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村小说女性形象精神理路探究
2014-04-16阎菲
阎 菲
(首都师范大学,北京 100048)
眷村是台湾特殊的政治文化产物,见证了外省人从临时到定居的过程,也是当代台湾不可或缺的一块人文拼图。2010年,随着台湾林文益导演、王娟主演的电视纪录片《想我眷村的妈妈》、电视制作人王伟忠拍摄的《伟忠妈妈的眷村》等在两岸的热映,眷村女性作为一个独立的形象群体逐渐进入大众视野。其实,对于眷村中女性形象的描写一直贯穿眷村文学创作的始终,并正在成为一种不可或缺的存在,从苏伟贞的小说《有缘千里》开始,女性角色在眷村小说中日益凸显,无论是20世纪80年代侧重怀念眷村生活的作品《今生缘》《沧桑》《伊甸不再》,还是90年代以后以批判眷村为主旨的《离开同方》《小毕的故事》等作品,女性形象的存在使得眷村文学创作的内容更加丰富、充斥的情感也更加细腻。
谈到眷村中的女性形象,首先要明确的一个概念就是眷村。眷村是1949年国民党退据台湾后为解决军眷生活而设置的固定生活区域,是迁台的中下层官兵及其眷属的住所。20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间,国民党当局为安顿随其迁台的60万军队,建立了散布于台湾南北各地区的军眷区宿舍约879个。眷村设立初期就被纳入党国机制之内,国家资源也高度介入眷村,让眷村居民在众多方面均享有优惠政策,得以保持一定程度的生活安稳。早期的眷村屋舍十分简陋,没有水龙头、也没有厨房和厕所。早期的平房眷村“覆盖草当顶,竖竹涂泥为墙”,稍晚一些才开始使用砖头、石灰、石棉瓦和很少的水泥,眷村的四周也竖起了竹篱笆,直到后来才逐渐建起砖制的围墙,因此,“竹篱笆”也成为了眷村的代名词。眷村的另一个特点就是浅门浅户,这个特殊的封闭环境“有着几近雷同的建筑格局,大多是一排排低矮、简陋的平房,户户紧闭,门虽设而常开”由于村内的父亲基本都是军人,每天不是搭公车去上班,就是戍守外岛,长年不归,或者从不参与家庭事务,妇女和孩子即成为了眷村生活的核心。从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以朱天心、朱天文、苏伟贞、袁琼琼为代表的眷村中成长起来的外省第二代作家创作了大量以眷村生活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其中不乏以女性为主要表现对象,书写她们别样人生的文学作品。从这些作家的书写中,可以梳理出一条眷村女性从“坚韧与守望”、到“迷失与疾病”、再到“漫游与归来”的精神轨迹,眷村中的女性形象的演变反映出了大历史动荡中个体命运的沉浮,为读者提供了了解眷村乃至整个台湾政治、经济、文化变迁的一扇窗口。
一、坚韧与守望
1949年国民党退居台湾,大量士兵孑身一人,一些是把眷属留在了海峡对岸的大陆,另外一些还没有成家,到达台湾后,由于迁台人员男性比例大于女性,他们很多人与当地女子恋爱结婚,在眷村扎根安家。因为一般迁台士兵教育程度普遍不高,加上刚到台湾期盼很快回到大陆,政策限制等因素,并没有立即结婚的准备,因此晚婚者居多,这些士兵与当地女子年龄差距一般较大,加之在台湾举目无亲,没有经济基础,族群之间的不了解与不相容,导致本省女孩子的父母很难一下接受这个外省“老芋仔”。这些本省女子中不乏不顾父母反对,勇敢与“外省人”恋爱,终究成就一段佳话的。作家朱天文、朱天心的母亲刘幕莎当年就是仅寄了一封日文书信给父亲,就与朱西宁私奔成家的,之前他们总共只见了四次面,加起来的时间还不足一天。朱天心小说《未了》中的夏太太就是这样一位以母亲为原型的本地女子。罗萨尔多等人在人类学著作《妇女、文化与社会》中提出,女性与“私人领域”的关系更为紧密,而男性与“公共领域”的关系更为紧密。与老兵夏先生结婚后,年轻的夏太太勇敢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对于丈夫始终不肯在异地安家、渴望有朝一日反攻大陆的愿景,作为本省人的她也给予了极大的理解与体谅。搬入眷村新居时,她甚至也跟着失落了起来:“这回虽是正式自己的房子了,但她晓得他所以这几年一直不积极的弄房子,是因为一旦有了自己的房子,就好像意味着真的要在台湾安居落户下来,不打算回去了。”[1](P41)
在传统父权制社会中,作为“第二性”的女性,长期以“他者”的身份居于从属地位,甚至成为被物化的商品。几千年来,由于经济上的弱势地位,女性只能依赖男人生活,物质的依附致使女性在爱情、婚姻上只能处于被动和劣势,动荡与迁徙给很多女性带来了草成的婚姻。在眷村作家笔下,无论这桩婚姻是幸还是不幸,都需要女性拥有更强的生命力,女性的选择也通常要付出更大的代价。罗萨尔多认为:“妇女在人类社会生活中的地位不仅是妇女功绩的产物,而且是在社会互动中妇女所发挥的作用的产物。”妇女的生活不仅局限在家庭内部,也局限在特定的群体之中。袁琼琼小说《今生缘》中陆志兰的妻子慧先在丈夫早逝后,独自抚养四个嗷嗷待哺幼儿,在这个举目无亲的陌生岛屿上,继续支撑风雨坎坷的人生。苏伟贞小说《有缘千里》中的敬庄,曾是金陵女大的校花,成为空军眷属后,一反女人是弱者的说法,在变局中发出坚强温暖的力量。《离开同方》中“我”妈也是一位充满英雄气概的强者,她由大陆来台寻夫、生子、甚至走入政治领域——竞选村长。朱天文小说《桃树人家有事》中的黄淑簪也是这样一位女性:生性爽朗的她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嫁给了年长自己三十岁的退役老兵孟先生,起初只是倾慕孟先生的学识,加上过往的老师是孟先生的旧交,相识不久,她便不顾父母反对地和孟先生走到了一起。但真正成为了孟太太,她才发现琐碎生活远不如想象般那么简单。孟先生早在大陆有了妻小,而且脾气不好、喜欢打牌、在大陆的孙女竟与他们的儿子同岁……因为是自己的选择,黄淑簪不愿回娘家博取父母的同情,为了生计以及供养大陆孟先生的父母妻小,年轻的她先是盘下别人的店铺卖面、卖面不成又自己开起了美容院……几经周折,以眷村女性特有的坚韧与顽强,用自己的双手支撑起了两个家庭的生活。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顺利度过生活中的难关,环境的变迁往往使得这些涉世未深的女子所面临的却是难以想象的困境,她们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却又痛苦挣扎着,惆怅而彷徨,囿于思想观念等的限制,女子追求家庭以外的理想往往要为此付出代价。袁琼琼小说《沧桑》中的李一梅和杨青本是同学,且一起成为了国民党眷属,然而不同的个性导致了她们迥异的生活态度,带来了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李一梅的丈夫卢先生早逝,为了躲避谣言,她搬离了眷村,一个人辛苦带大四个女儿,十几年过去,生活日渐安定平和,她的守望有了圆满的结局。而在老家过惯了衣来伸手的日子的包太太杨青,与上尉连长包瑞行私奔到台湾后,每况愈下,没有了勤务兵可供使唤,一度与部队也失去了联系。奈不住寂寞的杨青红杏出墙,与游虎臣发生了关系,事情败露后索性与包瑞行离婚,抛下了三个年幼孩子。然而与游虎臣婚后的生活并不如意,丈夫患病,家中穷困潦倒,亲生的孩子对母亲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晚景愈发凄凉,争强好胜的杨青最终只得感叹:“我只是不甘心哪!怎么一错了就回不来了呢!”[2](P133)。无独有偶,《有缘千里》中的蒙期采也是这样一位女性,生性活泼,有着音乐天赋的她不甘于生活的沉闷艰辛,抛夫弃子,也为追求理想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二、迷失与疾病
在大历史的变革中,真正咀嚼历史苦难的,往往是存活于压缩空间中的被遗忘的女性经验,生活的离乱使得眷村女性受到了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世殊事异,聚散匆匆,有人勇敢迎接着生命的苦难,也有人选择拒绝与逃避。苏伟贞小说《旧爱》中典青的母亲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家对她的描写虽只有寥寥数笔,却塑造了一个典型的人物形象:随丈夫来到台湾后,她就患上了环境失调症,与丈夫的感情越来越淡,对女儿们的事情极少过问,好像完全生活在时间之外,“视生命如空白”[3](P86)。朱天文小说《小毕的故事》中的毕妈妈,带着5岁的儿子嫁给了年长她20岁、论年龄可作她父亲的老兵毕伯伯,毕伯伯爱惜了她一生,只是希望能给她们母子一个安稳的家。毕妈妈却一直生活在莫名的精神压力之中:“印象里的毕妈妈不是快乐的,也不是不快乐,总把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走进走出安静的忙家事,从不串门子,从不东家长西家短,有礼的与邻人打招呼。”[4](P160)毕妈妈的“安静”实则是一种对现实生活的逃避,她不愿过多介入别人的生活,实则是担心闲言闲语扰乱来之不易的安定。因此当不懂事的小毕无意向毕伯伯说出:“你不是我爸爸你打我!”[5](P3)毕伯伯也以气话回应:“我不是你爸爸,我没这个好命受你跪,找你爸爸去跪”[5](P3)时,毕妈妈的心理防线彻底被打破,第二天便开煤气自杀了,毕妈妈以死来捍卫这个重组家庭的稳定,对于一直以来连一句重话也不曾说过的毕伯伯而言,明明是一种冤屈。眷村所给予这些女性的不仅仅是一个狭小自得的生存环境,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沉闷压抑,也正是这种心理上的巨大压力,促成了眷村女性对于爱情的坚贞决绝与奋不顾身,无论是苏伟贞的小说《有缘千里》中的赵致潜和林绍唐、还是《离开同方》中的方景心和余蓬,她们“对爱情和婚姻有坚烈的信念,尽管现实中遭遇的对象与状况一再令理想幻灭,她们却难以说服自己妥协,降格求全”[5](P3),然而错位的人生并不会因此而改变,迷失与疾病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眷村上空。
在《离开同方》中,这种因时代原因造成的眷村女性的精神变态就显得尤为严重:这部小说所要表现的是“时代的残缺使一些人疯了、健忘了、无品了,或无奈地不完整地煎熬着。”[6](P160-161)同方新村的每个女性都生活在极其压抑的氛围中:李妈妈不过是男人眼中一个易于玩弄的工具,她的两个孩子都不是李伯伯的,来到同方新村,她先是受到袁忍中的诱骗生下了中中,之后神志不清的她又跟随戏班离家出走,患上了失忆症;小段叔叔的席阿姨与小佟先生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小段叔叔的自卑与控制欲最终导致这个家庭的破裂;方景心与自己叔叔辈的余蓬自由恋爱,坚贞的爱情却遭到家人反对,无奈与小余叔叔私奔,而景心的母亲方妈妈也因为看到村口两具烧焦的尸体,疑似是女儿与余蓬殉情被火烧死,精神和身体都受到了刺激,一蹶不振……这一系列乱象的形成,无疑是这个封闭的环境所带来的结果,幺幺拐高地这个军事色彩浓郁的地名,使得同方新村的眷属们也像时刻生活在战场一样,毫无安全感可言。
三、漫游与归来
来自各地的乱离人聚集在台湾这个狭小而陌生的岛屿上,在归乡无期的伤痛过后,他们开始尝试融入新世界,但是“外来者”始终是他们无法摆脱的身份标签。颠沛流离来到台湾的新移民们发现在失去故乡之后,他们也没有找到新的归宿,于是“孤儿意识”油然而生,对于在眷村长大的外省第二代女性而言,这种感觉尤为明显。朱天心曾在她的《想我眷村的兄弟们》中这样写道:“自己正如那只徘徊于鸟类兽类之间,无可归属的蝙蝠。”[7](P5)他们一度“毫无道理想离开生长的地方”,“基于各种奇怪难言的原因,没有一人没有想过离开这个地方的念头。”朱天[8](P102)心小说《未了》中,夏先生一家和邻居们最终陆续搬离了眷村的家,虽然“这些村子的房子真矮小得滑稽”[9](P91),但再回首,“却有一股越老越强的冲动,很想回去看看我们的村子”[1](P147),这种难以掩饰的无法平静的心跳声,夹杂着伤感以及无限的欣喜。朱天心小说《时移事往》中的“我”和爱波都是为追求理想,离开眷村走向城市的外省第二代,而漂泊不定的都市生活,使得童年时期的眷村生活经验,成为了我们这一代人关于亲情、友情、青春不可泯灭的美好记忆。
离开仿佛是眷村子弟的宿命,也是他们抹不去的记忆。朱丽叶·米切尔认为“歧视存在的基础是教育,而不是经济。”[10](P30)教育的歧视带来性别的歧视,这种情况在眷村尤甚,因此,读书俨然成为了外省第二代女性摆脱当下生活的救命稻草,书念得好的,家里也愿意借债支持的,就会到国外求学深造;女孩子念不来书的,嫁到美国也许就是她们最大的志愿,也许只是一个黑人美军,就像《未了》中的毛妹一样,要远离父母亲人,分明是个悲剧,却是她们唯一拥有的生活。《旧爱》中的眷村成长起来的典青同样是一个没能接收良好教育的漫游者,生活在一个安静得令人窒息的家庭里,父母对她视而不见的态度,村子里人们的疯言疯语,使得年幼的她成长得颇为自我与孤僻。她恣意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混帮派、当太妹、堕胎、与三个不同背景的男人之间关系暧昧,当别人对她指指点点的时候,却很少有人真正了解她内心的挣扎与苦楚,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复杂的情感纠葛才得以平复。萧飒小说《如梦令》中的于珍,一心希望逃离眷村这窄小、卑琐的地方,摆脱这恶俗的一切,她不择手段地经营房地产,以为有了钱就有了一切,时过境迁,坐在十四岁就堕胎的女儿的床边,回想当年的自己,方才自己拼命追逐的一切恍悟“也不过恍如醉梦一场”[11](P345)。
竹篱笆内成长起来的女孩子一心想走出竹篱笆,然而外面的世界并不能完全接纳她们,历经了世事变幻,最终她们才发现原来眷村早已成为不可泯灭的精神胎记。朱天文小说《伊甸不再》中的甄素兰,从小生长在一个特殊的眷村家庭里,她有着一个外表帅气又有许多情人的父亲和对父亲痴迷一生的母亲,从小耳濡目染父母之间的争吵,尤其是看到母亲对与父亲有暧昧关系的女人破口大骂,让她在许多事情还没有懂的时候,先学会了“灰凉决裂的感情”15。终于,在一次吵闹中,母亲因头部受伤而患上精神分裂,不再过问家事,家务和家里的琐事全部落在了素兰肩上,让她开始不想回家也不去学校,痛苦压抑的生活激发了她走出眷村的欲望。而成名之后的一次重返故里,看到姐姐素华悲剧的婚姻,又让她真正意识到离开并不能阻断她与眷村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眷村是生她养她的地方。
眷村是台湾一个日益边缘化的存在,在今天的台湾外省人占不到人口总数的5%,许多处于台湾社会的底层,而女性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发展中又几乎都是处于从属地位,波伏娃认为女人不是天生成为女人,而是变成女人的,特别是在眷村这样一个第三世界的边缘族群环境下,重新审视眷村文学中的女性形象也因此有了更为深远的意义。眷村女作家希望“用写,顶住遗忘”(朱天文语)。
眷村文学的书写摒弃了传统意义上的成王败寇,使大历史中的个体生命得以彰显,并以期通过塑造生命来诠释生命、纪念生命,其中对眷村女性丰富形象的塑造所展现的恰是对生命百态的尊重与敬畏。然而眷村文学书写的又不仅仅是个人的悲欢离合,而是两岸同胞共同的民间记忆,台湾深厚的人文情怀借此得以展现,更为重要的是,它有助于离散的两岸同胞跨越时空的藩篱、找到共同的心灵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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