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古代汉语被动句
2014-04-17侯可田
侯可田
(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兰州730070)
一、引言
被动句是指句子结构本身就能看出主语是被动性质的句子。[1]而古代汉语被动句指文言中,主语是谓语动词所表示的受事者的一种特殊句型。关于文言中的被动句,目前汉语语法学界探讨较多的是其类型,[2]但从搭配角度来论述似乎较少,有鉴于此,本文想就此展开论述,以期加深对古代汉语被动句的认识。
谓语结构的发展变化,是指由简单谓语向复杂结构变化的过程;搭配是指词与词之间按照一定的规律和要求进行组合的关系。
因被动句的目的是强调或突出受事者的被迫性质,所以常常会借助一定的词(更多的是由动词慢慢演变成的虚词)或句式来表示,这种表示方式在有形式标志的被动句中更为突出,故本文着重论述在“有形式标志的被动句”。
注:文本所说的“简单”与“复杂”是针对谓语而言的,而非指语法结构。
二、意念型被动句
意念型被动句,即无标识形式的被动句,它只能从语意上看出主语是谓语动词表示的动作行为所涉及的对象,句法结构上同主动句无本质的区别,因此又称为“语意上的被动句”。如:
(1)微管仲,吾其批发左衽矣。(《论语·微子》)
(2)君能改之,衮不废也。(《左传·晋灵公不君》)
(3)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司马迁《报任安书》)
(4)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庄子·胠箧》。
(5)人皆寐,则盲者不知;皆默,则喑者不知;觉而使之视,而问使之对,则喑者盲者穷矣。(《韩非子·六反》)。
(6)以三保勇而多艺,推为长。(徐柯·《冯婉贞》)
例(1)中的“除”是指被“除去”,即说草是被除掉的,换句话说,草不可能是自己除去。“衮”是黄袍,即说黄袍是被脱下的。后面的两个例句以此类推。由此可见,以上八个动词是表被动之意的,四个例句也就成了被动句。同理;例(5)中的“知”就包含了被知道之意;例(6)中的“推为长”就是指被推为首长之意,所以后两句也是被动句。
因为意念型被动句不是上古汉语真正意义上表被动的句式,谓语动词几乎都是以单音和及物动词为主,在谓语结构发展变化上不太突出,放在主语后,结构上就是“主谓”式,如上述六例就体现了这种特点。
从形式结构上来看,意念型被动句是古代汉语中表被动的特殊形式,它既没有出现标志词,也是用主动句的形式来表被动,且不能表达真正意义上的被动,因语言的语法搭配具有稳固性,所以在现代汉语书面语或口语中还会使用,如“碗破了”,就是把名词主语直接放在动词谓语前,用简单的“主谓”式来表被动。
另有学者如廖振佑先生在《古代汉语特殊语法》一书中说到:“古代汉语及物动词前可加‘可’、‘足’、‘难’、‘易’等词,也含被动意。”[3]如:
(7)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左传·隐公元年》)
(8)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宋史·王安石传》。
(9)众怒难犯,专欲难成。(《左传·襄公十年》)。
(10)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史记·范雎蔡泽列传》)
然依拙见,这几个字只是起强调作者观点的作用,加强语气,由谓语动词而产生的结果并没有因这些字的出现而改变,而且一个句子中只能有一个谓语动词,所以真正表被动意义的只能通过其后所接的动词来体现。
仍有些句子也是用相同的结构表被动,可必须从方言的角度,训诂的角度等来考虑,[4]才能确定其被动义。如:
(11)春秋伐者为客,伐者为主。(《公羊传·庄公二十八年》)
(12)围者柑马而秣之。(《公羊传·宣公十五年》)
以上两例分别从方言的角度和训诂的角度来认定其被动意义的,不属于本文讨论部分,故不论述。
在一般情况下,意念型被动句着重是对主语的叙述或描写,故句子中的主动者不出现;又因其不是真正意义上表被动的句式,所以只能用主动句的形式来表示,在动作客体后直接加上一般动词(以及物动词为主),从文意或其它角度上去理解来其被动意。
三、形式标志的被动句
形式标志的被动句,指在句型中出现了一定的表被动的字或词的一种句式。依吕叔湘先生的标准,对典型标志被动句的界定主要是依据使用的频率和大家的认可度。[2]80-82这就是说,多数情况下,在句中出现了“为、于、被、见”及其构成的形式结构的被动句是人们所普遍接受和认同的。
(一)谓语动词较为简单
虽然“于”字式表被动式在古代汉语中常见常用的一种句式,其构成方式主要是“主语+动词+于+名词”,由于其谓语结构变化不大,因此在这里不做论述。
“为”与“被”两个表被动的词,可直接可加动词,构成“为动”式、“被动”式。
1.“为”加动词构成“为+动”式表被动,如:
(13)灵公少侈,民不附,故为弑易。(《史记·晋世家》。
(14)失体违名,宜其为禽也。(《左传·宣公二年》)
2.“被”加动词构成“被+动”式表被动,如:
(15)七国之难,发怒于错,错卒以被戮。(《史记·酷吏列传》)
(16)今兄弟被侵,必攻者,廉也。知友被辱,随仇也,贞也。(《韩非子·五蠹》)
对比“为动”式和“被动”后可知它们是有同有异的。相同的是,它们后面搭配的词是单音动词,且多是贬义的,读后让人对受事者产生了同情感;“为”、“被”此时已从虚词转变为了能愿动词,即指这些字可以放在其他动词前面和其后面的动词构成被动意。而差别在于:即有时在上文提起过的人或事,“为动”式中可省略主语而“被动”式不能省略。如:
(17)父母宗族,皆为戮没。(《战国策·燕策》)
(18)国一日被攻,虽欲事秦,不可得也。(《战国策·齐策》)
例(17)中“皆为戮没”是父母宗族被杀,其主语是“樊於期”,此处省略;而例(18)中的“被攻”的主语是指国都,并没省略。
除了上述“为+动”式、“被+动”式外,还有一种常见的被动式,即“见+动”式。如:
(19)故君子耻不修,不耻见污;耻不信,不耻不见信;耻不能,不耻不见用。(《荀子·非十二子》)
(20)高祖且至楚,信欲发兵反;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禽。(《史记·淮阴侯列传》)
(21)随之见伐,不量力也。(《左传·僖公二十年》)
首先,“为”、“被”“见”都是能愿动词,意义相同且可直接表被动。动作的主体和动作放在表被动的词语之后,形成了第一种固定结构“为/被/见+动”结构,此种结构相对简单。其次,“为+动”式、“被+动”式、“见+动”式,都是一个单音节的“为”、“被”、“见”后面跟着一个单音节的动词,刚好形成一个双音节,且构成的结构比较简单,这可能和汉语讲究双音对偶有关。读起来朗朗上口。
(二)谓语动词相对复杂
1.“为”字式:“为+主动者+动词”式。如:
(22)适为虞人逐,其来甚速,幸先生救我。(马中锡《中山狼传》)
(23)然则今有美尧、舜、鲧、禹、汤、武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韩非子·五蠹》)
2.“被”字式:“被+主动者+动词”式。如:
(24)吾被皇太后征,不知所为。(《三国志·高贵乡公传》)
(25)曲罢长叫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白居易《琵琶行》)
由此可知,“为”与“被”都可在后面直接加主语,使得受事者的被动型更明白;在结构上形成了“为NV”式和“被NV”式;谓语动词由简单的单音节词趋向复杂的语法化过程。同时也能从读音上表现出受事者是因谁而受到牵制后遭受到了不太好的结果。
“为NV”和“被NV”是“为”字式和“被”字式变式中最为简单的一种,还有其它诸多符合标志的变式,其中“为N所V”是其中最活跃的一种形式,在秦汉后的古书中最常见,并且一种沿用到现代汉语书面语里。[5]而“被N所V”式可以看作是“为N所V”式的类化。[2]80-82“被……所”式少见。[6]109-114
由“为/被N所V”构成的变式中,“所”的作用仅仅在于与只是“为”、字式“被”字式构成谓语动词相对复杂的另一种变式,其并不表任何意义。如:
“为+主+所+动”式:
(26)亮与徐庶并从,为曹公所追破。(《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
(27)羸兵为人马蹈籍,陷泥中,死者甚众。(《赤壁之战》)
“被+主+所+动”式:
(28)(顾士端)尤妙丹青,常被元帝所使,每怀羞恨。(《颜氏家训·杂艺》)
(29)因被匈奴所破,西踰葱岭,遂有其国。(《随书·西域列传》)
无论是“为+主+所+动”式还是“被+主+所+动”式,“为”和“被”都仅起引进动作主动者的作用,“所”都不表任何被动之意。而且“所动”式后是不管跟单音节动词还是双音节动词,都能搭配,都能使整个句子在音节上更和谐,句式上更为整齐,也更好地体现了作者的情感。除此之外,“为+主+所+动”式与“被+主+所+动”式常混用,原因估计是能使得句中的被动意一目了然,结构上尽可能避免重复也能使句子读起来上口。这种结构在佛经中常见。如:不为一切有为因界所缚,不被有漏所拘。(《五灯会元·卷三·百丈淮海禅师》)[6]109-114
(三)“见”字式
由于“见”字式和“为”字式、“被”字式在句型结构方面有所不同,故从以下两个小点进行论述。
1.“见+动+于+主”式
(30)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负于世。(《商君书·更法》)
(31)先绝秦而后责地,则必见欺于张仪。见欺于张仪,而王必怨之。(《史记·楚世家》)
此句式在先秦两汉是常用的,而六朝后在口语中主兼衰亡。“见”的特点决定了它不能直接起引进主语的作用,只用来表谓语动词的被动性。这种形式,比单用一个“见”或一个“于”的句式,要准确得多,也就是说消除了可能产生的歧义,因而得到了普遍的运用。[6]109-114若从词语搭配及音韵和谐的角度来说,“见+动+于+主”式则很好地表明了受事者因何事而有所改变。
2.“所见+动词”式
(32)若复有人所见侵欺,不兴恶怀。(《梵品志》)
(33)十二,蒙母张所见覆育。(《晋书·卞壶传》)
该句式由“所 +动+见+动”发展演化而来。[6]109-114此观点是由韩陈其先生提出来的。他认为:“所见不是所谓‘为……所见’的省略式,而是它赖以派生的基础形式。‘所见’的作用等于一个表示被动意义的助词,或等于‘被’(如上述两例),或等于‘所’”。[6]109-114
(34)巨是凡人,偏在远郡,行将为人所并。(《资治通鉴·汉纪》)
(35)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史记·项羽本纪》)
分析以上四个例子,不难看出,“为……所见”式和“所见”式是有区别的。其一“为……所见”式可补充其省略成分,且不加动词,而“所见”式后必须加动词;其二,“所”虽然是个助词,但随着语法的发展,它也具有了表被动的作用和性质;其三,“为……所见”式强调的是“所见”,而“所见”事强调的是“所见”后面的内容,尤其是动词。简言之,“所见”的“见”是向虚词化过度的,而“为……所见”的“见”是作为动词的。因此笔者同意韩先生的观点。
虽然这种形式并不常见,但也可从音节上进行分析。“所见”是一个双音节词,上述两例后所跟的动词也能连在一起拼读而不产生歧义,尽管它们不可能成为构成一个词。“所见”是由两个音节组合而成的,“侵欺”也是由两个音节组成的、“覆育”也是由两个音节组成,两个音节与两个音节相互配合,不仅读起来上口通顺,便于诵读;也符合古人讲究对偶和谐的规则。
被动句的谓语几乎都是由动词或及其搭配而构成的,本是谓语动词的一部分,因其所包含的句式多种多样,故其用法较为复杂这在形式标志的被动句中尤为突出;此外,在形式标志的被动句中,还有个显著特征,即无论是单音节之间的搭配还是多音节之间的组合,它们都能很好地配合在一起,读起来顺利流畅,可以体现汉语“以声节之”的特点。另外,和其它语言相比,这也符合汉语言简意赅的表达形式。
语言是由语音、词汇和语法三个要素组成的,虽然语法结构具有相对的稳固性,但语音和词汇(基本词汇除外)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南北方音、文化等的交融而有所发展变化,把变化着的语音、词汇和具有相对稳固性的语法结合起来,这就使得语言具有了变异性的特点,形成了其在结构搭配上的种种变式。
四、总结
古代汉语被动句是古代汉语特殊用法中的一种常见且常用的语法现象,故古代汉语学界对被动句的研究由来已久,其成果著述也是层出不穷。其又可以根据有无标志词可把古代汉语被动句分为“意念型被动句”和“有形式标志的被动句”两大类,但不管是“意念型被动句”还是“有形式标志的被动句”,其关键都在动词上,因此,可以说,动词能真正反映出受事者被迫去完成某事,基本上都表达了不幸的、不愉快的、非主观所能改变等的情况,这在意念型被动句中犹为明显。相对而言,“有形式标志的被动句”则更多地表现在谓语动词的发展变化这一方面,换言之,谓语动词的发展变化促使了有形式标志的被动句不断细化,无论是从结构上还是从词语搭配方面。
通过前文的分析,无论是“为”字式、“被”字式还是“见”字式,(因“于”字式的变化不发达,故此略去)其谓语部分结构的复杂化是导致多种变式出现的主因;这也可以证明被动式不仅体现在内容里,也反映在形式结构上。同理,因为一个个单音同自然界的鸡鸣、马啼等无本质区别,而这样的声音是不具美感且让人感到比较唐突,但要是赋予单声以文彩,那么就会形成一定的美感。情同此理,谓语由原来的单音词到复杂的结构,搭配也就从原来相对简单的“为/被/见动”式发展到双音动词相配合,就形成了一定的具有美感的调式和旋律;由语音是语言的表现形式,故通过语言可推知,其谓语结构无论是简单还是相对复杂,都可用寥寥数语清晰明了地传达出说话者的意图,因此人们在认知学习过程中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困惑难记反而被普遍运用,就是因为这种搭配符合汉语语法的发展规律,也使得句中的被动型更为突出,音节上更和谐,更易于吟诵记忆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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