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摩托上的候鸟生活
2014-04-17三井昌志
三井昌志
环行苏门答腊岛的第一站是棉兰,在老城漫步时,我碰到一位日本老兵的后代。
“请问,你是日本人吗?”正在专心走路的我被身后传来的日语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士坐在路边的沙发上抬头望着我。确认我是日本人后,她显得很高兴,用英语告诉我她的爷爷也是日本人,她的日本名字百合子就是爷爷为她取的。
百合子的祖父是太平洋战争时期进驻印尼的日本兵。1945年8月日本战败撤兵后,她祖 父和一些同伴选择留在印尼,后来他加入了印尼军队,改信伊斯兰教,与一名印尼姑娘结婚生子,取得了长期居留的资格,直到75岁去世,再未踏上过日本的土地。
听完这个故事,我想起我的祖父,他年轻时也参加了太平洋战争,曾在东南亚的密林中忍受病痛与饥饿,最后九死一生地回到日本。数年前祖父去世后,再也没有人给我讲过那场战争。我不知道百合子祖父与我祖父相比是幸运还是不幸,可以说一场战争让一个士兵彻底丢掉了他的国家,也可以说一个国家因为战争而抛弃了他的士兵。正因为如此,我环绕亚洲旅行的时候总会想到太平洋战争给这里留下的伤痕,我可以抛开日本人的身份,从全亚洲的视角来审视那场战争。
百合子请我去家里吃晚饭,她做的咖喱鸡肉是正宗印尼风味,辣得我直冒汗。晚饭后,街坊们络绎不绝地来访,一个正在学习日语的女孩,满脸羞涩地躲在门后,好久才敢和我打招呼。百合子说,家里后院的门常常彻夜开着,熟人可以随意进出,这是当地特有的生活方式。我记得旅行指南上说:“棉兰是印尼最危险的城市,近年来恶性犯罪事件持续增加,需要旅行者特别注意。”可是我在老城的所见所闻似乎有所不同。棉兰虽然是印尼有名的大都会,人与人之间却充满着温情。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游荡?这地方很少看到游客。”百合子问我。
“就是随便走走。”说完我们都笑了。我一路上要重复这句话很多次。对我来说,这个回答绝不是敷衍,有时候就是这样,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却因此而更加感觉到与这个地方的某种亲近。
离开棉兰,我马不停蹄地前往苏门答腊岛西部的亚齐省(Aceh)。
之前我曾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我要用一个月的时间穿越苏门答腊岛。”可是每天行进多少公里全凭当天的心情。天气和道路状况良好的话,一天可以骑行300公里,要是赶上雨天,可能连100公里都无法保证。我常常会因为好奇而停下来,当然有时候也是不得已,比如被警察盘问。有一次被警察拦了下来,当时我的国际驾照已经过期一个月,心里有点打鼓,可是警察只检查了我的行李以防有武器和毒品,然后便对我的相机产生了浓厚兴趣,兴奋地说:“用这个给我拍张照片吧!”搞得我又紧张又好笑。
实武牙(Sibolga)是一个面朝大海的港口城市,背面是山,平地很少,人口密度高。通常土地狭窄、人口密集的地方,城市建设多半会往高空发展,而实武牙则是向海中延伸——不是填海造陆,是直接把房子建在海里。
这种海中房屋的建造极为简单,在远离海岸50米以上的海底插上几根硕大的圆木,房子就建在圆木上,是印尼很常见的样式,排列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秩序。成百上千的房子浮在海面上,景象蔚为壮观,像是一座巨大的海上迷宫。房子之间通过木板相连,实武牙的海面相对平稳,踩在木板上,和在街道上行走没什么两样。
我在“迷宫”中漫无目的地行走,发现许多有趣的画面。各家各户的衣物都毫无顾忌地挂在门前,如飘扬的万国旗。因为房屋狭小,为了通风门窗全都大开,过往的行人可一览无余:摇篮中熟睡的孩子,吃着小鱼的一家人,紧盯食物的馋猫,入迷地玩游戏的年轻人,喝咖啡的老人,怀抱吉他唱歌的渔夫……当地人热情得很,老太太们看见我会忙着沏茶倒水,孩子们则拉着我一起钓鱼。知道我是日本人,他们纷纷喊着“阿信!”“味之素!”电视剧《阿信》和调味品“味之素”在印尼是最广为人知的日本货。
摩托车带我来到一片荒无人烟的海岸,海面平静得仿佛纹丝不动,海水清澈得能看到海底的石子。我忽然觉得疲惫,索性半躺着闭上眼睛听海浪轻轻拍打岸边,其间夹杂着“噗叽噗叽”好像肥皂泡破裂的声音。这声音是从红树的根部传来的,红树是生长在海水中的热带特有树种,树根向空中延伸,称为气根,它们会发出各种微妙的声响,这些声响重合在一起,就像是一种独特的语言。
可以听到红树说话的国度——这是我对东帝汶的第一印象。
东帝汶的首都帝力(Deli)也是一个安静的城市,人口只有15万,与印尼的城市相比,车和人都要少得多,建筑密度也很低,即便在市中心也找不到熙熙攘攘的商场,只有葡萄牙殖民时期的古建筑,和路边闲聊的失业者。时间在这里显得异常缓慢。
我在帝力租了一辆摩托车,据兼营廉价旅馆的老板说,这种摩托是30年前澳大利亚邮递员的专用摩托。由于是古董车,租金每天10美金,是其他亚洲国家的两三倍。老板一个劲儿地说服我相信这辆车的安全:“这辆车结实得很,你要信任它,你知道,信任很重要。你看东帝汶都没有摩托修理店。”
事实上,这辆摩托在路上接二连三地出问题,先是发动机打不着火,得连续踩上10回20回;接着是方向指示灯闪烁不定,后视镜走着走着也掉了,我真的很担心最后会像迪斯尼动画里那样,骑着骑着就只剩我和一个座位在路上飞奔了。后来支架也坏了,一到左转弯时就会与地面摩擦,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让我崩溃的是,路上遇到的每个行人都要好心地提醒我一遍这个事实,有一次一个骑着摩托车的年轻人还特意转弯回来追上我,一边追一边喊“支架!支架!支架!”自己险些撞在前面的卡车上。他经过我的时候速度至少有50迈,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到一个小小的坏掉的支架的。
行驶在路上,当地人经过我身边时都会举起右手挥舞。起初我以为是车子哪里又坏了,后来才知道这是他们的习惯,东帝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简单,见面不管认识不认识都先打个招呼。小孩子更是热情,他们会一直盯着我,欢呼着“Malai!Malai!(外国人!外国人!)”起初我不知道作何反应,有些尴尬,后来我也朝他们挥手,大声说“Hi!”有些胆大的孩子会一下子涌到我身边,用力拍我的头和胳膊表示友好,后来我实在招架不住,每次看到孩子就赶紧加大油门逃开。
起初降落在帝力机场的时候,我对东帝汶的了解很有限,治安、交通、住宿等旅行必要信息全然不知,但是这种不安很快被当地人热情的笑容打消了,路人向我挥手,我冲他们微笑,人与人之间简单的交流充满巨大的力量。
东帝汶2月开始进入农忙,当地农村机械化还不发达,还是由水牛来耕作,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农夫用长长的棒子敲打水牛的屁股,听到农忙时响亮的号子。我也脱下凉鞋踩进水田凑热闹,虽然裤子被泥土沾湿,腿也被蚂蝗咬到,可是我毫不在意,踩进水田的时候也仿佛是进入了当地人的生活。在东帝汶旅行期间,我踏进过不同的水田,发现水田也有不同的个性,沿海的水田比较温婉,山间的水田比较冷峻,泥土的软硬程度和味道也各有不同,而最打动我的,则是蓝天白云水牛和稻田共同构成的那种和谐画面。
在东帝汶东部的小镇Totoara,我坐在稻田边的高台上休息,一个叫阿俊的少年用英语跟我打招呼。他说自己曾在帝力的大学学习农业,毕业后没有找到称心的工作,于是回到老家务农,算是半个失业者。
“东帝汶的经济很不好啊。这个国家除了农业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产业,生活必需品也要依靠进口。失业率?没有听说过,怎么也有50%吧。我们可不像汽车一样时速能超过100公里,只能像水牛一样慢悠悠地走。”阿俊耸了耸肩,看着水田里吃草的水牛。东帝汶人的生活是悠闲的,没有人被时间追着,甚至没有人戴手表,阿俊也不戴,他说当地人一般根据太阳的位置确定时间,就算定了集合时间也没有人遵守,谁都不介意。
“你去过古巴吗?”阿俊问道。“我也想和你一样出国走走,我想去古巴。”
“为什么是古巴?”
“我觉得古巴和东帝汶很相似,国家不富裕但是人们很开朗。我们虽然与美国这样的大国距离很近,但是我们要保持独立。对了,东帝汶很多年轻人都穿印着切·格瓦拉头像的T恤。我认为东帝汶最宝贵的就是互助的精神。在很多发达国家,有钱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可是没有钱就没有了一切,我不希望自己的国家变成那样。我希望就算没有钱,人们也可以互助、互爱地生活下去。”我们坐在高台上,喝着阿俊从家里拿来的自家酿的米酒,吃着鱼片,南国的午后日照强烈,吹过的海风沁入心脾。
“我喜欢水牛,我觉得它特别冷静,好像这个国家一样。”我不知不觉说出这样一句话。
阿俊说他一直希望能养很多牛,然后加工奶制品,可是直到毕业也没有筹措到买牛的钱。“我知道不管做什么,钱都是必备的。可是我知道怎么在没有钱的时候找到幸福。我认为幸福很简单,那就是和家人朋友在一起。假如我今天死了,很多朋友能来参加我的葬礼,他们为我流泪,为我歌唱,我觉得这就足够了。”阿俊这番话让我动容。东帝汶人像水牛一样,缓慢地前行,即使生活不富裕,却能时时感到幸福。这是东帝汶人引以为豪的生活方式,也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