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晚年“创作自由”言论之辨析
2014-04-17李美皆
李美皆
(空军指挥学院文艺评论部,北京 100097)
1985年4月21日,新华社《国内动态清样》第903期上,刊登了记者徐士杰写的《丁玲同志在西安谈文艺创作自由等问题》,归纳了丁玲去延安探亲访友途经西安时,对当前我国文艺界一些敏感问题的看法:
一、作家要正确理解创作自由,正确理解党的号召与行政干预是不同的……但党的号召和行政干预不同。党号召作家走向生活,反映时代,反映人民群众干四化、搞改革的崇高思想,给作家指出最广阔的创作天地,这体现了党对作家的关怀和爱护……只有真正了解社会,了解生活,真正掌握了时代脉搏、客观世界的本质,既懂政策,又善分析,那才能如鱼得水,无往不胜,在创作的天地里自由驰骋。
二、创作一定要百家争鸣。创作自由,评论也要自由,允许批评反批评……作品不能批评,听到一句批评就跺脚,这样的作家不会有很大的作为。①
这个材料,是根据丁玲4月4日下午在陕西省作协座谈会上的讲话整理的。习仲勋4月21日当天看到这份材料,立即在上面加了批语转给曹禺:“请曹禺同志阅退我。丁玲同志讲的好,真不愧是位革命的老作家,青年作家应该向她学习。这也证明作协四次代表大会精神她是领会得很深刻的。”第二天晚上,习仲勋又亲自打电话给丁玲,赞扬她在西安关于解释创作自由的谈话,并说已经把这份讲话批给了曹禺。
为什么习仲勋如此重视这份材料,并把这份材料批转给曹禺呢?当时,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曹禺正在主持召开第四次剧协会员代表大会。继年初的第四次作家代表大会之后,全国文联下属的各协会也纷纷召开换届大会,戏剧家协会和电影家协会在选举时局面失控。3月21日中央书记处领导同志听取文化部整党汇报时,杨尚昆说:“从报纸上的宣传来看,大有这样一种空气,似乎凡是受过组织上批评过的人都是最吃得开的人,而批评过别人的人是最吃不开的人,要为三中全会以来受批评的人大平反。这种空气不健康,不正常。”胡耀邦也讲话说:“文艺界确有一些党内同志和党外朋友,一有机会就大说一通,至少带有一点情绪的大说一通。这对党的整个事业,对党的文艺事业,是有利还是不利呢?是有利于团结还是不利于团结?是积极因素还是消极因素?至少应该说不是积极因素。”
习仲勋的批示,就是在这一背景下作出的。4月24日,习仲勋又在那份内参上写了另一段批示:“秦川同志:请您亲自去看看丁玲大姐,她如同意发表她在西安的谈话,请她修改后,加按语或写一短评在《人民日报》发表。”丁玲仔细读了习仲勋的批示,有一种被理解的感觉,便给习仲勋写了一封信,深表感激。丁玲始终没有修改那篇稿子,一直到6月24日,该文才以《丁玲谈文艺创作自由等问题》为题,刊登在《人民日报》第七版上。(以上内容,均来自王增如《丁玲办〈中国〉的记载》)②
对于丁玲的这次讲话,有不同的版本和认识。一种版本和认识是与习仲勋批示《丁玲同志在西安谈文艺创作自由等问题》相一致的:“1985年伊始,由于党中央负责人在有关会议上大讲无条件的‘创作自由’,引起了思想混乱,3月底,丁玲经西安去延安访问,就这个问题发表了长篇讲话,严正提出:‘作家要正确理解创作自由,正确理解党的号召与行政干预是不同的。’”③丁玲读了习仲勋的批示,除了一种被理解的感觉,更重要的可能还是被重视的扬眉吐气的感觉。丁玲一时确实很风光,但也遭到了抵触。为丁玲操办后事时,陈明不满地说:丁玲去年春天在西安的讲话,习仲勋批给曹禺让剧协传达。夏衍说,丁玲谈的是文学,我们是戏剧,丁玲的名声不好,在四次作代会上差点落选,不能传达。④
另一种版本和认识与第一种是有出入的。1985年4月,在中国作协陕西分会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在论述创作自由时,丁玲进而提出要反对行政干涉:我们现在讲的创作自由,不是讲的作家的精神状态、感情的自由,而是讲的行政干涉太多……不能说因为党号召了就不自由了,写不写由作家自己嘛!……号召是需要的,但不能强迫,干涉太多了,不自由,没好处。⑤丁玲这段话出自《扎根在人民的土地上》,确实与她在《丁玲同志在西安谈文艺创作自由等问题》里的第一点可以形成对比。这篇讲话曾经在天津《文艺》双月刊1986年第二期发表。全文近万言,收在《丁玲全集》第八卷时,文后注明:吴锦祥根据录音整理。《创作自由及其他》紧随其后,文后注明:新华社记者徐士杰记录,是习仲勋做批示的《丁玲同志在西安谈文艺创作自由等问题》的版本。
丁玲的同一次讲话,有两个版本,一个是新华社记者的版本,发表在当时,引起政治关注;一个是丁玲自己的版本,发表在她去世后,被人忽视。从长度上看,前一个版本较简单,后一个版本较全面,很显然,前一个版本是记者根据官方媒体新闻报道的标准做了取舍。这两个版本其实反映了两个丁玲,一个是官方需要的丁玲,一个是复杂的丁玲本体。这两个丁玲并不冲突,只不过,前一个丁玲包含在后一个丁玲之中,但不能涵盖后一个丁玲。
近年来,“两个某某”现象为学术界所关注,比如,王尧说:“不仅在思想界知识界,在文学界同样存在着判若两人的现象,如同有 ‘两个顾准’,也有 ‘两个郭小川’。”⑥丁玲应该也在此列。“这一问题所包含的意义不是‘两个’之中谁真谁假,而在于它本质上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深刻的精神矛盾和真实的生存状态。可能是因为我们太缺少思想家的缘故,常常会一厢情愿地把有些‘左’的那‘一个’看成是不得已的表现或者是策略性的考虑。这样一种思考问题的方式,其实是离开了知识分子思想发生的语境的,也夸大了一些知识分子的心计。”⑦在谈及知识分子的两面性时,王尧也说:“两种都是知识分子的真实方面,而不是说有些知识分子用‘文化大革命’话语写作,仅是一种策略,而用反‘文化大革命’的话语来写作就是真实的一面,我以为不能把知识分子看得这么有城府。”⑧
上述两个版本中的“两个丁玲”,也说明了那不是“策略性”地自觉取舍的“两个丁玲”,而是被外部塑造的“两个丁玲”。
丁玲关于创作自由的发言不止这一次。1985年3月,丁玲先后去桂林、南宁、长沙、西安、延安等地,所到之处,讲话自然免不了。在桂林,丁玲也谈到创作自由问题,她说:“自由分两个方面:一是政府开放,二是作家思想开放。把自己的心交给人民,就无往而不自由。提高自己的修养,使自己的思想永远健康,就有勇气,敢写,写得正确。”⑨可见,在那一时期,丁玲关于这个话题的发言具有一贯性,某种程度上,亦可视为对官方需要的一种舆论配合,她在不自觉地充当官方代言人。
丁玲提倡创作自由的言论,更多的是在1984年8月其历史问题解决之后。但至少,丁玲的这两次发言有点例外。秦林芳的发现一方面暗示出丁玲之前的某些官方代言与她的历史问题寻求解决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例外——历史问题的圆满解决给她带来的感恩之心。同时,不可否认,丁玲的这两次讲话也有超出官方口径的地方。在桂林,她是回避问题、模棱两可、王顾左右而言他;在西安,她是既有官方口径,又有个人口径。可见,她也是在拿捏一个“度”。
她这两次讲话都是比较主动的,为她带来的积极的官方影响甚至惠及身后。丁玲办《中国》有困难,找到了习仲勋。之所以找习仲勋,首先因为他是政治局委员、分管文艺的中央书记处书记;其次,丁玲觉得习仲勋理解她,需要她,所以应该会支持她。在操办丁玲的后事时,陈明找到习仲勋,习仲勋说:“丁大姐我是很佩服的,她去年在陕西的讲话讲得很好,我马上批了字。后来她对出版工作的讲话也讲得很好。”⑩
丁玲为什么始终没有修改那篇稿子?因为她到底是一个作家,还有作家的底线和本能。当她作为官方代言人发言时,是不自觉或功利的;但当她的发言被官方需要所自觉运用时,她可能就感觉到了某种不适,所以,不再自觉配合。作家与官方之间的积极互动,在若即若离之间,存在一个“度”的拿捏问题,丁玲当然明白。
关于创作自由问题,丁玲在其它一些场合也提到。面对外国记者的提问,她这样回答:“党应该领导文艺,应给予思想领导,并不是控制人的思想。对作品不能用行政的手段加以‘判决’”[11]。丁玲的回答,避开了问题的尖锐之处,同时,也给出了一个符合作家身份的回答,可能因为是答外国记者的缘故。
丁玲的《如何能获得创作的自由》一文,给出的获取创作自由的途径是:“我们一定要在不自由中求得自由。我认为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读书,要读马列主义的书,要真读,读得多一点。”她写自己在秦城监狱读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后,“感到自己的眼界宽了,思想境界高了,我不再为个人的事情、问题而烦心,我能超然了。于是我可以主动,我感到自由了。”[12]这里所说的自由,与创作自由有什么关系呢?陈涌这样理解创作自由问题:对我们今天中国来说,就是作家和艺术家在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共同方向下,在爱国主义、集体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共同的思想基础上,应该有独立地观察生活、独立地发现问题、独立地依据个人的爱好、个人的特点进行创作的自由。在这个问题上,在现代在中国作家中,丁玲应该被认为是我们的一个榜样。丁玲在艺术上能够有自己突出的成就,和她在这个问题上的自觉的努力是分不开的。[13]陈涌的意思是,创作自由是可以在受到规约的前提下实现的,作家的独立性是可以依附于什么而获得的。
这些模棱两可、东拉西扯的话,不过是在回避丁玲自己说过的一句最根本的话:我们现在讲的创作自由,不是讲的作家的精神状态、感情的自由,而是讲的行政干涉太多。关于创作自由,丁玲还有一些辩护型的发言。她对陈漱渝说:“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绝对的自由。球类运动员打球,不也是不能超越球场的边线端线的吗?”“在旧社会,很多好的作品都是在不自由的环境里写出来的。你是研究鲁迅的,鲁迅写文章时有多少自由?”[14]这样说听起来很辩证,可是,自由和不自由的边界究竟设定在哪里?这不仍是一个问题吗?
在日记和私人通信中,涉及到创作自由问题,丁玲却是这样说的:“文章要写得深刻点,生活化些,就将得罪一批人。中国实在还未能有此自由。”[15]“文艺事大不可为,希望在五十年后,在我,在我们死后许久,或可有勇气的(也许那时不需勇气),真正无私的,有真知灼见的人们。不过首先得把封建权势扫除干净。我们还需要杂文,只是比鲁迅时代要艰难得多。甚至比你当年(1957年)还要困难。”[16]丁玲很清楚,毛泽东并不是真的喜欢《田保霖》,正如他也不是真的喜欢知识分子。而丁玲自己也不认为《田保霖》是她的好作品。那么,丁玲为什么直到晚年还在推崇那样的创作?因为,她所说的发生在毛泽东身上的情形,同样在自己身上发生了:“所提倡的”不一定是“所喜欢的”,但“必须提倡它”。还因为,她要维护自己的成就感,她是贯彻《讲话》路线而获得过斯大林文学奖的人,那是她终生的最高奖项,是她政治地位和文学地位的保障。
邓友梅感叹:“在她晚年,不止一人说她保守,叫她老‘左’,我们同学中就没有一人对此表示过同感,就因为我们了解她。我们看到的是思想解放、求真求实、热情坦直、快人快语的丁玲,我们看着她为此付出了过重的代价。”[17]也许邓友梅所了解的丁玲,是那个按“喜欢的”来说话的丁玲,而晚年被称为老“左”的丁玲,是按“提倡的”来说话的丁玲,“付出了过重的代价之后”,她懂得了如何用“提倡的”说话来代替“喜欢的”说话。
丁玲西安讲话引起的另一种影响直到她去世后还在延续。1993年春,在湖南举办的丁玲创作国际研讨会上,袁良骏说:“她发明了一句名言:她受的那些苦难、屈辱都不值得再提,那都是‘娘打孩子’,即使打错了,打疼了,甚至打死了,‘孩子’都不应怪罪、埋怨‘娘’!丁玲完全错了,谁是‘娘’?极‘左’路线是‘娘’吗?真是认贼作父、认贼作娘!”[18]杨桂欣指出,袁的发言中有些运用了丁玲在西安会上讲话的资料,是袁强加给丁玲的:“这句所谓的名言的发明权属于另一位被错划为右派的作家;丁玲不但没有 ‘发明’它,而且从来没有引述它,更没有肯定它。”袁良骏当众解释说他所引用的那句 ‘名言’,是根据丁玲1985年4月在西安的讲话,是根据西北大学学生给他的记录稿。但是这份记录稿其他人并没有看到,只是袁良骏的独家资料,尽管其发言遭到当场驳斥,但在有的人那里还是产生了反响。与会的一名香港学者在香港《争鸣》杂志1993年5月发表 《极 “左”路线是娘吗?——“丁玲文学创作国际研讨会”纪实》一文,对会议作了歪曲性报道,对丁玲的评价亦极为偏颇:“从作协第三次代表大会的发言可以看出丁玲对中共的维护,她并不恨极‘左’路线,‘革命’把她的坚强意志消磨殆尽,变成了‘愚忠’,再不能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与时代的脉膊齐跳动,这实在是丁玲的悲剧,也是中国当代许多作家的悲剧。 ”[19]
丁玲晚年给文坛留下的消极印象,有些就是这样以讹传讹造成的。这种印象并非完全空穴来风,虽然事实细部有出入,但它符合人们来自诸多事件的大致感觉,影响确实是造成了。这次讲话的被误传,就是一例。丁玲的讲话,有自觉配合的东西,也有被刻意取舍、随意夸大的东西。江湖上有句话:出来混,都是要还的。丁玲的得与失,很容易让人想起这句话。
注释:
①②王增如,《丁玲办〈中国〉》,《江南》,2010 年第 6 期。
③姚锡佩,《丁玲及其创作的世界意义》,见中国丁玲研究会编著的《丁玲研究》,第181页。
④⑩王增如,《无奈的涅槃——丁玲最后的日子》,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分别引自第77页,第97页。
⑤秦林芳,《丁玲的最后37年》,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版,第205页。
⑥⑦王尧,《“矛盾重重”的诗篇》,《脱去文化的外套》,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均引自第34页。
⑧王尧,《我期待成为知识分子——答〈南方都市报〉记者问》,《批评的操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48—249页。
⑨林焕平,《她的心在发热、发光——记丁玲在桂林》,见中国丁玲研究会编著的《丁玲纪念集》,第107页。
[11]丁玲,《答外国驻京记者问》,《丁玲全集》第8卷,第145页。
[12]丁玲,《如何能获得创作的自由》,《丁玲全集》第8卷,第153—154页。
[13]陈涌,《丁玲:一个在革命的共同方向和共同思想基础上的杰出作家》,见中国丁玲研究会编著的《丁玲纪念集》,第429页。
[14]陈漱渝,《一个真实人的真实片段——悼丁玲》,见中国丁玲研究会编著的《丁玲纪念集》,第349页。
[15]丁玲1978年10月8日日记,《丁玲全集》第11卷,第447页。
[16]丁玲,《致宋谋瑒》,《丁玲全集》第 12卷,第 176页。
[17]邓友梅,《难忘丁玲谈读书——致苗得雨》,见中国丁玲研究会编著的《丁玲纪念集》,第698页
[18]袁良骏,《丁玲和女权主义漫议》,见《丁玲文学创作国际研讨会文集》编选小组编著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一颗耀眼的巨星——丁玲文学创作国际研讨会文集》,湖南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80页。
[19]涂绍钧,《吹尽狂沙始到金——再评袁良骏先生的〈丁玲:不解的恩怨和谜团〉》,《常德师范学院学报》(社科版),200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