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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军队政治工作看北伐时期国共关系的决裂

2014-04-16李翔

江苏社会科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军队国民党革命

李翔

从军队政治工作看北伐时期国共关系的决裂

李翔

斯大林《论中国革命的前途》关于政治工作的指示,成为中共党人加强在军队活动的依据。在托洛茨基等极左派的抨击下,斯大林对中国革命的策略也日益左倾。在国民党牢固控制军事指挥权的背景下,政治工作与民众运动不仅未给中共带来福音,反而遭致官兵的怨恨。蒋介石汪精卫先后向共产党举起屠刀。鲜血反而洗清了共产党人的眼睛。痛定思痛,毛泽东得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结论。与国民党不同的是,中共的建军,突出政治工作,突出党的领导、军队的阶级性质和与底层民众的血肉联系。

斯大林 国民党 共产党 北伐时期 国共关系

国共关系[1]国共关系起起落落近百年。无论哪一阶段,均是学界研究的热点。而大革命时期的两党关系,更是海内外学人重点关注的对象。李云汉的《从容共到清党》(台北,1966年初版,1973年和1987年两次影印再版),可视为台湾学者在这方面研究的经典之作。大陆方面,杨奎松的《“中间地带”的革命:国际大背景下看中共成功之道》(〔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国民党的“联共”与“反共”》(〔北京〕社科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李玉贞的《国民党与共产国际1919-1927》(〔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等书,资料翔实,论证严密,给人以很深的启迪。关于这一阶段的政治工作,相关的文字很多。中共对北伐时期国民党部队政治工作做出的功绩,是大陆学界论述的主要方面。,就其实质而言,焦点是大革命的领导权问题。而领导权问题,主要由军党之间主从关系的演变体现出来。决定军党主从关系的,又与国民党引入的俄式政治工作的绩效环环相扣。党代表指导下的军队政治工作,则是贯彻以党领军的主要凭依。因此,军队政治工作的发展和转变,影响着两党关系的走向与命运。从军队政治工作入手,能够清晰地推导出国共关系走向决裂的诸多缘由。

一、中共加强军事运动

1926年北伐之前,周恩来、毛泽东等人越来越感悟到军事力量的重要性。1926年2月,毛泽东在第二军军官学校讲授农民问题[2]《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157页。。他意识到,农民运动要想取得成效,必须得到军队的支持。5-7月,周恩来以广东区委军事部长身份,主持共产党员参加北伐的准备工作。周时常约集各军和黄埔军校党组织负责人开会,听取汇报,检查工作,布置任务,向带兵的共产党员传达指示。对北伐的预先布设,表明周认识到北伐是中共武力发展的一个良机。

随着北伐的快速进展,一些军阀联络国民政府,允许国民党在自己部队工作。中共利用时机,派遣一批干部进入军阀队伍[1]如8月11日,朱德抵达万县杨森部,进入军中作政治宣传,暗自培育新的力量。《中央致重庆信——对四川军阀之态度及工作方针》(1926年8月23日),《中央政治通讯》第2期,1926年9月8日。。对于新近改编的部队,中共通过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总政治部,派出大批干部去做部队将领的工作[2]如总政治部8月派出周逸群到第九军贺龙的第一师,建立政治机关,并为旅团营连编配政工人员,在连队建立士兵委员会。周逸群还在营以下官兵中秘密发展党员,建立党支部。《贺龙传》,〔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3年版,第59-62页。。在武力建设方面,中共《军事运动议决案》决定:如果派人去革命军队中做政治工作,便须取“少而好”的主义。如果有人去当军官,必须使这个军队愈渐团结和愈渐革命化,极力避免革命军队的过早分化。派去从事政治工作的同志,行动须完全依照当地党部的指示,应与当地党的书记发生密切关系,向书记报告工作情形,并和书记商量自己的工作[3]《军事运动议决案》,《中国共产党第三次中央扩大执行委员会决议案》(1926年9月),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二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227-229页。。议决案是中共武装建设的重要指导方案,特别强调党对军事工作的绝对领导,说明中共在武力建设初期,即展现出和国民党明显不同的建军路径。

为维持统一战线的局面,中共中央9月24日再次强调,不仅在国民革命军中不公开发展党的组织,不便有党支部,对于其它军队,甚至在反动军队或土匪队伍中亦不能,且不必有党的支部组织[4]《中央通告第二十号——对于军事组织系统及其与党的关系的新决定》(1926年9月24日),同上书,第360-361页。。尽管不准许在部队中发展党员,中共政工干部一般都大胆突破,如黄克诚到第八军后,不多久还是发展了几名党员[5]《黄克诚自述》,〔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4页。。肖劲光所在的师也设有秘密支部,开会过组织生活,研究一些党内事情,传达党的指示,保持一定的独立性,党员实际上也发展了,这些都是秘密的[6]《萧劲光回忆录》,〔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版,第43页。。中共政工人员在军队中的党团活动,很容易引起与军事长官的冲突。即使在比较亲共的部队,政工人员的活动也必须遵循一定的限度,不能完全依据党代表条例,过分干预军队事务。如第六军副党代表林伯渠为设法培育中共自己的一部分势力,对军长程潜经济分配不均及师团长吞肥过于干涉,引起一些团长等人的不满,导致林与程不能相安[7]《湘区政治报告》(1926年9月7日),《中央政治通讯》第5号,1926年9月28日出版,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二册,第367页。。9月,中共中央通过《中国共产党与国民党关系问题议决案》后[8]《中国共产党与国民党关系问题议决案》,《中国共产党第三次中央扩大执行委员会议决案》(1926年9月),同上书,第174-175页。,苏俄顾问与中共更注意隐蔽在幕后,以国民党左派在前面冲锋陷阵,总政治部主任邓演达就是代表人物。

10月14日,周恩来在黄埔军校第四期政治队讲《武力与民众》,强调依靠群众进行武装斗争[9]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99页。。他对政工人员的讲演,与毛泽东在第二军的讲演类似,冀望首先转化政工人员对群众运动的认识,再借助政治教育,使更多的官兵理解并接受群众运动。

11月22日-12月16日,共产国际执委会第七次扩大全会讨论了中国问题[10]《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第七次扩大全会·第二次会议·布哈林的报告》(1926年11月23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翻译室编译:《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文献资料》(1919-1928)第一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52-158页。。11月30日,斯大林在会议上作《论中国革命的前途》的演说,声明中国革命既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又是民族解放革命,而民族解放运动就是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一部分。这将是中国走向非资本主义,走向社会主义的过渡政权。中共必须留在国民党内,参与未来革命政权的管理。斯大林特别告知中共:在中国是武装的革命反对武装的反革命,中共应当特别注意军队工作,尽力加强军队中的政治教育,竭力使军队成为中国革命思想的真正和模范的体现者。不这样做,军队就会陷于极困难的境地。共产党人应着手深入研究军事,不应把军事看作次要事情,以便逐渐前进并在革命军队中担任某些领导职务。共产党员应采取一切办法,使军队中反农民的分子不发生坏影响,使军队帮助农民,唤起农民参加革命反对地主。斯大林认为,现在谈苏维埃就是往前跑得太远,应该提出的不是苏维埃的问题,而是成立农民委员会的问题。他反驳国民党认为不能在农村掀起革命,害怕农民卷入革命以后破坏反帝统一战线。相反,农民卷入革命愈迅速愈彻底,反帝战线就愈有力愈强大[1]《斯大林论中国革命的前途》(1926年11月30日在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中国委员会会议上的演说),同前页[10],第263-271页。。

由于斯大林在莫斯科的最高地位,使得《论中国革命的前途》成为中共党人活动的指针。斯大林关于政治工作的指示,更成为共产党人加强在军队活动的依据。以斯大林演说为界标,中共对军事运动逐渐加大力度。12月,周恩来出任中共中央组织部秘书兼中央军委委员。吴佩孚败逃豫南后,周多次约见中共豫区负责人,要他们利用北伐军准备进攻河南的有利时机组织农民暴动,发展党的组织,建立党的武装[2]以后中共豫区执行委员会根据上述指示,发动确山农民暴动,建立河南第一个县级中共政府。见《周恩来年谱》,第99-100页。。国民政府迁往武汉后,许多工农身份的中共党员进入部队,转而从事军事运动。这突出说明,到1927年初,中共已经改变以往工农运动干部不准进入军队的惯例。工农党员进入军队,还意味着中共的阶级意识已经伸入建军领域[3]到该年9月9日秋收起义,毛泽东特别注意新型军队中的阶级成份。。阶级出身与阶级意识成为日后中共组建军队的又一关键要素和突出特征。

在苏俄顾问与中共的布置下,到1927年长江流域克复后,军队中共产党人的势力很大,党代表几乎全是中共人员。凡作战计划、人事命令、账目报销,都须经党代表盖章副署才生效。总政治部主任邓演达,副主任郭沫若都是亲共人士,政工人员在部队中无不宣传世界革命和唯物史观,若有人读三民主义,便被认为是右派、落伍分子、反动分子[4]《白崇禧回忆录》,〔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版,第44页。。白崇禧的上述回忆,过分夸大中共政工人员在军队中的影响力度,目的是为国民党全面清共寻找被逼发动的借口。中共党员黄埔四期生王世英的回忆则与白崇禧完全相反:“事实上政权和军队的实际领导权都掌握在人家手里,在后期,左右派斗争日益尖锐以后,党代表根本不起作用。人家讽刺党代表是小老婆,是花瓶,是摆着看的、玩的。”[5]王世英:《共产党人在黄埔军校》,《黄埔军校回忆录》,〔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55页。

二、蒋介石对苏俄顾问转变态度

1926年7月5日,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以北伐军将要出发,各军党务指导与党代表任免事项,及军队中政治工作等关系至为重大,议决中央党部增设军人部,任命蒋介石为部长,有任免所辖革命军及军事机关党代表之权[6]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校史编纂委员会:《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史稿》第六册,1936年版,第74页。。各军党代表起初由政训部提出,呈请国民党中央委派。军人部成立后,规定各军党代表一律由该部任命,从前由中央委派者也须由该部加委[7]《中央执行委员会军人部组织大纲》(1926年7月2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会议录》第2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76页。。军人部设置后,党代表、政治部主任的副署权大打折扣。如中共人员主办的战时政治训练班,毕业后几乎全部分配到第八军工作,担任师团营连的政治指导员。指导员比党代表职权缩小很多,仅限于政治教育与督促作战,不管行政事务,并受同级主官的指导[1]《包惠僧回忆录》,〔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54页。。

表面上看,国民党高层胡汪蒋都曾经提出:共产国际是世界革命的大本营,是世界革命的总司令部,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2]《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第六次扩大全会·第一次会议·胡汉民致词》(1926年2月17日晚),《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文献资料》(1919-1928)第一辑,第115-116页。。随着北伐的顺利进展,这一提法慢慢发生着转变。11月7日,蒋致电鲍罗廷,转斯大林等苏俄领导人,祝贺十月革命第九周年纪念。蒋并致电孙文大学学生,代贺苏俄革命纪念。蒋还通过他的私人代表邵力子,转达斯大林:“贵国革命第九周年纪念节,中正远在南昌阵中,不克躬予庆祝,谨特代表中国国民革命军全体将士,以至诚恭祝我最友爱同志苏俄革命成功万岁,并祝中俄两国革命精神之团结,与年年纪念革命而益增长,深望两国同志共同奋斗,以完成世界革命之责任也。”[3]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蒋介石年谱初稿》,〔北京〕档案出版社1992年版,第781-782页,第786-787页。

在电贺苏俄革命纪念日的第5日,即12日下午,蒋主持总理诞辰纪念大会。高调宣称孙中山不单是东方民族革命的领袖,并且是世界革命的领导者。号召革命军人:“遵照总理定下的遗训,时时在精神上纪念他,使总理四十年的奋斗精神,不至于因为无人继续而汩没下去。我们要使总理的主义普遍全球,使我们革命早日成功。”[4]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蒋介石年谱初稿》,〔北京〕档案出版社1992年版,第781-782页,第786-787页。看看当时的战况,11月8日,南昌城被攻破。9日,蒋进入南昌,孙传芳的主力部队基本被消灭,南京上海的占领已经不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所以,蒋12日的言谈较之7日对斯大林及苏俄革命的恭维,已经有明显的转变。蒋把孙中山塑造为世界革命的领导者,把三民主义作为普照全球的另一革命真理,而且特意号召军人,遵循总理遗训。这已经有在宣传上与列宁、马克思主义、十月革命分庭抗礼的意味了,这是蒋对苏俄态度转变的重要表征。

考虑到这是蒋在总理诞辰纪念大会上对军人的讲演,因此它比邵力子在共产国际执委会第七次扩大全会第十二次会议上的发言[5]11月30日,邵力子在共产国际会议上表态:“国民党宣言中已经指明,改善工人状况,实行土地改革是国民党的主要任务之一。…蒋介石同志在他对国民党党员的讲话中指出,如果不能正确地解决农民土地问题,那中国革命是不可想象的。…但必须注意,任何有关土地改革问题的建议,都应符合当前的实际情况。…如果农民的实际要求得不到满足,如果不象孙中山所说的那样,武装力量为人民而战,要成为人民的力量,即由人民来掌握军队,那么,要保持这些胜利也是不可能的。…我们大家都会深信,在共产国际的各国共产党领导下,国民党一定能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见“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第七次扩大全会·第十二次会议·邵力子关于中国革命道路问题的报告”(1926年11月30日),《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文献资料》(1919-1928)第一辑,第243-245页。,更能展示蒋的真实心理。蒋的讲演与邵的发言相对照,两次环境不同、时间相隔较近、观点迥异的表白,可以发现蒋的矛盾心理:蒋希望北伐继续得到苏俄武装与物质的支援,希望莫斯科仍旧以他为国民革命的中心人物;但又担忧苏俄利用汪精卫、唐生智等人,限制他的发展;更忧虑苏俄培植中共,分裂国民党与国民革命军,取代国民党的统治地位。因此在宣传场合,蒋依然恭维苏俄革命模式,尊重苏俄顾问,展现自己亲苏的感情;而在较为私人的场合,蒋又告诫军人,以三民主义为国民革命的惟一真理,注意维护国民党的统治地位。

对于蒋的矛盾心理,苏俄顾问一向就很警觉。与蒋及其他军事长官友善的加伦,因为国共信仰根本不同,不太相信蒋的激烈革命话语,认为不能使蒋的实力无限制发展。为此,到达武汉后,苏俄顾问力图从多个方面加大对蒋权势的限制。1926年12月13日,在鲍罗廷的作用下,国民党临时联席会议组建,以国民政府司法部长徐谦为主席,执行最高职权。代理中常会主席张静江则被排除在外,而张是蒋的圈中人。这一人事布置使蒋与鲍罗廷之间矛盾陡然升级。

围绕迁都之争发生的权力较量,使蒋鲍二人在1927年1月12日几乎彻底摊牌。鲍罗廷在这天欢迎蒋的宴会上,直言不讳地批评军队将领摧残党权、欺压中共和妨碍工农运动的发展。鲍罗廷进而指名道姓地对蒋说:“蒋介石同志,我们三年以来共事在患难之中,所做事情,你应该晓得,如果有压迫农工,反对CP的这种事情,我们无论如何要想法子来打倒他的。”[1]蒋介石:《在黄埔同学会员会大会训词》(1927年4月20日在黄埔同学会会员训话),黄埔中央军事特别党部、黄埔政治学校特别党部编:《蒋胡最近言论集》,黄埔中央军事特别党部1927年版,第123-124页。鲍罗廷当面的训诫,比季山嘉背后的小动作更令蒋感到难堪、愤恨与耻辱。鲍既刺伤了蒋的自尊心理,更等于要拿掉蒋身上的所有权力。这会逼迫蒋铤而走险。

三、工农运动的过激与官兵对中共主导的政治工作的担忧

由于各军在军事行动中都获得中共主导下的农工运动的帮助,因而至1926年11月份,各级将领对农工运动基本持肯定态度。11月14日晚,蒋在公开场合评论,江西战场胜利的最大原因还是孙中山定下的两个政策:第一,唤起民众,实行扶助农工的政策,使得他们一同站在革命的战线上。第二,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的国家,共同奋斗,打倒帝国主义,所以能够得到今天的结果[2]《蒋介石年谱初稿》,第791页。。在各级将领的支持下,农民运动伴随军事进展而空前高涨,湖南几乎每一个县都组织起农民协会,地方当局被迫容许农民发展组织,此时军队同农民协会还没有发生过冲突[3]〔苏〕巴库林:《中国大革命武汉时期见闻录》,郑厚安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0页,第19-20页。。包括蒋在内的各级官兵可以保护并推动农工运动,但其根本前提与活动范围是不能损害自身的经济、政治利益。随着两湖和江西战场战事的胜利结束,军事局势已经非常有利于革命军队。在一些军事长官的眼里,中共及其主导的民众运动的利用价值大为降低,故对中共政工人员开始采取各种防范措施。

与中共的利用价值降低的同时,官兵的经济利益开始受到民众运动的强力冲击。到1926年12月,部分将领被农民运动搞得心神不定。这些人作为土地的占有者,本能地觉察到农民运动的矛头所向,对民众运动表示越来越多的不同看法。第八、二、七军的将领率先反对农民夺地,他们显然注意到各地发生的事件,嗅出了农民运动的味道[4]〔苏〕巴库林:《中国大革命武汉时期见闻录》,郑厚安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0页,第19-20页。。经济方面的考虑,是此时官兵反对民众运动的重要原因。当时军中官员的收入相当高,南京中学教师一般每月收入不到20元[5]刘健群:《银河忆往》,〔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66年版,第56页。,而上尉每月70多元,中尉可能50多元,少校130元,中校170元,上校240元,少将270元,中将320元,上将360元,生活过得很好[6]《郭廷以先生访问纪录》,〔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7年版,第167页。。在士兵方面,北伐前平均每月收入在10-11元之间,除去伙食6元左右,所剩不多。尽管如此,一个士兵如果收入每月8元,等于耕种100亩地的一个四川自耕农一家五口人的收入,只有50亩到100亩左右的小地主的收入才比他的收入好一些[7]陈志让:《军绅政权——近代中国的军阀时期》,〔北京〕三联书店1980年版,第73页。。有些家庭因为有子弟当军官,一下子从村中的贫困户变为富裕户。买地是中国传统的投资方式,许多官兵家中都占有较多的田地。维护土地的私有,是许多官兵反对政治工作及中共的重要原因。

除了农民运动过于激进,到1926年12月份,武汉的罢工似乎也疯狂起来。据总工会初步统计,自从国民革命军到达武汉以来,工人罢工达150-160起,几乎每月罢工50起,参加罢工总人数达20万,大部分罢工发生在半手工式的小企业里,已有2000万到3000万银元流往上海,导致国民政府财政窘迫。一些军队缺饷4-5个月,冬装没有着落,南方军人又对两湖和江西等地的冬季特别敏感。南昌有些士兵撕毁传单,他们叫嚷着说:“有钱花在传单上,却没有钱发军饷!”[1]〔苏〕巴库林:《中国大革命武汉时期见闻录》,郑厚安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5-32页,第53、64、74页,第86页。这表明,大约在1926年12月份,而不是在此之前,军队对民众运动开始产生不好的看法,对民众运动的恶感很容易导致对中共的恶感。

进入1927年,军队与民众运动之间的矛盾迅速升级。1月13日,长沙军人因欠饷问题而哗变。2月初,军队对欠发军饷更是不满,士兵常常议论:“工人增加了工资。…我们则毫无改善。…我们也应该联合起来反对军官和工人,因为是他们使我们的生活状况恶化的,工人要求过火,这才使生活费用上涨。”[2]〔苏〕巴库林:《中国大革命武汉时期见闻录》,郑厚安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5-32页,第53、64、74页,第86页。士兵的政治头脑还不够敏锐,还没有将火热的工人运动与中共的推动联结在一起,愤怒暂时聚集在工人身上。

到2月底,新归顺的第十五军军长、前吴佩孚的部将刘佐龙,在一个旅里就欠饷酿成的骚乱发表训话:“如果你们服从我指挥,那就有希望得到改善。如果你们想靠拢苏联,靠拢共产党,那将是一条邪路。…军队里根本谈不到自由平等,我们军人的唯一天职是绝对服从一个总司令——蒋介石。…如果将来政治部有人散播共产主义思想,我们应该把他们一网打尽。”[3]〔苏〕巴库林:《中国大革命武汉时期见闻录》,郑厚安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5-32页,第53、64、74页,第86页。刘的强硬言论表明,高层将领已经把因工农运动过于极端而造成的兵饷困难,归结于中共。刘对底层士兵的讲演,无异于让士兵仇恨共产党,跟定蒋和国民党。

随着南昌、武昌斗法的升级,是选择蒋还是选择鲍罗廷?李宗仁与邓演达的谈话最能说明军事将领对苏俄顾问、中共党人和民众运动的看法。李告诉邓,群众运动幼稚过火,闹得市面萧条人民居处不安。他质问邓:“你说工人罢工就叫做革命,为什么同志们不到敌人的后方去策动罢工呢?为什么偏要在我们革命军后方越轨闹事,闹得我们菜也没得吃呢?”[4]《李宗仁回忆录》,〔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321-325页。邓演达、唐生智、张发奎是鲍罗廷手中牵制蒋的关键人物。在鲍罗廷主导下,武汉政府除充实总政治部的权限外,对于唐也极尽拉拢[5]《万耀煌先生访问纪录》,〔北京〕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3年版,第174页,第185-186页。。到1927年2月底,武汉攻击蒋和打倒张静江的标语更多,徐谦和邓演达正积极设法透过党代表及政治部主任掌握军队,徐并兼任革命军事裁判所长。驻扎宜昌的夏斗寅亲蒋,宜昌党部虽制有“打倒反革命的蒋介石”、“打倒不革命的夏斗寅”的标语,但夏的部属万耀煌警告政工人员,谁贴这样的标语,他就抓谁[6]《万耀煌先生访问纪录》,〔北京〕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3年版,第174页,第185-186页。。

四、中共利用政治工作掌控军权的挫折与汪精卫分共

进入3月后,南昌、武汉已成水火之势。国民党二届三中全会上,蒋成为众矢之的。4月12日,蒋及其同盟者掀起腥风血雨,大肆屠杀中共党人。刚回国的汪精卫不同意蒋武力清共,离开上海前往武汉。汪此时仍想以苏俄为后盾,利用唐生智、张发奎的武装力量,维护其在国民党中的正统地位。

4月19日,武汉政府举行二期北伐誓师典礼。邓演达认为国民革命要真能成功,必须得到中国最大多数的农民拥护,为此要切实解决土地问题,确定实行分给土地与农民的步骤,推翻社会的封建制度,才能最终打倒个人专政和军事独裁[7]《中国国民党中执会第二届常委会第五次扩大会议速记录》(1927年4月2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国国民党第一、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会议史料》下,〔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915页。。武汉政府推举邓演达、毛泽东等5人组成土地委员会,在最初的两次土地扩大会上,都有人提出士兵与土地的关系问题。唐生智表示:“对士兵必须有个办法。…无办法,则兵士必感极大不安。”[8]《土地委员会第一次扩大会议记录》(1927年4月19日),中国革命博物馆、湖南省博物馆:《中国现代革命史资料丛刊·湖南农民运动资料选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685页。谭延闿说:“军人多来自田间,他们必念及他们本身的利害,长官纵如何鼓励他们,如事实上他们失了利益,亦实无效。”何键声称:“没收士兵的土地可动摇兵士作战的精神,因兵士及官长有许多是有土地的,本军便有这种情形,此种实在情形是应注意的。”[1]《中国国民党土地委员会审查委员会会议记录》(1927年4月23日),同前页[8],第697页。基于此,委员会起草《保障革命军人土地条例》,规定政府对于军人现有土地应予以特别保障;其无土地者,于革命战争终了时由政府给以土地,资其耕作[2]陈克文:《土地委员会开会经过》(1927年5月),《中国农民》第2卷第1期,1927年6月出版。。

两湖地区的军队,很多是唐生智第八军系统派生出来,另外还有第二、六军的一部。上述唐谭何等人的意见,反映着军人整体对土地问题的态度。两湖地区激烈的民众运动,影响着北伐军心。与此同时,中共政工人员力图通过军队政治工作,淘汰一些反对民众运动的军事将领。将领们在得知自己有可能被整肃出局时,决定先采取行动[3]左仲文:《马日事变是何键策动的》(1963年),《马日事变资料》,〔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9页。。

在何健的军部和其它一些集会场所,经常有人议论两湖的农民运动,传播种种诬蔑和丑化农运的谣言,如说“官兵寄回家的薪饷被农会没收分配了”;“某人的父亲被农会抓着戴高帽子游垄了”;乃至“湖南要实行共产、公妻了”等。在种种闲谈和议论中,有些人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农民运动的仇恨,有的拍桌大骂共产党“革命革到老子头上来了!”有的提出要求将农民运动“糟得很”的情况报告唐总司令和政府速予“纠正”[4]魏镇:《马日事变亲历记》(1963年),同上书,第81-82页。。

各地共产党扯起农协的大旗没收土地,许多国民党左派夹杂中间,左派以为国民党要胜过共产党,应该更要比共产党来的凶。没收土地的风潮到处蔓延,政府和社会都觉得岌岌不可终日。“没收土地,那些土财主是没有力量反抗,恶劣影响倒先及于军队,一般军官自然大不赞成。”[5]陈公博:《苦笑录》,〔北京〕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75-76页。

4月下旬,由南京统治区域陆续回到武汉的政工人员达到1000人。骤添这么多人,工作、经费两方面都发生问题,总政治部想把他们派到西北及四川去工作[6]《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政治委员会第十五次会议速记录》(1927年4月25日);《中国国民党中执会第二届常委会第十次扩大会议决议录》(1927年5月6日),《中国国民党第一、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会议史料》下,第1086、946页。。但这只是总政治部的一厢情愿。至4月9日,曾经竞相归入北伐军麾下的四川军阀都亮出反共旗帜,这就使武汉一地云集了更多的中共党人。到了5月,武汉的局面更形混乱,有所谓三多:政府多、官多、钞票多[7]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33页。。情形越混乱,国民党左派越激进。在武汉分校,左派尽贴的是“共产党万岁”、“第三国际万岁”的标语。说话稍一不慎,就要被他们捉住关起来。国民党左派甚至还骂共产党有妥协性,汪精卫批评左派比共产党还要凶[8]《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政治委员会第二十次会议速记录》(1927年5月12日),《中国国民党第一、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会议史料》下,第1154-1155页。。

5月5日,川军杨森部进攻湖北。13日,夏斗寅发表《讨共通电》。夏同杨一样,提出的口号是“反对共产党,反对农民协会”[9]〔苏〕巴库林:《中国大革命武汉时期见闻录》,第165-167页。。夏部刚被击溃,长沙就发生马日事变。24日,武汉政府发文解释正设法改良士兵生活,许诺战争胜利后,解决穷苦军人的土地问题[10]《国民政府令》(1927年5月24日),《汉口民国日报》1927年5月25日。。但各地依然出现扰害军人家属的行为,前方士兵寄到家的钱被农协扣去2/3,军人财产和土地也被剥夺,祖宗牌位被毁坏,以致引起汪精卫的极度反感[11]汪精卫:《对湖南事件应有的认识-第五次大局讨论会中之报告》(1927年5月),《农民运动的新策略》,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农民部印行,1927年6月。。

唐生智一直有取蒋代之的想法,为此积极靠拢苏俄顾问与中共,希图获取苏俄援助。唐与国民党较晚才建立起联系,军中资历和党内资历都不高,许多军人在唐蒋之间宁愿选择蒋[1]白崇禧:《在中央党部第一次总理纪念周报告》(1927年10月24日),黄嘉谟编:《白崇禧将军北伐史料》,〔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4年版,第196页。。1927年5月底,虽然唐对中共还抱有期望,但其他几支军队已着手遣返中共党人。江西朱培德第三军遍贴“请共产党同志回武汉”的标语,朱下令所有政工人员和共产党员都撤离他的部队,给钱派船打发300多人去武汉,工会和农会“暂时停止活动”。6月初,从河南北伐前线回来的军官说,几乎全部高级将领包括团长在内,都对作战抱消极态度,一心想要调转枪口去对付农民运动[2]〔苏〕巴库林:《中国大革命武汉时期见闻录》,第182-183页。。何键在前线对部属训词,为马日事变辩解:“官兵家中几亩田已有被没收者,甚有父兄被杀与流离失所者,影响所及,军心不安。…军人离不开社会,社会安军人自安,社会不安军人亦自不安。…革命就要解决土地问题,土地不解决,还说什么革命。在理论上我是很表同情的。惟事实上恐不易办,且作法亦须改变方法。”[3]《何军长因马夜事变后在前线对部属训词》(1927年6月),《湖南省政府公报》第46期,1927年7月3日。

6月上旬,中共原计划依靠汪打击蒋反共政变的想法破灭了。冯玉祥也倒向蒋,他把暴露身份的政工人员全部礼送出境。中共中央向高层干部传达国际指示,提出中国革命的非资本主义前途,并要干部利用各种途径抓住武装,组织一支5万人的队伍。这一指示被国际代表罗易拿去给汪精卫过目[4]陈公博:《苦笑录》,第87页;《聂荣臻回忆录》,〔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4年版,第59-60页。。7月9日,武汉国民党举行中执委扩大会议,决议限制中共在国民党内的活动,取缔共产党在国民革命军中宣传共产主义。15日,汪精卫举行分共会议,国共关系全面决裂。

结语

1926-1927年,正是斯大林和托洛茨基、季诺维也夫等人权力之争最后的决战阶段。托洛茨基等极左派反对国共统一战线,主张中共独自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在和托洛茨基等人的辩论中,斯大林对中国革命的策略也日益趋向左倾。共产党人的势力与国民党相比处于明显的弱势。在广大官兵和底层民众还没有觉悟之时,一旦中共党人的政策过于激进,很容易使自己遭致各方敌视。

不幸的是,在斯大林手把手地指导下,中共曾想通过国民党军队的政治工作和社会的民众运动,自下而上地变国民革命为阶级革命。但在国民党牢固控制军事指挥权的背景下,政治工作与民众运动不仅未给中共带来福音,反而遭到军队官兵的怨恨。最终,决定经济利益博弈与政治权力纷争胜负结局的,还是军队。

在民国残酷的政治生存的土壤中,鲜血反而洗清了中共党人的眼睛。痛定思痛,毛泽东终于得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结论。但是,与国民党不同的是,中共的建军之路具有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它不仅强调“党指挥枪”,而且突出军队的阶级性质和与底层民众的血肉联系。毛泽东领导的三湾改编,有效地解决了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确立了新型的官兵关系。以后的实践证明,中共的建军模式矫正了中国军队自近代以来的多种弊端。

〔责任编辑:肖波〕

李翔,南方医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51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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