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欧阳修散文中的孤独情绪
2014-04-17张菁菁
张菁菁
(广西师范学院文艺学 广西南宁 530001)
简论欧阳修散文中的孤独情绪
张菁菁
(广西师范学院文艺学 广西南宁 530001)
欧阳修名列唐宋八大家之列,其散文除了内容充实,文备众体等特点外,更承载了他内心深处的感触。欧阳修人生起起落落,坎坷多艰,苦楚与孤独往往不期而至。身世悲苦之孤、仕途偃蹇之孤、体弱多病之孤、亲朋零落之孤,他在著书立文时,不可避免地把这些反映到文中,使其文始终透露出孤独寂寞之感。
欧阳修 散文 孤独
欧阳修是我国古代著名的文学家、学者,他继承了唐代古文运动的精神,领导了北宋诗文革新运动,成就了一代散文大家。欧阳修一生著作颇丰,在赋、论、记、序、杂文、书简、奏疏、祭文、墓志、书信等方面均有大量优秀篇章。历代研究欧阳修散文的论述,主要集中在其文的政治主张,创作环境及风格特色即“六一风神”上。如黄一权的《欧阳修散文研究》,较为系统地总结了前人及本人对欧阳修散文的研究。总结历代的研究成果,大家可以在前人基础上作进一步的开拓。本文试从欧阳修散文入手,挖掘欧阳修创作时的心境与寄予文字中的深层情绪,探讨文本传达出的情感意绪——欧阳修的孤独情绪。
欧阳修一生可谓坎坷多艰:宦海沉浮,历尽官场狡诈;亲朋屡丧,尝遍人生悲凉;疾病缠身,遭受身心衰痛。这一切深烙于心,是他心里不可愈合的伤痕。于是他在著书立文时,便有意识无意识地传达出苦楚之情,寂寞之感。
一、处朝堂,曲高和寡之孤
三试及第,欧阳修自踏入仕途,关怀天下的初衷就没改变过,在其位谋其政。在京为官,无论是出入馆阁,校勘整理古籍,还是位列重臣,扶主安国,他都秉持正义,激浊扬清,不避恩怨,不因旧循,冷静思考,及时表态。北宋官场混乱,政客们自私自利,贿赂献媚,钻营禄位,绳营狗苟。一遇到政治风波,特别是当正义人士遭到诽谤诋毁时,官员们往往避而远之。每当这时,永叔往往以独斗士的身份出现,据理力争。在阿谀奉承与刚正直言两者力量悬殊的较量中,欧阳修有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孤独。
景佑二年,刚被启用的范仲淹因上书“四论”惹怒当朝宰相吕夷简,惨遭贬逐。朝中士大夫噤若寒蝉,高若谏甚至恶意诽谤。欧阳修知道此事后义愤填膺,挥笔撰写了震惊朝野的《与高司谏书》。文章先写自己对高若谏思想品质逐步了解的过程,经过三次“疑”到最后一“决”批他“非君子也”[1]。接着又以进为退,假设站在高氏的角度,层层暴露他随声附和,颠倒黑白的卑鄙行径。孤掌难鸣,欧阳修却以一篇精彩的诘难之文独鸣于朝,清音琅琅。
欧阳修是一位具有先进思想意识的封建官员,这明显地地表现在他热情支持范希文的政治改革上。他深感当朝积贫积弱的种种弊端,积极投身一系列革新方案与实践中。但新政很快失败,仁宗以“朋党”之名罢黜了改革派的多名骨干。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欧阳修仍秉持正义,写下了《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冒死进谏。文章为范仲淹等人洗刷“朋党”和“专权”两大罪名,指出他们之所以遭人诬陷,就是因为他们的精忠正直。此文声情并茂,义正言辞,可到底,没有得到仁宗应有的关注。
欧阳修具有敏感的政治意识,孜孜不倦地把所看所思的社会问题反映给皇帝:民生疾苦、训兵练卒、筑城开河、荐举文武人才、乞罢贪官污吏等等,写下了多篇精辟犀利的议论文,如《本论》《原弊》《为君难论》……一些记体文,如《非非堂记》《戕竹记》等,也表达了作者对时事的客观看法。一篇篇上奏的文章石沉大海,皇帝不闻不问,回应他的只是可怕的空寂。这些深思熟虑的成果,一入皇帷,了无音讯,永叔的失望落寞可想而知。他只有在与朋友的信中聊发曲高和寡的孤独。《与程文简公天球》其四:“孤拙无庸,于时何救?进退遑遽,莫知所为。”[2]《与吴正献公冲卿》其一:“某以孤拙之姿,不求合世。”[3]《与韩忠献王稚圭》其三十三:“孤危失恃,此不能不惘然尔。”[4]《与薛少卿公期》其十一:“只是孤危之迹,势渐难安”[5]。
针砭时事,关注现实的论文不宜凸显个人情绪,此类文中也少有“孤独”等字眼。但联系写作背景与处境,欧阳修处一片喧壑嘲哳中独奏清音的孤独身影清晰可见。一些言论在当时颇有些惊世骇俗,他看得透彻,想得真切,写得一针见血。但对这些为国为民的言论,皇帝多是忽视,侪辈鲜有人来附和。曲高和寡,它们惟有留给后世同奏“高音”的人士了。
二、遭贬谪,壮志难伸之孤
公元1036年,欧阳修被贬至夷陵。踌躇满志的青年被迫离开朝政,尽管他早有思想准备,尽量用一种平静的心态去面对现实,但壮怀激烈的豪气突遭打压,永叔郁郁不平之气与君不察己之怨岂是那么容易消匿的。
族兄欧阳炳在家中建筑了一方小小池塘,上筑有一座小小亭子,清幽雅致,别具一格。欧阳修访此亭后专门写下了《游鯈亭记》。文中说:“盖其去壶而歌,解衣而饮,陶乎不以汪洋为大,不以方丈为局,则其心岂不浩。然哉!夫视富贵而不动,处卑固而浩然其心者,真勇者也。”[6]这段话,表面上看似说出了超然物外、怡然自得的心态。实际上,文中蕴含着有志之士无用武之地的感概。欧阳炳慷慨义勇,通古晓今,胸怀大志,但“困于位卑,无所用以老。”[7]他表面上看起来坦然坚强,自足自乐,但事实上是在逃避现实——临大江却赏方塘。此时欧阳修的心境与兄长相合:壮志难伸,只有把如汪洋的志气拘束在小小的池塘中。兄弟二人看似洒脱,实则苦闷不堪。
欧阳修路过峡州时,著有一篇《黄杨树子赋》。赋中欧阳修以黄杨树自况,以树的不幸生长环境来喻自己所处的贬谪境况。“负劲节以谁赏,抱孤心而谁识?徒以窦穴风吹,阴崖雪积,弄山鸟之嘲哳,袅惊猿之寂厉。无游女兮长攀,有行人兮暂息。节既晚而愈茂,岁已寒而不易。”[8]黄树虽有清秀优雅的身姿、坚忍不拔的品质,但生长在穷乡僻壤,得不到雅致人士的观赏,又遭樵夫野老的摧残,这不正是耿直忠贞却遭罢黜的欧阳修的真实写照吗?窄树与梧桐,结伴热闹地生长在皇宫,黄树独立于峡边崖上,迎风栉雨,独向苍穹。此时的欧阳修,不正是这样一棵茕茕独立、孤芳自赏的树吗?千年前,一位高洁之士在三峡留下一篇名赋《橘颂》,亦留下一伟岸不屈的身影;千年后,欧阳修赋树与古人遥相呼应,共吐心中块垒:信而见疑,忠而被谤。
同在途中,他还有篇《读李翱文》。文章把李翱的《幽怀赋》与韩愈的《二鸟赋》相比较。赞扬了李翱忧国忧民,不营私利的博大胸襟。同时指责了当政人物“不肯自忧,又禁他人,使皆不忧”[9]的作法。由唐朝唐人,对比宋朝宋人,李翱的痛心疾首其实是属于欧阳修自己的。遭贬羁旅,漂泊不定,满腹为国为民的经纶妙文只能搁浅。这种悲愤与孤寂,似乎也只有同青史中的仁人志士诉说了。
二度被贬,欧阳修辗转于滁州、扬州、颍州、陈州等地。每到一地,他都以“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开始新的生活,以无为而治的安民政策管理县城,似乎安于现状。可是,持续不断地迁移羁旅,使他远离京畿,不得直接干预政事。“我遭馋口身落此,每逢巧舌宜可憎,春到山城苦寂寞,把盏常恨无娉婷。”[10]这首《啼鸟》诗不仅反映了他初到滁州的惶恐之感,更包含了历代遭贬谪文人的共同情感体验——孤独。
唐人陈子昂登幽州台发出了千古一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是一份沉甸甸的历史孤独。欧阳修同样有这种独沧然之感:“茫乎前望已远之圣人而不可见,杳乎后顾无穷之来者。”[11]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大都秉持补察时政的正义之感,怀有忠君为国的正直之心,因此他们几乎遭遇过共同的命运:被贬谪。处在当时当局,他们不知贬谪附带的“财富”,更无法预料生前身后名,惟觉不被理解的悲愤与委屈。现实与理想的巨大落差,让他们对周围的人事失去了信心,仿佛世间只有自己一人,这就是欧阳修“前望”“后顾”的孤独:理想破灭,失落难耐;壮志难伸,孤寂却存。
三、纵羁旅,是乐非乐之孤
欧阳修曾自称“达老”,面对屡次的打击、挫折,他似乎有较强的心理承受力。于是,每到一地,一旦政务较少、生活较为安稳,他便携友邀亲,登山临水,游亭览堂,饮酒作文。他以“安简”政策治民,受到了人民的普遍认可与敬重。每每此时,他的书信与文章就表现了“欢快”。如《与薛少卿公期》其九回忆“某向在夷陵、乾德,每以民事便为销日之乐。”[12]《与韩忠献公稚圭书》其四:“自此得与郡人共乐,实出厚赐也。”[13]《醉翁亭记》记太守与众人乐,《丰乐亭记》“感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事成,而喜与予游也。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14]
仔细研读欧阳修的“乐”,大都是因为县城平安吏事顺利。但是,这是否是他心底的乐呢?《与薛少卿公期》中的一句话暴露了他的真实心情:“苟能如此,殊无谪官之意也。”[15]“谪官”,他始终不能忘怀——欧阳修并不能真正做到“乐”。他不得以放下扶匡天下的理想,只专注芝麻官的琐事,一小有成就就与民同乐。可是这种乐,是他用以掩饰自己谪官羁旅的无奈与孤楚,是他努力寻找解脱的一张手段。作为传统的儒者,参政议政,是欧阳修对自己人生价值的理想定位。但事实是,欧阳修一生政治上最大的成功,却似乎不在参知政事上,而是在嘉佑初利用政治权利对文坛的一次洗旧迎新。这种现实与理想的落差,反映到他的文学上,就成了那种自嘲自解的文字,其中蕴含着欧阳修深深的失落与孤独之感。
欧阳修作于滁州的《醉翁亭记》是千古传诵的佳篇。文章如剥笋般地介绍了醉翁亭周围景致,多角度多方位地描绘了一副副秀丽幽静的画面,记叙了太守与滁人同游同乐之事。这篇文章被解读为表现了欧阳修豁达乐观的精神与体恤百姓的仁心。“文中用了十个乐字,遍写山林之乐,禽鸟之乐,人情之乐,宴饮之乐。”[16]可是,欧阳修并没有承认他本身的“乐”,只说“乐其乐”。人们只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所以为“乐”,或者,是否真的在“乐”?欧阳修的“乐”,其实是理性状态下的“乐”,是与纯粹的“乐”隔了一层的。他的乐与醉相联。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在酒,在乎山水,在乎得于心。永叔真醉了吗?醉了就不会看见“滁民高歌,吏属射弈,禽鸟鸣啼。”[17]人醉,但心醒着,因为他不是主人,而是逐客。纵然他乡的景美情浓,可到底不能彻底尽欢而醉。此时的欧阳修,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众人在乐,他也在乐;众人以为他乐,他也适当地表达了这份乐,可是乐中的孤独与无奈,就只有欧阳修自己知道了。宋代被贬文人的心态与前代明显不同,他们总能找到各种方法来消解谪居的苦难,保持心态的平和、稳定。[18]欧阳修可以说开这种风气。情注君子不仅得不到应有的回应,反而屡遭厄运,他只有把注意力暂时放到山水风物上。修建亭堂,栽花植树,设宴交游,赋诗记文。“足下知道之明者,固能达于进退穷通之理,能达于此而无累于心,然后山林泉石可以乐。”[19]欧阳修在努力构造一种平稳的心态。羁旅中的乐,其实表达了欧阳修对人生偃蹇的适应与接受;掩饰了他在困境中的无奈与失落。尽管迁移途中有文士友人相访相伴,但一叶扁舟四处漂泊,想靠岸却不能的孤寂与惆怅,始终存在。
四、惟独行,亲朋零落之孤
欧阳修的孤独,很大部分来自他身世的悲惨。欧阳修有着强烈的怀旧情绪:回忆洛阳的《洛阳牡丹花记》,追思颍州的《思颖诗》,想念滁山睡梦之足等等。欧阳修之所以有这种光阴易逝,景物已易的感伤,是由于死亡阴影在作祟。死亡,是每个人无法回避的人生话题,但对于人生坎坷的欧阳修来说,死亡的话题尤其沉重。它如影随形,屡屡“造访”,使欧阳修措手不及。越到中年,他越忍受着形单影只的孤独寂寞。
欧阳修四岁丧父,母亲郑氏一手抚养其长大成人;二十七岁,夫人胥氏去世;二十九岁,第二任夫人杨氏卒,同年,其妹夫亦死;三十一岁,养育他成人的叔父欧阳晔离世;三十五岁,母亲登遐。欧阳修育有十二个儿女,但只存活了四个,其中三个女儿全是早殇。死神离永叔如此之进,常常让他猝不及防,肝肠寸断。他悼念亡妻“呜呼,人羡久生,生不可久,死其奈何,死不可复,惟可以哭。”[20]他哭女儿“于汝有顷刻之受兮,使我有终身之悲。”[21]他痛叔父“使修哭不及表,而葬不临穴,孩童孤艰,哺养提挈。”[22]他恸母亲“某罪逆深重,不自死灭……攀号冤叫,五内分崩,不孝深苍天,罪逆苍天。”[23]他于父亲去世六十六周年后做《泷冈阡表》,文章以母亲的口吻叙述父亲生前的为人为事,还原了父亲严谨淳朴的形象。在母亲温和深切的讲述中,有母子二人对故人的拳拳思念之情,更有欧阳修心底六十多年的思父之痛。
为人子,他欲承欢膝下,报答三寸晖,但“子欲养而亲不待”。[24]特别是生他养他随他奔波大半辈子的母亲,在永叔仕途稍顺,欲侍奉汤药以颐高堂时,郑母却已病终;为人夫,他欲携手结发,白首不相离,但“贫贱夫妻百事哀”,[25]伊人早他而去;为人父,他欲抚养幼儿,呵护其生长,但“吾年未四十,三断哭子肠”,[26]小生命不断消损。亲人们的相继离去,使欧阳修神经脆弱之极。“某以私门薄祐,少苦终鲜,惟存二位,又丧其一,衰晚敢痛,情实难胜。”[27]这是对侄儿的痛惜,更是自己屡丧亲人后的肺腑之言。
正直淳厚的人格,独步天下的文章使欧阳修结交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无论是在政治上、学术上还是文学上,知己颇多。欧阳修人生最快乐的事就是和朋友们交游唱和,切磋百事。可是天妒英才,这些难得的友人几乎全在永叔生前离世,像谢绛、尹洙、石延年、石介,苏舜钦、范仲淹、晏殊、杜衍、梅尧臣、苏洵……他们有的以恩师之德给予他谆谆教诲,提拔引擎;有的以战友之义与他并肩为官,施展抱负;有的以知己之情给他精神支柱,同唱共和。可是,星转斗移之间,朋友都一个个永别尘世。天人永隔,欧阳修只能写下一篇篇墓志铭、祭文来卸载自己的悲痛之情。《祭谢希文》记载自己与希文交往深厚的情景,抒发内心物是人非的悲痛。《祭尹师鲁文》以哀痛之笔悼念朋友英年早逝,同时为朋友的怀才不遇愤愤不平。《祭苏子美》用整齐的四句哀叹“惟人不知……遂以没地”[28],发出了“一世之短,万世之长,其问得失,不得较量”[29]的感概。
毫州秋夜,距石曼卿谢世二十六年之际,欧阳修写下了那篇让人不忍卒读的《记石曼卿问》。三声“呜呼曼卿”,如杜鹃啼血,孤猿哀鸣。朋友那轩昂磊落、峥嵘不羁的形象萦绕脑海,可是眼前却是一座冰冷的坟茔。即使永叔以盛衰转变乃是常情以自慰,但是,最终不能忘情。
亲人好友一个个零落,欧阳修虽不至于在天地间踽踽独行,但失去一份温暖与扶持的痛苦与孤独却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愈加沉重。一篇篇祭文是在哭他们,也是在哭自己:尘世之间,欧阳修愈行愈单,愈行愈孤独。
五、罹病痛,余生疲倦之孤
自幼体质羸弱的欧阳修四十岁后身体越加衰弱,这与他多年谪迁羁旅、殚精竭虑有关。他后期的书信中,多提到病痛:眼疾、臂痛、足疾、腹疾、风眩、喘疾、牙痛、淋渴……疾病使他身形消损,心衰力疲。即使这样,欧阳修仍公忠体国,关注政事。而朝廷竟也直接忽略了他的多病之身,坚持让其在枢密院与中书省任职。但此时的欧阳修已不复青年时的雄姿英发,磨砺奋行,周围的人事也不允许他再意气激昂地进行一次新政,特别是经历濮议事件后,他愈厌倦了朝政斗争。在濮议事件中,一些人编织罪名,恶意诽谤欧阳修。愤慨之际,他写下了《憎苍蝇赋》。文章联系社会人事,指出苍蝇的三大危害,点出“其在物也虽微,其为害也至要”[30],用于比喻卑鄙小人终日营营,贪得无厌,无孔不入。偌大的朝堂之上,支援他的声音寥寥无几。
多病多事,回顾往昔,望眼余生,欧阳修不禁在文中发出沧桑萧肃的感慨,《秋声赋》便是这种感慨的代表。《秋声赋》异于以前诗文里的秋风、秋雨、秋月、秋露等,以秋声为描摹对象。把无形的秋声用高度概括的比喻加以形象化,表达了作者心中的多重情绪。“凄凄切切,呼号有发”[31]的秋声,肃杀了春的“丰草绿缛而争茂”[32]、夏的“佳木葱茂而可悦”[33],使“草拂之色变,木遭之而叶落”。[34]这是秋意的肃杀,也是岁月对生命的肃杀。永叔因此发出了对人生哲理的深思“嗟呼!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黯然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35]秋使万物凋零,而“百忧”与“万事”不仅摧残了人的形貌,更创伤了人的心灵。此篇赋已被解析为多重含义:表达老庄的清心寡欲、知足保和的生活之道;含有仕途偃蹇、壮志难酬的苦闷与不平之情;蕴有教人顺应天理,及时作为的哲理思绪……所有这些思想情绪都含有一共同的情感因子——孤寂。在人生过百,经历起起落落之后,位高权重的欧阳修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失落与空虚感,念及国势家事,真是百感交集,心旌不定。此时此地此景,听秋声的不仅欧阳修一人,但听秋声而发感叹的有几人呢?听懂他所叹所思,并随之附和的,又有几个人呢?
在《秋怀》诗中欧阳修曾说,感事悲欢鬓,包羞食万钱。双鬓已白,但自身建树颇少,况且还食有优厚的俸禄。一方面是愧,另一方面是倦。既然秋如此冷酷,年岁如此威严,所处高官如此辛苦,那何必继续盘踞高处呢?欧阳修最终实施了盘旋脑海多年的辞官打算——归隐颍州。
欧阳修的归隐是妥协于孤独。人老力衰,那种孤独之感再也不用悲愤、欢快来掩饰了。不如归去。以前,他想办法减少孤独;此时,他只愿与孤独为伴。纵然年少时的壮志尚未实现,尽管仍牵挂家国天下,但欧阳修看明白了。一生忠贞为国为民,奖掖后生,革新旧弊,肃清文坛,于他,都不能消除人生悲苦、心灵孤独。归隐,是他向世人布下的又一迷雾:我甘于孤独,可知,我是真的孤独。
结语
欧阳修的功绩与荣誉是显而易见的:北宋一代政治家、经学家、史学家、文学家……人们也善于解读他诗文中虚怀若谷的胸襟和迂回委婉的情趣。但在这些世人焦聚的光环下,永叔是否真像人们读到的那样豁达开朗,怡然自得呢?他的内心深处又有怎样的情绪呢?
宋代社会内忧外患,积贫积弱,战火不熄。许多生活在此环境的士大夫或多或少的有一些挥之不去的潜在忧患意识。这种忧患意识,一方面不便畅意表达,难以宣泄;另一方面自身对于这份意识未必分辨得清,但觉心绪处于不安定的状况中。[36]这种情绪表现在文学中,就是一种惶惶度日的孤独意绪。而存有高度社会责任感与知识分子良知的欧阳修,自然挣脱不了这种孤独的藩篱。
欧阳修也是位凡夫俗子,也挣扎于琐碎繁杂之中。自幼多病多痛,亲人至交不断离开,宦海仕途坎坷多艰,俱是对他的无情打击。作为一位德高望重的公众人物,他必须地以积极豁达之姿立足于当时,但卸下职责担子,回归自己,他的独孤感便不期而至。深读他的文章,特别是他的书信、书简、这种孤独之情浓郁可感。孤寂带给他悲痛、苦楚,也迫使他理性思考,冷静分析。也许,正是他的这种以豁达为主,孤独为辅的内心情感,才铸造出笔下亦激亦缓、庄而能谐、徐回婉转的生花文字,才催生了唱绝当世,绕梁至今的“六一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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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平生)
2014-07-10
张菁菁(1989-),女,广西师范学院文艺学13级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古代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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