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悦读(散文)

2014-04-16瑞秋

滇池 2014年4期
关键词:张承志图谱

整整一个月,在六本书的词句间奔忙,时而欢笑,时而哀伤,在我个人的阅读史上,经历了连续兴奋与持久快乐和偶尔刺痛的三十天。这三十天,空间更易,时序倒错,人物混乱。但好像,我仅仅过了一天,又好像是一年,或是好多年……

绝色的《绝色》

已经好几次了,我不停咀嚼回味那天下午几乎长达一个小时的得意!卡夫卡书吧里,当我把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的《绝色》托在手掌上,立即获得在座书痴们的惊声尖叫。有人夸赞封面和开本,有人美言排版和插图,有人甚至青睐字体和行距。记不清是谁大叫一声:“这才是一本真正的书啊!”

《绝色》,真可谓绝色!绒质仿皮封面深蓝,如夜色里幽深而壮阔的大海,让人兴奋又不知所措。四个书角涌起金色的浪峰,浪尖上是七朵烫金的小花,顶起浪峰的神秘力量,却来自一枝也是烫金但不知是什么花的花,只能用暗地妖娆这个词语来形容。这一切包围着的,仅有四个字——绝色(书名)董桥(作者)。

乍一看《绝色》,装帧格调如《圣经》。仔细观赏,又很像十八、十九世纪英国的文学典籍。这是我平生见过并拥有的最华美最庄重最魅惑的一本书。大概说绝色,应该就是混合了颓废与欲望、飘忽与稳定、明丽与幽暗、可能失去与可能不会失去的那种东西吧?但是它,独一无二!

这本书害得我渴望亲手摸到那些陈旧的直纹烫金摩洛哥皮革,什么小羊皮小牛皮,还有什么皮布搭配做封面的书。甚至幻想有朝一日,“OXFORD”也给我出一本。

要出发去吃晚饭,朋友霄华向我申请这本书可否让他一路抱着到饭店再还我?我故作犹豫,之后郑重许诺:“可以!”一路几次瞥见他的手在书皮上轻轻摩挲,要不是此书受赠于人,见他如此热爱,应该马上送他才对。

收回这本《绝色》,我当场表示会买一本送他。霄华喜不自禁,几乎可以不必吃饭。

应该是一个月之前了,某天下午接到J哥的电话,问我可否到建设路某个酒吧见个面?

依然是,我喝咖啡他喝啤酒。

J哥把四本刚买来的新书摆上桌面,让我选一本喜欢的。我一眼看中董桥先生的《绝色》,水蓝布面硬壳精装,清淡古雅。内文的排版更中我意,行距宽绰,字体端庄,纸张精美,气韵不俗。好久没有见过摸过这么像书的书了,就冲这一点,我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好感倍增。

与J哥闲聊之间,又把一休和尚的诗集翻过几页,再次确认不怎么有兴趣读他,就带了董桥先生回家。

有些累,倒在沙发上,打开《绝色》。

“我今年六十八,猎书猎字猎句猎了大半辈子,偶然猎得这样一盒老书几页旧信依然高兴得不得了。”在书的总序读到这行字和另外一行:“我读毛姆的作品,‘我字摆进去的都好看;没有‘我字的长篇短篇都逊色。”忽然感到这个老头儿的趣味迷人风雅,就赶快带着他上床了。

那个夜晚读了十多个短文,竟然多次微笑甚至大笑,仿佛自己舒适躺在床上,听有趣的人在身边讲更加有趣的故事,那样的夜晚不做美梦都不行!

《绝色》收录了董先生收集英文典籍的四十个短文,篇篇有料有趣。见他淘书、品书、藏书,妙趣横生,诗意袭人,恨不得手里有那么一两个孤绝版本,可以和他讨价还价。或者,以物易物,用书换他几张春画书票。

董先生不仅狂热猎书,还狂热嚼字,绝非对书本的单纯占有,而是全面品味,再将那些摇动过他心旌的故事或撩拨过他心弦的字句简单明了提拉出来,三言两语道出深长意味。像他这样自如驾驭汉字和英文的人应该不多,读他的文字才会明白什么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那些随性而为的字句组合出高妙的情趣,让人沉迷陶醉,无力闭卷。

董先生的经典老书,爱书老友,让我羡慕得心痛!那些与他淘书经历有关的某某某,或是他品书时刻遇见的某某某,任何一位我都想结识,更想与其闲聊或是深谈——

来电话向他索要春画藏书票的意大利老先生。“笑声像威尼斯河上的桨声,清爽,放肆,绵长。”

头顶秃出一轮皓月,一脸暮色,一团祥和地喝着咖啡,嚼着法棍聊着书的越南老医生。

做旧书生意的克里斯和老狐狸威尔逊。

董先生谓她佳人,在香闺里珍藏了七八本装帧考究的培根散文的Leonora。

等等等等。

看董先生的书,有惊喜也有惊诧,还有不安与羞愧。可以分享他的欢乐,还可会意他的幽默,领略他的机智和放达。当然,难免责怪自己才疏学浅,孤陋寡闻。比方有人告诉他,1912年,泰坦尼克沉入海底时带着才二十七岁的美国费城电车世家少爷哈利,哈利的身上带着一本小十二开的培根散文集,是1598年的珍版。我惊诧不已,之后痛心疾首。

由于某种缘由,读完《绝色》,记得最牢的是《谁怕维琴妮娅·吴尔芙》和《告诉我你过得可好》。董先生读书写字阅人的功力在这两篇短文中可充分领略。正如他夸培根文章纸短情长,这赞语同样适合他自己。

说维琴妮娅,“细心推敲她笔底的处处灵犀,我也隐约感受到她的焦虑她的踌躇,一字一句绝不马虎。她的作品气韵很荒寒,仿佛茫茫雪地的几株枯树,远看绝望,近看倔强,再看孤傲;养一养神翻开下一页,冷风中她怀抱的永远是篝火余烬的一念之欲,不是红尘的眷恋不是爱恨的执着,是她一次又一次的梦醒。”我用红色铅笔认真划下这几句,读了不下十遍。刚到英国求学的时候董先生就读遍了伍尔芙的作品,但不是每一个读遍伍尔芙的人都能读出这样的伍尔芙。那个是作家也是女人的伍尔芙。那种意识流动之中的荒寒情怀。我承认,我从未看见这个伍尔芙。

文中说,阿加莎·克里斯蒂写过两本自传,1946年那一版《告诉我你过得可好》董先生买过,可惜未读完就弄丢了。先生把自传书名拿来当短文的标题,说她不仅玩失踪,琢磨毒药,还把故事写得巧妙高明。“好几代的看官都让他牵着鼻子走,走曲径走横街走长巷走短弄为的是走进一个意想不到的乾坤。她写对白清脆,尖刻,幽默,不带一丝伤感,句句实惠到肉。”但不懂她的写作命运为何那样好,侦探故事卖得世界纪录,只输给圣经。但有一点先生懂得,“老太太一副又精又灵的心思,满腹密圈一辈子圈不完,这样的奇人相处不易,偕老也难。”endprint

我对J哥说董先生读书太专业了!J哥说专业这个词用得好,专业意味着敏锐的洞察、准确的分析判断,外加恰到好处的评点。

见我如此着迷董老先生,J哥又买来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的《绝色》送我,才有了开篇所说的那份得意。这段时间反复读简体中文版的董桥,总会抽空打开“OXFORD”的《绝色》读上一篇。每次,仅仅一篇。像儿时不舍得一下子吃完的糖果,隔上一会儿又打开糖纸舔上一口,笑上一回。

收藏文本:

1、《绝色》董桥著 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2、《绝色》董桥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手中的伊甸园

不是《圣经》,是《花卉圣经》。但它们有相同之处——不论是风和日丽的上午,还是晦暗幽闷的下午,或是心境不明的夜晚,这两部书都适合阅读。

关上所有的门窗,蜷缩在窗帘后的沙发上读《花卉圣经》,依然阳光灿烂。感觉是,这种阅读最好添加某种轻柔缓慢的音乐为背景,乐音会让那些叶片那些枝干那些花朵产生微风中的摇曳之感。于是,我选择了印度冥想歌者丝娜坦·考尔的《释放之门》。以东方的神秘旋律为西方的明朗图片衬底,让阅读愉快而别致。

果然,在丝娜坦绵密而空灵的歌声中,那些早已成为植物图谱的花朵与叶片,渐渐获得最初的水分、颜色与呼吸。甚至获得阳光、雾气、清风……

公元16世纪的某个早晨,一位已经成为大主教的德国男人在朦胧的光亮中睁开眼睛,忽然滋生了关于花朵的浪漫随想:“搜集地球两极间所有知名植物建造一个大花园,再现上帝的奇迹——伊甸园。”也许,在他起身的时候,这种随想已经收拢成一个宏大的计划。

激情满怀的大主教身披红衣走到阳光下,他的名字叫约翰纳·康拉德·冯·杰明根。很快,他就把这个奇异的想法变成当时最为庞大的土木工程。

杰明根大主教让工匠们在自己的城堡里修建了一个由8个花圃组成皇冠形状的巨大花园,环绕着这个花园的是阿尔特米尔河清澈的流水。然后,他驱使阿姆斯特丹和安特卫普的商人尽力找来新奇的郁金香、壮丽贝母、胡椒、苋菜以及“秘鲁奇迹”等世界各地的珍稀花卉,填满他的梦想空间。红衣主教想用这座充满象征意义的花园让人们相信,上帝的伊甸园真的存在,这些形态各异色彩纷呈的花朵就是伊甸园存在的重要证据。

对于苦难深重的人间,《圣经》描绘的伊甸园当然值得向往。那里的地上撒满金子、珍珠和玛瑙,树木丛生、枝繁叶茂、花朵盛开,争奇斗妍。天不下雨而五谷丰登。只有一对永不分离的男女,享受着不必柴米油盐,只需树上果实就可充饥的欢乐生活。想来,花开花谢,大概就是亚当和夏娃的时间钟表?

花是种好了,奇花异卉美煞人间。可谁能定格这些美景,使得美丽的花朵常开不败?谁也做不到!但是,红衣主教有他自己的办法。

很快,他就聘来当时当世名声最为响亮的画师,“要求他们尊重这些‘上帝钟爱之物,严格按照植物本身的尺寸、色泽以及无形圣灵通过枝叶表现出来的微妙气韵,一丝不苟地给予记录”。

手里这本书收录179幅最杰出的植物图谱,种类繁多、笔法细腻、色彩考究。来自于300多年间世界著名的各大博物馆与欧洲君王珍藏的绝本。那些伟大的图谱绘制者有荷兰人、法国人、英国人和德国人,他们用画笔和颜料在植株的花叶间品味着生命、美与死亡的复杂关系,留下的图谱蕴含着宇宙中生命之间的神秘交往与相互启示的要义。我注意到,这些图谱绘制者,仅有一名女性,她的名字叫玛利亚·辛伯拉·玫利安(1647—1717年),是富有出版商的女儿,也是女子绘画学校的校长和老师。她有前卫的思想和先锋的笔法,书里有她5幅图谱,画着水仙、郁金香、墙头花和康乃馨。笔法与色彩的运用不像书中男画师那么写实,她的花叶有着更加饱满和不安的情绪,生机勃发,如女性魅力却难以言表的生命。

花卉是人类在自然中最为常见的审美对象,自古以来装点人类的梦想与生活。早在公元前1900年,古老的克里特人就在壁画上绘制了盛开的百合。我国的河姆渡文化已有刻着花枝的陶盆。人类系统地描绘和记录花卉的图谱最初是应药物学的需要而出现。现今还可以见到的最早的花卉图谱,是公元一世纪一位名叫迪奥斯克里德斯的希腊医生所写的《药物论》。之后的漫长岁月,花卉图谱一直是教学和医学的研究资料。

“百度”一下,马上就可以找到几百幅德国“草药学之父”奥托的手绘植物图谱。与他同时代的希罗尼莫斯·鲍克和林恩哈特·法奇都对花卉进行过整理汇编,并附上珍贵的植物图谱,但影响最大的还是奥托·布朗菲尔1532年的著作《本草图谱》,这是西方第一本有写实花卉图谱的植物专著。

到这里,想起我们的李时珍。1518年出生的李时珍与1489年出生的奥托相差29岁。他花了29年的时间,编成共有52卷的《本草纲目》,载有药物1892种。收集药方11096个,约190万字,分为16部,60类。列举这些数字是因为它们给我强烈的震撼,一种伟大的成就意味着同样伟大的劳动。

不免比较《花卉圣经》与《本草纲目》的插图。从《本草纲目》明、清善本上的插图看来,1160幅插图连素描都不是,只是简单明了的速写,省略了植物的色泽与细节。似乎单调纯朴的笔法保持着植物的本质与鲜活,让人毫不怀疑它们的药理功效。试想,如果是用西方植物图谱来插图,治病的实际意义恐怕会被审美的虚幻情绪冲淡,甚至让人突起疑心。

很巧,读着这本书的中午,好友约见泰国餐厅。我们点了一个“罗勒叶炒牛肉”,兴致勃勃享受了这道风味独特,清香迷人的美食,回家。下午翻到《花卉圣经》的33页就看见巴塞利乌斯·百斯勒(1561-1629年)绘制的罗勒图谱。原来,罗勒别名九层塔、十里香。原产地南亚和非洲热带地区,难怪泰国人要拿它来当香料炒菜吃。可是图谱,看着几乎和植物本身一模一样,枝、叶、花,甚至叶片某处有着的焦枯都做了记录上的保留。那一刻很奇怪,我忽然忘记了刚刚吃过的罗勒的味道,竟然闻见了一种想象中的香气,一种似乎不可以入口的香气。endprint

实际上,《花卉圣经》里出现的果实我都不想吃,樱桃李、石榴、杏子似乎都与吃无关,都是给人看的。和果子一样,花瓣与叶片的形态实在逼真,颜色却与我们能够亲眼所见的花朵差异极大。

翻动书页,欣赏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每一个果实,仿佛它们的水气与芳香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中深深渗入纸张,尤其是它们鲜活魅力的灵魂,早已遁入遥远的泥土。它们的美感已经被艺术与科学双重提炼,使我们的审美不可避免地加入了或多或少的学术态度和仪式感受。

《花卉圣经》有这样一些原产于中国的花卉:牡丹、铃兰、虞美人、马兜铃、杜鹃、萱草紫藤、绣球花、白芨、大花剪秋萝、棣棠和文人墨客喜欢拿来自喻的玉簪。看来,这些画师已在地理大发现的浪潮中踏上了亚洲的土地甚至中国的土地。全书仅有一幅图谱有景深。前景是粗壮大树上寄生的大白杜鹃,中景是有树林的山峰,远景是喜马拉雅一样的高大雪山。绘制图谱的人,名叫约瑟夫·达顿·胡克(1817-1911年),与父亲威廉·杰克逊·胡克都是英国著名的植物学家。他们父子合作编写了考察喜马拉雅地区杜鹃等珍稀植物的著作。

172页是一幅不知是谁绘制于1820年的牡丹植物图谱,笔法类似中国古代花鸟画,在图谱的右下角,居然有三个写得稚拙难看的汉字——“牡丹花”。估计这个洋人画了中国的花还想写中国的字,就学着中国人写了花的名字。难道,他来过中国?完全有可能!这些画师几乎钻进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成为不顾一切的花卉猎人。他们让植物成为图谱,既真实又不完全真实,既忠实尘世又脱离尘世。

几天来,我一直不懈地设想杰明根主教那个不翼而飞的大花园究竟去往何处?终究不能得到自己相信的答案。终于,想得累了,还是翻翻手里的《花卉圣经》。这样以为,手中捧着的,就是伊甸园中,那些曾经开放过的美丽花朵。

顷刻,欢悦之情顿生。

收藏文本:

《花卉圣经》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版

歌的深 夜的浅

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动,从房间某个角落传来,大概是那只土红陶罐里百合的花瓣或是叶片开始凋落。它们落进夜晚的声音清晰而干脆,像一声短促的叹息,刚刚发出,就已收住。

那时我斜靠在沙发的椅背上,读着《鲜花的废墟》。这几声轻响让我暂停片刻,接着读《把心撕碎了唱》这一章。

弗拉明戈。我正迷恋着它复杂的气息——它的乐音与歌声进入听觉,似乎是快乐又是悲伤,是缠绵又是决断,是单纯又是丰沛,是永远又是瞬间,是爱恋又是仇恨……我很喜欢这种个性特别、意味深长的东西。但我更关心,张承志如何写它?

很多年前某位师兄向我推荐《北方的河》和《黑骏马》,知道中国有个深刻的作家叫张承志。后来,我从书店买来《心灵史》,读后热血沸腾,想成为女性版张承志。现在,经过的事情已经可以写几本回忆录,年龄已经大到不喜欢过生日,才发现理想已经无望,还是老老实实读点好书算了。这样的认识,阅读也就自由自在了。却依然,喜欢张承志。

这本《鲜花的废墟》,记不清何时买的。在书店随手翻几页已确定自己必须到手。我知道即使我马上登机前往西班牙,我还是看不见张承志的安达卢斯。在我有限的人生和充满众多缺憾的现实里,需要他的文字给我力量启动,让我飞翔。读这样的书,我自然庄重起来,不敢轻慢。甚至庄重到停下来检索自己的写作态度和人生态度。这种阅读的快感不是让人开怀大笑,而在于作者会用他自己的眼睛、声音和思想,搭建一个精神跳板,让你腾飞。

“阿拉伯人把穆斯林的西班牙唤作安达卢斯。从公元八世纪到公元十五世纪,伊比利亚半岛的中南部以及直布罗陀海峡以南的地区,是一个传奇的文明开花、结果并且凋零的地方。”受此吸引,他几乎跑遍了每一个安达卢斯的历史地点,行踪涉及西班牙、摩洛哥和葡萄牙,得到这样的认知:“安达卢斯一语也意味着那个时代。因为它不仅是穆斯林战胜了西方、而且是整个东方唯有一次的战胜西方尤其是文明战胜西方的一段历史。”但是,“战胜——很难说究竟是一种受喜的行为,还是一种受谴的行为。”

几年前,我也抵达地中海,除了与一位身着黑色长袍蒙着头巾在岸边微笑的美丽女子合影留念之外,就只记得地中海是如晴朗无云的天空那样的蔚蓝。还有就是那个叫亚历山大的男人,上岸后把自己的名字变成了这个城市的名字。别的,真的没有多问多想。惭愧!

“哪里是菲斯?我真的不知道?”为了这个盲点,张承志修改了旅行的线路,来到摩洛哥的古老城市菲斯,他的灵魂陷落在这个小城用街巷编织的神秘地图中,渐渐变成了自由的精灵。

张承志来到科尔多瓦,这里是八至十一世纪在伊比利亚半岛建立的倭马亚系伊斯兰王朝的首都。很快,他就弄清楚,这个首都有爱书如命的国王和王后、有诗才盖世的公主王妃、有驰名世界的图书馆。城市妇人统统写诗读诗,国王有索书使,专门去各大城市搜求善本。关键的一个问题是,科尔多瓦的最大遗址是麦地那·扎哈拉。扎哈拉的含义是“鲜花”,麦地那·扎哈拉就是“鲜花之城”。与印度的泰姬陵一样,这里也曾经是一个伟大的君王赠与爱妃的宫殿。然而,它在岁月的长河中失踪了,只剩一片瓦砾碎石。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废墟。这一章,就取名《鲜花的废墟》。最后,书也就取名《鲜花的废墟》。

在古老的安达卢斯,张承志的发现与心得来自——地理、历史、小说、诗歌、音乐、建筑、绘画、宗教诸多方面,漫游其间的激情体验是兴奋、震惊、哀伤、狂喜、痛苦、虔诚、迷失、觉醒……身体与心灵渐渐突破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得以在古老而陌生的世界遨游并获得启示。我的阅读就是愉快而兴奋的追随与领悟——从山到海,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流水到树木,从法庭到宫殿。其实我很想说说张承志走进去的阿尔罕布拉宫,但我只能重点说说这个夜晚,这个张承志谈到弗拉门戈的夜晚。

在日本的箱根,“我目击了一次弗拉门戈的表演。那独舞的西班牙女人皮肤黝黑粗糙,你并不怀疑她属于底层世界。她脸上如满是刀伤,棱角分明神情冷漠。她先以魔法的磁性吸引,再以高贵的质感否定。”这个舞蹈的女人,让他怀念,让他心生崇敬。他以为,这就是弗拉门戈的魂魄魅影。endprint

但是,在科尔多瓦,两个男人,或者说三个男人,意外打破了他对弗拉门戈的概念。他,一个美男子,弹吉他。他和他,兄与弟,先是独唱,再是和歌,直唱得张承志强烈感伤,陷入哀痛。他发现,“弗拉门戈的核心是一种悲歌。如同把心撕碎一样地发声吐字,歌词朴素自然到不能想象的地步。因为痛苦太重,所以这么坦白。”“在这样的歌中,什么都被纪念了。”歌中,他遇见了弗拉门戈真正的灵魂。我也豁然开朗。

读完这一章的最后一个句号,我站起来搜索我的CD。Armik、Paco·德·路西亚、Govi,几个弗拉门戈大师的吉他都迷人,但为了配合张承志的文字,我选择了弗拉明戈著名歌者pepe·德·路西亚的专辑。为他伴奏的是Paco·德·路西亚,他的弟弟。

歌声从音箱中向我涌来。那些之前我听起来多么不像弗拉门戈的歌声在这一刻才听明白。按张承志的启发理解,pepe·德·路西亚的唱腔传统,保持弗拉门戈强烈的原味。像他一样听着、听着,pepe歌唱中简练的音节和沙哑的吐咽,竟然让夜一点点苍凉下来。Pepe唱的什么,我一点不懂,但没有关系。弗拉门戈的歌是音乐,不是歌词,直觉和感受足以与它拥抱。“它唱出的是直接的东西——视觉,愿望。”歌声似乎比夜色浓重,锐利。不断踏响的鞋跟,快要把夜戳穿。是的,再紧密的夜,也会被这样的歌声扩张、顶破。

弗拉门戈的歌,为什么一定要叫“深歌”?难道最深才有最痛?歌声真的让我沉落进去,向着它幽深隐秘的黑色洞底。夜,却相反地浅了,仿佛是宽阔单薄的黑色纱网。我的心,竟然有了深深浅浅的不安与不快。也竟然,不紧不慢的疼了起来。像必须吐出几句深歌。

因为弗拉门戈,张承志说到西班牙诗人洛尔迦 “用现代诗的体裁,又一次重复了弗拉门戈对苦难的呼喊。”惭愧的是,喜爱洛尔迦很多年,此刻才明白洛尔迦为什么把自己的诗歌取名为《深歌集》。“吉他/开始哭泣。打碎了/黎明的酒杯。……要它沉默/也不可能。他为远方的一切/悲痛失声。”很多喜爱洛尔迦的人,津津乐道这首《吉他》。原来,弗拉明戈漂流着吉普赛和安达卢西亚的灵魂;原来,阿拉伯语的“流浪者”,读音近似“弗拉门戈”。先前肤浅地以为弗拉明戈是西班牙某种音乐形式,现在才明白它是形式更是内容。只唱“痛苦”,而且“把心撕碎了唱”。这样的歌声你怎可以一下子就领悟?

这个夜晚的弗拉门戈竟让人不知所措。因为阅读,因为聆听,我陷入真实的痛楚,难以自拔,不懂如何复原。音乐和歌声,竟然成为最坚硬的刀尖,挑开我的心,又划破了黑暗包裹的夜。感觉弗拉门戈,就像葬礼上的欢歌烈舞,只得自己放声痛哭来结束这场遭遇。难道此刻的我,已经成为深歌中的一句?

一夜之后。

我在早晨的明亮光线中,继续阅读。我想说的是,张承志文字给人的引领已经超越了阅读本身,对于我这样一个迷恋文字的人,他用文字让我的思想膨胀起来,可以触及世界的高远和幽深地带。与此同时,我看见这个时代,有一位特立独行的作家,在固执地燃烧着冷静的诗意。

收藏文本:

《鲜花的废墟》张承志 著 新世界出版社2005年第一版

《爵士群英谱》VS《爵士群像》

两年前,我手里这本《爵士群英谱》还属于J哥。知道我也听爵士乐,就热心借了给我。这是村上春树与同是爵士迷的和田诚合作的文本。先是和田诚画出自己热爱的爵士乐乐手和歌手的漫画,村上再根据这些画写出音乐随笔。上海译文出版社,翻译林少华。

记不清是哪一天,J哥突然对我说这本书不用再还给他,送给我了。他解释说买了两本,一本留给自己,另一本送给朋友。后来才知那位朋友基本不听爵士乐,对村上也没有什么兴趣,就以另外的书换回了《爵士群英谱》。借我的这本就彻底归我了。我喜出望外,连声谢J哥。却听得J哥的笑声和话语:“我跟这个朋友说,千万不能借书给女人,借了就别再想着要回来,除非你跟她结婚,这本书才会成为共同财产回到你身边,可是你只拥有了一半的产权。”我的笑尴尬凝固在脸上,一时无法化开。可以想见换书时J哥已向朋友陈述因由,至少世界上有一个人认为我借书不还,而这恰巧是我痛恨的毛病!的确,这本书我看了不知多少遍,搜遍当当淘宝卓越甚至打电话给出版社都缺货,总想找时间找地点去复印下来再还给J哥,期间还几次问他看不看,他都说不看。我就一直看着,看着。我呆呆看着J哥,不知如何是好?J哥赶忙说这是一个玩笑,他知道我一定会还,只是太喜欢才没有及时还他,正因为知道我太喜欢才去找朋友换回了那一本。我慢慢平静下来,努力挤出几点笑容,再次谢谢J哥。我知道,这本书永远都不能还他了。

大概是七八年前,卢云在“一二一”大街师范大学对面开了“金律”音像店,和朋友去淘碟又与他成为朋友。某一天他送我一套比莉·霍利黛的《lady in autumn(秋天的女子)》,顺便介绍了比莉短暂凄惨的人生,重点提及里面《奇异的果实》。我带着“VERVE”这盒双碟和些许惊讶与好奇赶忙回家。

好像是一个现场录音,声音开始是掌声和口哨,之后比莉才开口唱歌,嗓音有些涩滞,和以往我听过的花腔女高音甚至一般意义的女歌唱家女歌手的声音有着极大的不同。

的确是现场录音,第一支歌唱完她“Thank you,thank you……”谢着现场的观众,尾随了几声干涩的咳嗽。这在任何一种音乐现场似乎都不可以,但是“VERVE”后期并没有修掉这个疵点。

CD封面极具视觉感染,一束红光打在歌唱中的比莉身上,照亮的还有她头上的一串白花和面前的一支老式话筒。比莉双目紧闭,引吭高歌。再看她的其他照片,似乎有阵阵苦痛向我展开,她笑,她不笑,都不开怀。而我,也沉重起来。她的歌声似乎刺破了我心里的某处,流淌出悲凉的血,那种东西。

从那一刻起,我开始听爵士乐。仿佛自己的心灵和身体都在等待这样的一种旋律和节奏来摇动和撞击。如果生活中我们已经不易感受刺痛心头的苦楚,那么爵士乐,一定可以从你的平静之处割开一个创口。那个创口可以看见曾经疼痛的某种经历和某种与疼痛无关的瞬间。当然,还会帮你轻轻按压创口,直至全面愈合。又再,重新撕裂,重新帮你愈合。你不会畏惧和抗拒这样的过程,你甚至会享受这个过程。你知道你活着,在时间上摇摆,摇摆。直到站定。endprint

这是来自黑奴的音乐,来自苦难与挣扎的音乐,来自忧郁悲伤之后的狂欢和毁灭的音乐。村上说,听着这样的音乐滑向死亡的深渊不会太惊恐,恶之果会榨出高浓度的毒汁,麻痹所有下坠的不安与惧怕。后来很久,才知道卢云送我的这盒CD,竟是难得的爵士名盘。

接下来听约翰·科川,听艾灵顿公爵,听纳·京·高,听艾拉和路易·阿姆斯特朗,听基斯·杰瑞特,听迈尔斯·戴维斯听比尔·伊文思等等。原来喜欢的古典音乐受到某种程度的冷淡,我把资金投向爵士名盘的收集。原因是,爵士乐让我闲散的心境,自由的生活得以改观,甚至突破。让我单薄的情感得到丰厚的添加。

得到《群英谱》,爵士乐因此更为迷人和有趣。那些关于乐手和歌手的生命故事,亦或是他们之间合作与背离的逸闻趣事,都使得音乐本身的意味玄妙深远。村上先生对爵士乐的痴迷与修养,足可做我的老师。虽然听音乐极具个人特色,但感受的碰撞与融洽也正是乐迷的享受。对我最具启发性的几篇说到斯坦·盖茨,说到查尔斯·明古斯,说到比莉·霍利黛,说到比尔·埃文思,说到格里·穆里根,说到迪克斯特·戈登。

评价乐曲本身或是乐手歌手都是很困难的事,音乐的抽象性使得听者想象各异,见仁见智。只是说,有的时候有的人感受可以靠近,同时也一定可以远斥。

村上先生特别举荐比莉的《如果你微笑》。歌词说,如果你微笑,世界都随着你微笑。说实话这当然好!可是,要说哥伦比亚的比莉,我还是倾心她的《I am a fool to want you》,听多少次就有多少种不同的哀愁与感叹。好像是,她的一生就为了唱好唱完这一支歌!

说实话,村上春树写出《挪威的森林》也好,《IQ84》也罢,他要向卡佛致敬写《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也成,他就是红遍全球我都不嫉妒。但是,当我每次看见这样的一行字——“本书中的唱片及其编号均据作者(村上)私人收藏唱片”的时候,嫉妒这玩意儿,不由分说从眼睛刺进心头。我竟然一张LP都没有!此刻,必须有查特·贝克的歌声来安慰我,将我飘渺地提起,再轻轻放到另外一个没有村上春树的地方,我才可以平静。

阅读这本书,背景当然是爵士乐。老旧的留声机旋转出萨克斯,长号短号,单簧管,钢琴,吉他和鼓点的旋律与节奏,随时可以裹紧你,然后带你下沉,或是飞升。那些乐音,精致也好,粗粝也罢,全都非常迷醉!有的时候,不得不关上书本,尽情应合,随着曲调与节奏哼唱,甚至摇摆。

某一天,意外发现淘宝有几家书店可以买到台湾版的《爵士群像》,其实就是村上这本书的另一个译本。而且,还有“2”!我立即下单两套,自己一套,送J哥一套。我的心里,终于好受多了!电话中告诉J哥,他哈哈大笑:“太好了,瑞秋,要不你只有嫁给我了!”

书很快寄到。台湾的译者是一位名叫赖明珠的女士,村上很多文本就是由她翻给台湾的读者,得到过某种程度的好评。台湾的封面精美一些,是香烟吸了一半放在烟缸上,烟缸放在钢琴上,正在弹琴的艾灵顿公爵。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封面是比莉喜欢的莱斯特·杨。

马上翻开直版竖排的《爵士群像》读了起来。

可是,读着读着,感觉就有些别扭了。我不识日文,无法直接阅读村上,也不知道林先生和赖女士听不听爵士。但作为一个中文系的昔日女生,我当然很喜欢林先生精致的词句。可以想象他翻译的时候句斟字酌,不断推敲的情形,这是一位曾经的中文系硕士生,现在教授语言的老师对文字的必然态度。的确,赖女士在台湾以译村上的小说出了大名。她的文字有着她的细腻柔软和轻松,但对于村上的这个文本,似乎也不是什么长处。总觉她激情有余,精静不足。遣词造句不时透出女人味和台湾腔。可是,村上不是女人也不是台湾男人,那些“好棒好棒”,“怪怪的”夸赞或是描述爵士歌手的措辞,怎么也不像村上先生说话的口气,尽管我非常喜欢台湾人说的“国语”。这么说吧,读《爵士乐群英谱》,我基本忘记了林先生的存在。而读《爵士群像》,有时我会忘记村上先生,仿佛是赖女士直接和我谈爵士。

上网百度一下赖女士,原来她学农业经济,酷爱文学,现在为几家房地产公司做策划文案。这样的话,她的译文就可以理解了。不明白她为何强调她和村上相差两岁,是一代人,故可以很好理解村上,转达村上的意思。想问这和文本有什么关系?难道今天的人不可以翻译一百年前的典籍?林先生还可以说他和村上都是男人,更能固守文本的性别特征。可是,林先生什么都没有说。

再打开“2”。这是村上与和田的再度合作,大陆还没有这个译本。是关于另外26位爵士巨匠的介绍。还是没有约翰·科川。村上在褒扬桑尼·罗林斯的时候似乎解释了放弃科川的某种理由,但还是令我遗憾。毕竟我自己很是喜欢他吹出的萨克斯乐音。倒是桑尼·罗林斯,我没有太突出的好感。

如果说到和田诚的画,都很传神很有趣,像奥斯卡·彼得森穿着白色西服,翻出红色衬衣领子的憨厚样子;留着小胡子,嘴里叼着香烟,弹着吉他的金格·莱恩哈特;胖子沃勒调皮的眼神;杜尔菲下巴上的浓密胡子;艾灵顿公爵放在钢琴上的烟缸和袅袅上升的烟柱都很可爱。而珺·克莉丝提那张是我最喜欢的,很传神!轻合双目,亭亭玉立的珺,仿佛正在唱着她的《清凉事物》。还有就是查特·贝克那张,我以为那是画家最爱的查特的人生某个阶段,青春气息洋溢,心底多情忧郁。我也最爱他的那个样子。他拿着小号的侧影。

打电话请J哥有空闲来取书,他说还是把《爵士群英谱》还给朋友吧,反正我已经买来了新书给他。我急忙阻止,并说读村上的爵士随笔还是看林少华的译本吧!那样才会认为自己在读村上春树。

夜里的梦里,音乐停了。很多黑人,没有乐音,没有歌声。他们构成的图像没有边缘和尽头。我似乎在夜里伸手,为他们当中某一个人的即兴之作鼓掌。

收藏文本:

1、《爵士群英谱》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上海译文 出版社 2002年第一版

2、《爵士群像》村上春树著赖明珠译台湾时报文化出版企业股份有限公司 1998年第1版

3、《爵士群像 2》村上春树著赖明珠译台湾时报文化出版企业股份有限公司 2003年第一版endprint

猜你喜欢

张承志图谱
高清大脑皮层发育新图谱绘成
中医药知识图谱应用现状分析及痴呆痰瘀互结证知识图谱构建探索
绘一张成长图谱
补肾强身片UPLC指纹图谱
严谨的审视自我的态度
——张承志的理想主义追求
张承志文学年谱(修订稿)
关于《张承志文学年谱》的订正启事
精神的长旅
——从《黑骏马》到《心灵史》看张承志文化身份认同的转变
张承志与“伤痕——反思”文学思潮关系研究述评
杂草图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