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学生昂首挺胸
2014-04-17王木春
王木春
(漳州市东山一中,福建漳州,363400)
那天,有机会聆听一位七年级老师的作文讲评课。年轻老师把课上得扎实又活泼,师生互动自然而热烈,学生的作文兴趣也自然被调动起来。课的最后一个环节,教师展示一篇同题佳作给学生欣赏、点评。这篇题为《那一次,我真快乐》的作文,从写作的要求看,没什么可挑剔的,一些细节描写还称得上相当精彩。
这篇作文描述了一次英语公开课,老师让同学们用单词“love”造句,“我”脱口而出“I love you”。本来,这样的造句也未尝不可。然而,“我”突然发觉自己的唐突,因为今天是公开课,有学校领导来听课,为了这堂课,“同学们都憋足了劲要好好配合老师讲课”,“我”却如此冒失。老师听了“我”冷不丁的回答后,“显然看到领导们严厉的表情”,“脸一下子红了”。同学们也悄悄议论:老师的“眼睛瞪得好大,而且都是怒火”。“我”越发不安了,尤其当想到来听课的“那些老领导似乎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于是“我也为自己无心犯下的‘错’一阵懊恼。……我的心在突突地跳,不知所措地用祈求原谅的目光看老师”……
正当“我”陷入自责和后悔中,“只见老师沉默了会儿,然后用肯定的眼神看了看满脸期待的校领导”,开始一番简洁而巧妙的引导,终于化解了刚才那句“I love you”带来的尴尬气氛。
作文接着写道:“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松了一口气,我那一颗七上八下紧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来了,我不由地长舒了一口气。我再回头看看那些挑剔的领导,嘿,他们也一个个放下了严厉的表情,换成了微笑的默许。……那一次,‘闯了祸’的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
这篇作文是从报刊上复印下来的,毫无疑问,不管报刊编辑,还是我这位尊敬的同行,都把它视为范文。可是,我读后,心头像堵着什么异物,十分难受。
走出教室,我问同来听课的几位同事是否发现这篇佳作存在什么问题。大家疑惑地看着我,都未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我提示说,你数一数这篇500字的短文里,几处写“我”或老师用眼睛观察听课的领导,几处写学生用眼睛看着老师。
同事们恍然大悟似的笑开了。
我心里清楚,对这样一篇七年级学生无心而为的习作,本不该另有苛求。但有时,恰恰相反,正因为小作者写作文时的无心,真情的流露才毫无掩饰,这篇短文才成为值得进一步“品味”的范本。文中多处出现“看领导”“看老师”的这些局部点染,颇耐人寻味。在这一堂英语公开课上,善良无邪的小作者一直用眼睛观察着,揣摩听课领导和上课老师的好恶,老师也在不停揣摩听课领导的心意。师生的目的是:学生想让领导满意,从而让老师的课获得好评,至于老师这方面的用意就更不用说了。透过小作者生动的文字,我能感受到课堂上师生的高度紧张。
作为教师,公开课是展示自己教育教学的重要平台,每位上课者都不会掉以轻心,都会使出浑身解数来赢得听课者的赞许,尤其当有学校的领导亲临现场之际。老师的想法和做法无可厚非,换了谁,大概都如此,区别仅在于度的差别。然而,在这篇作文里,在这个七年级的孩子身上,却极不协调地折射出某种“成人化”的元素,就不能不令人深思甚至担忧了。
钱理群先生在去年的一次演讲中曾尖锐地说,我们的教育,培养了一批一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高智商,同时更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从中讨好对方,捞取个人好处。
钱先生所针砭的现象,其实由来已久,原因错综复杂。当下不少家庭,为了孩子今后能在社会上混得开,从小就给孩子不停地渗透做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价值观,传统伦理道德中的仁义礼智信等,被视为不适应时代潮流的陈词滥调,逐渐被抛弃。而长期以来学校办学缺乏独立性也窒碍着教育的健康发展。一些行政部门常分派给学校各种奇怪的、与教育教学无关的任务,干扰了学校的自由运行,有的部门甚至可以决定学校的命运。学校为了生存,不得不唯命是听。当各种评比和检查到来时,学校更必须小心翼翼,唯上级领导眼色行事,尽力让对方满意。有的学校,为此不惜教唆学生说谎,或者在检查时,令学生表演一套套形式主义的东西,讨取领导欢心,毒害孩子的心灵。
教育行政化的另一恶果,是普通教师在学校里处于雇员地位,只有被派干活的义务,没有参与学校决策的权利。这种雇员地位以及由此产生的雇员心态,导致教师出于生存自卫,一步步做出妥协,最终屈从乃至认同现实游戏规则,久而久之,教师人格集体矮化。而众多匍匐着的教师,是难以培养出脊梁挺直的学生的。
记得在一次座谈会上,某著名特级教师被邀请介绍教学经验。这位特级教师并未一直卖弄自己的经验,而是语重心长地告诉大家,自己教书三十多年,现在快退休了,可是直到不久前,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教育。教育不是教给学生多少知识,多少解题能力,也不是培养多少学生上北大、清华、港大、哈佛,而是关注每个学生在课堂上的细节,比如回答老师问题时,要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声音洪亮,亮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不管它正确与否,也不管在什么场合。教育的根本就是教给学生这样一些最基本的东西。“教育啊,原来就这么简单。”特级教师最后强调。
这位老特级教师坦诚的反思,已经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教育经验和智慧。
前些天,翻阅郑也夫先生的新书《吾国教育病理》,见到两个真实故事。
故事一:1958年4月10日,胡适先生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长,蒋介石前往祝词。致辞毕,胡适竟然不给面子,当场反驳老蒋道:“总统夸奖我的话是错误的。……所谓忠信孝悌礼义廉耻,这不是中国文化所独有的,所有一切高等文化,一切宗教,一切伦理学说,都是人类共有的。”云云。
故事二:1952年,哥伦比亚大学邀请本校物理学家、1944年度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拉比教授作演讲,时任哥大校长的艾森豪威尔将军(二战时的盟军司令、后来的美国总统)客气地说:“在众多雇员里,您能够获得如此重大的奖项,学校深以为荣。”拉比教授当即不亢不卑地回敬:“尊敬的校长,我是这个学校的教授 ,您才是学校的雇员。我们就是哥伦比亚大学。”
读罢这两个故事,我在无限敬仰之余,回想起几天前听课时读到的这篇学生作文,不由感慨丛生,这感慨不仅仅针对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