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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的历史剧创作策略

2014-04-17

剧作家 2014年4期
关键词:历史剧莎士比亚

许 健

莎士比亚的历史剧创作策略

许 健

虽然现代的观众和读者普遍对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不感兴趣,但莎士比亚在其早期的创作生涯中,正是以写历史剧开始正式登上戏剧舞台,并在伦敦剧坛站稳脚跟的。1592年,他的第一部作品《亨利六世》(Henry VI)上演获得巨大成功,同时也招来了同行们的嫉恨。最广为人知的咒骂,是由潦倒而早夭的“大学才子”罗伯特·格林(Robert Greene)发出的,他在自传中写道:“有一个暴发户乌鸦用我们的羽毛把它自己打扮起来,凭了它的一颗老虎的心,披上演员的外皮,便自以为能够像你们当中最出色的人那样写出声震瓦屋的无韵诗行。由于他是个地地道道的‘万金油’,便幻想自己是国内独一无二震撼舞台的人物。”[1]

格林所说的“我们的羽毛”,是讥讽莎士比亚常常借用其他诗人的题材、情节甚至意象、词句。格林的说法是否公允,自有专门的研究,不多赘述。单就历史剧而言,确实在莎士比亚走红之前就有了这种戏剧形式,他本人还拥有部分早期历史剧的手稿[2]。

事实上,自亨利七世(Henry VII)于1485年结束历时三十年的玫瑰战争[3]、继承英国王位之后,有关历史题材的文学创作就变得越来越复杂。为了巩固都铎王朝[4]的统治,英国的君主千方百计地引导国民从一个特殊的角度来看待导致都铎王朝建立的一系列历史事件:首先,他们提倡和鼓励在文艺作品中宣传代表兰开斯特家族的亨利七世与约克家族联姻以结束英国内战这一历史事实是上帝的旨意。其次,他们广泛传播古代威尔士的一种迷信说法,即六世纪英国的亚瑟王[5]并没有死,而亨利七世和他的继承人则是亚瑟王的化身。

30年的“玫瑰战争”其实就是两家亲戚的反复争斗和自相残杀。交战双方的每一次胜负,都伴随着大批的贵族被屠戮,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大贵族几乎都被杀死。然而到了最后,参战的任何一方都没有成为赢家,英格兰的王位反倒便宜了兰开斯特家族的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这个人就是后来成为亨利七世的亨利·都铎(Henry Tudor)。都铎家族的起源极为卑微,他们的祖宗原本是格温内思郡领主家的管家,典型的无产阶级,通过几代的政治联姻才跟兰开斯特王族沾上了点儿亲。为了避战祸,亨利·都铎长年生活在法国。当他得知兰开斯特家族被杀得后继无人,而约克家族又在闹内讧时,就带领一支法国部队从威尔士异军突起,杀死了约克家族在位的理查三世[6],最终取得了王位。不过,他自己也觉得这个“开朝之君”的名头来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便又用起了政治联姻的老办法,娶了约克家族最佳王位继承人——约克的伊丽莎白[7]为妻,宣布约克和兰开斯特两大家族合并,以增强其执政的合法性。

了解到这段背景之后,我们就不难理解那都铎王朝文艺政策的用意了。第一项是为了给两大家族为争王位而同室操戈的丑事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亨利七世的渔翁得利变为“君权天授”。至于第二项那个“灵童转世”般的神话,则能很好地掩盖都铎家族卑微的起源,为其确立法统基础。

到了伊丽莎白女王[8]执政时期,这种政策还在延续,并被添加上了另外一项内容。女王在统治期间做了两件大事:对内,消弭了可能因宗教争端而引发的国家分裂;对外,利用强大的海军打败了西班牙无敌舰队,确立了英国的海上霸主地位。因此,歌颂女王统治和大一统局面,弘扬一致对外的爱国主义精神也成了包括历史剧在内的文艺作品责无旁贷的任务。英国金史密斯学院的西蒙•特拉斯勒(Simon Trussler)更进一步指出:“16世纪80年代末和整个90年代,历史剧体裁的流行,反映了人们对当时进行中的西班牙战争的沙文主义态度,而西班牙战争本身则掩盖了伊丽莎白的国内政策、农业歉收和世界性通货膨胀所导致的社会与经济矛盾。”[9]

在这种“借古喻今”的文艺政策的支配下,十六世纪末的英国出现了大量有关历史题材的作品。

应该最先被提到的是两位史学家的著作:爱德华·霍尔(Edward Hall)的《两个卓越的贵族世家的联姻——兰开斯特和约 克》(The Union of the Two Illustrious Families of Lancaster and York,1542),拉斐尔·霍林希德(Raphael Holinshed)的《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编年史》(Chronicles of England, Scotland and Ireland,1577)。霍尔可以称作是英国第一部编年史的作者,他的编年史主要涵盖了从理查二世至亨利八世,即从十四世纪末至十六世纪中近一百五十年的历史;而霍林希德则更进了一步,追溯到了古代英国的传奇。在他们的史书中,历史被看成是历史事实的一种积聚,这些历史事件不仅会重复发生,而且能够从中预测未来。值得重视的是,这两部编年史也是莎士比亚创作历史剧的主要素材库。

当时比较有代表性的非戏剧文学的历史题材作品还有1559年出版的《法官宝鉴》(A Mirror for Magistrates)和埃德蒙·斯宾塞(Edmund Spenser)的长篇诗作《仙后》(The Faerie Queene,1609)。《法官宝鉴》是由一组独白式的小故事组成的集子,故事的叙述者都是英国已故著名王公贵族的幽灵。他们所讲的并不是单纯的英国历史史实,而是他们个人的不幸遭遇:人的贪婪无耻、官员的腐败伪善、朝廷的欺凌妄断,以及个人如何因一念之差而耽误终生的惨痛教训。这些故事有着强烈的说教性,故事的叙述者反复告诫现任的行政长官要记取他们的教训,因为他们相信历史是会不断重演的。斯宾塞的《仙后》是一部用玄幻手法创作的叙事长诗,以亚瑟王追求海岛女王格罗丽亚娜为引子,写仙后每年在宫中举行十二天宴会,每天都会派出一名骑士去救危解难。其实所谓的“仙后”就是伊丽莎白女王的化身,十二位骑士则各自象征女王的一种美德。斯宾塞在《前言》中则指出了这部诗作的另一重创作意图:“这本书的总体目标是用道德和上流社会的标准来塑造一位绅士或贵族。”[10]更令我们感兴趣的是,斯宾塞对亚瑟王及其在都铎王朝转世的描述。亚瑟作为救世主出现在第一卷,而在三卷则有一段对英国王朝更迭的描述。在斯宾塞看来,自六世纪的亚瑟王以来,英国历史辉煌的一页是从都铎王朝开始的,而在伊丽莎白女王执政期间进入了一个黄金时代,这是天意,也是由上帝安排的英国历史发展史上的一个完美的结局。

历史题材进人戏剧是十六世纪后半叶的事情了。第一出将历史植入戏剧的作品是,托马斯·诺顿(Thomas Norton)和托马斯·萨克维尔(Thomas Sackville)合作的《高布达克》(Gorboduc)。大体剧情讲的是,不列颠国王高布达克王在世时就将国土平分给了两个儿子,随即引起了两个王子的纷争。争斗中,次子杀死了长子。宠爱长子的王后出于报复又将次子杀死。人们震惊于这残酷的事实,发起叛乱弑杀了国王夫妇。贵族们聚集起来残酷地镇压了叛乱者。平叛成功后,贵族们又为了争夺王位继承权而陷入内战,无数人头落地,千顷土地荒芜。[11]这出戏写成于1561年,于次年的1月12日由宫廷供奉剧团在伊丽莎白女王面前演出。伊丽莎白女王一向认为,过早地确定继承人会削弱自己的地位,而且这一举动也会给她的政敌以可乘之机,因为他们可以利用这个继承人来反对她,没有继承人的英格兰就不会在她没有驾崩的情况下陷入内战[12]。无疑,这出戏正合圣意。

《高布达克》受中世纪道德剧的影响很大,作者之一萨克维尔同时也是上面提到《法官宝鉴》的作者,在剧中第一段合诵中就出现了Mirror(镜鉴)这个词,道德说教意味颇为浓郁。这种“高台教化”的创作手法被十六世纪八十年代“编年剧”(chronicle play)所继承。“编年剧”是一系列以编年史为基础,以历史问题为主题的剧作,几乎一部也没有流传下来[13]。据我的猜测,这种直接翻版自编年史的剧作必然过分执着于对历史事件“走马灯”式的陈述,场面干瘪乏味,再加上枯燥老套的道德说教,不为平民观众所接受而致消亡也就在所难免了。

然而,莎士比亚的历史剧正是从“编年剧”发展而来的。《高布达克》—“编年剧”传统为莎士比亚提供了一套“主旋律戏剧”的创作原则,即“以写内战的残酷反证政治秩序的重要,以写乱世的凋敝映衬‘太平盛世’的珍贵,以写手足相残的两败俱伤号召‘大一统’的一致对外,以写性格乖戾的暴君烘托励精图治的圣主”。

莎士比亚共创作过10部历史剧[14],基本上可以分成两个四部曲:《亨利六世》上、中、下篇和《理查三世》;《理查二世》《亨利四世》上、下篇和《亨利五世》;还有与这两个四部曲没有太多内在联系的《约翰王》和《亨利八世》。前一个四部曲涵盖了1422至1485的英国历史,后一个为1398至1420年间的历史。

第一个四部曲主要写的是都铎王朝上台之前的宫廷乱象,对“秩序”的赞美显然在剧中占有最重要的位置。剧作家相信在世界动荡无序的表象背后,还有一种“秩序”,这种秩序不仅存在于一个国家之中,同时也适用于整个地球,整个宇宙。这并不是莎士比亚个人的观点,而是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共识。

莎士比亚关于“秩序”的最好论述莫过于《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15]中俄底修斯的那段名言:

诸层天体、星辰,以及这个地球,

都有条不紊地恪守自身的等级,

运行的顺序、各自的位置、轨迹,

季节、形式、职责和习惯。

所以灿烂的太阳在众星环拱之下高居辉煌的宝座,他那和熙宜人的目光

能纠正凶恶星煞的邪照,

犹如国王的圣旨一样通行无阻,

巡照着一切吉星凶煞。

如果星辰逸出常轨陷入混乱

可怕的瘟疫、灾祸、叛逆、海啸、

地震、风暴、警骇、变异、恐怖,

将摧毁宇宙间的和谐与平静,

将失去安宁。啊,秩序是一切雄图的阶梯,

秩序被动摇,整个事业的前景也就黯淡没了秩序,一切社会团体,学校中的学位,城市的组织,各地间的贸易

长子的继承权,以及尊长,君王,权杖,

和桂冠的特权何以立于合法的地位?

一旦废除秩序,松懈琴弦,

听吧,随之而来的就是嘈杂的噪音。

一切都是相互抵触的,河道中的水会溢出堤岸,

淹没整个大地;强者会欺凌弱者,

不孝的儿子会杀死他的父亲;

强权会代替公理,没有是非之分,

也无正义存在。那时,强权就是一切,

凭借强权便可实现放纵无厌的贪欲;

欲望是一只腐蚀一切的饿狼,

由意志和强权双双支持,

必定到处寻觅食物,最后吃掉自己。

伟大的阿伽门农,这种混乱的状态是秩序被破坏后的结局。[16]

这种“秩序”观念来自中世纪的经院哲学,认为上帝创造的世界井然有序,万事万物都该各安其位,固守本分,稍有僭越就会引来天灾人祸[17]。莎士比亚创作的初期正值英女王统治的极盛时期。由于中央集权的专制王朝执行了有利于资本主义工商业发展的政策,得到资产阶级和新贵族的支持,因而形成王室和资产阶级、新贵族之间的暂时联盟,要求有一个和平稳定的政治局面。对于没有儒家纲常之说的英国,弘扬这种“秩序”的神圣不可侵犯显然起到了“礼乐安邦”的作用。

然而,莎士比亚并没有干巴巴地向观众灌输这种“秩序”观念。他的独创性在于,无论对捍卫秩序的“好人”还是对破坏秩序的“恶人”都做了精彩而独到的形象设计和性格描绘。

例如在《亨利六世》下篇中,亨利六世的军队又一次在内战中被打败,王后玛丽的权欲薰心更使他心灰意冷。他独自在山上回顾自己的一生时发出了感叹:

啊上帝,我觉得能做一个普通的枚羊人,

那才是幸福的生活。

像我现在一样,坐在小山上,

精心雕制一个日晷,

观测时光如何一分一分地流逝。

多少分钟凑上一小时,

添多少小时积成一天,

多少天完成一年,

多少年组成人的一生。

算出这个期限之后再分配时间:

多少小时照顾我的羊群,

多少小时休息,

多少小时需用来沉思,

多少小时用来娱乐。

多少天后我的母羊会怀胎,

多少星期后能生下小羊,

多少年后我可以剪羊毛;

朝着注定的归宿流转过去,

终于把苍苍白发送进静悄悄的坟墓。

这种生活多么甜蜜,美妙,令人神往!

枚羊人坐在山楂树下看管着驯良的羊群,

不比坐在绣花伞盖之下,生怕臣民造反的国王

更要舒服得多吗?

是的,要舒服得多,舒服一千倍。

总而言之,一个牧羊人的家常奶酪,

皮囊中冰凉的淡酒,树荫下的睡眠,

清清闲闲,无忧无虑,这一切远远胜过

一位国王的山珍海味,金杯中的玉液,华丽的卧床,

而在他的周围是烦恼、猜忌和阴谋。[18]

这样动人的诗句足可以让观众忽略这个孱弱的君主因为患有间歇性精神病而无力执政的事实,而把亨利六世看作一个“身在庙堂、心在田园”的脱俗高人,并由衷地和他一起哀叹“当家难”。

相反的例子是《理查三世》。这其实是个烫手的题材:理查三世是爱德华四世之弟,兄长过世后,他曾以护国公的身份替侄子爱德华五世摄政,没多久就将爱德华五世及其弟弟送进伦敦塔[19],自己加冕成为英格兰王。而都铎王朝的太祖爷亨利也正是由于在波斯沃平原之役打败并杀死了他才登上历史舞台的。按照都铎王朝的文艺主旋律,这个篡权者必定要被写成野心勃勃、暴虐无道、阴毒无情、民心丧尽的昏君。然而,这种“脸谱化”的坏人,无缘无故的“恶”在热衷描写人物性格和心理动机的莎士比亚那里是难以接受的。好在前朝“文胆”托马斯·莫尔爵士[20]已经做好了一部名为《理查三世的历史》的编年史。这部书不仅淋漓尽致地历数了理查三世的恶行,还对他的独特外貌进行了描写,说他“手萎脚瘸,鸡胸驼背,生来就是个半残”。相信莎士比亚当时读到这段记载之后一定兴奋不已,他终于找到了理查三世作恶的心理动机——那就是因先天残疾而导致的变态心理。在第一幕一开场,理查就对此供认不讳:

可是我呢,天生我一副畸形陋相,

不适于调情弄爱,

也无从对着含情的明镜去讨取宠幸;

我比不上爱神的风采,

怎能凭空在婀娜的仙姑面前昂首阔步;

我既被卸除了一切匀称的身段模样,

欺人的造物者又骗去了我的仪容,使得我残缺不全,

不等我生长成形,便把我抛进这喘息的人间,

加上我如此跛跛踬踬,满叫人看不入眼,

甚至路旁的狗儿见我停下,也要狂吠几声;

说实话,

我在这软绵绵的歌舞升平的年代,

却找不到半点赏心乐事以消磨岁月,

无非背着阳光窥看自己的阴影,

口中念念有词,埋怨我这废体残形。

因此,我既无法由我的春心奔放,

趁着韶光洋溢卖弄风情,

就只好打定主意以歹徒自许,

专事仇视眼前的闲情逸致了。[21]

莎士比亚远远不满足于此,在理查三世坏事做尽之后,作家又像折磨麦克白夫妇一样让恶梦和幽灵来骚扰他:

良心是个懦夫,你惊扰得我好苦!

蓝色的微光。这正是死沉沉的午夜。

寒冷的汗珠挂在我皮肉上发抖。

怎么!我难道会怕我自己吗?

……

呀!我其实恨我自己,

因为我自己干下了可恨的罪行。

我是个罪犯。

不对,我在乱说了;

我不是个罪犯。

……

我这颗良心伸出了千万条舌头,

每条舌头提出了不同的申诉,

每一申诉都指控我是个罪犯。

犯的是伪誓罪,伪誓罪,罪大恶极;

谋杀罪,残酷的谋杀罪,罪无可恕;

种种罪行,大大小小,

拥上公堂来,齐声嚷道,

“有罪!有罪!”

我只有绝望了。

天下无人爱怜我了;

我即便死去,

也没有一个人会来同情我;

当然,我自己都找不出一点值得我自己怜惜的东西,

何况旁人呢?

我似乎看到我所杀死的人们都来我帐中显灵;

一个个威吓着明天要在我理查头上报仇。[22]

莎士比亚妙笔生花,一个可恨又可怜的暴君形象算是血肉丰满了。可是,我们在考察英国历史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原来,英国史学界针对理查三世是否杀死先王遗孤,是否残疾委琐一直以来争论不休,各个时代都有人提出疑问或企图翻案。在文献上,理查杀侄的传说是在都铎改朝换代二十年后才出现的,且执行的凶手已经身亡,目前尚无任何的第一手资料可以证明此事。摩尔的《理查三世的历史》不但是个孤证,作者宫廷重臣的身份更让此书有了“秉承圣意,对前朝君主污名化”的嫌疑。

更有意思的是,从20世纪上半叶开始,英国陆续出现了“理查三世协会”(Richard III Society,1924)、“理查王之友协会”(Society of Friends of King Richard III,1978),“理查三世基金会”(Richard III Foundation, Inc.,1994)等组织,他们的会员统一称为“理查之友”(Ricardian),以收集以理查三世生平与统治为主题的研究资料为主要工作,旨在“洗清这个英格兰王的名誉”。目前,这些组织已经在英、美、加拿大有了分会,会员日众。

接下来再说说第二个四部曲:《亨利四世》(上下篇)主要写的是青年王子哈尔[23]的成长过程,以及他即位前平定国内叛乱的事迹;《亨利五世》写哈尔王子即位后对法国作战的事迹。

同前一个四部曲一样,这个四部曲的创作也有着深厚的社会、政治背景。尽管伊丽莎白女王出于避免叛乱的考虑而一直不愿意确定继承人,但是身体的日益衰老让她不得不把这个问题摆上议事日程。当时,女王立嗣成了朝野上下一致关注的话题,这便产生了借鉴历史经验的需求,为此剧的出笼提供了契机。

从四部曲的主题来看无非是要写一个“明君”是怎样炼成的,并对之前不称职的“暴君”做一归纳总结。要写“明君”,难免“高大全”,正处在喜剧快感之中的莎士比亚是绝不肯老老实实地写一部寡然无味的编年剧的。于是,他盯上了亨利五世的一个“最可信赖的朋友”——约翰·欧德卡索爵士(Sir John Oldcastle)。

在历史上,欧德卡索曾随亨利五世远征法国,和年轻的国王交情深厚。后来,这位爵爷因先后与四位贵妇结婚而获得了万贯家财和尊贵身份,又通过资助激进的新教教派“罗拉德派”[24]取得了巨大的社会影响力。这让他的老朋友亨利五世十分不快,以“异教徒”和“公开叛乱”的罪名逮捕了他,并将他活活烧死,后世的新教徒将他奉为烈士[25]。然而,欧德卡索的这些经历全然不在莎士比亚的关注之中,他所感兴趣的是,可以借着这个名字给剧中的亨利五世虚构一个滑稽可笑的老“伴当”,这个酒囊饭袋为了蹭吃蹭喝而带着太子爷四处胡作非为,而哈尔王子也从这个懦弱、混账的“反面教材”身上明白了“荣誉观念和勇气”的重要性,痛改前非,在血与火的洗礼下而脱胎换骨成为了一代圣主。这样一来,刻板的剧情就得到了调剂。

显然,莎士比亚的这个做法也得到了当时“宫廷侍奉剧团”里最出色的丑角演员威廉·肯普(William Kempe)的支持,他把这个好酒贪杯、纵情声色、拍马吹牛的破落骑士演得活灵活现,演出大获成功。可是,此剧却遭到了欧德卡索家族后裔的抗议。抗议者名叫威廉·布鲁克(William Brook),并不姓欧德卡索,想来也只是拐弯抹角的远房亲戚,可是他时任朝廷枢密官,又刚刚当了国务卿罗伯特·塞西尔(Robert Ceceil)的岳父,也许容不得一点可能伤及其名誉的事情发生。为了避免打官司,莎士比亚将角色的名字由欧德卡索改为福斯塔夫(Falstaff)了事。

通过对两个四部曲的分析,我们就不难总结莎士比亚的历史剧创作策略了。

首先,莎士比亚的历史剧所依据的历史材料是介乎于严肃史书和文学作品之间的编年史。后世评价霍尔编年史说“常因追求词藻华丽,故事顺畅而以辞害史”[26]。而霍林希德更是拿神话当历史。这样的史籍缺乏一手材料的支撑,本身就充满了道听途说和主观臆造的成分,再加上政治的影响,实在难以称得上可信。这与“文献剧”所依据的“真实材料”有着根本的不同。

其次,就政治功用而言,历史剧体裁在伊丽莎白时代的流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可以用通俗的的叙事手段将官方对历史事件的描述戏剧化,目的是显示在位统治者权力的合法性,或是影射和反映当时的政治事件和政治局势[27],以营造统治者希望看到的舆论局面。西蒙•特拉斯勒一针见血地指出:“在伊丽莎白时代的官员看来,历史并非是对过去发生事件本质的专门研究——正好相反,而是一种好古癖,即对执政官谨慎的‘反映’。……它连带有偏见的‘客观历史’都算不上,这恰恰是历史的用途。”这种“优孟衣冠”的历史剧与“报道性,探寻事件真相”的文献剧相比,存在着本质的差别。

第三,莎士比亚在创作历史剧的时候,出于风格手法、演出效果等多方面的原因,对所写的历史事件和人物进行了程度不小的虚构。他用精妙的人物刻画和优美的诗行将枯燥乏味的“高台教化”变得让观众易于理解和喜闻乐见。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是用《三言二拍》的笔法来写《资治通鉴》。这种手法让历史剧达到了它的发展巅峰,成为红极一时的戏剧形式;也正是这种手法让历史剧距“历史”更远了,无法成为“摒弃虚构”的“文献剧”的直接来源。

但是,说莎士比亚与“文献剧”毫无关联也是不客观的。他的历史剧起码在技术上为后世的“文献剧”作家开辟了一条道路:那就是以简短而频繁的时空转换呈现事件的进程、全貌和因果关系。我们的教科书常常称颂某位作家“打破了三一律的束缚”,打破这个“束缚”的主要价值可能也正是在于此吧。此外,莎士比亚对人物形象、性格和心理的刻画并不局限于爱情、家庭等私人生活领域,更将目光拓展到了战争、政治、社会的等公共生活领域,这也成为了“文献剧”作家所继承的一个传统。

1613年,莎士比亚的最后一部历史剧《亨利八世》在一场大火中被烧毁,他就此结束了自己的戏剧生涯。此后,历史剧这一体裁也逐渐开始衰微,直至最后从英国舞台上消失。原因仍然是政治性的:“弑君”题材是历史剧系列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在位的统治者固然可以通过它来宣传自己权力的合法性,以巩固其统治,而反对者也能以其道还治其人之身,利用戏剧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弑前朝昏君有理”与“杀当朝昏君无罪”在历史剧中形成了一个吊诡的悖论。1601年,伊丽莎白昔日的宠臣埃塞克斯伯爵[28]实际上已在密谋推翻他的女王情人,其支持者在起义前用重金买通了宫廷供奉剧团,让他们上演了《理查二世》[29],为夺权创造舆论。叛乱事败后,女王虽然没有完全禁绝此剧,但理查王勉强退位那一幕再也不准演了[30]。这样看来,斯图亚特王朝[31]统治时期的剧作家们很少使用历史剧体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注释:

[1]何其莘,《英国戏剧史》,p58,译林出版社1999年版

[2]莎士比亚拥有部分有关杰克·施特劳(Jack Straw)和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的历史剧的手稿。见西蒙·特拉斯勒,《伊丽莎白时代的政治与历史剧》,《剑桥插图英国戏剧史》,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版

[3]玫 瑰 战 争(Wars of the Roses,1455-1485),通常指英国兰开斯特家族(House of Lancaster)和约克家族(House of York)及其支持者之间为了争夺英格兰王位而进行的一系列内战。两个家族都是金雀花王朝(Plantagenet)皇族的分支,是英王爱德华三世的后裔。玫瑰战争不是当时所用的名字,它来源于两个皇族所选的家徽,兰开斯特的红玫瑰和约克的白玫瑰。

[4]都铎王朝(Tudor dynasty),统治时间从1485年至1603年,历时119年,共经历了五代君主。始于亨利七世1485年入主英格兰、威尔士和爱尔兰,结束于1603年伊丽莎白一世的去世。虽然历时不长,但都铎王朝处于英国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转型这样一个关键时代,因而其实施的各项政策也极具时代特色。

[5]亚瑟王(King Arthur),英格兰传说中的国王,一位近乎神话般的传奇人物。他在罗马帝国瓦解之后,率领圆桌骑士团统一了不列颠群岛,被后人尊称为亚瑟王。关于亚瑟王的传奇故事,最初如何诞生,源自何处,皆无从查考。究竟亚是不是以某位历史人物作为基础塑造出来的虚构角色也不得而知。

[6]理查三世(Richard III,1452-1485),约克家族最后一位国王,1483年到1485年在位。

[7]约克的伊丽莎白(Elizabeth of York),爱德华四世的长女,理查三世的侄女。

[8]伊丽莎白一世(Elizabeth I),在位时间是1559年至1603年。她是都铎王朝的最后一位君主,终身未嫁,因此被称为“童贞女王”。她的统治时期是英国趋向强盛和大一统的最重要阶段。

[9]西蒙·特拉斯勒,《伊丽莎白时代的政治与历史剧》《剑桥插图英国戏剧史》,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版

[10]何其莘,《英国戏剧史》,译林出版社1999年版

[11]见维基百科(英文版)对此剧的简介。

[12]这一点在1562年她患天花几乎丧生时这一点变得非常明显。

[13]现在可以看到的马娄的《爱德华二世》在体裁上也属于编年剧,该剧并不为教化而作,包含着对于历史的严肃反思。但却因触及同性恋的敏感题材和违背了编年剧的创作功用而在当时被冷落。

[14]一说11部,即十部之外加上与英国另一位剧作家弗莱彻合著的《爱德华三世》。

[15]《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Troilus and Cressida),莎士比亚创作的喜剧,取材于《荷马史诗》和乔叟的同名叙事诗。

[16]第一幕,第三场,《莎士比亚全集》第2卷,译林出版社1998年版

[17]这种观念被十八世纪初的诗人亚历山大·蒲柏命名为“造物之链”(Chain of Being)。

[18]第二幕,第五场,《莎士比亚全集》第3卷,译林出版社1998年版

[19]伦敦塔(The Tower of London)位于泰晤士河北岸的塔山(Tower Hill)上,是一个由城堡、炮台和箭楼等组成的庞大建筑群,建于1078年。中心塔是高约27米的白塔(White Tower),周围有13座塔。12世纪起,历代国王在这里修建王宫、教堂。其中的血塔(the Bloody Tower)被国王用来专门囚禁政治要犯及国王的死敌,关进这座塔里的人大多被处死。

[20]托马斯·莫尔(St. Thomas More又作Sir Thomas More,1478-1535)英国空想社会主义者 ,也是《乌托邦 》一书的作者。1478年,莫尔生于伦敦一个法学家庭,毕业于牛津大学 ,曾当过律师 、国会议员、财政副大臣、国会下院议长、大法官。1535年因反对亨利八世兼任教会首脑而被处死。

[21]第一幕,第一场,《莎士比亚全集》第3卷,译林出版社1998年版

[22]第五幕,第3场。

[23]即位后叫亨利五世亨(Henry V,1387—1422),兰开斯特王朝一任国王,在他短暂的九年统治期间,通过战争和联姻取得对法国的摄政权,取得了中世纪任何一位英格兰国王都未取得过的军事辉煌。

[24]罗拉德派(Lollardy):1376年,皇家神学顾问约翰·威克里夫(John Wycliff) ,深感时任教皇生活奢靡,教会腐化,提出宗教改革和政教分离。他将拉丁文的《圣经》译成白话英文,主张“平民主权”。保守派将黑死病在英国的流行归罪于他,查办处死。他的追随者被称为罗拉德派(Lollards),信徒受到了亨利四世,五世的缉捕和审判。

[25]见维基百科全书英文版相关词条。

[26] His pages are often adorned and encumbered with the pageantry and material garniture of the story.见英文wiki相关词条。

[27]20世纪30年代,英国的哈里森提出了“反映时事说”,认为莎士比亚的历史剧是“古为今用”,如《约翰王》被认为反映了1595年西班牙无敌舰队准备再次入侵英国的动荡局势,为了激发爱国精神。

[28]埃 塞 克 斯 伯 爵(2nd Earl of Essex,1565-1601),伊丽莎白的宠臣,传说与女王有着非同一般的暧昧关系。他曾在与西班牙的海战中立下战功,历任舰队司令、枢密院顾问官、掌礼大臣等爱尔兰总督要旨。后因同情清教徒势力与女王决裂,在爱尔兰发动叛乱未遂,后被女王处死。

[29]《理查二世》,莎士比亚创作于1595年的历史剧,写的是性格温和却不谙政事的英格兰国王理查二世被其堂弟兰开斯特公爵逼迫退位的故事。这个题材在当时有着相当的刺激性,被认为影射了女王同代表着新教徒势力的埃塞克斯伯爵之间的矛盾斗争。

[30]西蒙·特拉斯勒,《剑桥插图英国戏剧史》,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版

[31]斯图亚特王朝(The House of Stuart),起源于法国布列塔尼的地方贵族,11世纪迁入英国。1603年,伊丽莎白一世无嗣而驾崩。女王临死前,暗示愿意让接受基督新教教育的表侄孙,苏格兰国王詹姆士六世入继英格兰王位。斯图亚特王朝成为了英伦三岛的统治者,统治一直到1714年结束。

责任编辑 原旭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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