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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想和他的文化自觉梦

2014-04-18廖静仁

黄河 2014年1期
关键词:叶兰李总南江

廖静仁

凌晨一点多,手机突然响了。李想从睡梦里惊醒,他以为又是什么人酒喝多了,或是那些一肚子色水要在歌厅舞厅按摩院倾倒的准嫖客不小心按错了号码,还或许是哪位做小姐的空虚无聊有意搔扰。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过。就是去年圣诞夜,李想被南江师大一位教文学理论的女性朋友连续三条短信邀出去看了一场音乐会,散场后出于礼貌他又请她去附近的华天食府吃过宵夜,待把她送到对河的学校返回家中,也就是零点已过了,可刚一上床,电话铃响了,他以为又是雪霁老师打来的,拿起手机轻轻喂了一声,耳机里就飘来嗲声嗲气的一句:“亲爱的,你又在陪哪位老婆啊?”妻子菊儿睁开惺忪的睡眼问:“谁呀,这个时候?”

是啊,会是谁呢,这个时候?李想拉亮床头灯,打开手机一看,竟是向义天的号码。肯定是有什么急事,要么就是又喝多了耍酒疯。向义天昨天才离开南江回老家安华,没紧要事或者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是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来电话的。

“喂,我说向大主任你还让不让人睡啊?”李想有点恼怒。

“是李总吧?”是一女人的声音,原来是义天的老婆。

“是小邹啊,什么事你说?”李想对义天老婆印象蛮好的。

“咯砍脑壳的,真是不长记性啊,又被派出所抓去了,开口就要一万元罚款才肯放人。你李总可要帮我啊李总!”对方说着就长一声短一声哭了起来。

“哪个小邹啊?是不是向主任又出事了?”菊儿也被吵醒了。

“你别急,事情已经出了,急也没用,看要我怎么帮你说就是。”

电话的那端泣不成声,原来向义天一回安华,只到家里打了个转,就说是被几位旧友邀出去喝茶。小邹追到门口想拉住他,义天就干脆把手机往她手里一塞:“这你该放得心了吧,我又不会跟任何人联系。”便理直气壮地走了。结果又是在上次出事的那家歌舞厅的同一小姐身上犯了禁。派出所通知家属带钱去领人时,小邹还在客厅里看电视剧《白蛇传》,心想等着一别三个多月的男人回家了一起睡,结果等到的却是……

“家里一口气哪来这么大一笔钱呐,实在是没办法,才想到找你啊李总,现在也只有你这个兄弟能帮这个忙了。”小邹言词恳切地说。

李想边听电话边望着也在一旁尖耳倾听的菊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菊儿苦笑着朝丈夫点了点头:“那好吧,我明天一定赶过去。”末了又说了句宽心话,“没事哩,又不是刑事案。”

经这么一折腾,夜就短了。李想几乎没睡上三个小时。

第二天一早,司机曾逗来接李总,李总还云里雾里没醒过神来,幸亏菊儿心细,已把一万元钱用牛皮纸大信封装进了他每天出门必带的公文包里。车开到作协的院子里停下来,正好被前来上班的叶兰和胡蓉碰上,就点点头打了一声招呼。

“呃咦,李总你眼圈怎么这样黑,没生病吧你?”叶兰惊叫一声。

叶兰这一问倒是提醒了李总,这才记起要去安华送钱捞人。也没搭理叶兰便催小曾:“快掉头,快掉头,今天答应了去安华的。”

叶兰见状什么也没再问,只是交待曾逗等她一下,就咚咚咚上楼去了。曾逗倒车时有意多打了一把方向,故意拖延了点时间。

“还会不会开车啊你?”李总喝道。

小曾嘻皮笑脸地说:“你看越急越慌,方向一下就打过头了。”反光镜里见叶美女匆匆下楼了,车也就一把到位了。

叶兰赶紧凑过去,把真空保温杯递给小曾:“好点开车呢你!”曾逗知道她叶兰的心思,响亮地应了声,“好哩,放心吧,老总的安全包在我身上。”又回头把保温杯送到李总手中。车开了,反光镜里,叶兰扬了扬手,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车出了城区,驰上高速公路,初夏的阳光特别明丽,路两旁的田园村舍纷纷后退,草绿花红喜笑相迎,大好河山,风景如画。李想拧开了透明的保温杯,抿了一小口热水,含了几粒微甜的枸杞在嘴里嚼着。然而,此时的李想却既没有心情看美景,也没有心思品美味,头微微地仰躺着,脑海里过电影似的,回放着向义天来公司后的那些日子。

向义天来到自觉文化传播公司,已经是元宵节过后的第三天了。

还是在去年九月,一看到《南江作家》创刊号他就跟李想通电话,首先是吹毛求疵地说了一大通废话,什么一个内部刊物能办成这样,简直不可思议,尤其是栏目设置和作品质量,比以前的《南江文学》不知胜出多少筹,难怪他们一班吃皇粮的人,连一个享受财政拨款的刊物也办不下去,只能拱手贱买给人家广电集团做娱乐性杂志等等。李想心里对这一类靠灭他人威风来长自己志气的话非常反感。事实也并非如此,内情很复杂,怎么能归罪于某一班人呢?那可个个都是很讲职业操守的名编辑,亏你还在政府经调室当过主任,一口一声“改革”,百喊不烦!事实上也根本就不像你向义天说的那样,《南江作家》到了我李想手里就如何如何办得好,以刊养刊最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顶多也只能说是有人将这把文学的薪火延续下来了。

“义天兄我们不扯这个,你还有什么正事直说就是。”李想开门见山。因为他在安华老家任县报总编辑那会儿,向义天在县广播电台当台长,后来又调县政府办经调室当主任并号称是县长的大秘,那时他俩人关系确如兄弟,在很多事上相帮过李想。尤其是他老婆小邹和李想的老婆菊儿,又同在城关镇民政办共事,算是有着双层关系,所以在李想面前他是完全可以乱说一气的,根本用不着拐弯抹角。

“还真的有事找你帮忙。”对方的口气看似随便,实则犹抱琵琶欲言又止。李想这才记起这伙计听说早已经出事了,至于是什么事,有多严重,他当初并没在意,也没多问。因为李想根本就不相信向义天能出多大的事。

“是这样的李总,”绕了半天圈子,义天兄终于说正事了,“我的事你也应该听说了,如今待岗在家,已经闲了大半年,想出来找点事做,不然一个家会撑不下去了。”他老婆是城关镇民政办的职工编,也就一千多元月薪,女儿正面临高考,难处是显而易见的。

“那好啊,人挪活,树挪长,换个环境说不定又是一片新天地。”李想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他,“你过来吧,我这里是改革实验基地,随时都可以安排的。”三分期待七分鼓励,李想深知义天兄的个性,满脑子逆向思维,当初是因为他遇上了一个思想开放,又能倾听不同意见的开明县长,可后来人事一变,他就被发配到文化局当副局长去了,再后来发生的事李想也确实所知不多。但他向义天为人却一方面牛皮烘烘讲究摆谱,一方面又鸡蛋里挑骨头很是自负,是一个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求人的人。只是不知这些年他去了文化局,又分管图书音像、娱乐市场稽查这一块,到底发生了哪些变化。人确实是容易变的,尤其是性格刚毅的人,一旦理想和激情缺失,就有可能会一落千丈。但不管怎么说,向义天这个忙他是绝对会帮的,只是没想到他后来电话通了好几次,人却迟迟未见来,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硬是拖到了新世纪的第一个春天,而且还按照老传统过了元宵,并挑了个正月十八的什么黄道吉日才到位。

这一天向义天居然连短信也没有发一个,就搭乘一朋友的车来到南江,而且在下班的时候直接就上了省委统战部家属区李想家的六楼。早几年刚搬家时他就来过,也算是轻车熟路。李想和菊儿正准备吃晚饭,向义天进来了。“来来,添客不添菜。”李想并没有感到太惊讶。就凭向义天说来未来优柔寡断和来也不事先通报一声的莽撞行为,他虽然脸上没挂相,心里却是蛮不舒服的。倒是义天兄一口一个菊姐的李夫人表现出了极大热情,一面问他老婆小邹还好吗,一面又是倒酒又是下面条,忙得不亦乐乎。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去年九月望十月,十月望十一月,到现在元宵节都过好几天了。”李想把话停下来,举杯碰了过去说,“要是等着你来办什么急事,黄花菜早就凉了。”语气中多少有几分不快。

“看哪里,去年是因为有些遗留问题处理,再说也快过春节了。”义天是个一根筋的人,也懒得管李总高兴不高兴,把杯子碰了一下说,“借你老总的吉言,换个环境说不定又是一片新天地。我还特意翻了一下万年历,说今天宜出门,宜做生意呢。”

难怪有种说法,人越背时倒霉就越信神越信鬼,命运也就越捉弄人,因为机遇稍纵即逝,在你疑神疑鬼时人家早就把机遇抓住了。李想的自觉文化传播公司和《南江作家》也一样,所有人员去年底就已全部安排到位了。

“那你就先莫搞错了,我们是做文化可不是做生意啊!”李想说。

“文化产业的市场前景大得很。”这下可说到他的专业上了,一顿夸夸其谈,什么可以享受政府扶植力度的优越性,什么资源的整合与配置,全是计划经济的那一套。

“没睡着吧你?尽讲些梦话。我们这里可是硬碰硬,一分一厘都得靠自己去开拓市场的。我们最大的优越性是体制的优越性,考虑成熟了的事立马就去做的;我们最大的资源就是人才的资源,就是人的创造性思维和主观能动性。”李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向义天的话,其实也是想给他在思想上先加点压力,虽然还没想好到底给他安排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但现在公司和杂志社这十多号人,除了他李想本人外,压根儿就没有一个是从体制内来的,所以他在前几日春节后的首次会议上,就曾自豪而煽情地说过,好在大家都没有受机关不良风气的影响,没有一遇事就相互推诿,一进办公室就一杯茶一张报,一上班就惦记着下班时间快点到的坏毛病。我们是连星期天有时候都忘记了的一个新团队,我们的心中只有事业,我们的眼中只有任务,我们的手中只有工作。我们还要摸索出一条工作纪律和分配制度是由民主制定的,财务是透明公开的新路子来。也就是说,我们所获得的利益是公共的利益,我们所取得的成果是每一个人都有份的成果。但李想没有跟向义天谈这些,在他看来,向义天肯定会认为这是乌托邦,是说起来好听,做起来根本就行不通的事。

“来来来,再干一杯,吃完了我们找一个地方去喝喝茶。我还很少见识这南江省府城市的夜生活哩!”向义天满嘴酒气地说。

“还是先吃饱饭再说吧。”李想没有正面回答他,但心里却在嘀咕,这该不是这家伙近几年当文化局副局养成的习惯吧?一些专靠做违规生意发点小财的文化个体老板,成天像苍蝇一样围着他转,今天请他去喝酒,明天请他去喝茶打牌,或洗脚按摩,或歌厅舞厅,于是才牵着他鼻子越走越远的。

“你们这么多年没在一起了,饭后去对面蓝天酒店茶吧聊一聊也要得。”过来收拾碗筷的菊儿,生怕丈夫不给向义天面子,毕竟以前在安华时是很铁的朋友。

“呃,还是菊姐了解我向义天。”

“那就去坐一会儿吧。”李想看了一眼壁上的挂钟,九点还未到。

“我是……”向义天起身指着简单的行旅说,意思是今晚睡哪里。

“今晚就睡我家里,李琴、李瞻在他们外婆家没回来,明天再搬到卿怀才和白石他们那里去住,反正一人一间房互不影响。”李想说着也起身了。

下得六楼,刚一出楼口,一股寒风就刮过来,李想挺了挺身子,迎风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向义天缩紧脖子跟在后面,路灯的光影里人影叠合着,时而长了,又时而短了。

俩人其实也没有谈太多什么,就回忆了在安华时的一些鸡毛蒜皮的旧事。李想隐隐地感觉自己对义天这位以前的兄弟越来越不摸底,尤其是去蓝天酒店茶吧途中,俩人经过一家小按摩店时,向义天一双眼珠子直往里睃,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好。茶吧本来是一个交流思想,畅所欲言的第二客厅,甚至一些连家里不便说的话也可以在这样的场合说的。可有好几次李想特意聊及他这几年的工作和生活时,向义天总是避而不谈,或闪烁其词,使人更觉得讳莫如深,越久坐越尴尬,双方都有些不自在了。

正好这时李想的手机响了,是省委办公厅一处打来的,说阳书记找他有要事。时间是明天上午九点半,地点是阳书记办公室二一八号。还要他带一套创刊以来的《南江作家》。李想心里咯噔一下,是什么要事还得劳驾省委书记亲自找我这个内部刊物的社长兼执行主编呢?八竿子都打不着啊!他曾听作协党组曹书记叫过苦,说一个换届报告两年了还没放到阳书记的案头上去。李想的脑海里像有个风火轮在飞转着,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该不是杂志惹出什么祸了吧?他想来想去,也只有《南江作家》在去年省委经济工作会议时,打着省委常委、宣传部长戴德交办的幌子将杂志送进了会场,以及后来的人大、政协两会。陈策和梁爽等拿着李总搞来的蓝色工作证,进了代表、委员下榻的宾馆,并巧言说服了服务员,硬是把《南江作家》塞进了代表和委员的每一个房间,算是最出格的事。

“你还有事吧?”向义天见李想心神不宁的样子,就主动说,“那我们撤哩!”

李想正好顺着台阶下,放了六十块钱在茶几上,手一招喊了声埋单。这里是李想与陈策、卿怀才、黎吉祥等弟兄们常来集思广益的场所,和服务员早混得很熟了。李想没有把电话是哪来的跟向义天透半点口风,并且立马就装出一副很释然的样子。向义天也没有问,他或许以为是哪位红粉知己倾诉心音的暧昧电话也未可知呢。

“今晚就到此为止吧,下次弟兄们再一块儿来。”李想率先起身了。

向义天头一个工作日的任务是为新年第二期杂志做最后一次终校。那天李想领着一个陌生中年男子进办公室,也没来得及向大家作介绍,只冲着美编白石交待了一声说:“等一下印刷厂大样过来你跟老向再比一次红哕,”然后又喊应叶兰,“这里你负责安排一下,帮他准备一套校对工具啊。”话音未落就匆匆拿了几本刊物下楼了。

叶美女心细如发,她感觉李总的心里今天一定有事,但又不知道是什么事。她跟李总已经有半年了,创刊号筹备期间就进了杂志社,负责的是财务和内勤这一摊子,从没见李总遇事这么匆忙过,应对什么事总是井井有条的。便走出办公格把头探出窗口往院子里看,小车没熄火,只见李总往车里一钻,那辆去年底新买的桑塔就呼地一声驶出了作协大门。叶兰的心里就有了一只惊慌的兔子在左冲右突。“是的,李总只是匆忙,而不是慌张。”叶兰在心里说,“天又塌不下来,有什么事可慌张的嘛。”公司偶尔有工商或税务来检查,她既买水果又买烟,生怕得罪了那些人,但每次只要一听到李总说这句口头禅的时候,心里就踏实下来。

在她的印象中,李总就是电视剧《西游记》唱词里“踏遍坎坷成大道”的人,也无疑是她见过的男人中最具魅力也最具亲和力的人。或许在旁人眼里,正值怀春花季的她一定是爱上这位比自己父亲小不了几岁的上司,但她却非常理性地知道,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她对他的关注完全是超越了世俗的所谓情啊爱的那一种,因此也就肯定是超过了对恋人的关注;她对他的崇敬之情也是超过了对自己父亲的那一种崇敬。他是她心中的偶像,还是她头顶上的神明?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再一次回到坐位上时,那一只惊慌的兔子仍然在满满的胸脯里乱窜乱撞。

李总有要事处理向义天多少是知道一些的,至于是什么要事初来乍到的他也不好问,不过他知道肯定跟昨晚上那一个电话有关系,尽管他李想在县里当报社总编辑的那会儿,和他这个当时任政府办经调室主任兼县长大秘的向义天可以共穿一条裤子,但毕竟已是八九年前的旧事了。时间是能改变一切的,比如他向义天自己……

他是与李想同车过来的。来时,李想就说了只把他送到办公室自己还有事出去,要他把即将上机的这一期杂志整体上再把一次关。在他看来,这无疑是公司老总对他文字把关能力的肯定,同时也是李想这位好兄弟对他的信任。他二话没说就欣然领命了。叶兰拿了校样用的红笔和塑片尺,把他领到主编室旁的一间空格里。刚一进整体不足五六平米的办公格,向义天心里咯噔了一下,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斗室著雄文,好汉尽折腰。”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由衷感慨,刚好被他隔壁的陈策听得一清二楚。

“觉得委屈了吧?”陈策言词谨慎,一时没想好怎么称呼前面格子里的这位兄弟。看年龄他应该与李总差不多,但又不好贸然叫他老兄。他记得自己当时在称呼,也就是两个多月前才到杂志社的卿怀才老兄时,人家就盯着他较起劲来:“你未必就比我小。”陈策肤色黑,脸相自然显得重,结果彼此一报属相,确实比他小三四岁,“看来你陈策是一副少年老成相。”当过村长的卿怀才是个打死不服输的角色,一转语气,还是自圆其说地奉承了一句:“难怪听白石说连李总都称呼你陈老师哩!”陈策是个懒得与人认真的老好人,用他的处世观说,世界上的事原本就没有绝对的对与绝对的错,何况区区这等小事呢。只是后来就很少听他称什么怀才兄,也不像其他人叫他卿半仙或村长的绰号,干脆喊他卿主任了。但眼前这位伙计也不好以职务相称,因为李总还没来得及给他安排职务呢。

“也谈不上是什么委屈不委屈,而是觉得自古文人都不容易。”

“身处斗室而胸怀天下,这已然是天下文人的宿命。”陈策说。

“非也!”向义天近乎武断地说,“近年先富起来的文人并不少。”于是一口气列举出众多下海文人的例子来,似乎对当代文学圈熟悉得不得了。但陈策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一旦文人的眼睛里只有金钱,心中只惦记着享受,也就不可能再对人类有悲悯与同情的大胸怀,当作家的也就不可能写出好作品了,做编辑的也会迷失正确的价值取向。见陈策没有再答话,向义天也许觉得陈策理穷,他原本还想把俄罗斯大作家托尔斯泰等请出来作证的,也就只好作罢。既然进了这个文人圈子,以后一起探讨的机会多着哩,只要人家不把他当乡干部淡看了就行。正好这时白石进来,把一叠散发着油墨香的大样和二校稿往他桌上一放说:“校完叫我啰。”老向“嗯”一声,就埋头聚精会神地校起稿子来。他当然不会知道关于这一类话题李想与陈策是讨论过多次的。

“托翁虽出生贵族,但他天生是一个精神觉悟者,对人类有着与生俱来的悲悯情怀。”陈策的这一观点李总也很赞同,但他更推崇身居大夫高位的屈原。

“世人皆醉,唯我独醒。尘世昏暗,万马齐喑,而先生却秉持高洁,疏离邪恶,壮志可与日月争光。于是,孤独成为一种伟大的情感,死亡成为一种唯美的跨越。”李总说这话时胸中似有大江在奔涌。是那一条被现当代诗人称之为蓝墨水上游的汨罗江么?

陈策对只读过四年初小而靠自学走到今天的李总的钦佩之情,除了亲眼见识过他与高层领导打交道的良好心理素质,以及过人的机敏和睿智外,就是他对事物的判断与审美的价值取向,常常是取其理性、建设性和正能量的阳光面,这对于一个极具浪漫情怀和形象思维的作家而言,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此时的向义天,也正在为李总亲自撰写的卷首语暗自称奇。短短五六百字,把自去年秋季创刊以来的奋斗与不易,产生的社会影响和各界对刊物的接纳与支持,尤其是恰到好处地引用了作协主席沈慎写给他的公开信:“你们是一群无畏的勇士,敢于在新旧两种体制的夹缝中踏平坎坷成大道;你们是一群勤奋的开垦者,使荒芜的沙漠重现了绿色的生机;你们自带干粮播种希望,你们本身就是希望。我以一个老作家的名义向你们敬礼!”卷首语最后说,才创刊不久的《南江作家》还是一株幼苗,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舍得把满腔热血与激情化作滋润她的点点甘霖呢?《南江作家》的忠实读者和真诚支持者是文学最难得的知音,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把一颗赤诚的心掏出来奉献给我们的上帝呢?

向义天特意慎重地拿过透明的塑料尺,一字一句地比照着李总用心中的红墨水写下的手稿,一边默念着,一边校对着,一边思量着,渐渐地,他觉得自己的胸襟在打开,仿佛有一道白炽的光亮如流星般在眼前倏地划过。他突然回过头来问陈策:“你知道上世纪《南江日报》有一篇人物通讯叫《次水河畔的“高尔基”》写的是谁吗?”

“肯定写的是李总!”叶兰和胡蓉两位美女不约而同地抢着回答。

李想毫无疑问是怀着一种极为忐忑的心情去省委常委楼的。

一个内部刊物犯得着惊动省委书记么?他一直还在想着这件事。除了一早给司机小曾发了一个“八点准时来接我,九点半赶到省委常委楼”的短信,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此事,也就是怕引起一些无端的猜测。有领导突然约见,这其中本来就有奥妙,说穿了就是非福即祸。去年创刊号出来不久,作协党组曹书记突然约见李想,结果拿了一封投诉《南江作家》一帮人是不三不四、拉虎皮作大旗招摇撞骗的信给他看,并且要求他做出说明。要不是他李想带着的这班人一个个行得正坐得直,怕是早就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赶跑了,何况现在约见李想的是中共南江省委阳书记。

对于在省委统战部《南江统一战线》担任过三年编辑部主任、五年执行主编的李想而言,两届省委书记他都熟悉,至少每年一次的民主党派、工商联调研成果汇报会上,均有过近距离的接触。尤其是他与阳书记更是有过戏剧性的两次正面交道。

那是上世纪的一九九九年晚秋,好像是国庆节后没几日,由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央统战部部长亲自带队,召集了二十多位全国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中的港澳知名人士来南江视察,省委统战部的杂志自然是首当其冲要派主要力量全程跟踪采访的,另外还交给了李想一个等着上十一期封面的重要拍照任务。说它重要,主要是因为要抓拍的人物重要,是省委书记向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央统战部部长汇报情况的工作照片。与办公厅和保卫局联系后,给李想的时间只有四十分钟,也就是晚宴后,包括书记陪部长散步到部长下榻处的会客厅作简单汇报时的唯一机会.因为阳书记第二天一早就要启程去中央党校参加短训班的学习,时间一个星期,而港澳知名人士在南江视察的时间更短,只有四天,也就是说这个机会一旦失去,省委常委、省委统战部长蓝新亲自下达给他的任务就得泡汤。李想不得不沉着应对,凭着他对业务的熟悉,长短镜头及傻瓜机均已准备到位,并事先进入了会客厅守株待兔。但令他无法掌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两位首长在沙发上落座后,东北大汉的阳书记无论坐姿及架势总是占着主导地位,镜头中的中央首长倒成配角了。李想咔嚓了十多下,没有一下是理想的。情急之下,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喊了声:“阳书记,请您收敛一点!”此话一出,对方本能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劈头问道:“你是谁呀你?”在场的人都为李想捏了一把冷汗。

“对不起,首长同志,这是我李想的职责和使命所在。”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会不卑不亢地说,“《南江统一战线》正等着二位的工作照上封面哩!”

“哈哈,是这样啊!”两位首长都笑了起来,阳书记刚一落座,李想手中的像机便咔嚓一声,把两位灿然笑谈统战的珍贵一瞬定格下来了。故事其实并没有结束,阳书记后来从《南江统一战线》看到这幅照片后,专门嘱咐秘书与李想联系取回了底片,放大了两幅并做了相框,一幅挂在他自己办公室,另一幅据说送到了北京。还有就是世纪之交,也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应该也是元宵节过后没几天,由省委统战部主持召开的各民主党派、工商联调研成果汇报会上,中途休息期间,阳书记居然当着在场那么多省部级领导的面,大步流星地朝斜对面工作人员中的李想走了过去,一边握着他的手,一边摸着他的下巴遗憾地说:“多好的络腮胡,你怎么给剃了?”李想居然也如老友般哈哈一笑:“有您这句话,那我可真要奉旨留胡须了!”会场里顿时表情各异,在会后传为佳话。

故事的结尾更有意思。第二天早晨刚一上班,分管组织人事的副部长卢娥就来到李想的办公室,随手掩上门,表情诡谲而又神秘地问道:“小李,书记和你的关系……”她有意停顿了一下,李想知道她在等着他说话,便故意买了个关子装糊涂:“您说哪个书记啊?”他李想还真是牛逼,跟省委分管统战和工青妇的郑副书记以及分管意识形态的唐副书记,都是能说上话的,并且一样谈笑风生。用他自己的话来解释,是人不求人一般高,领导也是人啊,我就是真去求领导,那肯定也是为了公事。

“小李,你严肃点,来了解一下情况这也是蓝部长的意思。”

“你们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我和阳书记没有任何特殊关系,要是硬说有,那也是狭路相逢逼出来的关系。”李想就把去年抓拍封面照的事以及后来阳书记秘书要回底片放大照片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卢娥部长张大着平时极为慎言的嘴巴,像是听故事似的。

“没了?”卢副部长说。

“嗯,没了。”李想手一摊作遗憾状。

卢副部长似乎也有些遗憾,她刚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郑重其事地交待:“今天我这是代表组织来找你谈话的,请遵守保密纪律。”

“您放心好了,我知道。”

李想回忆到这里不禁“扑哧”笑出声来,下意识地摸了摸野草般疯长的络腮胡子,一颗忐忑的心就踏实下来。

“李总,我们走后门进吧?”司机曾逗知道老板的习惯,小心地问道。因为往正门要拐八一路,途中还有三处红绿灯。

“这还用问呐。”李总想也不想说。

曾逗就抿着嘴巴偷偷乐,心想还是老板牛,每次在后门被警卫拦住时,李总都只说一声:“你们刘教导员的舅舅。”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门卫就把自动门钮一按,然后便是一个立正敬礼。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常委楼是一个单独的院子,呈撮箕状,共有三层。李想对这栋看上去很宁静的办公楼并不陌生。他所熟悉的郑副书记、唐副书记(去年底“两会”时已到人大任党组书记兼第一副主任了)以及前不久任命的原宣传部长、如今分管意识形态的戴副书记等,都在这一栋撮箕状的楼里。去年七月份他就曾为了请省领导们给《南江作家》创刊号题词,先后三进三出过。这可是有着七千多万人口的南江省的神经中枢。阳书记在左侧靠南的二一八室,刚好是常委会议室的隔壁。

李总打开手机看了一下时间,离约定还有二十分钟,他迟疑了一下,准备把手机调成无声或者振动,一想干脆还是关机算了。李想幼年丧母,少时亡父,是二十八岁起就守寡的祖母把他拉扯大的。他记得自己从小求知欲就特别强,总是在每晚睡觉前缠着老祖母讲故事,他于是就安安静静地枕着那些优美的故事进入甜蜜的梦乡。其中,有一个说的是每一个人的头顶之上,都有一个注视着自己一举一动的神明的故事;还有一个是说每一个人的道路前方都有一棵菩提树,只要你克服所有的困难一直向前走去,就可见到那一棵让你心想事成的神树了;再就是老祖母还教给他一个壮胆的绝招,那就是把胸窝前的那一颗扣子拧开,口中默念三句“天地有正气”,你就什么也用不着害怕了。遗憾的是老祖母并没有看到她的孙子有所出息就离开了人世。李总忽然在此时想起这些旧事,无非有两层意思:一是关掉手机的合理性,上无老人,家里不会有更重要的事非要找他;二是即便是书记真有大不了的事约见他,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何况他一早起床特意就没有扣胸前的扣子。想到这里,李总再一次轻松地笑了。

他很轻松地一边踱步,一边数着那一棵棵躯干矮壮而又虬枝怪异的观赏松。松林里有四五个园林工人,手中拿着锋利的钢剪,手臂上缠着一圈韧性十足的银色钢丝,一旦发现有长露了头的枝条,就“咔嚓”一声,手起剪落,枝条心有不甘地坠到了地上。若瞅见有刚刚想往直里伸展的枝桠,就两个或三个人合力,使劲把枝桠往弯里压,然后再用钢丝将其固定。看那样子,人很吃力,树更痛苦。

“你们这是干什么?让它们自由自在地生长不好吗?”

“你是谁呀?”

“我是……”李想一时语塞。

“在这里我们只听机关事务局长的,他要我们怎么弄我们就怎么弄。”园林工人笑得有些放肆。

李想摇了摇头,心想,如果作为一棵树,是生长在这全省神经中枢的首脑机关,任由园林工人修剪捆扎后供首长们休闲时观赏好呢,还是生长在民间宅院与鸡们狗们为伍自由自在地生长好呢?

怎么脑袋一灌水就喜欢为树们操闲心了?李想突然觉得,这个关于人与树成长的话题,看来确实已经成为自己的一个心结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李想的心中充满感慨,只是不知他怎么突然间从这常委楼院子里的树想到向义天了。

向义天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对事物总喜欢发表自己的不同见解,尤其是在县政府工作的那几年里,讨论一年一度的政府工作报告草案时,整个会议室只有他的声音,也只有他的意见最刻薄。听说,有一次为了一个数字的标准提法,他居然同时任安华政府的一把手的黎县长顶起了牛,最后在他的据理力争之下改了过来。“你向叫鸡今后就吃亏在这张嘴上!”黎县长当时就给他算过命,还送了他一个“向叫鸡”的绰号。那时李想还在县报任总编,他听说向义天惹得一直很看重他的县长气不打一处来,故意问他到底是什么大事时,向义天依旧很激动:“分明正确的措辞应该是:我县农村亩产双季稻已过千斤。可报告中却没有交待是双季,而是统称我县农村亩产稻谷已过千斤。这明显就是浮跨风嘛!”李想听了肚子都笑得疼:“难怪黎县长说你今后会吃亏在这张嘴上,还送了你一个生动形象的绰号。你呀,真是个向叫鸡!”想到这些向义天不禁摇了摇头,有什么办法呢,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也确实就是因为这一张得理不饶人的嘴,前年的元旦晚上,他应一小文化商邀请,在资江蓝猫歌舞城的小包厢唱歌时,和一歌女搂着只吻了几下,结果被突击检查的公安咔嚓一声拍了照片。他仗着自己是分管文化娱乐稽查的副局长,经常出入歌厅舞厅并和歌女舞女搂搂抱抱已为常事,有时县里的领导来了外地的客人时,也一个电话打过来要他安排,便自以为这算个鸟事啊!一看是几个平日脸熟的小警察,当下就破口大骂:“这里是老子的一亩二分地,你们狗拿耗子管什么闲事?吃饱了撑的呀!”他怎么也没想到,就是因为自己的这张嘴平时得罪了同僚,这是人家早就设下的一个局。“我们拿的就是你这只死耗子,管的就是这档子事!”本来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结果被人利用闹得满城风雨,后来居然是既开除党籍,开除干籍,只给他保留了一个与老婆小邹一样的职工编。

“你们哪一个是编辑部黎吉祥主任?”此时的向义天正在认真地比对着《南江作家》终校,他突然掉过头来问陈策。

“我就是黎吉祥。”陈策兄正准备起身介绍时,黎吉祥已经从靠里间的格子里出来了,很友好地点着头问,“你有事?”

“来来来,黎主任我们探讨一下这个句子。”向义天指着校样说。

黎吉祥一走过去看,是发在《新锐作家》专栏的一篇爱情小说,他指着的那个句子是:“我们一边喝着红色的葡萄酒,一边仰脸看着蓝色的月亮。”多漂亮的文字,多美的意境。见黎主任不置可否,向义天干脆用红笔在“蓝色的月亮”下划了一道红杠说:“作者这么表述准确么?”

“蓝色的月亮,”黎吉祥念叨着,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说,“在某种特定的语境里这是准确的,应该说比白色的月亮更准确。”

一下子卿怀才、梁爽、胡蓉等都过来了,一个个都本着极负责任的态度发表了各自的见解,最后大家都认为作者的感觉是非常到位的。“这下李总可以放心了,有这么严谨认真的一位老师把关。”有人暗地里为他翘起大拇指,并为他认真负责的态度报以真诚的掌声。一开始他的意见被否决,向义天还以为有人会笑话他的,却没想到换来的全是肯定,全是掌声,于是也深受这种良好的学术氛围所感染,很是虚心地表示今后要向同志们多多学习。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怀春少女鼓鼓的胸脯里东突西撞的那只兔子不见了,此时的叶兰仿佛觉得有千万只蚂蚁在自己的心尖上爬着。她已经假装添水,去靠作协机关院内的窗前看了三次,又到楼下的收发室取回来信来稿和报刊,并且把所有来信来稿都登记过了,可李总还是没有来。她打开米黄色外壳的手机,一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糟糕,师母就要送中午饭来了。”叶兰下意识地按了一下司机曾逗的号码,手却像被烫着似的立马又把电话挂掉了,心想,要真是那样曾逗也不会知道的,这样反而对李总不好。她生怕师母来了会查李总的岗,而自己一无所,知又说不清楚他去了哪里,“并且……一旦……”就这么六神无主地想着时,一位漂亮庄重的女性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那是去年过圣诞节的时候,叶兰和男朋友去南江大剧院看一场由朗朗演奏的音乐会,这是男朋友想讨好她,花了血本从别人那里分来的二手票,坐位在二楼的三排。“你宝气吧?花一月工资就为了看一场音乐会!”她很生男友的气。“值哩,你们当文学编辑的听一听世界一流的钢琴家演奏,或许回去自己也能写出诗来了。”男朋友的话令她感动。正当叶兰还要说什么时,薄薄的红唇刚一启便僵住了,她的眼前出现了自己的老总李想和一个漂亮女性紧挨着走过去的身影,但定睛再看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和那个漂亮女性的身影已淹没在人流中了。“走吧,快走呀!”叶兰一百八十度的急拐弯令男朋友兴奋不已,如两朵激越的浪花瞬间汇入汹涌的人流。

帏幕徐徐地开启,第一个出场的就是闻名世界的青年钢琴演奏家朗朗。台下人头济济,却鸦雀无声。琴键在他灵巧的指尖下跳跃着,音符像着了魔似的,时而如泉水叮咚,如溪声潺潺;时而如江流急走,如海啸奔腾……但叶兰却全都没有听见,而是在搜寻着她的老总和与老总一起的那一位美人。后来她终于捕捉到了,两个人居然坐在最前面第二排的嘉宾席上,还好,俩人都正襟危坐着,既没有交头接耳,更没有手拉着手。叶兰凭她女性的敏感还判断出,那女的应该在三十岁左右,职业应该是教师。没有公务员的那一种刻板,也没自由职业者的那一种随意,而且,从她的背影也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贵族气……

“开饭啰,叶兰、胡蓉快过来帮一下手啊!”一个几乎是每天一次的熟悉的喊声拖着叶兰回到了现实,师母果然送午餐上楼来了。真是苦了师母,叶兰在心里说。

大家一哄而上,围着乒乓球桌站成了一个半圆。

“菊姐,你每天都这么送饭呐?”向义天吃惊地问。

“作协又没有食堂,都是些年轻人老吃盒饭会缺营养的。”菊姐抬手撩了一下鬓边的乱发,“再说公司还是初创期,能省一个是一个呢。”她又侧首看了一眼李总的办公室,见里面空着便问道,“他和小曾都出去了?”

“嗯,只怕又是曾处长写了诗,请李总吃煲仔饭去了。”叶兰忙接过话去打掩护。曾处长是新闻出版局报刊处处长,《南江作家》创刊号就发过他一组诗,笔名叫曾家湾,和李总是新结识的文友,隔三岔五,一有了新作就请李总去鉴赏。

向义天夹了几筷子菜退出了人群,边吃饭边用一双眼睛扫视着这一块号称着力于“重振南江文学雄风”的特殊阵地。他当然不知道这里曾经是作协机关的体育锻炼室,唯有一张如今既当会议桌,又当饭桌的乒乓球台可以作证了。他只觉得进门靠左和里间呈曲尺形的一溜窄小的办公格似乎有些委屈了编辑们。要是在此之前,他真有些不理解李总为何放弃好端端的省委机关刊物的执行主编不做,而将自己的副处干部编制挂到人才交流中心来承包一个文学内刊。为名?他早就是国家级的著名散文家,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就已经有不少文章被译成多种文字名扬海外了。为利?在文学艺术被商品经济冲击到边缘又边缘的今天,这么一个纯文学内刊能勉强生存下去就已经是算他有本事了。他甚至还想过,李总是不是在统战部混不下去了,才出此下策,弃政从文的?这也正是他去年九月就说来而又迟迟没有来的真正原因。但当他今天近距离地接触到这一帮比自己年轻的朋友们,尤其是亲自校对了李总撰写的卷首语后,才真正感觉到了自身的人生观和价值取向或许是真出了问题。

“向主任你过来夹菜哩,不然被这群从饿牢里放出来的后生全扫光了。”菊儿姐还是照例以在老家时的口吻称呼向义天。

“还有,还有,”向义天被这久违的称呼叫得一脸惭愧。

师母没有再在意丈夫去向的事,叶兰终于松了一口气。或许原本就是她小女子杞人忧天,还或许根本就是她自己过于敏感,李总方方面面有那么多的事情都需要去打理和应付,进不参去不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宝气吧你,真是多管闲事啊!叶兰恨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像神经病了似的,在心里使劲地骂着自己。

“叶美女又想男朋友了啰!”卿半仙放下碗筷往靠右窗的长条沙发上一坐,丢出一句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话来。

“真的呀?”黎吉祥和梁爽忙起哄附和。

“村长你咋老是欺负叶兰,你不看人家还是个黄花闺女呢?”

“你可不能打这个包票啊嫂子!”卿半仙又火上浇油了。

“你嘴巴吃屎尽讲鬼话,不晓得你当初在老家是怎么选上村长的。”菊儿显然护着叶兰。

“是我刚才掐指算的哩,要不就是芳心已乱,红杏要出墙了。”

叶兰这回是真生气了,把手里的一摞碗筷往师母篮子里一放,高底皮鞋蹬得楼板哒哒响,就冲进自己的办公格里去了。她打开抽屉,拿出一条叠成小三角形的真丝绣花手帕来,打开看了一眼,那一朵绣得以假乱真的兰花依旧纯洁如初,她微微地勾下头用两片红唇亲吻了一下,又赶紧叠好。这次叠成了方形的,而且还从另一只抽屉里取出一本《南江作家》创刊号,把封面打开,然后把手帕平平整整地放在创刊号的卷首语上,再小心翼翼地合好封面,像是封存一段美好的记忆似的,最后将创刊号连同那一方手帕,一并关进了左手边那只不常打开的抽屉。这样的手帕其实胡蓉也有一块儿,只是图案不同而已,是一朵栩栩如生的红莲。陈策说莲花又名芙蓉,芙蓉就是莲花。是去年底李总到苏州出差时带回的,俩个女子一人一件小礼物。给男人们也带了,根据不同的个性挑选了不同风格的精美小挂图,比如给陈策的是孔子和他弟子颜回在一起的,给卿怀才这个死半仙的是一幅鬼谷子算命图……

李总一直就是把大家当弟弟妹妹们看待的。

想到这里,叶兰的情绪完全稳定下来,她把头伸出格子看了一眼,师母早已经回去了,梁爽和白石正在打乒乓球,吉祥和村长两人各占一头斜躺在沙发上休息。而新来的向主任和陈策正一脸严肃地下着围棋,连旁边观战的胡蓉也看得十分投入,看来这一回陈老师是棋逢对手了。

“呃,呃呃,同志们,今天有重大消息要向大家宣布!”叶兰正想扒在办公桌上也小寐一会儿时,一个亲切而响亮的声音如春雷般滚了过来。

正如叶兰所猜测的,李总确实是同曾处在一起共进午餐,并且破天荒地主动提出去蓝天酒店陪曾处长喝一支红酒以示谢罪。

“怠慢了,怠慢了!”一走进曾处办公室,李总就一个劲地赔礼。

“真是奇了怪了,几次打你手机都是关机,大白天的你还能去干坏事不成?”曾处边给李总倒水边抱怨,“我后来干脆就连发了三条告急短信,想今天我曾家湾一定要把你李想揪出来不可。”

“好事都忙不过来,哪还有时间干坏事。”李想并没有说明自己关手机的原因,他打着哈哈,“这不,我一开机看到你大处长的短信就奔过来了。怎么样,今天我请客去蓝天酒店喝支红葡萄赔罪吧?”

“你还是省了那几个钱办刊好了,客你请,单我埋。”

“也要得,背靠大树好乘凉,你的光我是沾定了。”

俩人一顿淡扯下来,李总估计司机去订包厢的也该打转了,便一起下了七楼。

到了蓝天酒店,小曾把俩位送进小包房就退场了。

“还是你李总英明,你看当老板多爽,司机都比机关里的听使唤。”

“那你还是别有这种念头好,我们还等着出版政策放开后,指望你帮忙弄张全国粮票哩。”李想的话又落到了公开刊号上。

“只怕目前一两年还有难度。”曾处在李想面前从不打诳语。

“看来现在也只能先这么将就着做了。”

五菜一汤已经上齐,酒也筛到好了,服务员小姐说了声“先生您慢用”,就站到一旁去了。李想很熟练地端起高脚玻璃杯,轻轻地摇了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们利用现有刊号,尝试性地出几期地域专刊,没什么大问题吧?”

“哈,你们那也能叫刊号?只是个内部资料准印证哩同志。”曾处端起酒杯,主动地碰了过来,“来来,先干酒再谈事!”

李想觉得自己也确实太功利了,人家急急忙忙找到你又不是听你来啰嗦刊号。

“一定又出手了不少新作吧?拿来我拜读拜读。”曾处说,“你还真以为我就那么爱附庸风雅?我是喜欢同你李想这个人打交道,聊天和扯白。”

“这我倒有话要说了,写诗、爱诗岂能与附庸风雅混为一谈?你这话本身就是对诗人的侮辱,对诗歌的玷污!诗人的灵魂在天国,他用敏锐的智慧开启了一道道尘封的门,金子般的阳光从那错开的门缝间挤出来,于是连瞎子的世界都不会再黑暗!”瞬间像变了个人似的,李想慷慨陈词,妙语连珠。

掌声响过,酒杯举了起来:“这才是我认识的李想,这才是我钦佩的李想!”曾家湾的眼里闪烁出光芒,那种对诗和对诗人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他一仰脖子,半杯红酒就进了肚中。见李想仍盯着半杯葡萄酒沉思着,他话锋一转:“只要是在南江,分管意识形态的戴德书记支持你,我们新闻出版局的简恩局长支持你,并且你们《南江作家》又的的确确是在为文学传承薪火,为创作者谋福祉,你们要办什么专刊、特刊难道我曾家湾还会带人去查呀?”他把酒杯放下,惺惺相惜地感叹道,“你李想本质上其实是一个作家,一个诗人!”

李总的思想开小差了,他仿佛又回到了省委常委楼二一八室。

他敲了一下门,还只进去半个身子,秘书就知道是他李想来了。“阳书记正在里面等您。”冯秘书的客气出乎他的意料。

“果然是你李胡子!”阳书记说着把粗大的手伸过来,“我想谁敢有那么大的胆子,把一个文学刊物往全省经济工作会上送,搞得那些人听我作报告手里还在翻你们的《南江作家》,你知不知道啊?”

“罪过!罪过!”李想连连拱手。

“何罪之有,这才是你李胡子的本事!”阳书记接着说,“后来据说你们又把杂志送到人大、政协两会上去了。当时就有人告你们的状,你不知道吧?我一看社长、执行主编是你,想一想也就只有你能干出这种事来。”阳书记示意李总在对面坐下后,很是关切地问,“怎么,该不是在统战部捅了什么娄子出来的吧?”

“在您书记的印象中我未必就只会捅娄子?”

“哈哈哈……”一串朗笑声从北方大汉的胸壑间滚出来,把临窗的几只鸟雀都惊得扑棱棱飞去,又扑棱棱飞回来。阳光透过窗玻璃,早春的暖意弥漫着。“今天我倒是想听一听你这个另类人物的成长故事和你的心路历程。怎么样,说说吧?”

李想望着眼前这位同样另类的高官,见他一脸的信任和期待,于是就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出生、经历及思想观念的形成,以及当下的生活和工作状态,作了简单介绍。

“就这样?”

“基本是这样。”

“你们目前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希望获得更多人的理解,但又不能急于求成。”

“我有一个机会给你怎么样?”见李想的目光里闪烁着期许,阳书记不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给我的扶贫点南山自治州做一本书,你看看,就做这样的。”

李想一看,是一本《中国国家地理》。这期特刊的标题叫《北国风光哈尔滨》。“那好啊,”李想脱口而出,“我们就做一期《阳光暖南山》吧!”

“厉害,厉害!”阳书记翘起大拇指说。因为南山也正是光汉省长的家乡,一“阳”一“光”居然暗合在书名中,而且国家发改委又正在加大对南山扶贫的力度。“需要多少经费,你大胡子自己说吧。”

李想稍一用神:“十八万吧。”他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省委书记,而是一位充满激情的诗人,是一位老大哥,话也就说得特实在。

“你呀,你呀,真是个文人!”阳书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一语惊醒梦中人,同样意思的话居然又从眼前这位曾大处长口中说了出来,李想回过神来,也一仰脖子把半杯红酒干了。他反过手用指头倒夹着杯座,把杯子悬在空中,有一滴两滴透红的酒珠子顺着杯沿往下滚。他忽然问道:“这是什么?”似是问曾处,又似是问自己。曾处把眼镜摘下,偏着头看了看说:“似是离人泪。”站在旁边的服务员也凑了过来:“像玛瑙吧?”

“嗯,一个重情,一个喜物,乃俗人也!”

“在你这个不俗人的眼里这是什么?”曾处追问道。

“就是酒。所以我更俗。”李总原本想说“是激动的泪花”。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同时笑了起来,只有李想没有笑。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这不是审美的差异,也与价值观无关,而是个人的修为与境界。就这么简单,但是越简单越难以达到。

酒足了,饭饱了,单确实是曾处长埋的。曾处长要了张发票,顺手往口袋里一放,又突然记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新闻出版局的信封,郑重其事地交给了李想:“这是我近年来读到的最出色、最有阳刚之气的一首诗,我特意打印了出来。但你自己不准看,回去以后,要你们编辑部一位会朗诵的人高声地朗读一遍,保准对提振你们文人的斗志大有益处。”

李总双手接过信封,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公文包,他说:“放心好了,一定不折不扣抓好落实。”

情绪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的叶兰,听到李总爽朗的声音,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就像某个脱臼的关节,在按摩师手中猛地复位了一样,立马变得轻松自如起来。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李总的办公格里,把他的那一张靠背椅端出来。白石和梁爽已经收起球拍,她就把凳子摆在了兵乓球桌正对门口的地方,也就是卿半仙常戏称的正大光明匾下的正中位置。这位编著过《刘伯温九十九个处世方圆》的卿怀才,满脑子君君臣臣,还老取笑她叶兰和胡蓉是李总身边的什么常在和答应哩。也就是两三分钟的时间,大家就围着球桌坐下了,每个人前面都摆着一本统一规格的记事手册。

在向义天看来,这一切都很新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向主任,也给你一套。”叶兰从库房里给向义天拿来一本记事手册和一支笔,还特意跟着师母的称呼叫了一声“向主任”。

原来是公司统一印制的《南江作家》采访本。向义天打开塑胶封面,龙飞凤舞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并且填写下年月日,然后把目光投向李总,准备记下他的讲话内容。

“大家不要我再作介绍了吧?”李总把手朝向义天这边一指,“这就是我们公司新来的向主任向义天,是义薄云天的义天。我在县报任总编时,他就是广播电视台台长,还担任过县政府办经济调研室主任,曾是县长身边的大红人,也就是说既懂新闻、文化,又擅长经济工作。”李总的开场白大大出乎向义天的意料,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意识到李总说不要再作介绍的“介绍”是有深意的。向义天是一个最喜欢咬文嚼字的人,他立马就提炼出几个关键词来:义薄云天和既懂新闻、文化,又擅长经济工作。是勉励?是提醒?并且有意略去了他在县文化局工作的经历。他正想入非非,李总又发话了:“各自先把手头的工作说一下吧。”

“图书部的进展还是很顺利的。”首先发言的是卿怀才,“与环球出版社合作的两套丛书已经基本完成,春节前发出去的组稿函,也就是将与文艺出版社合作的南江作家系列丛书,现在来信来电话要求出书的作者已超过六十人了。”

“编辑部的情况一切良好。”黎吉祥接过来说,“《新世纪》改月刊后的第二期杂志今晚可以如期开机,我先还叫苦人手紧,担心校对工作会跟不上,现在好了,有向主任把关我就可以放心编稿子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校对的责任撂给了向义天。黎吉祥一抬眼,发现李总正望着他似笑非笑的,便忙补充了一句:“虽然力量是加强了,但我们的责任也更大了,我们一定会把刊物办得更好、更出色!

陈策和梁爽正在彼此举荐对方汇报专题策划部的情况时,李总抬起手来招呼先停一停:“我知道你们心里急,但我不是一进门就预告了有重大消息要发布吗?”大家把目光齐刷刷投了过去,尤其司机小曾更是充满期待,自己的老板与省委书记一谈就是近两个小时,而且从省委常委楼出来的时候虽然努力保持低调,但曾逗依然从他那面带春光,步履轻捷的神态中猜出,这回肯定有重大的好消息让弟妹们分享了。

“你们专题策划部终于可以打响第一枪了。”李总一开言,陈策和梁爽就应声打开了记事本,目光中满是期许。李想抿了一口水接着说:“新闻出版局已经默许我们以《南江作家》的名义,做全省地域文化与地域经济的大专题了。现在,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与市(州)、县(区)甚至省直有关厅(局)对接上和磨合好了。”陈策和梁爽互望了一眼,谁也不敢贸然接腔和表态。

“白石和叶兰你们记一下,先与印刷厂算一下价。”李总胸有成竹地说,“开本与现在的杂志统一,增加两个印张,一百六十个全彩页次,内芯用一百二十克铜板纸,封面用三百克铜卡纸并压膜,印数一千二。”他目光扫视一下全场接着说,“赠对方一千册样书,报价十五万,不低于十三万,但是要对方包采访接待,包图片和相关资料的提供。在坐各位,在不影响本职工作的前提下,谁都可以联系,谁联系好的百分之二十的业务提成归谁。”原来李总的心里早有了一幅操作性极强的蓝图。大家面带喜色地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我给你们开一个头,也算是抛砖引玉吧,”李总蛮有把握地说,“先做南山自治州怎么样?”

哇!那不是光汉省长的家乡,阳书记的扶贫点吗?如果南山这样的贫困地区都做了,其它市应该更没问题了。可他们哪里知道,李总在与阳书记无话不谈的两个小时里,早已经定下了这一档子事。甚于俩人谈话的领域到底有多广阔,或者说到底谈过些什么,恐怕连书记的秘书也未必知道。

“李总,你真是抛玉引砖哩!”对市场经济敏感的卿怀才说。

“只要开卷做了南山,接下来肯定没问题。”陈策终于表态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十分活跃,只有三个人一直没有说话,那就是叶兰、曾逗和向义天。按理说,少女的心,秋天的云,应该是飘浮不定的,但叶兰的心情今天却一直显得有些沉郁,她一边做着记录,一边时不时用眼角余光瞟一下李总,漂亮的鹅蛋脸上漫涨着浅浅的哀愁。而曾逗却始终感到有些迷茫,李总一上五楼就说有重要事情告诉大家,为什自己受到了省委书记接见这么重大的消息还压着秘而不宣呢?至于向义天的沉默,许是因为初来乍到对情况不熟悉,还也许是因为李总的那一句“不要再作介绍”,而实际上又作了介绍的话,他还在消化和理解中。但所有这一切,其实都未能逃过李想如炬的目光。在李想心里,叶兰和胡蓉都是好姑娘,能够在这样的一个平台上学习和锻炼几年,对她们今后的人生会极有益的。至于叶兰偶尔对他表露出的某种复杂情感,也用不着大惊小怪,那不过是少女成长过程中的一时冲动,最终自然会埋藏在她的记忆深处。曾逗的期盼就更容易理解了,那不过是年轻人喜欢张扬的性情使然。而向义天的沉默只是暂时性的,李总之所以说那一番话,确实是有意给他提一个醒,想他在这个新的团队中能有所作为。

“好好,还有最后一件事,”李总敲了敲桌子,边说边从公文袋里取出曾处长给他的那一个信封说,“受期刊处曾处委托,他要我把信封里的这一首诗,交给我们这里能说好普通话又会朗诵的人替他朗诵一遍。”李想微笑着挨个过目一遍,大家都很紧张,生怕落到自己头上。“我就知道你们一个个都不敢上台面,今天呐,我就让你们尽情地领略一下向主任的风采吧!”说着把信封递给了向天义,“你们都不知道吧?向主任、向台长,再追溯下去,人家还是一个优秀播音员哩。”

大家终于松了口气,报以热烈的掌声。

向天义果然不负重托,把诗稿打开,喝了口水,站起身,清了清嗓子,便有板有眼地朗诵起来:

空旷而又宁静的天宇中

见不着黑色的强悍的“鹰”的字母

但我说:请不要为天宇感到寂寞

真正寂寞的其实是鹰本身

乌鸦代替不了鹰

喜鹊代替不了鹰

就连能够排出“人”字的大雁

同样代替不了鹰

鹰 鹰 鹰

是所有飞禽中最具魅力的一种

风和日丽不是鹰的向往

蓝天白云不是鹰的前方

鹰的眼睛永远只瞄准着暴雨风狂

只有在硬邦邦的铅色云块的擦拭下

鹰的眼睛才愈见光芒

鹰从来就不懂得为自己选择道路

更无须考虑为自己选择道路

鹰翅翔动着,道路就延伸着

鹰只需轻轻一跃

就绝对能够超越一切固定的模式

无路之路,是鹰之坦途

……

诗歌朗诵完了,向义天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大家沉默着,没有人对诗作任何评价,也没有人给朗诵者击掌。就连李想也沉浸在莫名的激动和向往中,脸色肃穆,头颅微仰,双目凝视,仿佛在追寻着那一只神奇而孤独的鹰。奇怪么?不,这一点也不应该觉得奇怪。几个月后,当陈策知道了当时曾处长给李总的那一首赞不绝口的,而且又特意隐去了作者姓名并要求在杂志社朗诵的诗,就是李总上世纪八十年代发表在《星星》诗刊上的作品时,颇为感概地说:“曾家湾处长才是一个真正理解李总和懂诗的人!于无声处听惊雷,此时无声胜有声,就是对当时那一种情景最好的描述。”

从那以后,公司的两大支柱项目都已经渐入正轨:《南江作家》系列丛书的书号条形码,已分别按小说卷、散文卷和诗歌卷正式下达;尤其是《南江作家》对地域文化与经济推动力特刊《阳光暖南山》问世后,更是获得了社会各界的一致好评。李总在会上常说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话不再是预言,人人都按工资比例分得了第一笔可观的奖金。

可是,向义天在分得奖金后的第二天,却突然提出要回去。

“李总,我来你这里明天正好是一百天了。”向义天一句无厘头的话丢过来,“我明天还是回安华去吧。”

“明天?”

“嗯,明天。”

“你的意思是?”

“先回去再看吧。”

双方都有些模棱两可。李总突然记起自己曾跟向义天开玩笑似的说过,民营企业最大的优势就是员工随时可以炒老板鱿鱼,他再没有多言。至于为什么不是九十九天,也不是一百零一天,而偏偏正好是一百天,当初谁也没有在意,但肯定不会是如黎吉祥说的那样,是为了等领了奖金再走。“你也太把人家向主任看扁了吧?”向义天回安华的第二天,也就是李想往安化赶去送钱赎人的途中,办公室有人突然议论起这件事的时候,黎吉祥的猜测刚一出口,陈策立马就进行了驳斥。只是谁也想不到,这个一百天原来会有如此一个荒唐的故事发生。

向义天临走前的那天晚上,李总请他在家里吃饭,还特意邀请了陈策兄作陪。三人只喝了一瓶红酒,这是李总定下的规矩:酒要喝,但不过量。“李总这人什么都好,睿智、大气、才华横溢,也把人情世故看得很透,就是有时候对己对人要求太苛严。”李总帮妻子收拾碗筷进厨房的时候,向义天喷着酽酽的酒气杵在陈策耳边低语。也红着一张关公脸的陈策听后,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笑,并没有表示任何态度。他知道义天兄话里话外的意思,今天酒没喝够只是其一,主要是李总平时三番五次强调少进歌厅舞厅,甚至严令不准进无证营业的按摩店,而且还要求向义天把这几条写入公司制度建设里。这在向义天心里是有疙瘩的,说是比党政机关都管得死。可向义天哪里知道,这些规矩还是他陈策建议制订的。他更不知道,其实李总和陈策是把他当兄弟,是在爱护他,保护他,怕他在这方面再上当吃亏。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向义天在安华老家因为行为不检点而被开除公职的事,公司已有不少人知道,这肯定是曾逗那小子口风不严泄漏的。李总之所以这么做,其实就是想让流言止于制度。并且,他向义天喜欢串按摩院的不良习惯,陈策是亲眼见识过的,有时在省委统战部斜对面的蓝天大酒店茶吧聊天,只要是李总有事先走了,向义天就会借故离开,悄悄溜进附近的按摩店。一次被陈策当面撞上,他谎称是见一个熟人在里面,就进去扯了几句淡。陈策也懒得点破,只是笑笑地说:“扯淡好,扯淡有益身心健康。”

“对不起,酒没喝好,我这里还有好茶,上等的老黑茶。”

向义天正眯着眼睛打瞌睡,听李总说到喝茶,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甩了甩脑袋说:“好,好,去喝茶好!”站起身就往外走。陈策一把拉住他:“你要到哪里啊向主任?李总在阳台上呢,他把茶水早备好了。”

那晚的月亮圆得像铜锣,仿佛能听到有谁敲响的铜锣声。

三个人在阳台上坐下来,茶几上摆着来自乡下老家的瓜籽和花生,还有一大碟油炸红薯片。都是李总让妻子刻意安排的,每次邀义天来家吃饭,李总都会提前报餐,菊儿也会多安排几样家乡菜,为的是让义天兄能找到一丝回家的感觉。中年背井离乡,又是当干部过惯了富贵日子的,那一份孤单和寂寞,他李想刚来南江的那几年也体味过。将心比心,他好几次提醒义天是不是该回家去看看了,可义天总是说:“不急不急,干足一百天再回也不迟。”

三把折叠形的塑胶椅可坐可躺,义天兄喝了几口酽酽的老黑茶,嚼了几块红薯片便仰躺在椅子上作闭目养神状,三人一时无语。李总仰起头来,透过梧桐叶望着铜锣般的月亮,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时候,他们家也有一柄大铜锣,就挂在奶奶的床头,夜里闪着金子般的光亮。那铜锣只用于报警或警示,如哪家不慎起火,或家里遭遇强盗、窃贼,再就是禾苗抽穗壮籽的时候,也会有专人沿田埂敲锣示警,先是“瞠瞠瞠”穿山越坳的三声,紧接着便是一声吼喊:“收割季节,鸡鸭小心,偷食稻谷,罚粮百斤呐!”李总不禁想到,义天兄明天就要回安华了,复又回到那个熟悉的环境中去,至于他还会不会再回来还是个未知数,是不是也该给他些警示呢?可都是同辈的人,说直了肯定有伤面子和自尊,不说吧又怕没尽到兄弟问的责任。正两难时,一阵初夏的凉风拂过来,翻响着掩映于阳台上的深绿的梧桐叶子,李总心中暗喜,何不再次以树为题谈开去呢?他记得去年初冬卿怀才刚来公司时,俩人就是以树为题,谈得很投机。

“义天兄,没有睡着吧?”李想把目光投过去,月光下向义天的脸色显得很斑驳。

“没睡。没有睡哩。”向义天答应着坐直了身子,喝了口茶,又抓了半掌瓜籽在手中。

“这样的夜晚,睡早了对不起月亮。”陈策是最懂得李总的。

“要我说啊,更对不起的还是这一棵梧桐树。”李想恰到好处地把话题引了过来,“你知道这一棵同样是从乡下移植进城的树长这么粗,长这么高,需多少年吗?”说着站起身来,凭着阳台护栏俯首往下看,接着陈策和义天也跟了过来。

“应该没蛮多年,这种树适应环境快,要是连续遇上几载雨水充足的年份,就会疯起长。”义天兄俨然是一个专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你向主任还蛮懂树嘛!”陈策一副刮目相看的样子。

“呃,这就怪你陈策兄平时对我缺乏了解,你在南大写毕业论文的那会儿,政府办就专门安排我在南江林学院进修过半年。”聊起当年勇,向义天一脸的自豪。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啊。如果可以比喻,你认为我们三个人会是哪一类的树?”李总抓住时机紧接着问。陈策明白李总的意思,也笑笑地望着向主任。

“这样的比喻,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向义天想也不想,就豪不客气地否定了李总的比喻。见向义天一副原形毕露的忤逆样子,李想无奈地笑了。

“那我们换一种方式说,如果是树,而且是一棵会思想的树,你认为是土生土长在山野问好呢,还是被移植到城里好?”李总穷问不舍。

“呃,这还是一个可以成立的话题。”义天兄终于入套了。他摸出两支烟,一支递给李总,一支自己点上,使劲地吸了几口,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我是一棵会思想的树,首先要看自己是土生土长在什么样的地方,倘若不是生存环境特别恶劣,那我或许会得过且过生长在原地算了。这是其一。”说着又抬起手来,将半截烟送进嘴里,吧嗒几口就吸到烟根儿了,然后弯指一弹,带着火星的烟蒂平射出去丈余,跌进朦胧的月夜里了。李总眉头一皱,想说什么,厚实的嘴唇动了一下又合上了。“其二呢,”向义天又开言了,“既然是一棵会思想的树,那我得先有所调研,看是把我移植到城里的什么地方。因为移植时免不了会伤根断枝的,如果移植进城里是做一棵可以自由自在生长的风景树,没人对你动刀动剪,还能满足自己被人仰慕的虚荣心,那倒是一件何乐而不为的事情。倘若是今天修枝明天剪叶,我想也就大可不必为了,图个虚名去活受罪。”

陈策兄一直认真地听着,只字未言,他已经知道俩位谈树人各自心中的底牌了。

“有道理,义天兄此番宏论确实是发自内心的,是个性的,更是理性的。”李总也掏出烟来,弹出一支递给向义天,又把向义天刚才给他的那一支点上,轻轻地吸了一口,便凝视着烟嘴儿上的那一点暗红发起呆来。他这时才明白那天在省委常委楼院子里看着园林工修剪树枝时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了向义天。许久许久,他才回过头来说:“义天兄,这几个月确实辛苦你了,帮公司建立了一整套制度,而且自从你把关杂志的校对以来,差错率已明显下降。”他见向义天手中的烟蒂又弹了出去,停顿了一下说,“明天早上让曾逗送你去车站吧,欢迎你早日归来!”后面的话说得显然有些勉强。

“到时再联系吧,来时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向义天的回答也多少有些不自然。

三人又客套了几句,陈策就与义天告辞下楼,只把俩人送至门口,李想复又回到阳台上。月上中天,梧桐树在月辉下孑然独立,满树的阔叶翻动着,那窸窸窣窣的絮语几人能够听懂?

小车吱地一声停下来,从小就在城关镇长大的曾逗问李总:“我们先去哪里啊老板?”李想醒过神一看,已经到了自己曾经生活和工作过整整八年的安华县城了,他这才记起自己刚一上车就进入了回忆中,连此行的目的也没来得及告诉司机小曾。

“去听桔园哩。”李想犹豫了一下说。

曾逗的父母也住在听桔园,与向义天家同栋不同梯间。那是县委机关的老家属楼。曾逗的父亲是政协的退休干部,母亲在县剧团工作,剧团解散后,就在沿河的边街租了问小门面经营一个茶餐厅。

“要不,先去我妈的店里吃了中饭再说?”曾逗主动说。

李想一看时间,已经十二点半了,觉得这提议蛮有道理,反正这时候也不方便去找人。再说,小邹为了向义天的事,弄不好自己都没心思做饭哩。

边街是城关镇的一条老街,车是进不去的,曾逗把车停在西景桥头的一个拐角处,俩人就来到茶餐厅。曾叔也在,一见昔日老友和儿子如今的老板,忙拉着李想的手一个劲地说,稀客啊稀客啊。曾逗的母亲也闻讯从厨房里出来,扮演过《刘海砍樵》中胡大姐的她乐得满脸开了花。

“快请坐,快请坐,”说着,就把李总往里间的包厢里领,“你不是为了义天的事来的吧?”曾叔一下就说中了。

“你们也知道了?”

“还有哪个不知道啊!”

听曾叔一说来龙去脉,李想就直摇头:“简直滑稽可笑,幼稚愚顽,无可药救!”

“是啊,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好歹还当过领导。要不是派出所陶所长领一位朋友来喝上午茶笑谈起的话,打死我也不信义天会这般痴情和愚蠢。”曾叔一脸的感叹。

原来,向义天在公司正好干满一百天,匆匆回到安华,是为了赴一个女人的盟约。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也就是向义天当县文化局副局长的时候,就与蓝猫歌舞厅的艾艳有了一腿,前年事发后关系也并没有断。向义天正月十八去《南江作家》的前一天晚上,俩人在小包里幽会时,又被派出所的王警官逮了个正着,那次他总算忍住了臭脾气,求爷爷拜奶奶地请王警官放他一马,说是自己明天就要离开城关镇去南江做事了,保证今后不会出现在他眼皮底下了。

“你以为狗还能改了吃屎啊?”王警官一脸的不屑。

“我要是改了,你就是吃屎的狗!”向义天忍无可忍了,“老子党籍干籍都丢了,今天干脆就破罐子破摔了!”王警官是个警油子,深知穷寇莫追的道理,便也压住火气只丢了一句,“你向叫鸡要是能安稳得一百天不来惹事,我还真把一个王字倒挂起来。今后就是碰上了也当是野狗交欢。”向义天想也没想,就回了两个字:“当真?”说着门一哐就出了包厢,在回家途中给艾艳发了一条短信:“百日见。”结果这个不争气的家伙,还是被一直在心里咬他的王警又逮住了。

“自己说话出尔反尔,他居然还破口大骂人家王警官不是男人。”曾叔像讲述天方夜谭似的,喝了口水问李总,“你猜王警官怎么回答的?”

“王字倒挂了不也还是个王吗?”

“你李总就是李总,一看就透。”曾叔感叹道,“义天这人呐,真是长的个猪脑壳!”

曾逗过来上菜了,听得一头雾水。

李总一直铁着脸,再老半天也未吭一声。他又能说什么呢?向义天居然把“盟约”用到一个舞女身上。更加慌唐的是,还拿这么一桩破事跟一个警察去打赌,真是可恨可气更可笑啊!

凭他的人脉,只要稍微动用一下关系,摆平这等小事是分分钟的事,但他又怎么能说得出口呢?此风不可长,就当是让他向义天再吃一堑,再买一个教训,再长一回智吧。但愿他今后能自省自尊自爱,让我李想没白来安华这一趟。饭一吃完,他从包里取出个牛皮纸袋交给曾叔:“我答应了小邹的,这一万块钱就请你帮我转交给她,你就说是曾逗替我送来的。我就不去与她见面了,见了也不好说什么。”

李想出得门来,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边街巷子里,看着两面被岁月捈黑了脸孔的吊脚木楼,心中是说不出的感叹。这地方原名叫周家咀,曾是资水跑长途的船夫和水手往来落脚过夜的地方,那些穿得花枝招展又涂了红唇描了蛾眉的女子,以侍候船夫水手为职业,据说是当年警察所的私房钱袋子,是个繁华得不得了的地方。但如今边街老了,当年的繁华已远去。

“直接回南江吧?”曾逗打开了车门。

“还想在这里听天方夜谭吗?”李总窝了一肚子浊气。

车轮滚滚,李想的思绪亦滚滚,这里毕竟是他人生真正启航的一个埠头。在这里,他从一个热血文学青年,成长为一名文学专干,到县文联主席,再到县报总编辑,整整八年呐!但是,他并没有往深里回忆那些难忘的往事,因为向义天的影子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如果我是一棵会思想的树,首先是要看自己生长在什么地方,倘若不是生存环境特别恶劣,那我或许会得过且过留在原地算了。”李想突然又记起向义天说过的这一段话时,心中不禁画出一个大大的问号和一个惊叹号:

向义天再来自觉文化公司上班时,自己和同志们还会友好地接纳他吗?

自己不是曾大言不惭地说过“文以化人”么,又怎么能够拒人呢?

也就是向义天出事后不久,李想自己也摊上一桩麻烦事。

一天小车刚进作协大门,曾逗就看见叶兰急匆匆地从楼梯口出来了。

“李总,李总,”车还没有停稳,她就跟了过来,“刚才扫黄打非办来电话,要你赶紧过去,说是等着你去了解一桩涉非的案子。”叶兰来《南江作家》后,是学习过新闻出版管理条例的,知道凡涉及非法出版,重则立案拘人,轻则罚款通报,这事怎么就摊到李总头上了呢?她不敢往深里想,早吓得脸色惨白,连说话声音都颤抖了。

“慌什么慌嘛,天又塌不下来!”李总本想丢出这句口头禅,可见叶兰担心成这个样子,不禁心里一揪,话到嘴边又改口了,“放心吧你,我们做的都是有利于繁荣南江文学事业的好事,出书也是有手续的,又没有犯法,怕什么怕嘛。”

叶兰点了点头。她当然不会知道,自己冒失的言行又使李总想起昨晚上做的那一个浪漫的噩梦:他豪情满怀地带领着公司十多号人到一个孤岛上去拓荒,上了岛后他又忽发奇想,说我们干脆把船也拖上岛来吧,破釜沉舟,用船板燃起一堆篝火,点亮我们的心灵和信念!他越说越激动,满脸的络腮胡如竖起的钢针,胸腔里似有狂涛在翻滚,年少时拉纤和驾船的劲头又上来了。他接着说,我们的目标是要把这一个荒岛建设成希望之岛,幸福之岛,吉祥之岛!可是正要拖船的时候,岛上的荒草却瞬间变成了疯长的藤蔓,紧紧地缠住人们的脚踝……

莫非还真是噩梦缠身了不成?我李想还真不信这个邪!他一挥手对曾逗说:“倒车呀,还愣什么愣?去新闻出版局!”

看着远去的李总,叶兰的心被一团乱麻缠绕着。她不是怕事,而是担心李总出事。她还恨自己没有能力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干着急。一石激起千重浪,叶兰接过电话后,人一慌就说漏了嘴,一时间公司上上下下什么猜测都有。因为目前出版的《南江作家》还只是一个内刊,严格地讲确实有违规操作的嫌疑,尤其是与文艺出版社正在合作的丛书项目,书号数据及条码虽然早就到了,而且书也出了十多本,却一直还未办理正式出版手续。再加上春节以后,工商税务人员也像凑热闹似的找上门来好几次了,什么纸媒广告暂行规定、分类纳税须知等,一进门就要找法人代表约谈。用李总的话说,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但又不敢不认真应付,谁叫你是个民营老板呢。本来卿怀才给李总出过主意,说过年过节的给他们封一个红包,或送几条烟就万事大吉了,他在北京文化公司打工时老板们都是这么做的,可李总书生气十足说啥也不行。

叶兰拖着沉重的双腿向楼上走去,她知道此时的办公室里一定炸开了锅。这也难怪,来公司的人虽然不是文人就是大学生,但毕竟没有几个是经历过风浪的,写文章编稿子个个都是好手,可遇事有定力的却没有几人。

“遇事要冷静,要想一下到底有什么样的前因,才会结出什么样的后果。我们做的是正经事,对一些捕风捉影的言论要有主见。你大小也是杂志社办公室主任哩,要学会应对突发性事件,学会协调各部室矛盾,怎么接一个省委打来的电话,就给引起了风波呢?”叶兰的耳边仿佛又响起李总的谆谆教导,那一次电话是省委办公厅打来的,来头自然比什么扫黄打非办大得多,而且对方一开口就问:“是《南江作家》编辑部吗?那本《阳光暖南山》的特刊是你们编的吧?怎么你们李社长的手机总是无法接通?阳书记叫他马上来省委一趟!”连发三问,并且是省委一把手找人,结果闹得公司一片惶然,都担心会不会是政治导向上出了大问题。而事实上,是因为书记的秘书没打通李总的手机,委托机要室打过来的,人家哪里会知道书记和李想早已是不打不相识的忘年交,叫他过去是表扬《阳光暖南山》的专题做得棒极了。“你们还真以为省委办公厅一个电话就把《南江作家》给撤了啊?”事后李想开玩笑说。这一次会不会也是一场虚惊呢?想到这里,叶兰的心总算安然了一些。

“叶美女,李总怎么说?”她刚一走进五楼,卿怀才就从办公格里伸出头来问她。

“你想要听到什么?”叶兰有些心烦,便假天子令诸侯般正色道,“李总说各自干好各自的事,我们在为繁荣南江文学事业做贡献,难道还能天塌了吗?”

“就是嘛,你卿半仙尽操空心!”美编小白一针见血。

“公司兴亡,我辈有责,这也叫操空心?”卿怀才说的也没错。

“把自己的事做好了就是尽责。”叶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口气竟然一下子变得像个领导了。

“呃,这才像个主任嘛。”陈策也把头伸出办公格,朝叶兰翘了翘大拇指。

叶兰在大学里就当过领导,是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她记得刚来《南江作家》应聘时,这里还是一片狼藉。她是从《南江晚报》的中缝里看到这一则招聘广告的,一见是南江省作协主办的《南江作家》招聘管理人员和编辑,她就动心了,赶紧打的士找到了作家协会五楼。

“请问,你们这里是《南江作家》编辑部吗?”她问。

“没看到门口的招牌啊?”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青年正在打扫卫生,回答她的口气是非常自豪的。

“你又在跟谁神吹啊小白?”一位艺术家气质十足的络腮胡子大步走上楼来。

叫小白的小伙子喊了来人一声“李叔”,就忙让到一旁介绍说:“这是我们李总。”叶兰当然不会知道他为什么叫李总为李叔。

“李总您好!”叶兰大大方方地打了声招呼。她那天就穿着现在这套素洁的连衣裙,上身还套了一件浅蓝衬衫。

“美女是来应聘的吧?来来来,”李总风趣而幽默,“老子的队伍才开张哩,作协就给了我们这么大一个用武之地,你看看还没来得及清场。”说着,领叶兰来到中间放着的一张乒乓球台旁,顺手接过叶兰递上的简历。“不错嘛,还当过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呢,先从打扫卫生做起怎么样?”

叶兰就这样被录用了,到现在已是《南江作家》的元老级人物了。那时候,这个作协机关早先的健身房兼杂屋的空荡荡办公室里,只有李总、陈策、白石和她叶兰。现在靠左和里面的十多个整整齐齐的办公格子,全都是她陈策、小白亲手采购并监督安装好的。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就是一年了!叶兰觉得,这一年来所学到的东西,远远超过了四年大学,尤其是为人和做事,李总身上有她一辈子也学不完的东西。

十一

此时,李想已经到了省新闻出版局,扫黄打非办在十一楼,是一间合署办公的大会议室。这是一个非常设性机构,主任由省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兼着,新闻出版局各有关处室及公安厅文化稽查处均抽调有人员,具体由新闻出版局印刷处白杨处长负责。白杨是李想那位女朋友雪霁的大学同学,与李想也是认识的。他推门进去,先问白处在么?里面的人说,白杨处长到朝阳出差去了,请问你找她有什么事?李想自报了姓名,对方一听,便神神秘秘地指指隔壁:“北京来的同志和我们冯局长在小会议室正等着你呢!”

还惊动京官了,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事。李想满不在乎地想。

“老李你先坐吧,我们有件事要找你对证一下。”冯局长是分管扫黄打非的副局长,见李想一进会议室,就开门见山地说,“北京的同志带了你们出版的四本违规书过来。”

“我姓肖。”北京的同志把工作证拿给李想过目后,指着冯局面前的几本书说,“这些书都是你们出的那两套丛书里的,但没有在我们社里登记过,往轻里说是违规,往重里说是非法出版物。”

“还真是活见鬼了!”李想的第一反应明显有些激动。

他甚至觉得莫名其妙。当他听叶兰说扫黄打非办有紧要事找他,心里就一直在寻思,我们到底会有什么事与扫黄打非扯上了呢?他还把自己公司近一年来从事的所有与出版有关的经营活动一一过滤了一遍,是因为内部文学刊物《南江作家》操作违规?这不可能。有什么事报刊处曾处长会在第一时间通知他的。是因为以南江文艺出版社名义出版丛书的事?这同样也不可能。那可是省委副书记戴德专门批示的一个支持文学创作的重点项目,省新闻出版局简恩局长亲自挂帅编委主任的一套丛书呀!而与环球出版社合作的两套书,那就更是一颗钉子一个卯,完完全全是按照他们提出的要求操作的。我们哪有与什么非法出版物沾边的事啊?

“事实都摆在这里了,总不会是别人替你们出的吧?”北京来的同志把四本署有环球出版社及南江作家丛书字样的书往李想面前一推,“这事幸亏还没有捅到出版署去,是中国作协组联部从你们南江评定会员的样书中发现的,九位作者有七位的样书都是这一套丛书。上网一查,其中三本有正规书号,这四本因在网上查不到书名登记,他们就直接打电话给我们社长,你也应该知道这会是什么后果吧?”北京的同志看了看冯副局长继续说,“因你们冯局长说了你们可能是初涉出版领域,对出版法规认识不够,所以才特意通知你过来商量一个最轻的折中处理办法。”冯副局长和李想也是老相识,在简恩局长那里见过多次,知道他与高层的关系走得很近。

这就奇了怪了,李想本来想说该打屁股要脱裤,怎么处理你说吧,但转念一想,觉得这事实在蹊跷,他又把书拿过来一本一本地翻了一遍,作者名字虽然有些眼熟,书名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不过,他还是问了一句:“你们说的处理意见是?”

这回是冯副局长接过了话茬,他说:“第一方案是你尽快去北京与原出版社按协议出书补办相关手续,也就是说按四本书的单本协议缴纳费用,总价是八万元,由他们社重新按正规出书的程序再次申报书号,取得合法资格。第二是你们必须彻底收回所有非法出版物,由扫黄打非办统一销毁,并向原出版社做出深刻的书面检查。你可以选择任何一种处理办法,否则是会拘留人的,直到把问题查清查实为止。”冯副局长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我在这里有三天时间,因为社里刚好还派给我一个来南江组稿的任务。”北京的同志补充说。

李想的头一下子大了,他本来想针锋相对地回敬一句:“开什么国际玩笑,这书根本就不是我们出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谁知道公司内部会不会有人利欲熏心,暗渡陈仓假公济私了呢。即使他明知这四本书不是自己签发出版的,但要一口气天南海北地找到这几个作者,把来龙出脉查清楚那也并非易事,人家要求三天内要有一个交待,时间不等人啊。李想在脑海里迅速搜寻着能解套的各种对策,这种事当然不能去找简局长,一来他不方便介入,二来一旦真是他手下人干的丑事……

雪霁!他突然想起了这个名字,险些叫出声来。

但他再一想,这事还真是草率不得,即便是动用雪霁的关系找白杨出面先担着,可人家毕竟出差在外,远水难救近火,先还是想办法稳住再说吧。诗人的脑袋真是好使,无路处时处处路,他突然灵光一现,来了个化被动为主动的招数:“嗯,也只能是先打一横耙试试看。”他这么想着,便悠闲地掏出烟来,二位都说不会吸,只他自己点上一支,凝视着悠悠升腾的烟缕反问道:“要是查出来与我们毫无关系,你肖领导可要说句公道话啊。”随即把目光转向北京来的同志,“你该怎么还我们清白?”

“你……你这是胡搅蛮缠。”老肖一时语塞。其实他出发来南江前,社里也考虑过这一方面,如今盗号盗版猖獗,但那毕竟是不法书商铤而走险出版畅销书,而为业余作者出这类印数在千把册的纯文学书的可能性并不大,所以最后还是决定把重点直接放在合作方。

“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啊同志!”李想果然一下子就占了上风。

“我看是这样吧老肖,”冯副局长终于有机会帮说话了,“你打个电话征求一下社里的意见,这事交给我们扫黄打非办来调查处理,而且我们单独立案。也就十天半月吧,如果真是老李他们的问题,我们决不姑息,按你们提出的第一方案执行。假如是其他人冒名盗用了这套丛书的号子,我们将依法严处,责令赔偿贵社的经济和名誉损失,并且收缴销毁全部非法出版物。”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那好吧,我先打个电话请示一下。”

老肖出去打电话时,冯副局长交待李想:“李作家,我话虽这么说,但你回去后还是得马上着手查清此事,越快越主动,一旦我们这里立案对你们也影响不好。如果查出是别人冒用你们的名义,第一时间通知我们。”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希望能听到你的好消息,到时你也可以跟简局和戴书记去报个喜讯嘛。”

“那是肯定的,”李想明白他的意思,“这都是你冯局的关照哩。”

老肖进来了,把手机递给冯副局长:“我们社长跟您说几句。”

“呃,是的,是的,这本来就是我们份内的工作嘛。”冯局挂了电话,回头公事公办地跟李想说,“这案子就算进入程序了,你们先抓紧自查,有事我们会随时通知你。”

“好嘞,我们一定配合!”李想知道冯局是在走过场,答应得极其爽快。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一点钟了,本来想请两位去蓝江大酒店的顺风楼一起吃午饭的,但一见老肖满脸失望的样子,心想请个鸟啊,便起身走人了。

十二

从省新闻出版局楼上一下电梯,李想就给雪霁打电话,把事情原原本本跟她说了一遍,并把历害关系也告诉了她。雪霁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人物,她在电话那头说:“我看是这样,你还是做好两手准备,我先帮你找到白杨,听听她的意见。如果真是你们自己人干的,到时候请她出示一个监督收缴非法出版物现场销毁的书面文件。另外,你们自己赶紧派人下去找到出书的作者,只要找到其中一个就能顺藤摸瓜,查清到底是什么人假冒你们的名义在出书。”这当然和李总的想法一致了,只是这两头并进的事都得当机立断抓紧时间去办,可现成的人手一个钉子一个卯,还真是得靠他自己分身有术了。

李想十分郁闷地上了车,屁股还未落座,曾逗就说:“向叫鸡已经到路上了。”

“你说谁到路上了?”李想头一侧反问道。

“向主任到了来南江的路上,你刚去出版局的时候他来的电话,说是不好意思打给你,特意委托我告诉你一声。”曾逗一脸的暧昧,他又在想向义天回安华老家出的桃色绯闻了。

李总对向义天的到来并没有感到奇怪,他一早就接过向义天的电话:“真是有负你了李总,如果你能既往不咎,我向义天立马就过来。”向义天这一回居然破天荒地把话说得如此简洁中肯,既没有感恩戴德的庸俗客套,也没信誓旦旦的豪言壮语,他听出向义天是真有悔过之心了。早几天,向义天老婆小邹就来过电话,千恩万谢地说了一通多亏他托人送来一笔罚金,不然还真不知派出所那些人会怎么整他。还告诉他说,向义天这回像完全变了个人,一出来就搂住她哭了,发誓再不干那种蠢事了。他当即就跟小邹说,人的性格并非不可以改造,而是要看命运给他提供什么样的契机,身边的亲人和友人对他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有时候坏事是完全可以变成好事的。

“那你不用急,这一两天嘛,先在家陪陪小邹,改日我安排曾逗过去接你。”见电话的那头没有再说话,李总又补了一句,“自觉文化公司的门永远为真心自觉的人敞开着。”他并没有去猜想向义天在安华是一副如何落泊的样子,人一生中总会经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能扛过去就是好汉。

那会儿,李想夫妻俩正在家里吃早餐,菊儿一听就知道是向义天又要来公司了,但她想不到的是丈夫还会主动安排小曾去接他。

“他向主任也真是的,”轻意不在背后说人的菊儿,也数落起了向义天,“政府办经调室主任干得好好的,被发配到文化局,那里也不错,大小也是个副局长嘛。可现在好了,为了一个歌女,什么都没有了。就是苦了小邹哦,遇上这么一个不争气的男人!”

“你是在痛惜那赎人的一万块钱吧?”李想半开玩笑地说。

“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他能真心改过,我在乎的倒不是几个钱。”菊儿说。

“这家伙啊,硬是要把自己逼得没了退路,才肯离开那个环境。不过这也好,说不定今后还能担以大任呢。”李想说。

向义天其实是一个不错的男人,当年在安华县广播电视局当播音员时,也不知有多少女子追过他,只是后来与小邹的结合有些勉强。小邹的父亲与向义天的父亲是世交,两家的孩子从小就是玩伴。但小邹和义天根本就没往婚恋上想过。那年小邹的父亲出了车祸,断气前刚好向义天和父亲都在场,小邹的父亲便拉着义天的手说,我女儿就托付给你了。义天还没有表态,他父亲就一口答应了下来,还说什么亲家你放心好了!

这些陈年旧事,当然都是向义天出事后菊儿告诉李想的,菊儿没有来南江前,和小邹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也就是那天,李想还说了,要是他向义天真能痛改前非,他还是会再给他机会的。做出这个重新接纳向义天的决定,对李想而言说难也不难,难的是他向义天的行为毕竟对公司和《南江作家》杂志的声誉和形象多少会有影响;说不难是只需他当老板的一句话,既用不着开会商量,更无需向上级报告和审批,最后还是“文以化人”和“文化自觉”这两个词给了犹豫中的李想拍板的力量。

“这家伙,还来得真是时候。”李想自言自语地说。

曾逗侧目看了一下坐在副驾上的李总,见他脸色依旧严峻,没敢把叶兰给自己发短信,问李总与扫黄打非办交涉的事怎么样了再说出来。应该说没有老板摆不平的事,一个能与省委书记、副书记及新闻出版局局长都是好朋友的人,在南江这地方还能有什么事拦得住他吗?曾逗想着,车已拐进通往作协的巷子了。

叶兰一直站在自己办公格的窗口,时不时踮起脚张望一下外面的巷弄口,然后又看看机手,将近三个小时过去了,既不见李总的车过来,也不见曾逗回个短信,真是急死人了。叶兰再一次朝外面张望时,终于一眼看见李总的车进了巷弄口。她顿时松了口气,赶紧去李总的办公格子里把他那一只专用真空杯拿过来,放了一小撮红色的枸杞,冲上开水。

李总上楼了,步子依旧铿锵有力,上二楼的时候就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到四楼的时候,他碰到了作协党组的曹书记。“来来李胡子,进来坐一下。”曹书记热情地说。自从《南江作家》改成月刊,尤其是做了光汉省长的家乡、省委阳书记的扶贫点那一期《阳光暖南山》的特刊后,曹书记去省委宣传部开会都觉得腰杆挺多了。以前总会有人阴阳怪气地问他,听说你们《南江文学》的刊号卖给电广传媒,改为《南江娱乐》了是吗?或者说,老曹你们南江作协干脆更名为南江娱乐算了。虽然是老朋友开玩笑,但这种玩笑能呛死人,等于说你们连一个文学创作园地都守不住,这不是“丧权辱文”吗?现在李胡子他们这班人,可真是给作协也给他争面子了,一见面不少人就说你们赠送的《南江作家》我每期都看哩。上周部里开会,宋部长还专门表扬了作协,说是前不久出版的《阳光暖南山》文化经济推动力特刊,探索出了一条新的路子。

“最近还顺利吗,李胡子?”曹书记满脸笑容地问。

“怎么,曹大书记还能帮我们排雷啊?”李想总是这么大大咧咧的。

“你李胡子都成书记、省长的红人了,作协还要靠你多美言哩!”

“什么红人啰,莫一夜之间变成非洲人就托菩萨的福了。”

“你看你李胡子也学会谦虚了。”

“他李胡子这是有忧患意识哩书记!”插话的是从三楼过来的王秘书长,手里拿着一大摞资料是来找曹书记汇报的。

李想见机就往五楼溜,他还有一肚子烦心事没消化,哪有时间扯白哦。正如王秘书长所说,李想确实是有忧患意识的,尽管现在风头正劲,但他们毕竟是体制外的民营公司啊,一个内刊办得不声不响肯定难以生存,可办得红红火火了盯着你的人又多了,更何况作协换届在急,到时候一朝天子一朝臣,还不晓得能不能继续履行刊物的承包合约,还是个未知数。更使李想感到后怕的是,他昨天听省委一位当副秘书长的朋友说,光汉省长根本就不买阳书记的账,阳书记已在南江工作五年了,并且口碑很好,人家说个调走就调走了,今后还不是光汉省长接书记吗?李想当然知道,那位朋友是提醒他莫与阳书记走得太近,以免到时候被视为是前任的人,落个不爽。

“有这么严重吗?”他李想才不相信哩。

“你呀,天生就是个当作家的料,做什么事都只晓得凭着一股激情往前冲,到时候人家给你使了绊,你还以为是一个跟斗翻到了云里呢!”

李总正想着乱七八糟的心事,一踏进办公室他还真是吓了一跳。叶兰见李总好一阵没有上楼,想到楼口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刚好就与闷着头想事的李总撞了个满怀。叶兰吓得一声尖叫,李总也吓得连退了两步,后脑勺“咚”地一声碰到了铁门上。兄弟们一个个都从办公格子里伸出头来,卿怀才出口就是一句:“李总,择日不如撞日,这是艳遇啊!你还吓得脚打跪碰了脑壳,要是我干脆来一个就汤下面了。”

“村长你不是人,还青年作家呢!”胡蓉指着卿怀才道。

“你在老家当村长时,经常是这么就汤下面的吧?”

“肯定唦,不然年纪轻轻的常喊腰痛!”

大家正你一言我一语声讨卿怀才,曾逗一声“开餐了啊”的呼喊,帮李总夫人提着午餐上楼来了。大厅中间的乒乓球台,又一次成为民以食为天的焦点……

十三

向义天是乘早上九点的长途大巴从安华出发的,来到公司正好赶上了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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