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清华简《系年》的人文史观
2014-04-17许兆昌
许兆昌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试论清华简《系年》的人文史观
许兆昌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在新近出土的战国文献中,清华简《系年》是一部具有高度人文理性倾向的史学作品。它的历史叙事,完全以人事活动为中心,克服了早期史学作品中神话传说与人事活动相互混杂的缺陷。它的叙事选材,克服了早期宗教巫术之神秘主义的影响,相比于《左传》,其理性主义色彩更加突出。它的历史思想,克服了“天命”观念的影响,展现出清晰的人文理性的历史逻辑。《系年》的人文史观,代表了轴心时期中国史学发展的重大成就。
清华简《系年》;人文史观;史学思想
近年新出战国文献中,清华简《系年》是一部非常有特点的史学作品。除了其纪事本末体的叙事体裁已引起史学界重视之外[1][2],《系年》叙事所表现出的人文倾向,与其他同期或较晚的史学作品相比,也十分突出。《系年》所述史事,绝大多数在其他文献中都有记载,这就为比较不同史学作品在思想倾向上的差异提供了极好的素材。本文即主要以《左传》《国语》《史记》等战国至西汉时期形成的史学著作为参照,探讨《系年》述史之人文倾向的主要表现,敬请专家指正。
一、材料甄别尽弃神话
先秦乃至于西汉时期形成的历史叙述,往往包含有大量的神话或怪诞传说,司马迁作《史记·五帝本纪》时曾说:“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3]张守节正义云:“谓百家之言皆非典雅之训。”[3]47按《周礼·春官·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郑注:“雅,正也,言今之正者,以为后世法。”[4]又“驯”通“训”,《说文·言部》云:“训,说教也。”[5]雅驯,字面的直解就是正说、正教。因此这里所谓的“不雅驯”,不能仅仅理解为与典雅相对的文字粗鄙,而应理解为所述内容荒诞不经,难以风教世俗。例如《大戴礼记·五帝德》载:宰我问孔子:“昔者予闻诸荣伊令,黄帝三百年。请问黄帝者人邪?抑非人邪?”[6]又如《太平御览》引《尸子》云:“古者黄帝四面,信乎?”[7]显然,这些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说已为理性时代的人们所难以接受,当然也就不能发挥积极的风教作用。所以孔子针对上述疑问,都给予了理性的解释,赋予这些神话传说以有益于社会政治及伦常建设的积极意义,即所谓“正教”,也就是“雅训”。关于黄帝三百年,孔子认为是“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6]119。关于黄帝四面,孔子的解释则是“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计而耦,不约而成,此之谓四面”[7]369。其实,不仅是针对远古时期的黄帝,即使春秋战国时期的当时人记当时事,也同样包含众多令“荐绅先生难言之”[3]46的内容。《左传》《国语》《竹书纪年》这些形成于战国时期的史著中,都有不少此类神话或传说的描述。晋范宁《春秋谷梁传序》称:“《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唐杨士勋疏称:“谓多叙鬼神之事,预言祸福之期,申生之托狐突,荀偃死不受含,伯有之厉,彭生之妖是也。”[8]即使是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的司马迁,他的《史记》也仍然保留了不少这方面的记录。这说明从战国以至于西汉,此类神话与传说的材料非常丰富,人们的观念世界仍然受到早期宗教巫术的影响甚至是左右,因此,史家们要突破这一时代局限,是非常困难的。然而,通读《系年》全文,却可以发现这一战国时期编纂的史著,对于这种神话传说类资料却做到了相当彻底的清除。
例如,《系年》第一、二两章述西周史事,主要涉及西周初建与晚周政治动荡两个方面,包括武王克商、厉王暴政、宣王不籍千亩、幽王宠褒姒、废长立幼、平王与携惠王并立等,内容十分丰富。现存传世文献中,有关这两个时期西周历史的记载,当数《史记》最为详细。尽管《史记》已经表现出很高的人文倾向,但在相关篇章中,仍保留了不少神话传说类的资料与描述。例如,有关武王伐纣克商的记载,就有神话的成分,《周本纪》:
武王渡河,中流,白鱼跃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
既渡,有火自上复于下,至于王屋,流为乌,其色赤,其声魄云。[3]120
这些神话故事并不是司马迁本人的向壁虚造,而是有其文献出处,《尚书·泰誓》中即有与此相关的记录:
中流,白鱼入于舟中,王跪取,出涘以燎。[9]
既渡,至于五日,有火自上复于下,至于王屋,流为乌,其色赤,其声魄,五至以谷俱来。[9]272-273
因此,武王伐纣时出现的这些“神异”现象,应都是相传已久、流播甚广的神话故事,而为司马迁著《史记》时所采用。至于幽王宠妃褒姒的神话传说,《周本纪》的记载就更加绘声绘色:
周太史伯阳读史记曰:“周亡矣。”昔自夏后氏之衰也,有二神龙止于夏帝庭而言曰:“余,褒之二君。”夏帝卜杀之与去之与止之,莫吉。卜请其漦而藏之,乃吉。于是布币而策告之,龙亡而漦在,椟而去之。夏亡,传此器殷。殷亡,又传此器周。比三代,莫敢发之。至厉王之末,发而观之。漦流于庭,不可除。厉王使妇人裸而噪之。漦化为玄鼋,以入王后宫。后宫之童妾既龀而遭之,既笄而孕,无夫而生子,惧而弃之。宣王之时,童女谣曰:“檿弧箕服,实亡周国。”于是宣王闻之,有夫妇卖是器者,宣王使执而戮之。逃于道,而见乡者后宫童妾所弃妖子出于路者,闻其夜啼,哀而收之,夫妇遂亡,奔于褒。褒人有罪,请入童妾所弃女子者于王以赎罪。弃女子出于褒,是为褒姒。当幽王三年,王之后宫见而爱之,生子伯服,竟废申后及太子,以褒姒为后,伯服为太子。太史伯阳曰:“祸成矣,无可奈何!”[3]147
文中需要注意的一个细节是,周太史伯阳是读《史记》而后有此评述,可见有关褒姒的传说也应相传有自,既不出于司马迁的编造,也不是周太史伯阳的编造。
反观《系年》第一、二两章的相关叙述,就能突出地感受到这一史学作品在材料选择上具有明显的“去神话”倾向。其两章全文如下(为方便引述及阅读,本文所引《系年》原文都采用已经厘定出的现代字,并不再标出简号):
第一章:昔周武王监商王之不恭上帝,禋祀不寅,乃作帝籍,以登祀上帝天神,名之曰千亩,以克反商邑,敷政天下,至于厉王,厉王大虐于周,卿士诸正、万民弗刃于厥心,乃归厉王于彘,共伯和立。十又四年,厉王生宣王,宣王即位,共伯和归于宋。宣王是始弃帝籍弗田,立卅又九年,戎乃大败周师于千亩。[10]
第二章:周幽王取妻于西申,生平王,王或取褒人之女,是褒姒,生伯盤。褒姒嬖于王,王與伯盤逐平王,平王走西申。幽王起師,围平王于西申,申人弗畀,曾人乃降西戎,以攻幽王,幽王及伯盤乃灭,周乃亡。邦君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是携惠王。立廿又一年,晋文侯仇乃杀惠王于虢。周亡王九年,邦君诸侯焉始不朝于周,晋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師。三年,乃东徙,止于成周。[10]138
无论是西周的建立,还是晚周的政治动荡,在《系年》描述中都完全是由人事构成的历史,没有一点神话因素的残存。当然,上述引文也记录了周初“登祀上帝天神”这样的早期宗教活动,但这只是对当时史事的如实描述,而前文所述其他史著所记录的则是不可能存在的神话。这两类“叙述”的性质是根本不同的。
又如《系年》第三章述秦人先世,也完全是一个由人事活动组成的历史叙述。按秦人设史职记事要晚到春秋时期,《史记·秦本纪》:“(文公)十三年,初有史以纪事。”[3]179在此之前应主要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传颂历史。这种历史叙述的早期方式,一般会带有较多的神话传说成分。《史记·秦本纪》就保留下不少这方面的资料:
大廉玄孙曰孟戏、中衍,鸟身人言。帝太戊闻而卜之使御,吉,遂致使御而妻之。
蜚廉为纣石北方,还,无所报,为坛霍太山而报,得石棺,铭曰:“帝令处父不与殷乱,赐尔石棺以华氏。”死,遂葬于霍太山。
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缪王,……徐偃王作乱,造父为缪王御,长驱归周,一日千里以救乱。[3]174-175
其中所载秦人先世如孟戏、中衍的鸟身人言、蜚廉所遇的石棺显铭等,显然都只能是神话。即使是后来史家乐道的造父善御,一日千里的故事,也不大可能是事实。张守节正义引《古史考》即云:“王者行有周卫,岂得救乱而独长驱日行千里乎?”[3]177说明这一所谓的“历史”记载也极有可能是由某个神话逐渐演变而成的。我们再看《系年》对于秦人先世的叙述,则找不到一点点神话的影子:
周武王既克殷,乃设三监于殷。武王陟,商邑兴反,杀三监而立禄子耿。成王屎伐商邑,杀禄子耿,飞廉东逃于商蓋氏,成王伐商蓋,杀飞廉,西迁商蓋之民于邾圉,以御奴且之戎,是秦先人,世作周扞。[10]141
其中所涉周成王杀飞廉、秦先人世作周扞等,描述的都是人事活动,而无任何神话的痕迹。
《系年》在选择述史材料时对于神话的去除,表明其作者致力于描述的是一部有关于人的历史,而非神的历史。这是这部史学作品人文倾向的重要表现之一。
二、历史叙述皆取人事
先秦时期,早期宗教巫术活动十分频繁。史家们在叙述历史时,不可避免地会涉及这些实际存在的社会内容。《左传》被后来学者批评失之于“巫”,除了因为记载了不少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神话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记录了当时大量存在的巫术现象,并且神乎其技,从而表现出非常突出的神秘特征。反观清华简《系年》,尽管它所叙述历史的主体部分,在历史时期上与《左传》大体重合,但是却几乎看不到这类当时实际存在的巫术活动,当然也就更谈不上神乎其技。其历史叙述非常理性,不带任何神秘色彩(《系年》仅首章记录了周初“登祀上帝天神”的活动,但也只是简单记述,并没有任何神秘化或神圣化这一活动的意图。其余各章,则完全没有此类活动的记载。)
例如:春秋时期,卫人遭狄人侵逼,不得已屡迁,《系年》及《左传》都有对此事件的记载。两相比较,《系年》记载的完全是人事活动,其事见第四章:
周惠王立十又七年,赤翟王峁虎起师伐卫,大败卫师于睘,幽侯灭焉。翟遂居卫,卫人乃东涉河,迁于曹焉,立戴公申,公子启方奔齐。戴公卒,齐桓公会诸侯以城楚丘,□公子启方焉,是文公。文公即世,成公即位。翟人或涉河,伐卫于楚丘,卫人自楚丘迁于帝丘。[10]144
与《系年》不同,《左传》的描述则多了不少神秘的巫术内容。据《僖公三十一年》的记载,卫迁于帝丘之前曾经占卜国运年数,此外,卫始封君康叔还曾托梦卫成公等:
冬,狄围卫,卫迁于帝丘。卜曰三百年。卫成公梦康叔曰:“相夺予享。”公命祀相。宁武子不可,曰:“鬼神非其族类,不歆其祀。杞、鄫何事?相之不享于此久矣,非卫之罪也。不可以间成王、周公之命祀。请改祀命。”[11]
春秋时期晋国历史中,晋献公宠骊姬,废长立幼,最终导致晋国政局长期动乱,献公诸子孙争立君位,文公重耳历经艰难,最终稳定了晋国政局,并建立霸业。这一对晋国历史乃至春秋历史产生重大影响的历史事件,《左传》《国语》及《系年》都有比较详细的记载。不同文献的比较中,《系年》的描述最为平实,通篇是人事活动的记录,如第六章:
晋献公之婢妾曰骊姬,欲其子奚齐之为君也,乃谗大子共君而杀之,或谗惠公及文公,文公奔狄,惠公奔于梁。献公卒,乃立奚齐。其大夫里之克乃杀奚齐,而立其弟悼子,里之克又杀悼子。秦穆公乃内惠公于晋,惠公赂秦公曰:“我后果入,使君涉河,至于梁城。”惠公既入,乃背秦公弗予。立六年,秦公率師与惠公战于韩,止惠公以归。惠公焉以其子怀公为质于秦,秦穆公以其子妻之。文公十又二年居狄,狄甚善之,而弗能入,乃适齐,齐人善之。适宋,宋人善之,亦莫之能入。乃适卫,卫人弗善。适郑,郑人弗善。乃适楚。怀公自秦逃归,秦穆公乃召文公于楚,使袭怀公之室。晋惠公卒,怀公即位。秦人起师以内文公于晋。晋人杀怀公而立文公。[10]150
而《左传》及《国语》等同期或前后期出现的文献,则记载了大量早期宗教巫术活动。如晋献公伐戎得骊姬之前,晋国即有史苏通过占卜预言了这场政治祸乱。其事见于《国语·晋语一》:
献公卜伐骊戎,史苏占之,曰:“胜而不吉。”公曰:“何谓也?”对曰:“遇兆,挟以衔骨,齿牙为猾,戎、夏交捽,是交胜也,臣故云。且惧有口,携民,国移心焉。”[12]
又文公入主晋国之前,董因也曾根据天象及卜筮等手段预言其必得君位。事见《国语·晋语四》:
董因迎公于河,公问焉,曰:“吾其济乎?”对曰:“岁在大梁,将集天行。元年始受,实沈之星也。实沈之墟,晋人是居,所以兴也。今君当之,无不济矣。君之行也,岁在大火。大火,阏伯之星也。是谓大辰。辰以成善,后稷是相,唐叔以封。瞽史记曰:嗣续其祖,如谷之滋,必有晋国。臣筮之,得《泰》之八,曰:是谓天地配亨,小往大来。今及之矣,何不济之有?且以辰出而以参入,皆晋祥也,而天之大纪也,济且秉成,必霸诸侯。子孙赖之,君无惧矣。”[12]365-366
又,惠公在位时,曾出现已故太子申生显身于巫表达不满的事件,反映出晋惠公统治的不稳定。其事见《左传·僖公十年》:
晋侯改葬共大子。秋,狐突适下国,遇大子。大子使登仆,而告之曰:“夷吾无礼,余得请于帝矣,将以晋畀秦。秦将祀余。”对曰:“臣闻之:‘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君祀无乃殄乎?且民何罪?失刑、乏祀,君其图之!”君曰:“诺!吾将复请。七日,新城西偏,将有巫者而见我焉。”许之,遂不见。及期而往,告之曰:“帝许我罚有罪矣,敝于韩。”[11]362-363
其事又见于《史记》的记载,《晋世家》:
晋君改葬太子申生。“秋,狐突之下国,遇申生,申生与载而告之曰:‘夷吾无礼,余得请于帝,将以晋与秦,秦将祀余。’狐突对曰:‘臣闻神不食非其宗,君其祀毋乃绝乎?君其图之。’申生曰:‘诺,吾将复请帝。后十日,新城西偏将有巫者见我焉。’许之,遂不见。及期而往,复见,申生告之曰:‘帝许罚有罪矣,敝于韩。’儿乃谣曰:‘恭太子更葬矣,后十四年,晋亦不昌,昌乃在兄。’”[3]1651
可见这是一个流传非常广泛的故事,为不同时期史家所乐道。而在《系年》中则完全不见踪迹。
另,《系年》第八章载晋、秦崤之战,仅述其事:“晋文公卒,未葬,襄公亲率师御秦師于崤,大败之。”[10]155而据《左传·僖公三十二年》,则又增多一些神秘现象的描述:
庚辰,将殡于曲沃,出绛,柩有声如牛。卜偃使大夫拜。曰:“君命大事。将有西师过轶我,击之,必大捷焉。”[11]470
以上仅略举数例而已,《左传》《国语》《史记》及其他史著中此类描述很多,限于篇幅,不能一一对比。上述各类传世文献所载星占、梦占、卜筮、异占等现象,确实都是先秦时期常见的、真实的社会活动。《周礼·春官·占梦》:“以日、月、星、辰占六梦之吉凶。一曰正梦,二曰噩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季冬,聘王梦,献吉梦于王。王拜而受之。”[13]又《周礼·春官·保章氏》:“掌天星,以志星辰日月之变动,以观天下之迁,辨其吉凶。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观妖祥。以十有二岁之相,观天下之妖祥。以五云之物,辨吉凶、水旱降丰荒之祲象。以十有二风,察天地之和,命乖别之妖祥。”[13]2114-2125此外,神通过附体巫觋与人沟通,也是中国早期宗教巫术的一个重要特征。《国语·楚语下》:“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徹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12]559因此,申生附体显灵,从事实的角度看当然是无稽的,但仅从现象的角度看,它又是可能的。总之,上述这些早期宗教巫术记载与前节所讨论的神话传说不同,神话传说完全出于虚构,而这些现象则是当时真实存在的社会活动。因此,是否记录这些现象,反映的就不是史家甄别史料之真伪能力的不同,而是他们针对此类社会现象的认识及态度的差异。
当然,这里并不完全排除由于《系年》述史相对简单,因而有意省略上述细节描述的可能性。但是,《系年》通篇将所有此类性质的历史细节一律删而不录,这种“有意”,就不能仅以偶然视之,而只能说其作者在历史叙述方面具有明显的“人文理性”而不是“宗教神秘”倾向。另外,从《系年》通篇看,其大事略述的文本特点确实很突出,但也并不完全排除细节描述。例如第五章叙息、蔡因息妫而起争端,就以细节描述为主。如关于蔡侯强娶息妫以为己妻,息侯谋借楚败蔡夺妻:
息妫将归于息,过蔡,蔡哀侯命止之,曰:“以同姓之故,必入”。息妫乃入于蔡,蔡哀侯妻之。息侯弗顺,乃使人于楚文王曰:“君来伐我,我将求救于蔡,君焉败之。”文王起师伐息,息侯求救于蔡,蔡哀侯率师以救息,文王败之於莘,获哀侯以归。[10]147
然后是蔡侯复密告楚文王,终使楚灭息:
文王为客于息,蔡侯与从,息侯以文王饮酒,蔡侯知息侯之诱己也,亦告文王曰:“息侯之妻甚美,君必命見之。”文王命见之,息侯辞,王固命见之。既见之,还。明岁,起师伐息,克之,杀息侯,取息妫以归。[10]147
其事亦分见于《左传·庄公十年》与《左传·庄公十四年》:
息妫将归,过蔡。蔡侯曰:“吾姨也。”止而见之,弗宾。息侯闻之,怒,使谓楚文王曰:“伐我,吾求救于蔡而伐之。”楚子从之。秋九月,楚败蔡师于莘,以蔡侯献舞归。(《庄公十年》)[11]241-242
蔡哀侯为莘故,绳息妫以语楚子。楚子如息,以食入享,遂灭息。以息妫归。(《庄公十四年》)[11]252-253
《史记》中也有相关记载,见于《管蔡世家》:
息夫人将归,过蔡,蔡侯不敬。息侯怒,请楚文王:“来伐我,我求救于蔡,蔡必来,楚因击之,可以有功。”楚文王从之,虏蔡哀侯以归。[3]1566
三种文献相比,以《史记》最为简略,《左传》内容居中,《系年》的记载则最为详细,可见《系年》也十分长于细节描摹。因此,盛见于《左传》等文献中的当时社会常见的早期宗教巫术的细节内容为《系年》所一律摒弃,应反映出其作者具有非常突出的历史“理性”的主观追求。
三、历史评述不涉天命
《系年》是一部述史的著作,其中并无直接评史的文字。但是,通过其有关历史事件之前因后果的叙述,仍然可以发掘出史著的作者在评判历史方面所具有的思想倾向性。与史料甄别摒弃神话传说及历史叙述皆取人事活动相应,“天命”这种传统史学历史评述的终极指向,在《系年》中也近乎遁形无迹。
例如:《系年》第一、二两章述西周王朝的衰落与灭亡,所涉主要事实共三种,分别是厉王暴虐、宣王慢政及幽王废储所导致的政治动荡:
厉王大虐于周,卿士诸正、万民弗刃于厥心,乃归厉王于彘。[10]138
宣王是始弃帝籍弗田,立卅又九年,戎乃大败周师于千亩。[10]138
周幽王取妻于西申,生平王,王或取褒人之女,是褒姒,生伯盤。褒姒嬖于王,王与伯盤逐平王,平王走西申。幽王起师,围平王于西申,申人弗畀,曾人乃降西戎,以攻幽王,幽王及伯盤乃灭,周乃亡。[10]141
虽然《系年》本文并没有对西周王朝由衰而亡的过程做任何直接的评述,但这种不加渲染的纯粹人事活动的描述,就已经很显然地反映出作者对于历史变化中的所谓“天命”因素没有太多的兴趣。反观其他史学作品针对西周王朝由衰而亡的评述,就能感受到不同史学作品在历史思想方面的重大差异。例如,《左传》评述西周灭亡,天命就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昭公二十六年》:
至于幽王,天不吊周,王昏不若,用愆厥位。[11]1474
同样,评述东周惠王、襄王时期王朝内部的政治动荡,也认为冥冥之中有天命在左右。《昭公二十六年》:
至于惠王,天不靖周,生颓祸心,施于叔带,惠襄辟难,越去王都。[11]1475
对比上述两种文献有关西周衰亡过程的历史记载及评述,《系年》历史思想中的人文理性倾向是非常突出的。
晋、楚争霸是春秋霸业史的主线之一,《系年》所涉内容众多,但总体内容围绕着晋、楚争霸展开,这与春秋时期的历史实际是吻合的。自然,有关晋、楚两国霸业兴衰历程的内在逻辑,也就不能不成为《系年》作者的思考对象,并进而体现在相关的叙述文字中。《系年》前两章主要叙述周王朝的内乱,但在第二章的篇尾,就已经着手描述晋的崛起:
周亡王九年,邦君诸侯焉始不朝于周,晋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师。三年,乃东徙,止于成周,晋人焉始启于京师。[10]138
在周王室威权尚在的两周之际,晋文侯通过平定王室内乱,扶助平王,东迁成周,获得了政治上的优势,在与其他诸侯的竞争中取得主动,“始启于京师”,标志着晋国霸业由此启动。有关晋国霸业的形成,第六章这样描述:
秦人起师以内文公于晋。晋人杀怀公而立文公,秦晋焉始会好,戮力同心。二邦伐鄀,徙之中城,围商密,止申公子仪以归。[10]150
晋文公的霸业,离不开秦穆公的支持。“秦晋焉始会好,戮力同心”,记述的正是晋文公争霸过程中所取得的外交优势。而有关晋国霸业的转折,《系年》第八章则云:
晋文公卒,未葬,襄公亲率师禦秦师于崤,大败之。秦穆公欲与楚人为好,焉脱申公仪,使归求成。秦焉始与晋执乱,与楚为好。[10]155
晋文公霸业最重要的外部因素,是与秦结成了稳固的军事及政治同盟。而崤之战,正是改变春秋争霸格局的关键战役。此役之后,秦、晋交恶,双方战事频繁。终春秋之世,秦国的实力尽管还不足以对晋国造成致命的威胁,但晋国也失去了稳固安全的后方。在秦的掣肘下,晋始终无法与楚全力相争。“秦焉始与晋执乱,与楚为好”,如实地记录了春秋争霸史的转折。
在上引《系年》的文字中,并无直接述评晋国霸业历程的内容,但作者关于晋国霸业进程的历史逻辑是清楚的,在这里我们只能看到人事的变化左右了历史的过程,而看不到天命论的丝毫踪迹。
《系年》在不多的涉及他国历史的记载中,也很突出地反映出这一述评历史的思想倾向。例如:关于秦国的崛起,《系年》第三章在提纲挈领地简述了秦人的早期历史后,笔锋一转,指出周王室东迁之后,秦人趁机东进,由此获得巨大的发展空间,因此开始壮大:
周室既卑,平王东迁,止于成周,秦仲焉東居周地,以守周之坟墓,秦以始大。[10]141
末句“秦以始大”,若改作“秦始大”,省去一“以”字,文义亦通,但就变成了对于事实的简单陈述,缺少了对于秦人“始大”之原因的强调。“以”字在先秦文献中有“用”义。《尚书·立政》“继自今立政,其勿以憸人”,孔颖达疏:“言其不宜用小人。”[14]《周易·乾》:“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孔颖达疏:“言君子之人,用此卦象,自强勉力,不有止息。”[14]14“秦以始大”与“君子以自强不息”,句式完全相同。二句的“以”字之后都省略了所用的对象。显然,君子之所“以(用)”,是乾卦之“天行健”的卦象;秦人之所“以(用)”,则是“东居周地”之后所获得的巨大发展空间。联系上下文看整个句子,“君子以自强不息”,就是君子用“天行健”这一卦象,指导自己发愤图强,永不止息;“秦以始大”,则是秦人利用“东居周地”这一有利条件,开始走上强大的道路。因此,尽管没有大段的直接述评,但《系年》通过清楚明白的事实描述以及特定文字的使用,也非常清晰地展现了其作者面对纷繁复杂的历史现象时所秉持的历史逻辑。
《系年》第十八章述晋国公室的衰落,也是同样的笔法:
晋人且有范氏与中行氏之祸,七岁不解甲。诸侯同盟于咸泉以反晋,至今齐人以不服于晋,晋公以弱。[10]180
“晋公以弱”,“以”字后也省略了前文已述的导致晋国衰弱的原因,而这些原因,包括内忧外患两个方面:一是晋国卿族之间的权力争斗,导致国内战乱频仍,所谓“七岁不解甲”;一是以齐为首的诸侯联合反晋。总之,在《系年》作者有关历史进程之前因后果的逻辑判断中,寻找不出任何天命的影子。
对比其他史学文献的相关记载,我们就能对《系年》这种理性人文史观所达到的高度有更加清晰的认识。例如:《史记·秦本纪》在叙述对秦国的早期发展做出过重大贡献的秦文公时,所表达出来的历史逻辑就具有神、人二元的性质:
文公元年,居西垂宫。三年,文公以兵七百人东猎。四年,至汧渭之会。曰:“昔周邑我先秦嬴于此,后卒获为诸侯。”乃卜居之,占曰吉,即营邑之。十年,初为鄜畤,用三牢。十三年,初有史以纪事,民多化者。十六年,文公以兵伐戎,戎败走。于是文公遂收周余民有之,地至岐,岐以东献之周。十九年,得陈宝。二十年,法初有三族之罪。二十七年,伐南山大梓,丰大特。四十八年,文公太子卒,赐谥为竫公。竫公之长子为太子,是文公孙也。五十年,文公卒,葬西山。[3]179-180
上述材料中,明显地兼综人事与神巫之事:东至汧渭之地营造新邑;设史职纪事以教化民众;伐戎以收宗周余民;设三族之罪强化统治等,属人事活动。卜居汧渭之会得吉;为鄜畤,用三牢;得“陈宝”(司马贞索隐引《汉书·郊祀志》云:“文公获若石云,于陈仓北阪城祠之。其神来,若雄雉,其声殷殷云,野雉夜鸣,以一牢祠之,号曰陈宝。”[3]180);伐南山大梓,丰大特(张守节正义引《录异传》云:“秦文公时,雍南山有大梓树,文公伐之,辄有大风雨,树生合不断。时有一人病,夜往山中,闻有鬼语树神曰:‘秦若使人披发,以朱丝绕树伐汝,汝得不困耶?’树神无言。明日,病人语闻,公如其言伐树,断,中有一青牛出,走入丰水中。其后牛出丰水中,使骑击之,不胜。有骑堕地复上,发解,牛畏之,入不出,故置髦头。汉、魏、晋因之。武都郡立怒特祠,是大梓牛神也。”[3]180-181)等,属早期宗教巫术活动。尽管这种大事编年似的平铺直述,并没有任何评述历史的内容,但其所隐含的历史进程中神、人二元的逻辑判断,却是明晰的,否则就不会有这样的历史叙述。以此反观《系年》第三章有关秦人崛起的记载,可以说完全剔除了早期宗教巫术之神秘主义观念的影响,这在当时的知识及文化条件下,当然是一个极其了不起的史学成就。
按照德国哲学家雅斯贝斯的说法,春秋战国正当人类文明发展的“轴心时期”。“轴心时期”的重要特征,是对于自身的觉醒:“这个时代的新特点是,世界上所有三个地区的人类都开始意识到整体的存在、自身和自身的限度。”[15]在面对自然、社会等一切需要反思的问题时,“人敢于依靠个人自身”,甚至“在理论思辨中把自己一直提高到上帝本身”[15]10。表现在史学上,就是史家们将人事活动视作组织历史运动之根本逻辑的基本元素,神灵意志以及各种神秘主义元素在历史逻辑的思辨中渐次隐退,其具体呈现便是各类人文史观的兴起与发展。《系年》的出现,为我们认识中国“轴心时期”人文史观的发展高度提供了非常珍贵的例证。当然,这不是说所有“轴心时期”的作品都能够达到一致的人文理性高度。不同的作品、不同的作家之间必然存在着差异甚至是相互的抗争,《系年》与其他同时期史学作品的比较,也为揭示此期中国文化发展所具有的深度与广度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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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薛柏成]
On the Humanistic View on History Reflected in Xi’nian of Tsinghua Bamboo Scripts
XU Zhao-chang
(College of Humanities,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Jilin 130012,China)
Xi’nian of Tsinghua bamboo scripts,among the newly excavated literatures of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is a historical work with high tendency to humanity and reason.Its historical narrative,overcoming the general problem of mixture between myth and human activity in the early historical works,is centered with human activities.It also overcomes the influence of the mysticism of the early religion and witchcraft in the aspect of narrative topic.Compared withTso chuan,its rationalism color is much more highlighted.Its historical thought,overcoming the influence of the mandate of the sky,shows clear historical logic of humanity and reason.The humanistic view on history reflected in Xi’nian represented the important achievement of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history in the Axial period.
Xi’nian of Tsinghua bamboo scripts;humanistic view on history;historical thoughts
B2
A
1007-5674(2014)06-0028-06
10.3969/j.issn.1007-5674.2014.06.006
2014-09-15
许兆昌(1968—),男,安徽繁昌人,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先秦史,中国古代史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