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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食

2014-04-18吴昂

黄河 2014年1期
关键词:小薇狗子女友

吴昂

此时太阳刚刚升起,薄雾淡去,回家的路越来越清晰。尽管挂记舅父,归心似箭,我还是舒了口气。今天的方向盘格外好使,我说。女友在副驾位不屑地“嘁”了一声。天没亮便把她从被窝里拖起,她一路噘着嘴。

狂飙了两个时辰,越野车驶出省道进入县界砂石路,轮胎噪声愈加酣畅,不时有砂粒进溅起来撞击玻璃,声音清脆。我吹起口哨。

傻样。女友懒洋洋地嘟哝。她是皖南女孩,据说那地方出美女。

我睨一眼她的胸部。她的泰迪犬正伏在那里酣睡。我去摸它,顺便想摸她一把,被她拍回来。

“10年前,我考上大学,就是从这条路出去的。”我大声说。

“坐毛驴车出去的吧?”她撇了撇嘴,语气揶揄。

“真的,是毛驴!”我认真地说,“不过没车,只有毛驴,我骑着它。”

她已笑得花枝乱颤。

“笑什么?我是认真的。”我说,“我舅赶着他的毛驴,送了我三十里。”

,女友还在笑。这一路,气氛到现在才缓过劲来。不过,我不高兴别人笑话农村。我默声开了一会儿车。黄土丘陵开始起伏,路旁的杂生灌木丛蜿蜒而退,间或能看到橙色的沙棘和野海红的影子。远处,旷野荒凉,烟色蒙蒙。

“后来呢?”

女友的声音柔柔地飘浮着。她把手放在我握档把的手上。我能感觉到她手指的细微触动。我女友擅于调节彼此间的感觉,我知道,两年来我们相处得还算愉悦。不过想想车贷房贷,结婚这件事谁也没提过。我捏捏她纤细的手指:“什么后来?”

“舅赶着毛驴送了你三十里的后来呀。”

“哦,后来……我就转乘汽车到省城……”

“我没说你,我说舅。”女友说,“送完你后,他就骑驴回家了?”

“他哪舍得骑,来回六十里,走回去了。”我说,“我舅抠着呢,不是考上大学他舍不得给我那待遇。”

她笑着捶我:“哪有这么说长辈的!”

“你不知道我舅那人,特俭省。”我说,“呆会儿你就见识到了。”

上回我去看他时,舅大晌午蹲在院子里,盯一碗粥。一问才知,为省柴禾让太阳晒饭呢。晚上,看完新闻就关了使用多年的黑白电视,嫌费电。舅年纪大了,这样做,我看了心疼。

在我心里,舅抠是抠,却是一条硬汉。这个印象从小就有,舅魁梧黝黑,像座铁塔。“万事不求人,自己独担挑。”这是我母亲对他的评价。舅在双亲下世后,拉扯妹妹成人成家,到我出生长大,舅一直是我们家的主心骨。同时一家人都有点怵他。“黑脸一沉,谁都不认。”这是村里人对舅的评价。集体时代,舅因铁面无情,常被派去看田。他挠一根丈余长的羊铲,人见人怕,我们一帮小孩见了躲着走。我初中不想读书了,硬是被舅拿羊铲揍回了学校。现在想来,我倒感激那柄钩链枪似的羊铲。昨晚,表妹电话里哭诉:“大垮了,赖炕上不起。”我揪心了一晚。父母刚被我接到省城,还没住惯呢,我瞒着他们说出差,天不亮就拖起女友急着往回赶。

舅没见过她。我不想让舅没见过她。

“快看,兔子,一只兔子!”女友惊呼。

一只野兔穿过砂石路,隐没在枯草里。

“这不稀奇,我们这儿啥都有,还有锦鸡和松鼠呢。”我说,“有时间我带你去抓野鸡、逮圪狸。”

“真的?太好啦!”她兴奋了,“我开始喜欢你们这儿啦,我住这儿不走啦。”

我苦笑一下。远处烟色中,村庄渐显。

泊好车,打量我的村庄,一种凄凉感弥漫开来。初冬的太阳正当头顶,村子却如那些遗忘在田野的庄稼秆,蔫头耷脑,结了一层白霜。矮屋、破墙、枯树,沿地势高高低低地杂乱铺排,一两声昏鸦嘶叫声迎风传来,叫得人心也跟着空荡荡的。

大不如前哪!我感叹一声。政府号召搬迁,村里冷清了许多。据说,不久的将来,这里是座现代化的高尔夫球场。那时,连现在的矮屋破墙、枯树昏鸦都不会有了。

舅门前有棵老枣树,盘枝错节,高处零星地挂着几粒黑色干枣,在风中瑟瑟而抖。这里曾是我和小伙伴们欢乐的天堂,枣子往往刚红半圈,就被我们爬上攀下偷得差不多了。我驻足仰望老枣树,叹息岁月蹉跎。不意柴门吱嘎作响,走出一个人来,拄杖弯腰的,正是我舅王宝贵。

“回来啦狗子。”

舅的声音微弱:“听见汽车响,知是狗子回来啦!”舅喃喃着。他斜襟黑袄,用一双黑鞋带扎着黑棉裤裤脚,脚上的千层底黑布鞋也是簇新的。妗去世后,舅少见这样干净利落过,显然他对我的归来是有准备的。

我给舅介绍我女友。她挽了舅的胳膊肘儿,抢过话头去:

“舅,叫我小薇好啦,小燕子的小,赵薇的薇。”

舅昏暗的眼里倏忽亮晶晶地一闪,捋着山羊胡子,哆嗦着连声称好,最后竟也耍笑了一句:

“老汉今年八十八,眼不聋来耳不花,人们都称王疙瘩。”

女友笑得弯了腰,她搀了舅,穿过院落向老屋走去。我走在后面,看舅的背影,感觉舅真的是落架了,人老先老腿,舅的步架子较上回见又垮坍了不少。那个拄着钩链枪般的羊铲,威风凛凛的舅已不复存在了。

院子有清水洒扫过的痕迹,看出舅真是拿心等我回来了,弄得我特别紧张。

“猫儿昨夜给我打电话来,舅,猫儿说你不起炕了。”我说。

“灰妮子没胡说,狗子,先进屋,舅有话哩。”

舅的话揪着我的心。

进屋时女友回过头来冲我嬉皮笑脸:狗,狗狗。

说完她假势抚弄挎包里的泰迪:狗,狗狗。

一进屋,我就愣怔了。一炕鼓鼓囊囊的麻袋,从炕上到顶棚一摞一摞,垒垛得齐齐整整。

“这是啥,舅?”

“粮食……全是粮食,舅今年三亩地收五千多斤玉茭子,全在这儿了……”舅说。

我愈加纳闷了:“你咋全堆炕上了,舅?你睡哪儿,舅?”

“这儿,这儿,”舅在麻袋当间挤搡一番,弄出个缝隙来,“舅黑夜就钻到这缝缝儿里睡。”

“这又何必?舅,你这是做啥哩,舅?”我失声而叫,有点哭腔了,“舅,你老咋了这是?”

舅不理睬我一连声的追问,颤抖着坐马扎上解开烟袋,不紧不慢地装烟锅。我眼窝里潮水荡漾。小薇见此光景,起身去收拾简陋的屋子。泰迪感到了新鲜,满地撤欢。舅吧嗒着烟锅,一声不吭。屋里死寂清冷,舅营造的小兰花烟雾缭绕。我注视炕上那山头似的粮食,想象舅艰难地钻进缝隙里睡觉的情景。粮食沉重地挤压在舅四周,我似乎听到了舅不安的喘息,似乎看到屋子里游荡着丝丝缕缕的恐慌气息。

片刻,舅将烟锅在鞋底磕了磕说,狗子,吃了饭再说,锅里热着哩。掀开锅盖,篦上是我爱吃的莜面栲栳。小薇将带来的熟食和小菜也摆开,却没有找到调料。我知道舅平时节俭惯了,他的理论是,味道好不好吃到肚里全一个样,人不能惯坏嘴。我让女友把带来的酒打开,给舅满上。搪瓷茶缸刚满个底,舅就不让倒了,舅示意我往缸里添满开水,又加了两大勺辣椒面。这一切我都看惯了。小薇却眼直了。舅向她解释,这样既省酒又刺激。

我等着,耐心等着。我知道,猫儿不会凭空给我打电话,舅将粮食垛了一炕的反常之举必有缘由。果然,舅的茶缸要见底时,舅好像攒够了力气,他开口了:舅有话要说哩。

舅老了,叫你回来,想跟你访访古,叨个事儿。他扭头瞅着炕上的粮食,怔忡片刻,说,日怪,人越老那事记得越清楚了。

啥事?舅,你快说,狗子听着呢。

狗子,舅想说说,舅第一次卖粮的事儿。

舅,这事我打小就听过,你讲过很多次啦。我说。

狗子,这次不一样,舅给你讲讲,舅第一次卖粮的事。

舅,舅,你讲过很多次啦,你还是说说炕上粮食的事吧。

狗子,舅给你讲讲舅第一次卖粮的事。

舅命不好,解放前就死了爹娘,当时我只有十来岁,下面还有个挂着鼻涕的小妹,只有四岁。对,就是你妈。狗子,别打岔,听舅说。这不,舅小小年纪就当了家长啦。当了家长,却地不会种、猎不会打,不得已离开了咱的穷山窝,领着妹妹沿家乞讨,用讨来的残茶剩饭养活妹妹,也养活自己。土改后,又回到了这个孤山庄,分到了几块薄地,靠着一身力气,也能赚得两个人的口粮,到年底,还能买上几尺花布做件衣裳让妹妹穿。看着妹妹的高兴样儿,舅脸上也光彩。合作化后,又干了几年,为妹妹置办了嫁妆,总算将她嫁了出去,也算了却了一件大事。不久,舅就娶了你妗。这样的光景过了几年,很快就进入吃大锅饭的年代,全村并户,咱这山庄并到了清溪村,咱一家人全端上了大饭碗。舅乐得甩开了两手,吃喝拉撒的事全不用操心了。可谁知道,这放心家长没当几天,食堂粮缸底朝天,娃娃端的碗清汤寡水的,能照见自个的影儿,能捞上月亮,这家长还咋当?想种点地,可是出户二尺远就是集体地,舅胆再大,也不敢于损公肥私的事呀。可狗子和猫儿都饿得哇哇哭,到哪为娃们弄来一点米呢?舅没一点辙儿,咱家渐渐成了清溪大队的累赘户,劳动一年,养活不了全家,还要倒贴。这咋活呀?有那么几个村油子索性叫咱“累赘户”。

狗子,月缺月圆,世事总是这个理不是?咱终于等到了1979年。那年开春,县委书记梁铭在清溪大队蹲点想搞责任制,鼓励舅重上羊角山,把周围荒了多年的三十亩坡地全包给舅啦,放下话说,除了每亩交五十斤公粮,剩余的全归咱。梁书记说这叫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舅胆子大,就先由舅试试,再在全村推广。

你别说,这办法好,舅很快就尝到甜头啦。那年冬天,一冬未落雪,眼看麦苗要枯荒了,舅下山把河里的冰敲碎,一担担挑上浇到麦地里,冰水滋润了麦苗,麦苗扎下了根。就这一场冰水,咱家的小麦每亩能比集体多打二百斤。再说春播时,地里的土由于干旱,满地是拳头大的疙瘩,打也打不开,正在着急,老天爷变了脸,下了一场雨。那些吃大锅饭的,刚安排牲口农具派人准备耙耢时,一阵春风把地又吹干了,耢也耢不动,只好派人打疙瘩,等打完了,种上的谷子缺苗断垅。而舅呢,却在下雨的当晚,女人牵牲口,咱掌耢,连夜把地耢光啦,地像筛过的面一样细,谷子玉米全苗满垅,秋天每亩多打三百斤。

狗子,这些招儿在吃大锅饭时是不灵的。这些咱过去不懂,如今悟出来啦。

丰收了,舅心里别提有多舒坦了。能不舒坦吗?咱终于摘了“累赘户”这顶帽子,再不用低声下气地给大队会计打欠条啦。舅高兴,想回报一下国家,打算把丰收的一万六千斤粮食,按原来打算交足一千五百斤公粮后,再卖六千斤余粮。交粮卖粮的钱,是全家出力流汗换来的,买啥东西大家定。狗子,你知道舅一辈子俭省惯了,可那个时候舅是从心眼里高兴啊,觉得一定要买个东西才能稳住那高兴劲儿。跟你妗商量来商量去,决定买个电视机。那年头,电视这东西稀罕着哩。就公社有,社员都没有,舅想拔个头筹。

狗子,狗子,你走了神儿啦不是?没有,没有就好。狗子,舅老啦,你要硬着心性记舅的话。舅刚才说哪儿啦?

哦,舅想拔个头筹。狗子,人要有了粮有了钱,精神头儿就不一样。卖粮那天,不等鸡叫头遍,舅就醒了,睡不着,叫醒你妗说话,到鸡叫二遍,舅就开始装车啦。舅向县运输公司雇了辆大卡车,开始舅舍不得,可粮太多啦,舅趁着高兴劲儿,咬咬牙就雇下汽车啦,又向粮站借了四十多条麻袋,舅想一次进城把这件事办妥。舅看着满满一汽车粮食,别提有多美气啦,舅怀疑是不是做梦哩?就傻傻地对着粮食笑。你妗也笑,说咱都美疯啦。

舅押着一汽车粮食,听着街两边人们的啧啧声,心里舒坦得很。感觉汽车开得也飞快,到了县城粮站才九点挂零。来交粮的人还没几个,咱排了个第三。

收粮的老站长叫任庚,曾在咱清溪大队蹲过点,认识咱。他见舅在卸粮,愣着看了好大一会儿。后来舅才知道,他任站长还当舅是为集体来交公粮哩。他以为是大队照顾咱这个累赘户,让咱多挣几个工分哩。轮到咱时,舅说明情况后,他任庚一下就愣住啦,点烟的火柴也停住啦,直到烧到手指头才扔了。

狗子,舅到现在还忘不了任站长那张惊讶的脸。舅猜,他心里一定想,去年咱还是个累赘户,今年咋会有这么多粮食卖哩?任站长呀,你不该拿老眼光看咱王疙瘩哩。你道当时任站长咋说?他说,王疙瘩,你跑了这么远的路,累了,也渴了,到我办公室坐坐,歇歇脚,喝口水吧!粮食丢不了,有我呢!狗子,舅虽不累,也不渴,可站长的一片好意难推呀,一个粮站站长对咱平头百姓这么热情,咱咋好意思不去呢?就被推推搡搡地进了站长的办公室。

可千猜万想,也想不到的是,他任站长耍心机哩,他把舅当成啥啦?当成偷粮卖的贼啦!

在他办公室,任站长拿出不轻易待客的龙井茶,给舅美美地泡了一杯热茶,双手盛到舅面前,说,你先喝着,我去安排个事就来。舅当时心里暖烘烘的,咱这粮不枉卖,给这些干部吃了,他们好为人民办事嘛!任站长出去了,舅也学着人家的样子,品着浓香的茶水,闭上眼养养神。忽然从隔壁传来了他任庚打电话的声音。任庚说啥呢,他说,是清溪大队吗?你大队有名的累赘户王疙瘩,叫了一辆汽车,拉着满满一汽车粮食来卖啦。我怀疑有问题,这粮食究竟是队上的,还是他个人的?

舅当时那个气呀,胸口像憋了一团棉花,堵得难受啊。原来,他任站长半天不收咱的粮,还让咱到办公室喝茶,是要调查咱粮的来路哩。狗子,咱再穷也要直起腰来,舅年年看田,从来没拿过集体一粒粮呀!可转念一想,人家任站长也是秉公办事,担心集体受损失嘛。舅就沉下气来,等任站长回来,看他咋说。

任站长很快就回来啦,他一进门,就拉住舅的手不放,连声说想不到啊想不到。舅说大站长弄清楚啦?咱的粮能收不?任站长一听脸就红到脖子根啦,连忙安排过秤。

狗子,你说舅卖了多少钱?卖了两千五百三十元钱哩,舅记得清清楚楚,这辈子忘不了啦。舅拿着这钱,直奔交电门市。可谁能想到,买电视还得经公安哩,买电视还得见县委书记哩。

咋回事?狗子,对,你说得对,狗子。说来也巧,那天梁铭书记的儿子丢了钱报了案啦,人家正撒网捉贼哩。可舅不知道啊,在家电柜台那里,舅相中了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正笑眯眯地挤在人群里,听人家女售货员介绍哩,不知道人家公安却把舅给盯上啦。为啥?舅身上补丁摞补丁,一看就是没钱的主,可还混在人群里买电视,还拿出一摞票子点哩。人家不怀疑你怀疑谁?

等舅把厚厚一摞钱放到柜台上,叫售货员抱电视时,人家公安就出手啦。等舅弄清楚事情跟梁铭书记还有牵扯时,舅可就乐了。舅正想见见梁书记哩,舅拔了头筹,还没向梁书记报喜哩。大半天尽被人误会咱,就不兴咱误会误会别人?想到这儿,舅就说,我这钱还真跟梁书记有关哩。不过,我王疙瘩要当着梁书记的面才肯交待哩。

你猜咋着?狗子,这样,舅就真的见到县委梁书记啦。还有公安护送咱哩。舅进到梁书记办公室时,看到粮站任站长也在哩,正跟书记汇报舅卖粮的事。舅卖粮的事,当年可是大新闻哩。梁书记见到舅后吃了一惊,连忙来握舅的手,跟公安说这不是王疙瘩吗,他咋会是扒手?公安解释说,他一个农民咋会有那么多钱?他自己交待,他的钱跟你梁书记有关哩。梁书记、任站长,还有舅,都哈哈大笑起来,都说是有关系嘛。

舅的访古以他模拟过去的哈哈大笑而收尾。

我注意到,舅每次讲这些话时,眼珠子总是放着光。这次也不例外。可是等舅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把茶缸也仰脖来了个底儿朝天,然后“吭哧吭哧”咳嗽老半天,再看时,舅的眼里已灰塌塌的了。

说实话,舅的这些话我听着很累,每次都是。我不明白这件事对于舅来说,有何特别的意义?我想,跟舅不理解我们这一代的想法也差不多吧。

舅一气说了好些话,伤了元气似的,闭着眼歇息了足有半个钟点。我以为他睡着了,跟女友用表情交流,告诉她别介意,农村的确有很多出人意料的地方。小薇一直轻轻给舅捶背。她微笑着做了个剪刀手的动作,然后一指炕上的粮食,蹙眉作困惑状。

我无奈地摇摇头耸耸肩,同样想不明白舅为什么要这么做。

舅忽地睁开眼挺起身来:

“狗子,记下舅的话,到啥时候也不能把自己惯坏了!”

我连忙诺诺承应。

舅已又闭目垂首,并且响起了鼾声,这次好像是真的睡着了。

看着窝成一团的舅,我心里一阵酸楚,我的手持丈二钩链枪的舅啊。

我的手机响了,是猫的,她说她已到县城粮店联系好了买主,正往回赶呢。争取今天把粮都卖掉,给她大腾出个安安生生睡觉的地方。

“一定要尽快卖掉啊!”我叮嘱表妹。

“放心好啦,车一会儿就到,今儿一定卖掉。”表妹说。

挂了电话,我和小薇对视一眼,都不由地松了口气。舅却忽地怪叫一声,站起身来。由于起得猛,晃晃悠悠了半天才稳住身子。我们急去扶他,去被他用手杖打开了。

“我不卖!我不卖!”

舅抡圆拐杖,不让我俩靠近他。

“我不卖!我不卖!”舅声嘶力竭地喊着。

可能见我不惧拐杖,大有擒住他的意图,舅猛地发力,将拐杖向我扔来,然后以出乎意料的迅捷,钻进了那个粮食垛的缝隙里。

由于事情突然,我只来及拉脱舅的一只鞋。舅缩在缝隙里面,不让我够着他。他像困兽一样,从喉咙深处发出警告:

“谁也不许动我的粮食!谁也不许动我的粮食!谁也不许动我的粮食!”

我哀求他:“舅,没人动你的粮食,你快出来吧。”

“滚回城里去!”舅吼着。

“舅,我求你出来吧,好不?我求你好好的,好不?舅,我给你磕头……”

“带上城里的图纸,滚回城里去。”

我不明白什么图纸,只想舅好好的。我跪下求他出来,求他好好的。

舅已没有力气骂我了,他在缝隙深处呜咽开了。

纠葛半晌,猫儿回来了,带着拉粮的司机。猫儿哭着向我讲述了事情的原委。前些时日,村里定下一批搬迁户,其中就有舅。舅不愿意去县城新村,不愿意失去土地,不愿意离开这里。更要命的是,舅意识到今年打下的粮食,是他作为农民,这辈子的最后一次收成了,便死活不卖收下的粮,连夜把它们全搬到炕上,让它们围护起自己。

猫儿讲述这些时,大家都沉默着,忽然听到舅凄怆地喊道:

“梁铭书记……”

日暮时分,越野车驶出村庄,驰在砂石路上。暮霭沉沉降临,车灯前方始终有一团萤火虫似的红光闪烁,也许是迷途的锦鸡,也许是什么未知事物的影子。不去管它,我和女友都不说话。泰迪安静地伏在她怀里。即将驶出砂石路时,我叹了一口气,十年前,就是这条路,七十多岁的舅,用毛驴把我送了出去。进入省道,我加足油门向前猛冲。回头看我遥远的村庄,那里,银色的月光下,舅手持钩链枪般的羊铲,守护在茂盛的青色庄稼旁。

“我们结婚吧?”那晚,小薇跟我说。

责任编辑: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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