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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颖的诱惑

2014-04-18刘媛媛

黄河 2014年1期
关键词:孙频王林张爱玲

刘媛媛

按照时下人们对作家的归类,孙颖属于年轻的80后女作家。这个群体里的代表人物如春树、张悦然、笛安等,都是以青春成长类小说令世人瞩目。作为同时代者,孙颖的文字却迥异于她的同类,无论主题还是技巧,孙频显得更为沧桑和深远。

必须要强调的是,“80后”并不仅仅是一个时间概念,更是一个时代和代际的标志。这一代作家因为大时代的关系,成长背景与50、60、70后截然不同,没有任何重合交集,这从根本上造成了这一代人与前辈整体的割离。因此,对于他们文字的理解和评说,就有一种“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隔膜感。但是读孙颖的小说却没有这种陌生感,反倒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这种熟悉,不是主流文学的一脉相承,寻根求源却是脱胎于张爱玲式的言说与技巧——上个世纪横空出世的女作家,其独特的文字魅力成为相当一部分人的文学教母。孙频自己也承认,“我是那种内心深处带着绝望色彩的人,底色是苍冷的,很早就了悟了人生中种种琐碎的齿啮与痛苦,所以我写东西的时候也是一直在关注人性中那些最冷最暗的地方。张爱玲小说的底色与我这种心理无疑是契合的,那是一条通道。”噬条通道,其实是现代文明启蒙以来女性性别意识觉醒后对自我和世界的追索,她们不甘心既定的社会家庭角色,要按照自我的愿望去寻找,甚至是孤注一掷的义无反顾,这一点在孙颖笔下的女性身上尤为明显。纵观孙频的创作,虽然尚有瑕疵,但已然形成个人的鲜明特色。

都市、女性、爱、伤害、毁灭与死亡是孙颖小说里常见的元素。她笔下的人物是躲在暗处但又向往光明的心灵破碎者。孙频笔下的人物心灵里隐藏着种种的内伤,带着企望向外部的世界伸出触角,寻找和期待,但又总是落空和失望。这可以解读为“现代人的无法摆脱的生存困境与价值迷思”。也可以是“身体消费、欲望泛滥、物质满足的淘洗之后,对个体真情的迷恋、眷顾、执着及其悲悯情怀”。那种大时代下个人的无力感,是对于信仰、情怀、浪漫等精神需求在物欲冲击下终将逝去的无奈缅怀。配合这种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失落感,孙频小说在格调上是灰暗阴冷的,带有某种神秘感,又充满诱惑,幽微处的苍凉人生。孙频的小说不仅冷,而且硬,尽管她总是想掺入一丝温热,但最终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会将这可怜的温热吞噬,留给读者的是被坚硬硌着的疼痛,甚至有微微的血腥和恐怖。但作者显然还不甘心,她要在阴暗冰冷坚硬之下,寻找一个光明的前方,要真情之下的一点暖意。这大概是作者暴露自己的一点尾巴,作为一个80后,纵使有再深刻的洞察力,年轻的心灵还是对未来充满憧憬。孙频的多篇小说,都是以这样的主题出现。如《一万种黎明》里的张银枝,就是因为桑立明在得知她从小被继父强暴的遭遇后,对她说了巴尔扎克的话:荡妇中的纯真才是大纯真,他就成了她的救赎,所以才有了一个季节一次的朝圣般的坐硬座火车去看桑立明。《鱼吻》里的韩光因为一个男人异乎寻常的吻技而痴迷,在最终弄清楚了他的身世后仍痴心以待,原因就是“不顾危险地去留恋这个男人的唯一理由就是,他对她有一点真。就那么一点点”。同样的《九渡》里刘晋芳对王泽强生存的意义,《隐形女人》里李湛云对郑小茉的温情,都是如此。这种“对个体真情的迷恋、眷顾、执着及其悲悯情怀”其实是期待人性在现代生活异化下的回归,是一种无望的等待和对残酷现实的妥协,在这个真情比金钱更稀缺的时代,孙频让她的人物不再像曹七巧那样为黄金带锁,而是为更可贵的真情付出。

作为张爱玲的膜拜者,孙频在处理恋爱与婚姻题材时,同样是承袭了张氏“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基调,人物造型大抵是自流苏、曹七巧等的翻版,寂寞又算计。《异香》,写两个男女在旅途中不期而遇,试图在萍水相逢的故事中穿插生死相依的参照,特殊的环境和氛围,使他们为了安全结为暂时的伙伴。虽然同游同吃同睡,但是两个人在同一只睡袋里,骨骼镶嵌皮肉叠加也没撞出一星火花,像两条冷冰冰的鱼。女青年卫瑜八年的打工生涯身心疲惫,时时处处想着艳遇给自己的身心找个归宿,从邂逅的张楚河衣着用品判断是她想猎取的对象,但是张楚河处处设戒,不肯就范。两个人的揣摩算计,令人想到《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和范柳原。《三人成宴》邓亚西是一个纤细敏感的女画家,男友的移情别恋和同事的虚情假意使她厌倦生活自我封闭,终日沉浸在艺术创作之中,然而,“孤独还是像一种强酸溶液一样腐蚀着她”,长期的离群索居和自言自语使她出现严重的幻视幻听。为了排解寂寞,她将房间合租给一个备受无爱婚姻摧残而患有性心理恐惧症的男人李塘。相同的人生遭际使得他们惺惺相惜,最终建立起一种无性无爱的婚姻契约,但是李塘破坏了这种契约,最终导致邓亚西彻底绝望精神分裂症复发而被送进医院。这篇小说让人想到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二炉香》,不过发疯的人发生了颠倒。

与张爱玲不同的是,孙频笔下的人物都带有某种病态的偏执特性,这使得她笔下的人物有一种重复感。《九渡》里的刘晋芳、《凌波渡》里的陈芬园和王林、《祛魅》里的李林燕、《一万种黎明》里的张银枝都是这样的类型。他们不顾周边环境,甚至不顾追求的对象,只是孤注一掷地将全部的生活目标指向一种虚妄的寄托。刘晋芳和李林燕穷其一生为自我心中的爱痴狂;张银枝、陈芬园和王林为世俗的认可反而走向极端。也许在这一点上我们才看到的作家个人身上的时代色彩——80后的过分自我。

在情节与结构上孙频总是习惯将她的人物设置于一个神秘的、令人不安的环境里,她小说里的人物不多,结构上往往会设置明暗双线的复调行进,在“恶”与“善”,“冷”与“暖”的交替中,完成故事叙述,好处是故事完整引人入胜,容易取悦读者,坏处是过于单调趋向雷同。但是她特别善于用一种神秘的氛围改变过于单调和简单的故事架构,精心设置悬疑,情节上甚至给人惊悚之感,读者往往被这种稍带些恐怖的玄机吸引,一路看下去直到谜底揭晓。这可以说又是一个作家时代个性的标记——网络时代的烙印。

《异香》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文本。小说明线写一男一女旅途中的邂逅,萍水相逢中的种种世俗心思,暗线是从一开始就被引出的那缕带有妖气异香,这缭绕不散的香气贯穿始终,最终他们发现了从山下到山顶越来越浓郁的诡秘异香之源——山巅一家老、残、亡三口,依靠六十多岁的老妪之身给游客从山下往山上背旅行包吃饭,他们尽管阴阳两隔语言不通,依然相濡以沫生死不离。《鱼吻》表面上写女主人公对男主人公无法自拔的爱欲,实际上牵出了一个“凤凰男”的传奇故事,一个于连式的时代英雄摹本。《一万种黎明》也是这样的双线,张银枝为了灵魂的救赎一趟趟去看作家桑立明,她浓墨重彩地写她一次次的出行,却在将近绝望时抖出了埋伏的另一条主线,张银枝奉若神明的作家有一个精神病妻子,原来作家自身的精神生活其实就是无奈的空白,作家对张银枝的拒斥实际上是在拒斥另一个渴望正常生活的自己。

在孙颖的小说中,有一种互文的现象,她的人物之间常常是互相印证,彼此不分。《凌波渡》和《九渡》可以看做是一体两面的互文,《凌波渡》是《九渡》主人公命运的假设和延伸。《九渡》通过王泽强这个人物写生的艰难,王泽强一生下来就面临生的困境,他是私生子,被放在鸡笼里等人领养,收留他的曾祖母死了,把他托给怪异的单身女人刘晋芳,刘晋芳两次自杀,让他时时刻刻处于生的惊恐中,为了抓住一点生的感觉,他喜欢上了曾小丽,为此伤人坐了监狱。八年的监狱生活他不用为生发愁了,但是他生的需求由物质的简单保证上升到对精神的需求,刘晋芳的信成了他活下去的支撑。具有反讽意味的是监狱八年是王泽强最强大的时光,他成功摆脱了同牢犯人的欺压,内心里有了对爱和温暖的期盼,那是刘晋芳一月一次的来信,在这样一个非人的环境里,他反而获得了生的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条件。当他出狱以后才知道刘晋芳已死,那每月的来信成了虚幻的泡影,他再一次遭到抛弃。原本就如履薄冰脆弱不堪的人生顷刻坍塌,王泽强选择了同归于尽。相比于王泽强的孤苦无依,刘晋芳是精神上的孤魂,她面临的是个人价值无法实现的绝境。她曾经才华横溢,执着于自己的追求,也敢于为此付出一切。但是,现实世界容不得她这样的人,她被剥夺了世俗世界赖以生存的所有精神追求:名声,前途,家庭,爱情,她成了人们眼里的异类。她四面楚歌,绝望幻灭,自杀成了唯一可能的反抗,她吃药,投湖,反复尝试和世界永别,最后终于成功了。

如果说《九渡》里的主人公因为个人的无力,无法摆脱人生的绝境,那么在《凌波渡》里,作者让他们的梦想得以实现。《凌波渡》里的两位主人公,可以说是百折不挠终获成功的典范。男主人公王林就是苦难的化身,他和王泽强一样面临生的困境:贫贫失学,漂泊京城,几乎每天只吃一顿饭,最穷的时候仅靠喝水撑着。数十年如一日,他坚持白天打工晚上复习至半夜,为保持清醒用针扎自己的手指,他用“十年自虐式的苦”推开了中国最高学府的大门,与王泽强相比,王林是强大的,是战胜苦难改变自己人生的强者。同样作为女主人公的陈芬园,也是一个实现了自己梦想的人,与刘晋芳失败的人生比,陈芬园的人生恣意而奔放。她不甘于做一个小县城里的中学老师,她选择了和刘晋芳不同的道路,刘晋芳将自己的希望寄托于别人,陈芬园靠的是自己,她因为不好好教学被除名,干脆跑到高中去当学生,她忍受别人的歧视,用艰苦卓绝的努力最终考上了最好的大学。应该说王林和陈芬园是靠自己的努力,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将自己从原先生存的困境中解救了出来。但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欣喜,便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更大的困境,没有人欣赏和理解他们,他们津津乐道的苦难奋斗成了祥林嫂似的自语,这是一个匆忙和冷漠的世界,没有人愿意为他人停留,他们自以为无以伦比艰苦卓绝的奋斗结果并不是想象中的天堂,他们依然找不到个人价值归属。为了接续这来之不易的成功,他们只好继续自己的故事,王林晾出自己破旧的内裤,就像一面旗帜,表达了他破釜沉舟的决心;陈芬园用各种奇装异服昭示自己的存在,同样使用外在的符号表达自己内心的抗争和孤独。如果再纵向看,《鱼吻》里的男主人公江子浩的社会经历会不会是王林的后来?刘晋芳、陈芬园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李林燕?一个作家形成自己鲜明的风格是成熟的表现,但是不能摆脱惯性思路就会有雷同之感,反而模糊了阅读印象。希望孙频能有所超越。

语言对于作家来说就是她作品的衣服,一部作品能否被读者接受,最直接的因素就是语言。在语言运用上,孙频可以说中张氏之毒最深。我以为张爱玲的文学语言是她文学价值最核心所在,也是最难以模仿的但又最最想让人跃跃欲试的。张氏独特的洋溢着出世才气的语言,为后代读者留下了惊艳难忘的记忆,有石破惊天之感。胡兰成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的《今生今世》受张爱玲影响才能如此行文,连贾平凹都如此说:“张的天才是发展的最好之一,洛水上的神女回眸一望,再看则是水波浩淼,鹤在云中就是鹤在云中,沈三白如何在烟雾里看蚊飞,那神气毕竟不同。”王安忆曾经被认为是张氏海派的传承者,她的《长恨歌》行文有明显的模仿张氏的痕迹,被余华等讥为白发宫女闲说唐宗。

孙频对文字的把控是深具天分的。毫无疑问在语言表述上她深受张爱玲的影响,但她无疑是聪明的,能够领悟到张氏精髓之处,她的很多语言表述已经具备了张爱玲的某些特质:新奇,华美,传神,富有穿透力。“他们像两只洁净的瓷器,清脆而干净地碰撞,刻意去回避装在容器里的陈年的气息。他们都避开汹涌的往事。”(《鱼吻》)“原来人的一生真的就是一滴水,在时光的洪荒中转瞬即逝,不留痕迹。她不过是曾经的一个时代留在这世上的遗物,是用来祭祀着那个时代的祭品。”(《祛魅》)“一个女人在撞见自己的男人出轨后,还要装得像个母亲一样宽容他,还要把牙齿打碎了往下咽,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那些牙齿她根本就是消化不掉的,它们在她身体里一寸一寸咬着她,咬得她肝脏俱损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醉长安》)这些形象生动的语言,非常准确地传达出人物的心态。同样,在景物的描摹上,作者也能别出心裁。“漫山遍野都是葡萄树,葡萄藤妩媚地爬满了所有的竹架、铁丝,甚至石头,树妖似地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罩住了这座矮山。绿色扑面而来,大约是这绿的浓度过高了些,已经不像颜色了,更像是些无形的固体,砖头似地向人砸过来。这些砖头就在这空气里垒起了一座巨大的建筑,伸出手去都可以触摸到空气中每块隐形的砖石。砖石上生满了潮湿的青苔,阴凉、滑腻,那是山中深不见底的时间一层层地附上去结成的。”(《一万种黎明》)

但是,过多地用这样新奇的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就有炫技之嫌了。如同衣服上的蕾丝花边,漂亮固然漂亮,太多了就累赘了,像蛋糕上奶油太多,反而影响了食欲。如《异香》的开头:“黄昏的山林里细若游丝地飘过一缕诡谲的异香。就那么一缕,可是,很邪,邪到了锋利。很细,很轻,像一页薄薄的宣纸,一放进水里就自己先化掉了,连点骨架都没有。这香味像是从两扇花纹繁复古旧,腐朽颓败的木门后面散发出来的。那两扇门紧紧闭着,寂静像野草一样凄艳茂密地包裹着这两扇门,却无从猜测这门后面究竟是什么。这异香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妖冶、陌生的香味。妩媚得过了,已经近于可怖。这异香从树梢间擦过的一瞬间,像一只苍白、冰凉、诡异的手,只用寒香的指尖拂过了树梢。叶子乘坐着一天中最后的光线,旋转着往下落去,落去。这叶子触到卫瑜的皮肤时,她顿时觉得这点碰撞像根针一样直直往她身体深处钉去。她下意识地抱住肩,打了个寒颤。”这段话中用了一连几个“……像……”,最后落到人物这里,却没有让人觉得这妖异的香味到底与人物发生怎样的关系。这是个人的一孔之见,更期待孙频有所超越。

一位知名作家曾经如此评价80后:他初在网上看到一些年轻人的作品感到吃惊。因他们文字的冲击力,夸张俏皮与跳跃性的联想,读得多了才发现其单调、重复。孙频的作品似乎也有着这一代人的共性。但是,孙频绝对是一位有深度有潜质的优秀作家,希望孙频能为其才华找到一个更好的方向,也希望她能好好养护其才华,创作出更具深度厚度的作品。

责任编辑 刘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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