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读者的回忆
2014-04-18王作秀
王作秀
2013年10月5日晚,翠莲嫂来电,说东照兄病逝,尽管此前已闻东照兄生病,但仍感意外。悲痛之余,我们相识相知半个多世纪的记忆像演电影一样,一一在脑海里重现。现忆记他文学创作的几件小事,以示纪念。
1961年秋,我和东照兄同时考入山西大学中文系,一起分配在61级乙班学习。由于爱好相同,志趣相投,我俩很快成了肝胆相照、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不论是在学校的课余时间,还是到农村学农、劳动锻炼的田间地头,我俩总是形影不离,笑语交谈。他给我讲吕梁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讲晋绥边区的传奇事件、英雄故事;讲父老乡亲的酸甜苦辣,百味人生。讲的最多的是他的父亲,解放前如何跟随贺龙打日寇、闹革命,解放后如何领导村里乡亲走合作化道路,战天斗地,夺取丰收;如何大公无私,以队为家。他常带着无限深情,描述他父亲那双长满老茧的手,和爬满蚯蚓一样的青筋的双腿。他总是心疼地说,那是父亲一生辛勤劳动造成的,他很想用小说把这一切反映出来。他多次对我讲他的小说腹稿,多次让我看他写的初稿。经过反复酝酿修改,几易其稿,1964年春节后,他把短篇小说《新老队长》寄给了在当时已经很有影响的《解放军文艺》编辑部。新老队长的原型就是他父亲,笔名“蔚汾”取自于故乡兴县的蔚汾河。几个月后,当我把《解放军文艺》寄来的发稿通知书交给他时,他拉着我的手说:兄弟,你是哥的第一个读者,第一个编辑。
1965年秋,我们大学毕业,东照兄留校在校刊编辑部工作。他开始很满意,认为可以工作、创作两不误,互相促进。没想到第二年十年动乱就开始了。山西大学和全国所有大专院校一样,停课闹革命。造反的声音此起彼伏,整个大学校园没有一时一刻可以安心地读书和写作。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为了更好地接近人民群众,贴近生活,同时也是为了有一个比较安静的写作环境,1970年东照兄请调回到故乡兴县工作。当时他住在两间又黑暗又潮湿的平房里,家里没有一件木器家具,一个大纸箱,又是装衣物,又是当书桌。环境虽然清苦,但他乐而忘忧,当起了逍遥派,从不参加县里的任何派系斗争,常年累月深入农村,和农民交朋友,广泛调查研究轰轰烈烈的农业学大寨运动。在兴县的几年时间,他先后创作出版了《长虹》《龙山游击队》等长篇小说。每次到太原送稿,我们都要小聚畅谈,谈的最多的是他正酝酿创作的长篇小说《长虹》的种种构思和设想。当时他很纠结,不止一次流露,觉得当时的学大寨运动,和一九六三年毛主席号召开展的学大寨运动貌合神离。他忧虑地说:不抓生产,成天批斗走资派,打不下粮食,吃什么?怎么生活?怎么反帝反修?当时已是“文革”后期,许多人都开始对“文革”进行反思,东照兄的忧虑,反映和代表了广大人民群众当时想说而不敢说的话。我既为他高兴,又为他担心,他坦然地说:你放心,我会正确处理。1975年夏,东照兄近百万字的长篇小说《长虹》脱稿了,他到省城送稿,省委宣传部邀请工农兵代表把关审稿。当时正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太原五一电影院正在上映批邓的电影《欢腾的小凉河》,其中有一句台词是“走资派还在走”。尽管这样,虽然大家提了不少修改意见,但多数同志反映很好,同意尽快出版。只有少数人认为谈出版为时过早,需要动大手术,理由是小说洋洋百万言,反映现实生活的长篇巨著,塑造了几十个人物形象,竟然没写一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个别人甚至上纲上线,乱扣帽子。有关领导虽然心里倾向多数人的意见,但心有余悸,怕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中再有闪失,于是把东照留在太原进行修改。东照兄在省城住了一个多月,根据多数人的意见,认真对《长虹》做了许多修改,但书中仍然没写走资派。这样做,既要有胆识,又要有智慧,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非常难能可贵。《长虹》的出版于是放了下来。直到1976年10月“四人帮”垮台,《长虹》才和广大读者见面。
《长虹》出版后,当时的省委书记王谦曾在大会进行表扬,说这是反映学大寨运动文艺作品中难得的一部好小说。但好景不长,随着学大寨运动的销声匿迹,《长虹》也被打入冷宫。我一直认为这是不公正的。《长虹》所写的学大寨运动,与当时在全国普遍开展的学大寨运动,有着本质的区别:其一如前所述,书中没写走资派;其二,当时学大寨,提倡革命加拼命,小车不倒只管推,用的是肩挑手推的手工生产的方式。《长虹》中的农民兴修水库,则采用了借助水力运土造坝的科技手段,表现了劳动生产方式和生产力的改变和提高;其三,当时到处宣扬知识无用论,把知识分子当做臭老九。在文艺作品中,知识分子不是当做反面教材,就是当做配角。《长虹》则反其道而行之,让一位女技术人员担任县里的领导干部,负责水库建设,表现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这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在现实生活的文艺作品中,恐怕是绝无仅有,独立风骚。单就这三方面的描写,《长虹》与此后盛极一时的伤痕文学作品相比,更具有时代的前瞻性。希望专门研究当代文学创作的专家学者,能对田东照的文学创作,特别是《长虹》在当代文学中的成就和地位,给予应有的评价和认识。不能因为文艺作品与某个人、某项政治运动有牵连,就因人废书、因事废书,一概否定。
兴县地灵人杰,民风淳厚,又是晋绥边区政府所在地,东照兄对故乡一往情深,经常说及抗日时期的民主人士刘少白、牛友兰以及他们的子女刘亚雄、牛荫冠,说他们虽然是吕梁乃至山西的巨商大贾,但在民族危难时刻,却能仗义疏财,把自家的巨额财产献给晋绥边区政府,办学校,办银行,武装军队,在中国近代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田东照从省作协领导岗位退休以后,笔耕不辍,针对现实生中的腐败之风,创作发表了一系列反腐小说,收到广泛的关注和好评。他多次表示,想在有生之年,和爱子晓宇合作,创作一部反映吕梁晋商的传奇小说,可惜因病早逝,他的这一心愿,只能由晓宇单独完成了。我坚信东照兄的宏愿一定能实现,我还愿意当第一个读者。
责任编辑: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