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与自叙体小说
2014-04-17孙德喜
孙德喜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 225002)
从最广泛的意义上说,作家的所有写作都可以视为他的自传,但是从文体特性来看,自传就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书写形式,是作者回顾和自叙生平,是一种相对完整、真实和准确的叙事,其全部内容或者至少大部分内容是以作者为中心的自我叙述”[1]299,属于传记文学;自叙体小说则取材于自己的人生经历及其事迹并且进行艺术加工的作品,属于小说。这两者之间应该是泾渭分明,但是在对具体的文本作出判断时,仍然可能遭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以致发生误判。因此,我们有必要结合文学史上的具体文本对这两种文体的联系和区别进行深入的探讨。
自传和自叙体小说之所以容易混淆,是因为这两者都取材于作家的人生经历和人生经验,都将自己的理想追求与情感体验倾注在人物的身上,从而使笔下的人物与作家自身存在着很大程度的重合,进而忽视了自叙体小说融入了虚构与想象,于是将其叙述和描写等同于自传的纪实。况且,在许多传记文学研究者看来,即使是自传也存在着一定的虚构和想象。事实上,虚构和想象自从人类开始对世界和自身的叙述和描写起就已产生并存在,换句话说,想象和虚构与人类的叙述和描写一直如影随形地相互伴随。人类最初对于世界的认识根本就没有分清现实与想象。在原始初民那里,原始思维与宗教信仰主宰着人们的思想意识,他们认为“万物有灵”,非常真诚地相信自己周围的客观事物都像自己一样是有生命的,从未怀疑想象和虚构出来各种神灵的真实性,而且这种坚信直到21世纪的今天仍然没有消失。而这种将想象和虚构当作真实的意识在文学欣赏中仍然同样占有一定的市场。那些脱胎于神话和寓言故事的叙述在古人那里常常是被当作历史来看待,根本没有意识到虚构、想象和历史真实、生活真实之间还有什么界限,因而将小说当做历史来看待便是常事。不用说普通读者,就是不少专家、学者都不能避免,他们常常通过对小说的研究去挖掘深藏在文本背后的生活事件或历史大事。最典型的莫过于《红楼梦》研究中的索隐派,将一部具有自传色彩的小说完全当成了作家自传,从而将学术研究引入了死胡同。
人们很难分清自叙体小说与自传的界限,还在于这两者的主人公在思想情感和精神气质等方面十分相似。自叙体小说的主人公很大程度上就是根据作家本人塑造出来的。虽然不能将小说的主人公完全等同于作家本人,但是两者由于人生经历相近,心理特性与理想信念相同,因而自叙体小说的主人公被视为作家本人也就不奇怪了。而作家有时不得不向读者申明,自叙传小说的主人公不能等同于作家本人,特别期待小说中人物是虚构的。香港作家寒山碧在长篇小说《还乡》的《后记》中敬告读者:“希望不要把《还乡》当作我的自传或自传体小说来看,它只是小说,所有的人物和故事都是虚构的……”[2]寒山碧的这番申明虽然含有免于被误解,避免可能引起麻烦的成分,同时也存在着将“自传”和“自传体小说”相并列的问题,但是还是将小说的“虚构”特性突出了出来。《还乡》是寒山碧《狂飙年代》三部曲的第一部。整个《狂飙年代》的主人公虽然名叫林焕然(幼名:嘉诠,又称:诠仔),但是他的人生经历与作家本人大致相似,林焕然与作家本人一样都出生于1930年代后期,都出身于“华侨地主”家庭,都有过继给伯父伯母作养子的历史,其养母都在“土改”的风暴中不堪凌辱而自杀身亡,都是到广州读的大学。大学毕业后两者都做了一段时间的中学教师,都与侨生结婚,都因申请出境不成而偷渡,而且几次偷渡的过程都十分相像,后来,无论是林焕然还是寒山碧都偷渡到澳门与妻、儿团聚,都在澳门干了又脏又累的苦力活,到小学校里做老师,并且遇到了澳门的左翼人士的暴动,后来又都偷渡到香港,并且在香港通过打拼在纸质媒体和文化界取得了成功。不仅如此,林焕然那种对于自由的坚定的追求,对于人格尊严的维护,对于家乡和祖国的热爱,对于世界的认识,对于现实暴政的反抗以及自强不息的精神……可以说都是寒山碧思想、情感和精神世界的具体体现。或者说,林焕然是作家在小说创作中的自我重塑。
小说类型很多,而自叙体小说显然只是若干小说中的一种,许多作家乐于以自身的人生经历来写小说,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这是他最熟悉的题材,有什么还比自己的人生经历更熟悉的呢?一个作家人生几十年,可能经历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社会环境与各种各样的大大小小的事件,而且这些时代、社会环境和各种事件不仅深深地铭刻在他记忆中,而且还可能影响到他的思想观念和精神气质,从而积淀于他的文化心理结构之中。而且,作家在几十年人生中不仅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结识了许多人,而且还为许多人和事所感动,并且可能融入到自己的生命之中,往往令自己难以忘怀,过去岁月的许多影像还常常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许多亲人和朋友的歌哭笑说还常常在耳畔回响。寒山碧在创作《狂飙年代》三部曲时,他“独自回忆沉思,淫浸于青少年时代的生活,让褪色了的影像慢慢变回清晰,再次像电影镜头般在脑海映现。”[3]4许多作家人生经历坎坷,饱尝人间的酸甜苦辣,感受到世态炎凉,目睹到人间的悲欢离合,遭遇到各种不幸,……而这些都是文学创作不可多得的创作素材,同时由此酝酿出强烈的情感推动着作家投入创作。更重要的是,作家常常将自己的人生和情感体验注入到自叙体小说。作家的人生和情感体验既是作家创作的强大动力,又是创作最重要的源泉。寒山碧的养母在土改中不堪凌辱自杀身亡,当时14岁的他心灵受到了重创,内心感到了刻骨铭心的悲痛:一方面养母是当时寒山碧最爱戴和敬重的人,是那个“狂飙年代”里寒山碧的精神支撑;另一方面养母在酷烈的土改运动中遭到非人的虐待而以惨烈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这不仅在寒山碧的内心成为永远抹不去的深刻记忆,而且在他的心灵深处化为一股强大的动力推动着他将这段惨烈的历史叙述出来,让读者知道我们国家就在不远的过去还发生过这样的运动。于是,寒山碧将当时的这种人生和情感的体验写进了长篇小说《还乡》:
不幸的消息(指养母自杀身亡的消息——引者注)传来诠仔觉得全身好像都麻木了,没有哭也没有反应,只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发呆。嬷嬷看见了走过来轻轻把他抱进怀里,谁都没有说话[1]144。
诠仔从获悉娘(指养母——引者注)死了那一刻起,一直没有哭,也没有淌泪,仿佛全身的感觉神经都已死去,心也随之死去,那不是痛楚,犹胜痛楚。他变得瞬息之间整个世界都变了,变得如此的丑恶。仇恨淹没了伤痛,怒火烧干泪泉,爱的花朵既然已被彻底摧残,恨的荆棘就在心田里滋长。他恨,他恨那些害死娘的人,恨周围的一切,恨这个世界。但是在那一刻没有人注意到诠仔眼里偶闪出像野兽般喋血的光[1]145。
可以说,诠仔此时的这种心理状态正是作家本人当时心理的表现。由于作家将自己的心理体验写进小说,因而小说的叙述和描写才显得非常真实,而且十分感人,具有催人泪下悲剧美的美学效果。
然而,自传和自叙体小说毕竟属于两种不同的文体,各自文体特性决定了它们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差异。自传隶属于传记文学,而传记文学则是横跨历史与文学两个领域,从而具有历史和文学的两个特性,而其历史特性则决定了它的叙述必须符合生活真实和历史真实,不得虚构,严格按照自身的人生实际经历和形态展开叙事。法国自传研究者菲利浦·勒热讷给自传所下的定义就清晰地表明了这一点,他认为:“当某个人主要强调他的个人生活,尤其是他的个性的历史时,我们把这个人用散文体写成的回顾性叙事称作自传。”[4]3当然也有一些学者认为,自传的叙述可能存在着一定的虚构。赵白生在他的《传记文学理论》中就专门谈到了“传记文学的虚构现象”[5]42-82,而这里的传记文学必然包括自传。在包括自传的传记文学写作实际中,确实存在着虚构的现象,但是这里的虚构不是由传记文学的特性决定的,而是某些作家不遵守规则或者由某些客观因素引起的,这就像在法治社会里,虽然制定了严格的法律,仍然有人违法一样。此外,由于人的记忆失误和写作中的主观情感的介入与自我避讳,自传文本所呈现的内容就会与历史的实际情形出现一定的偏差,而这些偏差或者失实就会让读者感觉是想象和虚构的结果。而小说是以叙述故事,刻画人物形象为己任,从根本上讲它是纯粹的文学,虽然可以取材历史,但并不受历史事实的束缚,因而可以充分利用虚构手段将故事叙述得惊险曲折,可以通过丰富多彩的想象展现纷繁复杂的世界。自叙体小说确实取材于作家的人生亲历,但是这也只是取材而已,并不意味着应该受到历史的约束。现代文学史上的郁达夫受日本“私小说”的影响,在20年代创作了不少自叙体小说,其中包括《沉沦》、《春风沉醉的晚上》、《茫茫夜》、《迟桂花》等。这些小说基本取材于作家的人生经历,小说中主人公的身份是一个留学日本的学生,作为弱国子民在留学期间受到一定的种族歧视,内心感到十分苦闷,而这些基本上与作家的生活相吻合。但是我们不能将小说当作自传来读,因为自叙体小说毕竟是小说,它不仅可以自由设置包括主人公在内的人物的姓名,而且可以虚构时间、地点、情节和细节。在郁达夫的《沉沦》中,小说主人公“我”虽然在精神气质上与作家本人基本相同,但是“我”的由“性苦闷”而导致的偷窥女性洗澡就未必是作家本人的举动。小说中的“我”最终不堪苦闷的折磨,在高呼爱国口号中投海自杀,留下了悲剧性的结局。而郁达夫本人毕竟没有投海。在寒山碧的《狂飙年代》三部曲中,主人公林焕然虽然在主要人生经历和精神气质上与作家本人相同,但是林焕然的家乡在珠江边上的新江县,显然不是作家本人籍贯地海南文昌,而且这个新江县完全是虚构的,且不说广东省,整个珠江流域都没有这个县。小说中的林焕然不仅到台湾参加过国民党的“十全大会”,在台湾攻读文学硕士,而且移民到美国,成为美国大学的著名教授,而这与作家本人的经历是不同的。贯穿小说的一个重要细节——林焕然眼前时常浮现的曾祖父的画像,这是由海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周伟民、唐玲玲夫妇提供的。寒山碧在听了他们的讲述后当即表示将这个细节写进小说。2013年7月,周伟民夫妇读到《狂飙年代》三部曲后致信寒山碧对小说中这个细节的叙述表示赞赏。
自传可以当作历史来读,尽管其中可能存在着一定的避讳和空缺,还可能存在着一定程度对历史的改动,但是自传叙事应该大致符合历史真实,否则就会在专家学者的考证面前露出破绽而失去读者的信任。既然自传应该严格按照历史真实来写作,那么其中的叙述就应该为人们提供非常宝贵的历史资料,而且往往还可能是第一手资料,成为专家学者研究和阐释历史的重要依据。《郭沫若自传》叙述了传主少年时看到堂嫂的手而产生了“美的念头”,攀爬竹竿时产生“一种不可言喻的快感”[6]17-18。这些史料,别人无从知晓,只有郭沫若本人叙述出来才真实可信。而这些叙述显然给郭沫若研究者们的学术研究提供了可靠的材料。朱自清的散文《背影》虽然不能算是严格的传记文学作品,但是这种记述自己或与自己密切相关事件的散文同样具有自传的性质,那么文章中有关作家与他父亲的关系的叙述同样可以成为研究者研究朱自清的非常难得的史料。而自叙体小说因取材于作家自身的历史而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历史的意味,但是由于不拘泥于历史而赋予其虚构和想象,从而使其更加突出审美,那么读者的阅读则偏重于审美而不应将其视为历史,而是从小说的叙述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中去了解和认识社会与人生。因此,如果说自传的写作目的在于通过对自己历史的叙述,以对人生作个总结,同时可以为自己的过失与罪错表示忏悔和歉疚,为自己的某些言行作出解释,为可能受到别人的批评和误解的行为辩护,那么自叙体小说则通过叙述故事和塑造人物形象让读者了解和认识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现实或者某些人的生存境况与精神状态,甚至给读者树立某种人生的标杆,给读者以某种精神的警示与鼓舞。现代文学史上左翼作家蒋光慈(赤)以自己的少年时的求学经历创作了小说《少年漂泊者》。小说中所写的“W”埠就是蒋光慈求学的芜湖,这就是蒋光慈的经历之地。是他来往于家乡和合肥、芜湖之间的切身感受。”[7]188蒋光慈的《咆哮了的土地》同样“无形中把自己体验和感受到的东西放到小说中去,使他们同红军游击队的体验和感受,同他们的战斗行动的详情末节、道德和精神状态交融在一起。”“李杰的形象塑造得比较成功,正是因为在他身上渗透着作者的梦幻和自身的生活经历。像蒋光慈所有的作品一样,《咆哮了的土地》中的人物有的和他相似,有的迥异于他。就是在这部作品中,也含有很多作者的自传性。”[7]427蒋光慈创作这些具有浓厚自传色彩的小说,显然不是为了给自己立传,而是以自己熟悉的生活刻画出他那个时代的革命者形象,就《少年漂泊者》来说,“蒋光慈利用汪中漂泊者这样一个有利的身份,反映了社会生活的广度,在生动地描绘中国社会各阶层人民生活的同时,作者表明,黑暗社会如何扼杀青年一代的美好激情和向往。通过汪中的漂泊把中国革命的敌人一个个排列出来,对旧社会进行着血泪控诉。”[7]198而《咆哮了的土地》的创作意旨同样不在于重塑自我,而是为了读者明白:“人们生活得很糟糕,贫困,肮脏,愚昧和毫无意义的纠纷使他们非常苦恼,然而,所有这一切又是可以通过坚决的斗争来争取一个较好的命运的。”[7]426由此可见,自叙体小说虽然取材作家自身,其根本目的仍然是广泛地反映社会生活,刻画一系列人物形象,表达作家对于历史和社会的理解和认识。
自传和自叙体小说具有不同的功能,概括地说,自传,特别是被称为“亚自传”[1]471的回忆录,突出的是历史见证的功能;而自叙体小说则重在认识现实社会的功能。2013年10月,寒山碧的《狂飙年代》三部曲小型座谈会在上海举行,著名诗人白桦先生、传记文学作家施建伟教授、朱文华教授、学者裴毅然教授、汪义生研究员等出席。在讨论寒山碧的这部自叙体小说三部曲的得失时,朱文华、施建伟、裴毅然等不约而同地建议寒山碧将自己的经历写成自传或者回忆录。专家学者们的这个建议表明,自叙体小说和自传是明显不同的两种文体。他们在给予《狂飙年代》三部曲很高的评价的同时,之所以建议作家再写回忆录,就是认为小说的主要功能在审美,而包括回忆录在内的自传的主要功能是记录历史,因而两者是不可相互替代的。
或许作家在具体写作中未必有明确的文体意识,一般读者也未必严格区分自传和自叙体小说,但是可以确定的是,作家在写作过程中写作目的还是比较清晰的。那么作为自传文学和小说的研究者还是能够根据这些对于其文体作出科学的判断。
[1]杨正润.现代传记学[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
[2]寒山碧.后记[M]//寒山碧.还乡.香港:东西文化事业公司,2001:496.
[3]寒山碧.自序——我写《狂飙年代》三部曲的心路历程[M]//寒山碧.还乡.香港:东西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3.
[4]菲利浦·勒热讷.自传契约[M].杨国政,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5]赵白生.传记文学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6]郭沫若.郭沫若自传[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
[7]马德俊.蒋光慈传[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