立刻又吠叫起来。

本来,我是要把这个村子走遍的,可这些狗这么热情地一叫,就再没了心情。

我们决定打道回府。

到村东头取了车,顺着那条东西向的水泥路,一直开向村中心。路过一个巷口时,先前那几条狗又追了过来,我没搭理它们,它们追了一段路,不再继续追了。但那吠叫声却追了我们很远,总觉得有几个狗影在后视镜里晃。风还在刮,我看到它掀起了老窑顶上的白发,掀起了村庄的白发。

出了村,就放松下来了。

这条路与我进村时看到的截然不同。

路边是一条浮石沟,沟里滚的尽是褐色的浮石,沟坡上站着一些杏树,有十几棵,也许二十几棵。坡上沟下也生着那种白草,风一吹,草就伏到了地上,风过去了,又站起来。春日里,我曾经以这些杏树作前景,照过那些绵延的火山。那时,杏花开得正旺,也就过了一个月吧,枝头就结满了拇指肚大的杏儿了。那时,还看不到这种白草,或者它们才刚刚钻出地面,还没有形成声势呢。

我们不由得下了车,站在树下,看着那些绿杏拥挤在枝头。这些杏树长得很安稳,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这条沟,也从没有人发现过这条沟。再过一段时间,杏儿成熟时,会不会有人来采摘?我摘了一颗,吃进嘴里又酸又涩。突然,我听得沟底有人在日骂牲畜,一看,是一群羊和一个挥鞭的汉子。汉子正赶着羊往北边的沟崖上爬,我接一个电话的功夫,他已把羊赶到坡上去了。可能是发现有人过来了,他不再骂羊了。我和他隔着沟说开了话。

老人家,放羊呢?

嗯。

给谁放呢?

给我自家放啊。

您放了这么多啊。

这还多?我还觉得不多呢。

多少是个多?

至少百十来只,能给孩娃们换个媳妇吧。

哦,老人家,几个孩娃啊?还有没成家的?

三个。老大老二都成过了,老三没成过,还在外边做工呢。

哦,沟里的杏树是谁的?

谁的都不是,野杏树啊。

好像没人来摘杏。

人都没了,村子都空了,谁还来猴害呢。

我忽然不知说什么了,看着他赶着羊走远,消失在了山那头。风又刮过来了,掀起了浮石沟的白发。风把这浮石沟也刮老了。

四孤岛的微笑

时间:2011年12月8日

地点:大同县黄家洼村

一下车,风就襄挟着沙尘从旷野里杀过来,猝不及防的我们先就受了一击,变得灰头土脸的。四周都是山,山又都是起伏在我小说里的那种低矮的老火山丘,这风就没个遮拦了。从县城出发时,天气与昨日并无多大区别,甚至有点喜气洋洋。但一走进甘家洼——我已习惯这样称呼这个村庄了,其实它的真实村名叫黄家洼——风先刀子似的磨了个快,将我们没头没脸一阵胡乱宰割。

显然是听到了车声或者外面仓皇的脚步,主人连件棉衣都没来得及披便迅疾迎了出来,黑瘦的脸上挂着我熟悉的微笑,因为缺了颗门牙,那笑就显得有些凌乱。但又让你感到那么质朴、温暖。两只泛着油腻的大手,迟疑着,伸了又伸,终于放弃了与客人相握的愿望。

转身,紧走几步,掀起厚重的门帘,请我们进屋。

屋子里是乱得不能再乱了,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像是遭遇了检查组,女主人很有些窘迫,背着身匆促地收拾着大炕。屋里还有个女人,可能是请来帮工的,早将泡着几只鸡的大盆端到了里屋。这情景我应该是预料到的,路上曾给主人打了个电话,问他在不在村?回答说在,城里有人要几只鸡,正在煺剥。信号很不好,声音断断续续的,像给人捏住了嗓子。又问老甘在吗?他说不在,到乡里忙选举去了。这几天正值村级两委换届,各个村庄似乎就只有这一件事了。村子里眼下只剩几户人家了,加起来,最多也超不过二十个人,每个人的举动都逃不过别人的眼睛。何况老甘的家就在他房后,仅隔着一条水泥路,这家打个喷嚏,对方就听得到。主人伸手捅了自家婆娘一下,意思是有客人来了,怎么连个招呼都没有?女主人只是回头笑笑,继续擦抹着,完了又将当地的积水扫了扫,但看着仍很泥泞。

靠门口支着个大火炉,我们围过去烤火,炉膛里的火在风的鼓动下热烈地欢呼着。烤了一气火,我觉得不在炕上坐一会儿有负女主人的劳动,先就跨到炕沿上,又招呼朋友们也过来坐。说到底我是这家的常客,应该替主人招呼一下客人。几个朋友不知是因为主人太忙,还是急着要到别处看看,毕竟来了就是为了四处走走,所以都没有一点要坐的意思。这就让主人很过意不去,一会儿让抽烟,一会儿问喝不喝水,对客人的问话更是不敢有一点怠慢。

客人们先是对这屋里的一台电脑产生了兴趣,应该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的产物吧,十四英寸,庞大的笨重的白色外壳。摆在离门不远的一张小桌子上,可以通过手机上网,主人在养鸡、种地之余,就用它写点东西——这些文字我后来给它起了个题目,叫《一个农民的生存实录》,陆续编发在我主编的内刊上。文字质朴本色,原汁原味地记录着他正在经历的乡村生活——也许是最后的乡村生活了,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再过若干年,中国还有多少村庄存在得了?

主人是土著甘家洼人,二十年前,其父曾做过这里的一任村长。高中毕业后,因为没考上大学,不得不回村种地,还拾掇了挂三轮车,做这做那的,一直想把生活折腾好,然而折腾来折腾去又总是看不到生活的好模样。就连婚姻大事也作不了主,听了爹娘的话,娶了叔伯哥哥的遗孀。理由是,可以不让哥哥的孩子受罪。他当初想必也有自己的心上人,但命运既这么安排,也只能接受了。

大约是七八年前吧,我在县城的街头看到他带着篓子卖菜,一打问,才知道他搬到了城边一个叫西坪的村子,承包了一座蔬菜大棚。谁料想,生活刚刚整理出个样子了,因为修路占地,他不能再继续种菜了。没了饭碗,也想过别的法子,但终于还是生存不下去了,不得不重又回了衬里。这次回来,他开始在火山的沟岔里养鸡,并打出了“火山养鸡集中营”的旗号,加上有一帮朋友替他宣传,一只鸡可以卖到七八十块钱。但后来林业站不让他在山沟里养鸡了,因为人家在搞封山育林。抗不过政策,就把鸡转移到家门口,在屋外圈了片地养着,这就属于圈养了,但因为他坚持不用饲料喂鸡,销路还算可以。城里一些网友,还有这赛车俱乐部,那摄影部落的人,总是成群结队地来买他的鸡。我在《甘家洼风景》里也给了他个角色,当然还是养鸡,小说里的两个娃娃议论起他时有这么一句话:“你爹的鸡卖得比天鹅肉都贵。”但是价钱卖得这么好,他却并没有赚了钱。据说,去年他的鸡折了三百只,都是让山野里凶悍的狸猫吃掉的,今年他的鸡又给吃掉了二百只。他每年也就养个七八百只鸡,去年吃掉三百,今年又吃掉二百,怎么赚得了呢?但他好像并不认输,我每次见到他,总是看到他乐呵呵的。

现在,主人还是那么乐呵呵的,从电脑谝到写作,从写作谝到养鸡,又从养鸡谝到狸猫。他说昨夜捕获了一只狸猫,看得出他很兴奋,边说边领我们进了里屋,去看他的战利品。里屋不住人,当仓库用,春天里我转到甘家洼时,主人刚刚买回的鸡雏就圈在里屋,一只大笼子里探出许多毛绒绒的小脑袋。等稍大一些,他就把它们转移到屋外的窗户下,或许是因为他大规模养鸡,山狸便应运而生。山狸不仅猴害他家的鸡,也猴害别人家的鸡。这会儿,那只狸猫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比我们看到的猫要大好几倍,虽是一命呜呼了,看上去仍很吓人。帮工的女人显得很有见识地说,看到了吧,简直像头小豹子。又说,这叫豹猫,你看它的皮毛多像豹子啊。毛皮确实好看。小时候看戏,有《狸猫换太子》这一出,一直不知道狸猫是个什么样子,今天总算开了眼界。主人一把将它抓起,拎在空中给我们看,看得人眼睛都睁得老大。

从里屋出来,大家又抽了一支烟,我说那就出去走走吧。我知道他们想看看甘家洼。一出门,风又硬了起来,先在你脸上咬几口,又啸叫着往衣服里钻。遍地鸡毛,白花花地贴着地皮抖动,或在天上飘飞。主人不好意思地承认,这是他制造的污染。作为主人,他总是没话找话地说一些村子里的事,生怕冷落了客人。客人呢,却让风逼得都低着头急急地走。

迎面是一棵光秃秃的老柳树,也在风中瑟缩着,不知这树究竟有多少年了,腰身几个人都抱不住。夏天,出版社的编辑找我拿书稿时,提出看看甘家洼,我就领着他们进了村——正好老甘村长在,那人就在这棵树下有模有样地给我们开了会。老甘也真像个村长,他不提村子现在的困窘,却向我们展望起了它的未来。他手一点一点地说,各位领导,过几年你们再来,等这一片火山开发了,我们村肯定好得不得了。他不甘心这村子就这么败落下去,我在《甘家洼风景》里写过他的这种愿望,但我疑惑他心里的蓝图能不能变成美好的现实。

我问主人,老甘还想当这个村长?

能不想嘛,就算管着几个人也是个官。主人笑笑。

大家围着老柳树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时,过来个胡子拉碴的老头。我觉得他至少有六十开外了。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主人介绍说这是他叔伯姐夫。又对他姐夫玩笑道,我姐这几天不在家,你又打光棍了吧?老头笑笑,也跟着我们往东边走。路过的地方,窑洞都破败得厉害,偶尔看到一处齐整的院子,一问,人早搬走了。转了个弯,看到了一座油漆得很亮堂的庙,这庙我去看过,听说今年夏天旱得厉害时,还在这里祈过雨呢。主人指着庙说,修得有点样子了。看他那意思,是要带我们去看看。他可能觉得客人来了,先要把村子里值得一看的东西拿出来。但是这么冷的天,众人好像都没那个意思,没一个表态的。等到路过一处有点生气的窑院时,老头的眼神先就光亮起来,我知道这肯定是他的家了。一问,果然是。老头笑着说,进来暖和暖和吧。

先在前边引路,我们跟着他走。

两边的院落比老头的院子靠近路,这院子看上去深深凹进去一大截,两边都是浮石墙。西边的浮石墙下拴着一头牛,几个月的样子,自由惯了,给拴在这里就有些不服气,不停地尥蹶子,用犄角顶墙,脾气恶劣得很不像话。一只酷似小皮的狗却在边上玩。朋友们看了都往一边躲,担心它挣开缰绳冲过来,两只角顶你一下可就玩大了。本来我们就够害怕的了,偏偏院子里的狗又咬成一团,有两只在门口探着嘴。

老头让我们赶紧进院。

推开简单的栅栏门,几条狗便扑了过来,一条大的,两条小的,大的凶狠,小的可爱,其从属关系一看便知。大的被绳子拴着,见了生人还是一扑一扑的,老头用身子挡住了它,显见得怕伤了客人。我们几个赶紧往里走。窑洞外面破破烂烂的,典型的土窑,地也是土的,连砖都没舍得铺几块。窑应该是八十年代碹的,又小又窄。但是进了里面很干净,窑壁刷得很白,窗玻璃擦得明光锃亮,甚至锅台都擦得亮瓦瓦的,大红的洋箱上摆放着几帧装了框的孩子们的像片。村子里的人们不喜欢相册,像片多这样摆在柜子上,一眼就看得见。没事的时候,老俩口可能就这么站在边上端看着孩子们。老头一边请我们上炕,一边从洋箱里取出一包烟。是十七八块钱一包的黄鹤楼,说这是坐席发的烟。客人中有一个禁不住冻,先上了炕,盘腿坐在油布上,众人便笑他。炕上的人也笑,说你们不上来?我们跨到了炕沿上,老头则跨到了灶台上。

先从狗说起吧。老头说。下了几只。他本想给人算了,可儿子说还是养着吧。老头有两个孩子,儿子在县城的中学教书,女儿在市里的医院工作。都成家立业了,家里就剩他老俩口了。我问他多大年纪了?老头笑道,五十四。众人愕然,看他那面相至少有六十开外。老头摇摇头,庄户人嘛,受苦力,成天脸不洗头不梳的,能年轻起来吗?从他的孩子又说到庄上人,带我们过来的主人插话说,我姐夫姓仝,他们这门人出去的都不错,有当官的,有经商的,还有在北京拍电影的。主人毕竟念过几天书,也写点东西,客人和他交流得就多。忽就扯到了他碰掉的门牙上,他不好意思地解释起来,怎么喝醉的酒,夜里口渴了爬起来喝水又怎么摔到在地上碰掉了牙。我说,你是心里有苦才喝酒啊,还是怎么回事?老头替他回答道,他这人没心没肺的,也就爱和朋友一起凑个热闹,高兴了可能就喝多了。我劝他还是少喝点吧,生活之余多写点东西。主人只是笑。大概他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管住自己。

身子渐渐暖和过来了,客人们想起还要赶路,便一起下了地。一出窑门,那几条狗又冲我们扑过来,老头便又喝斥开来。众人已没有进来时那么惧怕了。我提议在院子里和老头合个影。老头有些忸怩,主人硬是把他姐夫拉过来,让他站到了中间。后来我看了看,上了镜头的老头还是显老,胡子拉碴的,表情有点僵硬,脸上没有一丝笑。主人呢,倒是笑得很开心,只是一笑,便露出了那口不完整的牙,于是笑也显得不完整了,但还是那么质朴,温暖。

从老头的院子出来,风又硬了起来。

大风似乎要将我们刮走,将街上的一堵堵凌乱的浮石墙刮走,将这个没有几个人的村庄刮走。刮不走的是丢弃在街上的老磨盘、老碌碡,老磨盘从前安放在碾房里,老碌碡在场面里——不知道村人为什么把它们丢弃在街上,是什么时候丢弃的。我给它们拍了张照片,我好像听到了它们从前的吱吜声,农业时代的歌唱和沉重的叹息。

主人的房子像一座孤岛,在风的包围中。

在那房子前又站了一会儿,我们便告辞出来。主人留不住我们,无奈地站在风中,冲我们挥手,黑瘦的脸上是明净的笑。走出老远了,我们看到主人仍站在那里,村庄也站在那里,大风依然是那么坚硬……

责任编辑 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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